第二章 潜龙斋岁月

学堂就设在西廊不远处的“潜龙斋”中。迎面一排朱红亮漆的槅扇门,长窗上镂着十字葵花的图案,框格间嵌着磨光的贝壳,给一缕冬阳照得闪闪发亮。从廊上空窗望去,中庭上疏疏朗朗几株挂雪的梧桐在寒风中挺立着,远处是曲曲一弯湖畔。这去处刘骏当然不曾来过,子忻看上去也不甚熟悉。

走入空空落落的一个斋堂,两人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刘骏从布袋里掏出笔墨,齐齐整整地摆在桌上。子忻静悄悄地坐在一旁,桌前一无所有。几个男孩子在中庭嬉闹,听得一位长袍老翁缓缓地从院门口走来,咳嗽了一声,便一窝蜂地拥进堂内,各自找着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

黎先生踱入斋内,笔直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捋了捋山羊胡须,闭目养神,待得人声安静下来方缓缓睁开眼,道:“人都来齐了么?”

“齐了。”一个男孩答道。

“第一堂课,不忙识字,先讲规矩。大凡入学读书,先学修身次学治心。先要懂得事亲接物,然后方可穷理尽性。这一点,你们可明白?”

座上一群孩子齐道:“明白!”

黎先生点点头,接着道:“为人先要身体端整。衣服鞋袜,要时时收拾干净。男子有三紧:已冠要戴头巾、未冠要总髻——不能披头散发,这是头紧。腰带要扎好,不得松散,这是腰紧;鞋袜要系牢,不得拖沓,这是脚紧。总之,衣冠不得宽慢。宽慢则身体放肆不端严,不端严则易为人所轻贱。”

这一番话说罢,座下顿时一阵哄乱,扎头发的、系鞋袜的、扯腰带的皆而有之。

黎先生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面前东倒西歪、手忙脚乱的众人,清了清嗓子,又道:“为人子弟,说话常要低声下气,语言详缓,不可高言喧哗,浮言戏笑。父兄长上有所教导,当垂首聆听,不可妄自议论。长上有过,不可便自分解,姑且隐嘿,事后徐徐细禀。朋友之间也亦当如此。”

刘骏悄悄地问道:“什么叫‘隐嘿’?”

子忻道:“就是闭口不说。”

“凡行步,须得端正,要笼袖徐行,不可以疾走跳踯。若是父母长上招唤,则应疾走而前,不可舒缓。相揖,必折腰;对父亲、长上、朋友必自称名;称呼长上不可以字;有宾客不敢坐于正厅,升降不敢由东阶,上下马不敢当厅,凡事不敢自拟于其父。”

“……伺长者侧,必正言拱手,据实以对,言不可妄。事长者出行,必居路之右,住必居左。饮食,必轻嚼缓咽,不可闻饮食之声。开门揭帘,要徐徐轻手,不可有震响。……凡如厕,必去上衣;下厕,必浣手。夜行,必以灯烛,无烛则止。夜卧必用枕,勿以寝衣覆首……”

无究无尽的规矩喷泉般没完没了地从黎先生的口中涌出来,众学生耐着性子听了大半个时辰,已沉闷得昏昏欲睡,忽听黎先生道:“这些规矩还只是个开头,我已给每人印了一本小册子,等会儿学散了,每人家去都要用心温习,把我今天讲的规矩背下来。明天我一条一条地问,答不出的,嘿嘿!”众人心中一惊,正惶恐间,桌上的戒尺响了两下,梆梆有声,都吓得一头冷汗,方知学长们给这位黎先生起的“长脸夜叉”的外号当真不虚。

“现在我们来学作揖。赵清顺,你上来一下。”黎先生站起来,走到堂前,当着众人,认认真真了揖一下,便叫一个学生来学。

每个人不得不都站起来,伸长手拜佛一般揖着,听他一一指正:“双足要稍宽,这样才能立得稳。弯腰的时候,眼要看着自己的鞋头,威仪方美。往下揖时,膝要直,不得曲了。对位尊之人,得手过膝下,再手随身起。很对,就是这样。……”一抬眼,见一群孩子此起彼伏地揖着,唯有慕容子忻悄然独坐,一动不动,冷眼地看众人,一副万事与已无干的样子。

黎先生板着脸,双目威光四射,沉声道:“子忻,你为什么不学?”

子忻柱着拐杖慢吞吞地站起来,马马虎虎地揖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重来。”黎先生冷冷地道,“如果你面前站着的是皇帝老子,你也这么放肆轻慢么?”

瞬时间,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十来双眸子直直地盯在他身上。

他只好又认真地揖了一次,慌张之中弯腰微过,一时头重脚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原本脸上又青又肿,看上去十分滑稽;这一摔倒,样子愈发可笑。一旁观看的学生有几个顿时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笑甚么笑!如果摔下去的是你们自己的父兄,你们也这么笑么?”

黎先生大喝一声,众人吓得立时噤声。

刘骏忙俯身想将子忻掺扶起来,子忻避开他的手,轻声道:“我自己来。”说罢自己慢慢爬起身来,坐回椅上,拂了拂袍子上的灰尘,满脸发青,低头不语。

剩下的课先讲晨昏定省,如何请安,如何事亲,如何视疾,一直讲到如何研墨,如何握笔,如何写字……他一概没有听见,心中一遍一遍地回荡着众人的笑声。好不易熬到放学,他默不则声地走回去,一路上不论刘骏如何逗他说话,都不发一言。到了路口,两人分手,他便独自沿着长廊缓行,快到自己屋子的门口,忽然一双冰手捂住他的眼,一个甜蜜蜜的声音从身后道:“这么早就放学了?”

他停住脚步,道:“放了。”

“没逃学罢?瞧你,什么也没带,哪里像个上学的样子?”说话人是个大眼睛的女孩子,一头浓发,笑起来眼眸流光,耳垂上两粒紫晶耳环在她的笑声中叮当乱晃。

他心绪恶劣,懒得说话,那女孩子偏缠着他,道:“你还没告诉我昨天究竟是谁打了你呢? 是不是小虎?要不,是小金子?你倒是说啊!你不说,我怎么找他算帐呢?”

“不是,也没关系。”他又叹了一口气。

女孩子又道:“你今天为什么老是叹气?是不是上学上得不开心?”

“没有。”

“吃饭了么?”

“不想吃。”他走到屋里,靠在床上。

“你不理我,我可去玩儿了。”

“去吧。”

“我去玩儿,你替我照顾一下唐蘅,好么?”

他气乎乎地道:“姐,你不要烦我好不好?”

正说着,只见内屋里冲出来一个扎着冲天小辫的红衣男孩,见了子忻便叫道:“子忻哥哥!子忻哥哥!我想死你啦,你想我不想?”说罢将鞋一脱,爬到床上,便去抱子忻的脖子。

子悦连忙道:“乖唐蘅,哥哥今天不舒服,你要乖乖地,不惹他生气才好。这屋子反正大,你自己随便玩儿好了,只有一样,可别碰你哥哥的宝贝金鱼。晚上你爹爹就来接你了。”

唐蘅眨眨眼睛,从床上一跳,跳到子悦的身上,抱着她的脸啧啧啧一阵乱亲,鼻涕唾沫顿时涂了她一脸,他双手攀着她的肩,猴在她身上,细声细气地道:“子悦姐姐好香呀,我跟你出去玩,好不?我一定乖,什么都听你的。真的!”

“不成不成,姐姐今天可有顶顶重要的事情要干,你去了只会捣乱……还是留在这里好啦!”子悦三下五除二地帮唐蘅穿好鞋子,他一溜烟儿地跑到书房里找图画儿去了。

门轻轻地掩上时,屋子忽然暗了下来,子忻这才想起早起出门时吹了灯,唯一点着一个灯笼又被唐蘅拿到里屋去了。一缕阳光从提窗的帘缝中射进来,孤零零地落在飞罩旁的一只半人多高的花觚上。描金的瓶口顿时溜出一道刺眼的金光。他连忙闭上眼,又想起潜龙斋里那一群男孩子的笑声、黎先生冷酷的嗓音以及自己摔倒时狼狈的模样。

其时他摔得并不重,扒在地上时却能想象出脑后十来双眼睛盯着他看的样子。他还小,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人类世界常见的那种“我想你是在想他是在想我是在想……”之类复杂曲折的推理之中。在两个“我”之间可以自由叠加无数个人称与猜测。到了最后,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想谁。唯一确信的事情是,当时地板上尘土干燥,有一丝奇异的酸味。地砖光洁而冰凉,四条边上细镂着的一圈藤茎梅花。黎先生的下摆上有一块不显眼的补丁,里面笼着一双半新不旧,青布厚底的棉靴。他还发现老先生的脚很小,靴子很窄,与他高大细长的身躯大不相称。若不是那些羞辱打嗝一般地涌到喉头,或是胃酸那样一趟又一趟地搅动记忆不使之沉淀,这原本是寻常的一天。可是,因为这件事,世界全变了,变得索然无味。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瞪着头顶上的海墁天花,感到周围的一切漩涡般地飞转起来。

他忽然开始数自己的岁数,开始计算要过多少年后他才会死去。

正胡思乱想中,他忽然嗅到一股烟气,探头出来察看,发觉书房里有一团呛人的浓烟涌了出来。接着是“咣啷”一声,唐蘅尖叫着冲出来:“子忻哥哥!子忻哥哥!”

他拾起拐杖赶过去,见书桌上几本书已烧掉了一半,所幸唐蘅及时地泼了水,这才不至酿成大火。

“我……我方才看书……看不清,就把灯笼的罩子拿开了。书挨着火太近就烧……烧了起来。”唐蘅怕火,见子忻赶过来,便抱着他的腿,躲在他身后。

“行了,没烧起来就好。”看着唐蘅吓得肩膀缩成一团,懒得吓唬他,他淡淡地说道。

“书烧没了……叔叔会骂你么?”

“不会。你找别的地方玩去吧。”

仿佛得了赦令一般,唐蘅抽腿就走,又被子忻一把拉住:“你从哪里找的水?”

“鱼……鱼缸。”

他的脸拧了起来,急声道:“你说什么?”

“金鱼缸……我把它砸破了。昨天子悦姐姐刚跟我说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

他顾不得追究,俯身在地,四处找那条金鱼。唐蘅也连忙钻到桌下去找。过一会儿,听得唐蘅欢快地叫道:“在这里!它还没有死呢!”说罢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摊开手,一条鲜红夺目的金鱼正张着大嘴吃力地呼吸着。

“那就好!”子忻喜道,“卧室里有水,你快去把它放好。”

他行走缓慢,怕拿着鱼赶到有水处已经晚了。

“嗯!”唐蘅撒腿就跑,腾腾腾蹿到卧室,远远地道:“好啦!我把它放到水里去啦!子忻哥哥,你不要担心啦。”

他慢吞吞地跟过去,拿眼一望,道:“你把它放在哪里?”

“你的茶杯里!茶杯里有水!”唐蘅道。

他的火又冒了起来,吼道:“茶杯里是茶,不是水。”

“暂放一下,让鱼吸一口气不可以么?”唐蘅细声细气地道。

“那是热茶!”他看着茶杯里绝望挣扎、奄奄一息的金鱼,泪水不知怎地涌到眼眶,又被他捏着拳头强逼了回去。

唐蘅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发怒,跺跺脚,忽伸手从茶杯里捞出金鱼,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道:“前面有湖,我把它放到湖里去它就能活了!”

“站住!你不会游泳!”他跟了出去,唐蘅一溜烟地冲出院子,一脚踢开隔壁竹梧院的大门,跑到九曲桥中,将鱼放入湖水之中。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看见唐蘅咧着嘴,带着一副哭腔地对他道:“我已经把它放到水里去了,它……它还是那个样子。我看它快要死啦。”

墨绿的湖水中薄冰初解,白玉栏杆下浮得那条鲜红的金鱼,它的嘴缓慢地张合着,肥胖的身子歪在一边,仿佛连它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把自己浮起来。只用一双绝望的眼睛看着岸上踌躇着的两个人。过了一会儿,它的嘴就不再动了。它像一片落花一般悠然无主,随波飘动。

子忻扒到栏边,找了一根枯枝将金鱼捞了起来,用手绢包好,放在自己的荷包里。

“对不起……”唐蘅的眉上只有一层浅浅的绒毛,皱起来时眉头微微发红,“子悦姐姐说你常常对着这条鱼说话,是真的么?”

他不置可否,只怅然地道:“它的名字叫小欢。”

“你不让它死在水里,难道是要埋了它么?”

“不是。”他望着远方,叹了一声:“我把它带在身边。”

“你……你要把它做成咸鱼么?”唐蘅拉拉他的衣角,颤声问道。

“不是。”

“它……它会变得很难闻的。”

“你若喜欢一样东西,不论它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得喜欢。”

… …

每当走入潜龙斋空荡敞亮的正厅,听着堂中孩童恣意的嬉笑,子忻便会无缘无故地感到落寞,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觉得无人理睬,觉得度日如年。那群孩子其实大半与他相识,却很少有人找他说话,即便是客气地打声招呼,大约也是看在子悦的份上。他知道谷里的孩子分作好几派,每派都有自己的头儿和擅长的游戏。他很自觉地躲到一边,摊开书本,假装看书,其实心里全是孩子们兴奋的笑声。

那些游戏,他从不参加,也一无所知。唯一高兴做的事情便是等着两派的孩子忽然恶语相向,打成一团,便跳进去撕扯,就算给人打得鼻清脸肿,亦乐此不疲。

读书之后,这种打架的日子渐渐少了。学堂里的孩子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文质彬彬了起来。以前扔石子、弹鸟、打雪球、骑竹马、挖蚯蚓、游水捕鱼之类的游戏不再时兴,代之而来的是斗蟋蟀、下五子棋、画战马长矛武士盔甲。游戏从地面移上了桌子。谷中的大夫全是读书人,到了节日闲暇,便带着孩子去会诗友、逛讲会。春日间还戴竹冠、披云巾、着文履、携瘿杯棋去山中远游。鹿皮坐毡一铺,大人们斗起诗来,孩子们能干的不过是收拾诗筒、整理葵笺、分发韵牌、传递酒杯之类的杂事。一个月下来,教完了切韵,便学填诗作文,一开始无非是李、杜、韩、柳,盛唐诸家。黎先生早已排出了教程,四书之后便讲《孝经》,接下来依次为易、书、诗、礼、直到春秋三传。八岁入学,全部讲完,已是十五。自此以后,游戏从桌上移入脑中。

一想到还有七年要和黎先生共处,子忻便觉头大如斗。黎先生那一双清冷威严的眼睛似乎总在有意无意地审视着他。即使坐在最后一排,也能感到他的目光尤如一把利剑穿过前面好几个人的胸膛,直刺他的心脏。这个时候,他会装作视而不见,扭过头去看墙上一副陈旧的横幅:

“竹密山斋冷,荷开水殿香。

山花临舞席,水影照歌床。”

这四行赵体遒劲朗逸,法度严谨。细看之下,偏又于圆转流美之中多了几分妩媚婀娜。

遐思中,一道阴影扫过来,他连忙回头,看见黎先生已经走到面前,板着脸道:“这字写得不错,是么?”

“……是。”

“这是你父亲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写的。”

又来了。子忻心里道。无论什么事情,黎先生都要拿子忻与慕容无风比较,趁机长篇大论地教导一番。你父亲是神童。你父亲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你父亲四岁学医,六岁开诊,十岁主堂,十五岁著书,十七岁名满天下。你父亲……

“啪”!习字的册子扔到面前,黎先生道:“这是你写的字,自个儿对着墙上的字好生想想,可还过意得去否?”

他垂首不语。

“下学之后,把你写的东西交你父亲看过,让他签字,明儿好生更正了交上来。再写得不象样,就罚你每个字抄五百遍。你可省得?”

“是。”

头几回老先生训他,他还满脸通红、汗流浃背、恨不得钻地三尺。后来训得多了,他要么点头称是,要么一声不吭。下了课,收拾书本,第一个离开。

… …

这一年谷里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最后一场雪下毕,竟一连晴了整整十日,忽然间便已到了碧草丛生、山花满目、莺啼燕啭、柳絮乱飞的时节。穿过花门,绕过一带短短的红栏,再从数百杆修竹中转出,他看见九曲桥上的小亭中有一道熟悉的白影。他心中一暖,匆匆赶过去,几乎被路旁一丛翠若欲滴的忍冬绊了一跤。

这是他冬日之后第一次见到父亲。像往日一样,父亲喜欢静坐亭中望着湖水冥思。他背影依然消瘦,腰却挺着笔直,红炉中升起一道细细的茶烟,乳白色的,升到半空,被清风一搅,悠然地弥散开来,了无痕迹地渗入到远处的碧水青天。

“爹爹!”他的步子有些踉跄,细小的喊声在空旷的湖际显得格外零丁。而父亲却显然听到身背的动静,转过身来,道:“子忻。”

他眼中笑意温暖,看着儿子蹒跚吃力的步态,目中忽又隐现一丝忧郁:“不要急,慢些走。”

走到父亲身边,他扔开拐杖,一骨碌地爬到他的身上,挨着他坐了下来。慕容无风将他一抱,掂了掂重量,道:“嗯,几个月不见,你重了好几斤呢。”

“妈妈说我又长高了一寸。”

“腿还时时痛么?”

“不怎么痛。”

“唔,那就好。”慕容无风点点头。

子忻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

“说吧,又干了什么坏事?”慕容无风摸着儿子的脑袋,缓缓地道。

心虚地摸出那本揉得皱皱巴巴的小册子,子忻道:“我的习字薄,黎先生要您过目签字。”

父亲正在批医案,笔砚就在旁边。看他接过小册子,子忻的心砰砰乱跳,不知不觉已满脸通红。

慕容无风将册子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在最后一页写上“已阅,慕容无风。”六个字。然后将册子还给他:“拿去罢。”

见父亲不置一辞,他愈发惶惑,咬着嘴唇,思量半晌,磨磨蹭蹭地道:“爹爹……我……我写不好字。”

慕容无风淡淡道:“不着急。”

“我的算术……也不好。”

“不着急。”

“要背的书,我老记不住。”

“不着急。”

在父亲身上扭怩半晌,他抬眼远望,湖岸垂柳下的草丛中,高高低低长满了蒲公英,便问:“爹爹,为什么那些蒲公英有的高有的低?”

在子忻幼小的记忆中,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父亲的。

果然,慕容无风笑了笑,道:“蒲公英一定要长得高过它周围的草,风才能将它的种子吹到别处。周围的草长短不一,蒲公英自然也就高低不同了。”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你将来长大了,也要像蒲公英一样,得想法子高过周围的草才行。”

他嘻嘻地笑了起来,觉得很有趣,问道:“爹爹,那谁是我的草呀?”

慕容无风微微一笑:“我。”

六岁的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便习惯性地啃起了指甲。

“不要啃指甲。”慕容无风把手指从儿子的嘴里拿开。过了一会儿功夫,子忻复又啃了起来。这婴儿期的习性,他怎么也改不掉。

在父亲身边玩耍了片刻,拿着毛笔画了几只小鱼,给父亲看了自己收藏在荷包里金鱼头骨,又喝了几口茶,他忽觉倦意袭来,扒在父亲身上倒头就睡。

熟睡中,慕容无风再次把儿子的手指从嘴里拿开,叹了一口气。身后忽来传来一阵窸窣的裙声,一个轻柔声音笑道:“这小猴精又来粘你了。”荷衣将一碗素羹放到桌边,伸手将子忻抱起来:“这小子又沉了不少,我送他到床上去睡罢。”一会儿,她赶回,坐到慕容无风的身边,道:“刚才遇到黎先生,又狠狠地说了子忻一顿。这孩子成天心不在焉,写字丢三拉四……罚站也不管用,他气得没法,叫你好好管教管教。”

慕容无风毫不动容:“他还小,四岁半才开始说话。如今刚刚六岁。能写出字来已不错了。”

“你怎么老护着他呀?”

“这几年给他做的手术已够他受的,若不是成天三病两痛,他也不会这么迟才说话。”他皱眉,接着道:“我心有愧,不想苛责。况且他服了太多的止痛剂,直到现在还精神不济,动辄困倦。这些都是不得已的后患。”

说到这里,荷衣急了起来:“你给儿子吃的药不会让他变傻罢?早上我问他九加六等于几,他数完了自己的手指,不够用,问我:‘妈妈,借你的手指头给我数数,行么?’数了几趟才告诉我,等于十五。”

“扑”一口茶喷了出来,慕容无风笑道:“小家伙真逗。”

“我小时候可没这么笨。”荷衣叹道。

慕容无风苦笑,过了半晌,忽然道:“荷衣,他还有一次手术。”生怕妻子难过,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手术。”

蓦地,荷衣抬起苍白的脸,颤声道:“星儿现在已经很好了,你就饶了他罢!”

“还可以更好。”

他握住妻子的手,目光坚定:“我们不能放弃努力。”

那一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丈夫的手传了过来,她焦急的心平静了,却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在子忻身上进行的四次手术均由慕容无风亲自执刀。术前,他会用数十天的功夫去熟思手术的每一道细节,布置和检查所有的准备工作。手术之后,他全程照料儿子的起居。连包扎、换药、喂食、洗澡、更衣这一类极费体力之事也一应包揽。荷衣最多只能作他的临时助手。以慕容无风的话来说,就是“儿子必须受到最专业的照料,他的身体才能恢复到最好的情况。”一场手术熬下来,总以儿子平安康复、父亲心力交瘁、大病一场为了局。

“我担心他,”她的眼光幽深,带着悲伤,“也担心你。”

握着她的手平稳、沉静,慕容无风道:“荷衣,我无妨。”

“我们再也不要孩子了,好么?”她的泪突然涌了出来,忽然恸不成声。

“当然。”他苦笑着,用力地搂了搂妻子的肩膀。

——为了孩子,他们吵过多少次,荷衣已不记得了。

良久,她收了泪,问道:“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五月初。我需要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一整个冬季慕容无风都在苦读,卧床不起的烦恼和风湿的痛苦被他抛在脑后。所有的症源、药案被重新翻检出来,荷衣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藏书室里在成捆的书籍和医案中寻找慕容无风开列的资料。有一次,连他自己都不由得叹道:“荷衣,子忻的病已用光了我所有的知识。”

… …

最后一次手术虽是慕容无风医学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冒险,却是一次成功的冒险。他小心翼翼地将子忻右腿上一道尚有活力的经脉移植到他较为健康的左腿上。于是,麻木不仁的左腿逐渐恢复知觉,肌肉开始生长,骨骼变得强壮。作为代价,他的右腿则完全丧失了活力。到了次年春季,子忻只需手杖便可行走,比之往日之艰难吃力,已是大为改观。慕容无风为此心力大耗,手术结束的当日便吐血不止,一连六个月,儿子的伤势都已康复,他还不能起床。

原本以为手术之后的子忻会变得活泼顽皮,慕容夫妇吃惊地发现儿子的性情正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行进。他变得越来越沉静,越来越腼腆,越来越执拗。当他不再需要服药休养之后,他脑子似乎清醒了很多。云梦谷的人很快就知道,子忻至少有两样东西与他的父亲完全相同。

——他的聪明。

——他的脾气。

他顶撞黎先生的胆子越来越大,最后一次,两人大吵一通之后,他竟冲着老先生大吼:“您为甚么还不下地狱?”黎先生怒发冲冠,气得差点昏过去,卷起行李,拂袖而去。当日,荷衣不得不亲自到黎先生的府上陪罪。好不易将黎先生请回来,子忻却绝不肯入家塾一步。荷衣软硬兼施,毫无效果。最后,只好拿出杀手锏:“去见你爹爹,你爹爹若同意你不去家塾,你便可以不去。”

就这样,丁丑年夏六月,子忻再一次满怀忐忑地推开竹梧院那道刻着青藤的垂花门,满园的花香和一地的竹影丝毫不能带给他快乐,他心跳如鼓,却又决心已定。

不论父亲发多大的脾气,潜龙斋他是绝不会再去了。

其实他早就听说过父亲的脾气很大,只是从没见过他发脾气,也想象不出他发起脾气来会是什么样子。是以心下存着一丝侥幸。

这一年夏季慕容无风还未从子忻那次手术中恢复过来。他心脉格外虚弱,稍一用力便头昏眼花,心跳不已,一天中倒有大半的时间不得不卧床静养。除了批阅医案,偶尔去一下诊室之外,绝少见客。

子忻掀帐走到父亲床边,见他半卧在床瞑目养神,便低低地叫了声:“爹爹。”

慕容无风抬起眼,看见儿子,道:“什么事?”

“我今后……可不可以不去学堂?”他小心翼翼地请求。

“哦?昨儿你母亲已代你去向黎先生陪了礼,他不会怪罪你的。”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我不喜欢黎先生。”

“不喜欢黎先生?”慕容无风哼了一声,道:“那你喜欢谁?”

“我喜欢爹爹。”他道:“我要学医。”

“嗯,知道了。你不用去学堂了,以后每天到我这里来罢。”像往日一样,慕容无风半闭着眼倾听着,平静温和地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好的,爹爹。”子忻笑逐颜开,“您渴么?我去给您泡杯茶。”

“仔细烫伤了手。”

“不会。”他兴高采烈地走到隔壁茶寮里煮了水,规规矩矩地给父亲泡了一杯茶。坐在一旁陪他说了一会儿话,慕容无风道:“以后你每日辰时三刻过来,上午《内经》,下午《脉经》,晚上《本经》,你看可好?”

“挺好。”

“《本经》三十一卷,你每两天背诵一卷,应当不是很难罢?”

“爹爹,我不神童。”子忻赶紧申明。

“所以我才酌情减量。我以前是一天背诵一卷的。”

“可是,那样的话,我还会有玩耍的时间么?”

慕容无风摇头道:“我看没有。”

顿时,头顶上的每一根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爹爹,我不干!”

“不干也得干,这只是个开头。”慕容无风悠然地呷了一口茶,将一本厚厚的书递给他:“这是《本经》的头三卷,把第一卷前半部记下来,今晚便来这里背给我听。若有不认得的字,查字典或问你姐姐都行。”

子忻一看那书虽有些黄旧,却保存得十分齐整,上书“经史证类备急本草”八字,方知自己才离虎口又入狼窝,与竹梧院相比,潜龙斋只怕就是天堂了。

就这样灰头土脑地走出门去,子忻心中郁闷难当。在长廊上发了一会儿呆,正遇到一帮下学的子弟在湖边欢闹,刘骏看见他,远远地赶过来道:“子忻,你今天又逃学了!”

“我不去家塾了,以后跟着我爹读书。”

“你爹凶么?”

“原以为他不凶的,现在看起来好像很凶。头一天就要我背厚厚的一本书呢。”

“马房里正空着呢,你想不想去看马?”刘骏忽然道。

子忻把书往怀里一塞,喜道:“咱们可以骑马么?”

“就算不能往外跑,至少也能在马上坐一会儿。”

子忻一听,心花怒放:“咱们现在就去吧!”

两人偷偷摸摸地来到马房,见房内空无一人,只有几匹黑马静静地嚼着草料。两人放下心来,开始闲聊,子忻问道:“阿骏,你会相马么?”

“怎么不会?马有三十二相。”一提起马,刘骏立时得意起来,脸上的两个酒窝深得可以藏下半杯酒去,“三十二相眼为先。眼似垂铃鲜紫色,白缕贯瞳行五百。斑如撒豆不同看,面颅侧击如镰背,鼻如金盏可藏拳。马口须深牙齿远,舌如垂剑色如莲。食槽宽阔腮无肉,咽要平分筋有栏。项长如凤须弯曲,鬃毛茸细要如绵。膝要高,蹄要圆,身要平,肋要紧;卧如猿落,尾似流星……”

子忻哈哈大笑:“瞧你几里骨碌的,有这么多讲究么?”

“可不!我爹说,马是火畜,天性怕湿。所以要养在像这样干燥的地方。看马的时候,头要高骏,面要瘦而少肉。马耳要小,耳小则肝小而识人意。马鼻要大,鼻大则肺大而能奔跑。马眼也要大,眼大则心大,见猛利不惊。此外要肾小肠厚,胸膛平阔,肋骨过十二条才是好马呢。”前面他一串马经背下来,又快又流利,见子忻听不明白,便又不得不捡重要的几条解释了一番。

子忻摸着光溜溜的马背,早已听得心旷神怡,叹道:“为甚么我爹爹就不是马夫呢!我要是能天天骑马,该有多好!”

“嘘!”刘骏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马鞍,轻轻一抡,抡上马背,脚一踩马蹬,极利索地翻到马上坐定,接过子忻递来的手杖:“我拉你上来!”

子忻拉着刘骏的手,折腾了半晌方爬上马背,坐在刘骏前面。正巧那黑马抬起头来,往后瞄了一眼,子忻吓得死死地抓住刘骏的手不放。

“不怕,这是一等一的好马,乖巧知人意,绝不容易受惊的。”

“我摸它的头要不要紧?”子忻壮着胆子伸手过去。

“不要紧,我先摸给你看。”刘骏轻抚着马鬃,那马的脖子便像女子一般柔顺地弯了过去。

两只小手在马鬃上摸来摸去,心中正欢喜得紧,那马身忽然一抖。子忻吓了一跳,道:“马生气了么?”

正在诧异间,忽见门外一道黑影,仙儿举着一把菜刀向他们冲了进来。那马性甚灵,一见刀影,便即骚动不安。

“妈呀!”马上的两个人见仙儿来势不善,刘骏扯开马缰,双腿一夹,道:“快逃呀!”

那马颇知人性,双蹄一踹,蹬开马栏,往前一纵,竟从仙儿的头上飞了出去。岂知刘骏光记得拉开马缰,却忘了打开马厩的大门。那马只在厩内团团乱转,仙儿一菜刀正中马腿。那马吃痛狂嘶,猛地一颠将马上的两个人同时颠了下来!

便在这一当儿,大门猛地踢开了,一个人影冲进来,只听得一声暴喝,一只大手牢牢地拉住马缰,另一只手将握着菜刀的仙儿小鸡般拎了起来。

这件事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刘骏挨了父亲一顿好揍。到了傍晚子忻再看见他的时候,他伸出手臂让他看上面的淤痕。

“子忻,以后我再也不敢教你骑马了。”

“偷偷地也不行么?”

刘骏摇摇头,一脸的泪痕。

“好吧。”

已近黄昏,子忻这才恍然想起父亲晚上要问他的功课,吓得连饭也没好生吃,苦坐灯前背诵《证类本草》。酉末时分,他携书来到父亲床边,慕容无风刚刚喝过药,斜倚在床侧,见到儿子,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要他坐下来。

“书背好了?”

“差……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慕容无风板着脸道。

“背得前面七八页……只能背这么多。”

“背来听听。‘用药尤如立人之制’,往下是什么?”

子忻两眼一闭,诵道:“用药尤如立人之制,若多君少臣,多臣少佐,则气力不周。而检仙经、世俗之方亦不必皆尔。大抵养命之药则多君,养性之药则多臣,疗病之药则多佐,犹依本性所主而兼复斟酌详用,此者益当为善……”

慕容无风一连抽查数页,子忻果然能诵,便跳至尾处,道:“《论语》有云,人而无恒往下——。”

原来子忻尤擅抢记,前面十来页熟读了三遍便了然于心,到了后头不免遗漏渐多,一急之下,便啃起指甲,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方结结巴巴地道:“论语有云,人而无恒不可作巫医。明此二法……不可以权饰妄造。所以……所以……所以……”

慕容无风冷哼一声,道:“所以什么?”

被这话一激,子忻吓得又想出一句,忙接道:“所以医不三世不服其药,九折臂者乃成良医,盖……盖谓学功须深故也。复患今之承籍者……今之承籍者……多恃名价,不能精心研习,实为可惜……实为可惜……唔……嗯……实为可惜……爹爹,背不出来啦!”

“背不出就到廊上去背。”慕容无风冷冷道:“黎先生一次罚你站几个时辰?”

“半……半个时辰。”

“那你就到廊上去站着罢,背出了书再来见我。”

他沮丧地“噢”了一声,磨磨蹭蹭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被父亲叫住:“拿上蜡烛。今晚你若不把这剩下的几页背完,就别睡觉了。去罢。”

他走到屋外,靠着廊柱,一只手举着灯烛,一只手拿着书,可怜兮兮,东张西望,看了一会儿蚂蚁搬苍蝇,背了几句话,站了有一柱香的功夫,举蜡烛的手便已酸痛难当。其狼狈之状比起潜龙斋的时光更惨了十倍。方知自己雄心万丈地嚷着学医是个绝大的错误。一沾上学问二字,父亲平日的温和慈爱无影无踪,虽不似黎先生那般厉言正色,其凶狠严厉不讲情面之处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不禁大叫失策。正心烦意乱间,忽听廊外一个小小的声音叫道:“子忻!”

证类本草

他探头过去,见子悦扒在栏杆向她招手,便道:“姐,你几时进来的?”

“先别问我,你为什么拿只蜡烛站在外头?”

“爹爹罚我背书。”

“呆子,他说要你罚站,你便老老实实地站着?这里凉快,快坐下来歇一会儿。”

“爹爹就在里头,我……我不敢。”

“我今天在黎先生的太师椅上放了一只大蛤蟆,嘻嘻,他一屁股坐下来,‘吧几’一声,气得要命,差点儿把胡子拔光了。出门的时候我又在草上结了几个绊子,可惜他一个也没踩中……不然摔破鼻子才叫好呢。子忻,明天我和小谢他们要爬这座山,你也想去么?”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小的地图,上面全是自己画的山头。有几个已用红笔打了个大叉,那便是已爬过了。

在子忻看来,这些山头样子全都一样,只有位置的区别。不难猜测,有可能当子悦去爬一座山时,她实际上爬的是地图上的另一座山。有可能她糊里糊涂在同一座山上爬了两次反而把一座从未爬过的山从地图上叉掉了。有时候她会回来告诉子忻自己发现了一座崭新的山,认认真真地推敲了它的位置,补在地图上。实际上,这座山亘古以来就在那里。增删之后,子悦的地图成了天底下最复杂的图画,里面有着数不清的记号和路径,地图的反面,又有炭笔写下的数不清的注解,只有子悦自己才读得懂。因为有这样一张地图,云梦谷的孩子们便默认了子悦在爬山这件事情上的权威地位,全都乖乖地听从她的安排调遣。否则就有在半山里迷路,或被狼吞吃的危险。

这一切背着大人的阴谋,子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却无法参加。孩子当中没有一人的个头大到足以背着子忻满山走而不觉得累的。作为安慰,子悦总是从山里带回一些纪念品。比如,一只刺猬,两条蜥蜴,一小袋酸枣,掉在地上的松榛和橡子,或是几颗死羊头骨上弄下来的牙齿。当然,她总是说那是狼的牙齿。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天没亮就背着干粮溜出家门,钻入深山。惹得焦急的大人们打着灯笼牵着狗满山找。每一次回来都会有一个人背黑锅承认是自己出的主意。轮到子悦的时候,慕容无风罚她在屋子里坐上一整天“闭门思过”。过不了几个月,新一轮的行动又开始策划。在云梦谷的孩子们心中,这偷偷出游便是一年中最有趣的节日,百禁不止。

子忻道:“我不去,明天还要见爹爹。”

“那你可要替我们好好地缠住爹爹和妈妈。不然,我们还没到山下就给大人们抓回来了。”

“黎先生那里怎么办?”

“我写了一个假条,模仿爹爹的笔迹,你看,像不像?”

她掏出一张薄纸,上面歪歪歪斜斜地写道:“小女晨起略有不适,祈假一日,望准。慕容无风。”

子忻赶紧摇头,小声道:“这字也太不像了罢?”

“爹爹发病的时候写出来的字就是这样子的,我写的比他写的还要好些呢。”

“可是现在都是妈妈在替爹爹写字……”

“妈妈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是不是?”

“早晚要被发现的。”他叹道。

“发现的时候我已爬完了山回来啦,大不了花一天时间在屋子里思过。”子悦眨眨眼睛,冲着他调皮地一笑。

两人坐在廊下叽叽咕咕地说话,冷不妨身后一个声音道:“子悦,原来你在这里?可害得我一顿好找。”两人慌张地回过头,看见荷衣正从门外走进来,摸摸两个孩子的脑袋,道:“子悦进屋来,我们有话问你。”

子忻紧张地看了姐姐一眼,子悦却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站了起来,道:“好呀!”

… …

子悦走进屋子时,看见父亲已经坐在他常坐的书桌旁。母亲坐在他的旁边。

他们总是在一起,子悦心里想道。

“子悦,你弟弟从明天开始在我这里学医,你若也不喜欢黎先生,明天就和子忻一起来学吧。”慕容无风不动声色地看了女儿一眼,淡淡地道。

“爹爹,谁说我不喜欢黎先生?我很喜欢啊。”子悦故作惊讶。

“喜欢还把一只青蛙放在他的椅子上?”

“那是青蛙自己跳上去的!”

慕容无风脸一沉,子悦吓得将脖子缩了回去。

荷衣道:“子悦,跟爹爹学医不好么?将来也像吴大夫一样在神农镇里坐诊行医,人人敬服。”

子悦道:“我不喜欢学医,再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荷衣怔道:“什么事这么重要?”

“嫁人!”

这话一出口,夫妇俩吓了一跳。没等回过神来,子悦接着道:“凤妈妈说,女人长大了只有一件事最最要紧――那便是嫁个好夫婿。现在虽离我十五岁出嫁还早,但这等大事,当然想得越早越好。爹爹妈妈,我现在一共有四个候选人,难得您们今天有空,正好替我谋划谋划。”说罢,将一个小册子捧上去,道:“这便是你们未来女婿的画像。”

画册打开,头一页便是一张瘦长如葫芦的小脸,蘑菇一样散开的头发,绿豆一般的小眼,脸颊上几点雀斑,笑起来时露出两颗虎牙。

子悦道:“这是谢从龙哥哥,他下了学就陪我玩,我的话他全听,虽然长得矮一点,不过我不在乎。”

慕容无风正目瞪口呆之际,子悦挤到他身边,翻开第二页。

“他是谢从虎,妈妈认得的。龙哥哥的弟弟,他们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不一样是虎哥哥的脖子上有一道抓痕,是以前和他打架时给我抓出来的。虎哥哥每次打架都帮我,我欠了他很多的人情,将来只怕要嫁给他了。……唔,这个很高很好看的哥哥是慕容济,他的脖子上老是挂着很多宝石,眼珠子的颜色也像宝石。此外唱歌也很好听。就是……就是脾气有些大,一吵架就不理我了。不过,因为他这样好看,我也是可以忍一忍的。”

慕容无风疑惑看了荷衣一眼,荷衣笑道:“是乌总管家里的老二。”

画像上一位男孩隆眉深目,咧嘴大笑,果然与乌里雅多十分相似。

慕容无风浅笑不语。

“最后一位年纪比我大很多,可是长得最好看,武功也最高。最最重要的是,我最喜欢他。小时候每次来到谷里都抢着抱我。如果他肯娶我,其它的人我都不要了。”

慕容无风忍住心里的笑,翻到最后一页,见一位青年猿臂蜂腰,目如朗星,手执长剑,英姿飒爽,不禁皱了皱眉,道:“唐芃?”

“是呀!”子悦拼命地点头:“他现在来这里越来越少了,且越来越不理我啦!”

慕容无风合眼叹道:“你还小,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了再操心也不迟。你若还是喜欢跟着黎先生,明天就老老实实跟他道个歉,乖乖地上学去罢。”

“爹爹,我的画册……”

“画册没收。以后不要成天乱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你且回屋去罢,今晚好生复习黎先生布置的功课。”

“哦。”还想再争辩几句,见父亲一脸的冰霜,子悦赶紧垂下头,灰溜溜地走了。

慕容无风看着子悦的背影,心事沉重,良久,忽然叹了一口气。

荷衣道:“你为什么叹气?”

“这几年我病得多,星儿的手术也多。你一人照顾两个,忙不过来。我们……很少关心子悦。不知她心里会不会觉得我们偏心。”

荷衣笑道:“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这是从何谈起?”

说是这么说,她心里也知道,一年当中,慕容无风自己要病三个月,照料子忻要花去几乎半年。剩下的时间满满地排着医务,通宵不睡是常事。最忙的时候四更时分便要爬起来准备手术。除了每日睡前荷衣会去看看子悦,或闲暇时分全家一起吃个晚饭,或逃学被抓回来罚站之外,她几乎被遗忘了。

“不然她为什么这么小就想着出嫁?难道她不喜欢住在家里,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么?”

荷衣心中暗惊:“你不说也罢了。这么一说,倒真有几分可能。她小时虽顽皮,却一直很听话。现在不知为什么,成天在学堂里闹事。可见是我们疏忽了!”

“也许她闹事不过是想提醒我们,除了子忻,我们还有一个女儿。”慕容无风苦笑,“我最不称职,一年倒有大半年没认真管教她。现在顽劣得几乎让人束手无策了。”

荷衣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不如我们现在一起过去看看她?和她说几句软和的话儿?”

“明天再去罢。刚刚训了人就去安慰,只会助长她的顽性。”这话说完,他轻轻咳嗽数声,脸上已现疲倦之意。

“回床歇着罢。”荷衣将他送回卧室之内,叹道:“自己病得起不来,见了女儿还要更衣,这屋里就数你最能撑了。”

慕容无风道:“子忻还在门外罚站呢。”

… …

子忻正在苦诵《证类本草》,一眼瞄见子悦从屋内溜出来,跑到他身边,怕着胸口,一副化险为夷的样子,悄悄地道:“天,总算把爹爹妈妈给蒙过去了!我就知道黎先生会跑来告状的。”

子忻问道:“怎么蒙的?”

子悦笑道:“正巧我身上带着一本你的画册。”

“哪一本?”

“就是画着唐芃叔叔的那本。”

“可是,那本画得很糟呀!我自己都不想要了呢。”

“呵呵,放心放心,已经被爹爹没收了。爹爹一着急,也忘了罚我了。不然明天哪里还溜得掉?”

小湄

夏夜的风清凉而柔和,天空中几粒星辰在一轮朗朗的明月下显得暗淡。子忻走出竹梧院时,刘峻已在院门口等候多时了。

再没有什么比罚了站之后看见好友更让人心情愉快的了。子忻停住步,笑道:“阿骏,你在等我?”

刘骏道:“我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

“今晚是江大叔开馆授徒的日子。我爹要我去试一试,看能不能跟着江师傅学武。”无庸解释,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样,刘家贵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错过任何一个长进的机会。可是谷里的孩子都知道江师傅本名江天笑,师出少林,昔年也是武林中的一号人物,如今被谢停云请来开馆授徒,学生们进去的少,出来的多。皆因此君择徒甚严,练功甚苦。一年下来,往往有一大半的弟子受不了江天笑的责骂与挑剔,纷纷改投谷外诸师。

子忻苦笑道:“那你在这里等我作什么?我也帮不了你。”

练武的地方离子忻的住处甚远,子忻也从不往那里去。武馆里出来的学生,一个个被江天笑教得严守武林的规矩,轻易不与人动手,更不寻衅闹事。

“听说今年馆里只有一个空缺,却有十五个学生想进去。我爹说,江师傅若不要我,就说明我不是……不是这块料儿。我……我……有些害怕。你若站在旁边看着我,我便不怕。”刘骏结结巴巴地说道,因为紧张,舌头都抖了起来。

子忻无声地笑了:“那就一起去罢。”

两人慢慢赶到武馆,见馆外的空地上,早已零零星星地站了十几个穿着一身短打的学生。早有几个人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踢腿、打拳,摆出一副练家子的样子。

“你瞧。”刘骏拉了拉子忻的手道:“阿左的腿可以劈成一条直线!小豆子竟能空手翻筋斗!”十几个人中倒有一小半人是学堂里的学生。平日看得他们斯斯文文的样子,想不到来到这里,居然都有两下子。

子忻靠在一株梧桐树下,见刘骏如此心虚,便安慰道:“可是我看他们都比你笨。你若有人教,翻筋斗又算什么?”

正小声嘀咕中,忽见江天笑大步流星地从武馆里走出来,道:“大伙儿都到了?”

他的嗓音宏亮,猛然发话,直震得众子弟的耳朵嗡嗡作响。众人齐声喊道:“江师傅好!”

“不必客气。”江天笑走到武场的正当中,标枪一样站得笔直,道:“大伙儿盛情,老江可不敢当。今年我只能收一个徒弟,是去是留,只能瞧师徒的缘份了。我在这里打一套拳,只打一趟,大伙儿认真地瞧,然后自个儿花一个时辰到树林里子去琢磨,回来打给我看,学得最多的那一位便是我的徒弟。”

说罢,众人一字散开,全都瞪大眼睛看着江天笑。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江天笑微微一笑,慢慢做了一个起式之后,身子忽然闪电一般地腾跳起来,双拳忽抓忽勾,双腿忽踢忽跃,打出一套身法极快,变式极多的少林罗汉拳,那几十招只在一眨眼的功夫便从头演到了尾。大多数人还在记开头几招的步法,会过神来时,江天笑已到了收式。一时间,全都傻了眼。

江天笑拱了拱手道:“大伙儿慢慢琢磨,我去喝壶茶,一个时辰之后再见。”

说罢,踱入馆中。

时间有限,学生们立时抢身散入树林之内,各找各的空地,苦心回忆方才江天笑打过的一招一式。刘骏苦着脸对子忻道:“他打得也太快了吧?我好像只记下前面的八九招。我打你看,你瞧是不是这样?”

说罢,依葫芦画瓢地将前面六招演了一趟,倒是像模像样。

子忻一边看一边道:“第三招的步法不对,左腿向前迈一步,身子右拧,伸出右掌。”

刘骏依言比划了一下,笑道:“果然是这样,顺手多了。”说罢蹲在地上苦思了一柱香的功夫,又忆起两招,生怕自己忘了,连忙道:“我又想了两招,打给你瞧瞧。”

说罢,将头几招连同刚想出的两招连贯地打了一趟,问道:“你看对么?”

“最后一招好像不对,应当是先踢腿后推掌吧?”子忻站着有些累,干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刘骏双腿在空中一踢,左掌一划一推,道:“是这样么?”

子忻点点头。

“怎么办,我只记得这么多了。”刘骏垂头丧气地道。

“也许别人记得还不如你多呢。”子忻拔了一根草,放在口中嚼着。过一会儿,又咬起指甲来了。

“你也只记得这么多么,子忻?---你一向比我聪明的。”刘骏一脸苦恼。

“我还记得其它几招,却没法子演给你看。”子忻淡淡地道。

刘骏喜道:“没关系,你用嘴说就行了!”

子忻道:“好罢。下一招你先伸左掌,右腿弓步向前,左腿在空中一踢,回身下劈一掌,左腰往右拧一下。”

刘骏依言演示了两遍,记在心里。子忻又告诉他下一抬的手法,一招一招地指点着刘骏往后打。见他步法不对,便用手杖戳他的腿。两人边说边练,不知不觉,已过了大半个时辰,子忻道:“再往下一招,双腿并拢,双掌抱元向下深吸一口气。这是收式。”刘骏抓抓脑袋,问道:“这就打完了?”

“打完了。一共四十二招。还剩一点时间,你自己从头到尾再练习两次即可。”

“子忻,人人都说你爹爹是天才。我看你也是啊!”佩服得五体投地,刘骏不由得伸出姆指赞道。

“我只是个跛子而已。”子忻自嘲地一笑。

刘骏见他眼中似含着一丝难言的忧郁,心下伤感,却不敢多说,道:“等我有了武功之后,谁要是欺负你,我定不饶他!”

子忻慢慢站起来,微哂:“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在这里拍胸脯。”

当下刘骏将一套拳从头到尾细细地演了一番。他自己的记性亦不弱,子忻教过一次,便不用再更正,已打得像模像样。

时辰到时,江天笑将众人分开,一个一个地叫到馆中演练。刘骏这才知道,大多数弟子只记得前面五、六招,能记得前十招的,连一个都没有。末了,江天笑拍了拍刘骏的肩膀:“明天你还是这个时候过来罢。我先教你马步。”

刘骏大喜:“多谢师傅!”

出了馆门,见子忻还靠在树上等着他,便挽着他的胳膊,喜滋滋地道:“子忻!师傅答应收我作徒弟了!”

子忻笑道:“我说你不差罢?你偏偏不信。下次别再要我陪你了。”

刘骏兴奋地道:“你记不记得上次我们看的那本《江湖奇闻》里的故事?将来若能作个大侠,过那种刀头舔血,快意恩愁的日子,那该有多好!”

子忻听了,又羡慕,又难过,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是啊。”

刘骏道:“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罢。”

子忻摇了摇头:“我自己回去,你不用送了。”

刘骏忙道:“这么远的路,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子忻看了他一眼,刘骏连忙改口:“好罢,我回家了,你自己小心。”

“明天见。”

“明天见。”

两人分手之后,子忻独自策杖前行。这一带的路他并不熟悉,槐荫之下是一片蛙声。月光下的云梦谷灯火闪烁,几道长廊像街道一般明亮。他的心情却不知为何,变得极度抑郁。走了几步,眼泪不知不觉溢满了眼眶,他咬咬牙,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脑中却是一团混乱,赌着一口气,踉踉跄跄地行了一柱香功夫,只觉面红耳赤,大汗淋漓。胸中似藏着一团烈火,无处燃烧,不知不觉,离开主道,越行越远,到了一个荒凉的所在,再往前走,已是长廊的尽头。前面碎石铺地,乱草埋径,抬眼一望,见远处石碑林立,夜雾弥漫,这才恍然想起这里便是谷里的坟地。他心中忧愤,无意回家,便坐在廊上,呆呆地望着石碑出神。

独自坐了很久,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他回过头去,看见了母亲。

“想学武功?”

他点点头。

“以后早点起床,我教你。”

“能不能先教我骑马?”他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

“不能。”母亲略有些犹豫,接下来,犹豫消失了,回答变得斩钉截铁,“你有喘疾,你爹爹绝不会同意。”

… …

云梦谷人并不了解子忻学马的急切心情。

谷里有这一带最舒适的马车,有第一流的马夫随时听候吩咐。无论他想到哪里,都不必骑马。

何况他还有一身的毛病,一大堆的忌讳。

所以在母亲教他武功、父亲教他医术之后的数年内他都没能如愿。

其实他喜欢的是骑在马上那种自由奔跑的感觉。

甚至在他学会轻功,可以策杖奔跑之后,他仍然渴望骑马。

因为他认为自己奔跑的样子不好看。

他在刘骏心情好的时候求过他好几次,没哪一次奏效。“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情,只除了这一件。”刘骏连连摆手,“以前我老爹只是用巴掌揍我,现在看我长结实了,早改用马鞭子了。你还是饶了我吧!”

他因此有一整年不敢求他,决定等他长大一些,有胆子跟老爹对着干的时候再说。

可是就在他们相识五年之后的一个冰冷的雪夜,刘骏的全家却突然从谷中消失了。

据说,临行前刘家贵只在大门口向谢总管简短地交待了一下原因,说是自己的父亲病危,全家得赶回西北探病。

云梦谷里有十几个马夫,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谢停云并不在意,还特意多支了他两个月的银子以备急用。大家都以为过了两个月他们全家都会回来。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人知道他们的住址,便是介绍他们入谷的中人也跟着消失了。

当然,更也没人愿意花功夫追究。刘家贵不过是个马夫,且他的疯女儿已给谷里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实际上,在仙儿伤过两个小孩之后,谷里的人都希望这家人快些搬走,甚至有人悄悄向总管提议,宁愿多给银子也要将刘家挪到别处。

人们又说,其实那天赶车的并不是刘家贵,而是另一位马夫。一位身手敏捷、高大阴沉的陌生人。

刘家贵说,那人是他的侄儿。

但在这家人住在谷里的五年间,谁也没见过这个侄儿。第二日子忻听到了消息,失魂落魄地在刘家小院内徘徊。当天夜里,他竟冒着大雪偷偷溜出谷外,企图寻找刘骏的下落。

他不会骑马,没有慕容无风的许可,任何一辆马车也不敢带他出谷。

他在严寒中拄杖前行,一人徒步走到了神农镇。

在那里,他看见风雪中有无数的人影。寒雾迷蒙的江岸,几艘客船正解缆远行。

他在江边码头上踱来踱去,失神地望着浩淼的烟波,直至凌晨。

刘骏就这样不见了。

刘骏失踪后一年,子忻都没有提起学马的事。

第二年他就遇到了小湄。

他永远也忘不了她那双深碧的眼珠,宁静得好像竹梧院里的那道湖弯。也忘不了她那张白皙秀美的脸,那头柔软微卷的栗发,以及笑起来满脸粉红的样子。

小湄的母亲是波斯人,总管乌里雅多的妹妹。

多年学医不成,乌里雅多终于改了行,在赵谦和退休之后接替他当上了云梦谷的总管。

人们说慕容无风对波斯人有好感是因为这令他想起了自己在天山的岁月。在丝绸古道上总能遇到成群结队的波斯商人,带着奇异的珠宝和闪亮的银器,长途跋涉,到中土换取财富。

生活富裕的乌里雅多托人给远方的妹夫带信,让他们一家来云梦谷作客,还说中原遍地黄金,到处都是发财的机会。受到诱惑的妹夫便收拾细软、携带全家随着商队踏上了旅程。岂料发财的梦还没开始就在半途遇到了马贼。夫妻双双毙命,只有一个十岁的女儿被逃出命来的商人带了回来。乌里雅多深感内疚,将这女儿视如珍宝,给她取了一个汉名,叫小湄。

谷里人对这个波斯女孩的看法是她有些缺心眼。她对新地方的好奇远远大过了父母双亡的悲痛,成日间活蹦乱跳、兴高采烈。

人们常常看见她操着不灵光的汉话和谷里其他的女孩子聊天,大家听得糊里糊涂,似懂非懂。所幸除了说话,她面部的表情和手势也很丰富,几乎等于有了第二语言。实在不够用,她还会用树枝在地上画画。总之,女孩子们全被她锲而不舍的精神感动了,纷纷教她本地的方言。不出一年,她已能说不少句子,且随着时日的增长,越说越顺溜。

子忻早已在子悦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女孩,因他腼腆孤僻的性子,见了便远远避开了。

第一次与小湄搭话便是在云梦谷的墓地。

那一日微风徐徐,将一股淡淡的花香从深谷中吹过来。他结束了手中的医务,便沿着长廊策杖独行,不知不觉又到了那片墓地。

他并不是着意喜欢墓地,只是喜欢在无人的地方散步。

与墓地相接的是一片平旷的谷地,往下走是药畦,漫山遍野种着龙胆草。

初春的山谷有种怡人的恬静,斜晖朗照,花气氤氲。

举目四望,远处林木幽邃、藤花起落,鸟声呱碎。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忽听身后传来马蹄之声。

转身望去,远远地只见马背上有个浅碧色的衣影。那马撒开四蹄,在谷中兜了一个圈子,便向他冲了过来。

快接近他时,马上人拉住缰绳,停在他面前,扒在马背上甜甜地叫了声:“子忻哥哥!”

他的脸顿时有些发红。

除了子悦,他鲜少与女孩子搭话,更没有人如此亲热地称呼过他。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抬头看了她一眼,明明腼腆,却故作矜持:“你好。”

他发现小湄的年纪虽小,身段却相当丰满。比之同龄的女孩更显成熟。而且她那碧绿的眼珠一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没有半分羞涩,却有一副天真好奇的神态。不知为什么,他不敢与她对视,又不想显得胆怯,便假装看地上的一株龙胆草,悄悄地将手杖移到身后。

“子悦姐姐说,你爹爹不让你骑马,她也不敢教你。”小湄挺直身子,在马上大大咧咧地问。

他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像怎么回答都显得自己很差劲。最后还是老实地道:“嗯,我的确不会。”

“我来教你。”

“你年纪太小,这样子骑马很危险。”他老成地劝道。

“不危险,我很小就开始骑马了。骑马一点也不难!”她大声更正,向他伸出了手,“现在就学,我拉你上来!”

彼时他的个头已经很高了,身子虽还有些瘦,却远比一个十一岁的女孩重得多。

“不不不。”他连连摆手,“你去罢,我还有事,告辞了。”

“不许告辞!有我在这里,你一定要学会!”

明明比他小三岁,她的口气却很霸道。

就这样,每日黄昏他都会到墓地旁边等着小湄,跟她学骑马。他亦步亦趋,学得很认真。可是,在他心底里,学骑马是次要的。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他已可以单独坐在马上。那天,小湄带着他在谷中骑了三圈,然后跳下马去,牵着缰绳往前走。

“我的手杖掉了。”他在马上忽然道。

他一直将手杖插在马鞍上,不知何时失落。

“等会儿再找罢。”小湄回过头来,浅浅地一笑。

那手杖其实就是他的腿,没有它,他不能走路。他有些不安,却明白自己不该这么着急。

毕竟他可以骑马。

“给你!”他用狗尾巴草给她编了一条小龙,她兴致勃勃地接过去,衔在嘴上,哼着歌儿继续向前走。

“你哼的是什么歌?”他问。

“是老家的歌,你听不懂的。”她笑。

她的嗓音柔软而别致,曲折回环,他听了怦然心动。

“大声唱吧,我听得懂。”他淡淡地道。

“你听得懂?”她转过身来,好奇的看着他,“你是说,你会说波斯话?”

他跟父亲学过。

父亲精通波斯文和梵文,和云梦谷打交道的波斯商人很多。

他正处在求知的年纪,什么都想学,且学得特别专心。

然后他们叽叽咕咕地说起了波斯话。

“你听得懂么?”他生怕自己说走了调,俯下身去,悄悄地问道。

“听得懂!”她咯咯地笑,“你是天才。”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那我就大声地唱了啊!我喜欢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没人,我可以放声大唱。”

君马黄,我马白。

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

共作游冶盘,双行洛阳陌……

“这不是你老家的歌罢?”他微笑。

“子悦姐姐教我的,好不好听?”

“好听。”

这时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雨越来越大,已淋湿了他的衣裳。于是他道:“咱们回去罢。”

“在雨中骑马才好呢!”小湄仍然牵着缰绳往前走。

“那你上马来。”

“不,我偏要当你的马夫。”她拧过身来,吐了吐舌头,向他顽皮地一笑。

话音刚落,冷不防空中一声霹雳。那马陡然受惊,狂嘶而起,扬起前蹄向前猛地一踢!

“小心!”他惊呼了一声,从马背上跌下来,那马已撇下他们,往深谷中蹿去。

他听见小湄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便知被马蹄中。可是当他爬到她面前时,却看见她奋力地翻了一个身,仰天静卧,吃力地睁大眼睛。

“别动!”他扑过去,按住她的身子,正要寻找伤口,却看见血水从她后脑涌了出来。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他扯开嗓门大声呼救。

旷野中,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他企图抱起她,失落了手杖,竟无法站立。

无论如何做都已无法挽救她的生命。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

她勉强睁开眼,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惦记着那匹马:“马跑掉了……怎么办?”

他不敢流泪,怕她害怕,却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她合上了双眼。

从墓地到墓地,他只认识了她五天。

最后一次见到小湄,她已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江湖郎中

丙戍年春月,久病初愈的慕容无风三年以来第一次携夫人出谷。两人一起到神农镇拜访了薛钟离夫妇,吃了一顿午饭,又叙了叙家常,天色已暗。其时春寒料峭,微风翦翦,夜月中的楼台闪着灵光。马车驶出薛宅,向东行了半柱香的功夫,缓缓停在东篱馆的门口。早有主堂大夫田钟樾趋步迎将出来,侍从将慕容无风送到客厅,添上一个取暖用的三尺缕花螭纹铜炉,慕容无风看了一眼馆内陈设,觉得有些陌生,淡淡笑道:“我们来看看子忻,他好久没有回谷了。”

田钟樾忙答道:“公子五日前外出还未归么?我以为他已经回谷了呢。”

荷衣一听,脸色微变:“没有。他到哪里去了?”

她素知子忻脾性甚倔,便是慕容无风也管束不住,且不说这位以老实厚道、沉默寡言著称的田钟樾了。

田钟樾想了想,道:“六天前这里曾来一个被打伤的病人,模样惨得很。我和公子一起忙了整整一天,才算将他救醒。那病人的家人上午刚将他送回家,下午又送了回来。这一次那病人显然又被打了一顿,我们虽是尽力抢救,他还是很快就死掉了。那病人的亲属连同他的两个孩子,跪在诊室里哭得惊天动地。我当时手里还有别的病人,处理了这个又忙那一个去了。我走出诊室时,只听得公子大吼了一声‘岂有此理’,也没在意。 想不到当晚他就出门去了。我还以为他回谷了呢。”

慕容无风与荷衣两人面面相觑。荷衣刚要细问,田钟樾又道:“以前他晚上也偶尔出去,不过第二日都会回来。我一直以为他是回谷探望父母……”

慕容无风摇头道:“子忻从不半夜来竹梧院。”

田钟樾一听,急道:“先生吩咐弟子好生管教公子,弟子实是管教不严……不过公子临行前留下话,说今晚会回来。我一直在等他呢。”

荷衣道:“子忻是怎么走的?坐车还是骑马?”

田钟樾道:“从来都是骑马。他那匹紫电驹不是夫人送的么?”

慕容无风的眼直直地盯着荷衣,过了半晌,道:“荷衣,你几时教过星儿骑马?”

荷衣脸一红,不由得结巴了起来:“我……这……”

“我说过多少次,他有气喘,不能骑马。”

“小湄不是教过他么?看他骑着也没事,我……我就多教了教,顺便把我的马也送给他了。”

慕容无风怒道:“荷衣,为什么你老要瞒着我?”

荷衣道:“因为你老是过分担心。子忻的脾气全是你惯的。”

“我惯的,我怎么惯了?”

“你从小就对他的身子大惊小怪。这也不让他吃,那也不让他吃。现在倒好,一个大活人,出门的时候,还得带上个大厨。简直让人笑掉大牙!我楚荷衣的儿子,难道就这么不济?”

“不提这个倒罢了。那次你让他吃栗子,结果呢?病了整整一个月!这是谁在惯他?”

“这至少证明儿子虽不能吃栗子,却可以骑马。”

“荷衣,子忻是大夫,不是走镖的,用不着会骑马。”

“可是,骑马还是方便很多吧!你不是也能骑么?”

田钟樾咳嗽了一声。

慕容无风道:“田大夫,我们到子忻的屋子去等他回来。”

自从子忻长到十岁,慕容无风就再也没去过他的房间。

只因子忻几乎每日都会来竹梧院跟着父亲读书习医,也常会留在父亲的书房陪他吃饭,所以慕容无风一直以为,儿子的房间只是他睡觉的地方而已。子悦的房间慕容无风倒是常常陪着荷衣一起去。两人心里都明白,子悦才是家中最难对付的人物。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且无论要什么,总有法子要到。

相较而言,他不得不承认,子忻的脾气虽倔,性子虽直,却要老实得多。在讨人欢心上,远远不足。凡他认为自己是对的时候,与人争执起来不遗余力,全无退让。常把人气得火冒三丈。前足走,后足就有跑到竹梧院来告状的人。以致到了最难堪的时候,每次医会,只要子忻一开口,立即就有一群人对他怒目而视。

有一天,在回院的路上,子忻道:“爹爹,为什么这么多人看我不顺眼?”

他苦笑:“你看你自己如何?”

“很顺眼。”

“你可知道《易经》里所有的卦,在各爻变动时都有吉凶悔吝。只有一个卦,不论六爻如何变动,只有吉利。”他淡淡地道:“这就是谦卦。”

“爹,我的情况与《易》不同。它讲的是做人,而我则是在做学问。它求的是‘和’,我求的是‘真’。——这是两码事儿。”

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求真没错,也要讲态度。倘若人人都不肯和你讨论,这个真也难得求出来。”

“可是,求真一定和要人讨论才成么?独坐苦思,可不可以?”

“我想是可以的。”他搪塞了一句。自子忻习医始,他就有意带着他参加谷内大夫们的医会。就算自己不能亲临,也总不忘叮嘱子忻出席,回来将会上讨论的要点告诉他。长见识倒在其次,他不愿子忻和自己一样离群索居,孤僻成性。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对了没有。子忻的性子似乎因为自己的这番打算,滑向了一条完全陌生的岔道。

他至今记得听完了自己的话,子忻的脸上一副困惑的神情。仿佛所有的答案都不能令他满意。而在那一刻,自己竟也和他一样的茫然。

这世上的许多规则原是在沉默中学习和掌握的:没有人会告诉你人与人之间究竟该怎么做。他也不知道。所幸,子忻不再追问下去,只是向他似是而非地一笑,一道火花在彼此的眼中闪过。子忻于是伸出手,摸了摸父亲的后脑勺。

“没大没小……”他板起了脸。

“我知道,爹爹。”儿子轻哼了一声,显得若无其事。

直到第一次走进儿子在谷外的房间,慕容无风才忽然明白,自己心目中的儿子,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慕容子忻。

他的卧室没有讲究的家俱。除了一床、一桌、一书厨、一椅之外,别无余物。倒是墙上、帐内贴满了纸片。这些纸片显然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再按照某种神秘的规则连接起来,排成图案,仿佛一道巨大的漩涡。相比之下,这空落落的房间显得零丁简陋,倒成了这幅图画的陪衬。夫妇俩走入房内,惊诧之余,竟忘了争吵。

荷衣从地上拾起一本书,打开一看,除了封皮之外,空无一物。再打开书桌上摆着的几个纸盒,才发现里面是一张张撕开来的纸,笔墨大小不同,新旧有异,显然是从不同的书里撕出来,却又整整整齐齐地归类放在一处,上面还标了序号。

当然,撕下的全是医书。

随意抽出一张,荷衣念道:“邪从下上而盛于上者于是用附子、人参……”

慕容无风苦笑着打断她:“这是《云梦医案类编》。”

又抽出一张:“蔡诊脉弦濡而弱,曰脾胃为痛所伤……”

慕容无风道:“这是医案续编里的话。”

“好好的书,为什么要拆成这样?”

“不知道。”

“墙上贴的是什么?”

“《云梦灸经》。”

“帐子里面呢?”她从中揭下一张,拿给他。

“也是《云梦灸经》。”

“这说明咱们的儿子日夜都在研读医书,”荷衣半惊半喜,“虽然他的法子有些古怪。”

“荷衣,这些书页并非是本来的次序。”

墙上除了贴纸之外,还有几幅小画,却全是草图。依稀辨得所画的轮廓皆是某位身形枯瘦、满脸病容的和尚。

荷衣道:“这幅画我总算认得。”

他们的卧室里一直挂着一幅墨态淋漓、笔意古拙的“文殊问疾”,是子忻画了送来,慕容无风喜欢,请人裱过,挂在墙上的。记得当日慕容无风对画凝视良久,终于向荷衣坦白,说子忻的学业虽差强人意,在书画上的功夫却颇为不俗。说完不忘恭维荷衣一句,说儿子的笔法遒劲奔逸,是受母亲的影响。——这话让荷衣颇为得意。

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又握住了无风的手,道:“无风,为什么我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我们并不了解子忻。”

慕容无风叹了一声:“何止是子忻,子悦我们也不大了解。他们两个,好像还没等我们弄明白,就忽然间长大了。”

蓦地,两人的心中有了一丝难言的伤感。

“这些年你一直陪着我,几乎是足不出户。我们……我们不称职,一年之中,也没时间好好地陪陪两个孩子。若不是我……”

荷衣按住他的唇,轻声道:“你总是自责。你……若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已是儿女之福了。这里太冷,咱们还是回去罢。子忻回来,若听说我们来过,会回谷看我们的。”

“不,”慕容无风的眉头拧了起来,“我得在这里等着他。他……五日不归,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

“你看,越说你越担心了。不如这样,我这就去找他去,省得你提心吊胆。”她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提起了剑。

“别去!”慕容无风一把拉住她,沉声道,“天这么黑,你去了只会让我更担心。咱们还是在这里等他一夜,若明早还不回来,我就立即派人四处去找。”

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他紧紧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回身边,将茶杯递给她:“安静地坐一会儿,喝茶。”

她坐了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用脸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臂。两人都满腹的心思,怔怔地望着炉火。过了一会儿,荷衣低声道:“无风,你说,儿子将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一位大夫——也不必是最好的,称职就行了。”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荷衣叹道:“我倒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当大夫太累。你难道不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很枯燥的职业?我一直怀疑怎么会有年轻人喜欢上它。”

“哈,到现在你才说啊。我倒觉得一点也不枯燥。”慕容无风立即为自己辩护。

“你自己不是也说,若不是因为身子不好,你也不会学医么?”

“开始的确不大喜欢……大约也是赌气。后来学得深了,也不觉得讨厌。”慕容无风只好承认。禁不住又问:“那你说说看,年轻人喜欢什么?”

“我不说,省得你气恼。”荷衣抿嘴轻笑,随手将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坐了这么久,累不累?”

他已在薛钟离处坐了一下午,坐得浑身僵硬,到了儿子这间五日不曾燃火的屋子,只觉四壁都是冷嗖嗖的。荷衣只好叫田钟樾再送过来一个火盆,怕火气太旺,远远的摆在门边。田钟樾趁机问两人是否用餐,两人连连摆手。这一番闷坐,他们都禁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怕,越等越急,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又等了近一个时辰,慕容无风疲惫已极,渐渐难以支持。荷衣苦劝他回谷,他却坚决不肯。以他素日的脾性,就算在自己的屋子里,儿女们来了,还要起身。若劝他在子忻的床上暂歇,是绝无可能。正愁肠百结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慕容无风喜道:“是子忻!”

荷衣摇头:“不对。来的不是一匹马,而是几十匹马。”正疑惑间,众马乱嘶,一片嘈杂,只听得门外一声霹雳般的爆喝:

“季东彪!你小子跟我滚回出来!”

还未等有人回应,又听得有人打了个呼哨,众人仿佛得令一般,一人举着一个火把立即散开,将医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荷衣低声道:“麻烦来了。无风,你得到床上躲一会儿。”说罢,将他扶到床上躺下来,掩上被子。又将门口一座荷花插屏挡在床边。自己却只拿着剑坐在他的身旁。

慕容无风道:“荷衣,你出去瞧瞧,季东彪是谁?我们都不认得,只怕是误会。”

荷衣道:“这是湘匪,凶悍得很。我听得出他们的口音。”

慕容无风正要细问,只听得一人干咳了一声,朗声道:“丁舵主久违了。在下谢停云,不知舵主深夜率众而至,到这小小的医馆,有何贵干?”

“谢老头竟也在这里,希罕,希罕!我们飞龙舵一向与云梦谷无冤无愁,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你们将季东彪的人头交过来,我们立马走人!”

“舵主确信找对了地方么?这个什么季东彪,我从来没听说过。”

“老谢,我们八十飞骑穿山渡水地赶过来,你当是来好玩的么?兄弟们,操家伙,他奶奶地,先将这屋子烧光,我看季东彪还藏不藏得住!”

接下来便是一阵骚乱,显然双方交上了手。只得“哧哧哧”一阵乱响,几百只没羽长箭如爆雨从窗外射了进来,将墙壁钉成了一团草垛,所幸慕容无风所卧之处三面是墙,一面有屏风,饶是如此,还是有几支箭射到了帐顶,其中一只燃着火。那月色秋罗的纱帐上原本贴满了纸,一着火星,顿时“腾”地一声,雄雄地烧了起来,荷衣赶紧将慕容无风扶起,放在轮椅上,随手抄起铜壶,将水浇在帐上。又将帐子一扯,扔到屏风之外。田钟樾赶过来,对着帐上的余火一阵乱踩。荷衣一把将他拉到屏风之内,道:“小心!四处有箭!你在这里看着谷主。”

荷衣提剑冲到门边,正赶上谢停云的两个儿子谢从龙、谢从虎冲进来大叫:“夫人,我们被包围了!您带着谷主和田大夫,我们从后门冲出去!”

荷衣挥剑如风,将一张桌子踢起来,挡住窗口,只所得 “叮咚”一阵急响,显是乱箭全钉在了桌子上。正想将那张红木大椅也踢过去,房顶上突然“哗”的一声瓦片碎落,平空掉下一个人来,手执强弩,落地时身形未定,已向着荷衣连发了十箭!

慕容无风在床边看见,惊道:“荷衣,小心!”

荷衣身形一闪,已凌空而起,跃到来人的身后,长剑一挥,那人的一只手臂便飞了起来,鲜血淋漓,好如一盆水般浇到床上。

谢从龙将木椅一踢,挡住另一个窗口,大声道:“夫人,快走,这屋子只怕已烧起来了!”

荷衣点点头,赶到床边,却见田钟樾颤声道:“不成!先生……先生现在不能移动。他看上去不大好。”

慕容无风脸色苍白,手捂住胸口,吃力地道:“你们……先走,别管我。”

他心疾甚重,一向受不了突然的声响。和荷衣在一起这些年,因生活平静,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此时闻得空中乱弦穿梭,加之荷衣方才那一剑,顿时心跳如鼓,无法平息。嘴唇也渐渐发紫。

荷衣久经江湖,对这些惊险之事,只当家常便饭。见慕容无风脸色忽变,便知是心疾骤发,不由得大惊失色:“阿龙,你带着田大夫先走。我在这里陪着谷主……等他好些再说。”

谢从龙忙道:“夫人既不放心谷主,我们还是一起在这里死守。我已派人冲出去找翁总管求援。”

虽这么说,大家心中暗暗叫苦,门外一片厮杀之声,也不知谁胜谁负。慕容无风出行时,只带了二十个随从。虽个个都是好手,那湘西悍匪人数众多,也绝非寻常之辈。料想门外必是一场苦斗。且这一战为季东彪而起,却没有一个人认得季东彪,飞龙舵的人想是气疯了,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刀剑齐下,乱砍一气。一群人只杀得糊里糊涂。若是就这样死掉,那才叫好笑。

四人正谋划中,忽听门外又一声呼哨,乱箭骤停,却有一马狂嘶而至,空中响起一记鞭声。

顿时,门外一片可怕的宁静。

只听得一人冷冷地道:“丁猛已受了伤,诸位还不肯走么?”

接着,又听一人沙哑着嗓子道:“好!季东彪,我们飞龙舵接下这笔梁子!”

又是一记鞭声。

季东彪淡淡道:“还有哪一位想接下这笔梁子?”

良久,无人回应。忽听马蹄乱响,众骑逃得无影无踪。

荷衣心中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将屏风移开。慕容无风喘息渐定,也挣扎地坐了起来。只见门外杖声疾点,一位灰袍少年急匆匆地赶进来,抢到床边,道:“爹爹、妈妈,您们没事罢?”

慕容无风一把抓住他,厉声道:“子忻,这几日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出去办点事儿。”

“你……你难道就是那个季东彪?”荷衣也急着道。

“我随口起的名字。爹爹,您身子不要紧罢?”

“我……我无妨。”

慕容无风拧住子忻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的面前,道:“子忻……告诉我,你……你刚才可曾杀了人?”

“没有。我只是废了人家的一对招子而已。”

慕容无风扭过头,看着荷衣。

荷衣道:“招子就是眼睛。”

夫妇俩愁容满面,正要将他好生数落,忽听他背上的包袱里,有婴儿“咯咯”的声音,不禁又是一惊,喝道:“子忻,你包袱里有什么?”

“哦!差点忘了。这位是……”他打开包袱,将里面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抱出来,笑嘻嘻地道:“你们的孙子。爹爹你看,他像不像我?”

慕容无风一听,差点气得背过气去,见那男婴一劲儿地吮着手指,却与子忻幼时一模一样。一时间,哭笑不得,道:“胡闹,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捡的,他的爹妈都死了。”

荷衣摸着儿子脸,柔声道:“子忻能回来就好。爹爹妈妈是特意来看你的。你能平安回来,我们就放心了。”

子忻垂下头,道:“爹爹,妈妈,我惹了些麻烦,打算出去避些日子。”

慕容无风道:“你哪里也不去,就留在我们身边。无论你有什么麻烦,我们都会想法子替你挡住。”

子忻笑道:“爹爹,我想到江湖里去走走。”

慕容无风道:“子忻,你莫忘了,你是大夫。”

子忻道:“我没忘。而且,我为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好的职业,又能跑江湖,又能做大夫,一说出来,爹爹必定喜欢。”

慕容无风苦笑道:“还有这样的职业,我怎么没听说过?”

子忻道:“江湖郎中。”

屋子中的屋子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是月也,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

… …

屋外的春光并没有照进来。

这是一间屋子中的屋子。

他跪在那具白骨之下,已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灯油已将燃尽,袅袅而上的黑烟将头顶的梁柱熏得漆黑。

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烟气。

沉闷。

汗水从他的额上滴下来。

他的背受着重伤,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可是那白骨无声地立着,空洞的眼眶狠狠地盯着他,就算低着头他也能感到那种可怕的压力。

脑中,这光滑的白骨恢复了血肉,恢复了他生前桐帽棕鞋,衣影翩翩的样子。

他痛苦地闭上眼。

比起生前,他宁愿看见的不是那个人影,而是面前这具毫无表情的枯骨。

——“你知道, ‘外视’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 ‘内视’。”

他还记得他的话。

——“一旦你有了内视,外视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

现在,内视终日折磨着他。

他咬了咬牙,挺直了背,用颤抖的手点燃了香炉上悬挂着的一段线香。

野外,山泉初解,兔走狐奔。竹笋迸起,溪泉横流。

他身材高大,穿着紧身的黑衣,脸和手,都有一道可怕的疤痕。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到他面容的俊美。

沉默了很久,他忽然对着白骨说道:“父亲,我受伤了。”

不可能有回答。

然后,仿佛为了说服自己,他又补充了一句:“可是请放心,我能够结束这一切,让您瞑目于九泉之下。”

说完这句话,他掏出匕首,在掌心割下一道小口,用自己的血浇灭了暗香。

鲜血燃烧的味道,他早已熟悉了。

他将铁剑撑在地上,勉强地站了起来。感到背上的伤口又开始迸裂,鲜血浸湿了腰带。

可是他还是用力地推开两道门,大步地走了出去。

阳光明亮,令人微眩。

… …

东塘镇。

他孤零零地挤在一群小贩之间。

空气干燥,尘土飞扬,阳光之下的街道白得亮眼。不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乱响,却是几道褪了色的酒旗稀稀落落地在风中摇摆。不论是招牌还是行人,都显得有些懒洋洋。他穿着一件灰蒙蒙的长袍,后摆已被马汗浸湿了,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站定之后,他掀开帷帽,头顶的上方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漩涡,满天的花粉如一道暗流迎面扑来,还没等他来得及掏出手绢就连打了三个喷嚏,且有不可阻挡之势。他赶紧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含在口中。

在这样的一条大街上,除非是口吐白沫就地昏倒,否则,不论是咳嗽、吐痰还是打喷嚏,都被视作常事。谁也不认得他,所以谁也不去理他。

周围的人显然在关心别的事情:

“……你可晓得,那天我找王家借了一匹马,租价八两。喂了二十日还人家,光草料银子就去了一两六钱……还是邻居,真是够心黑的!”

“这有什么?你没看今日的行情。一斤猪肉,就要一分八厘;一斤牛肉, 一分三厘;上次请客我买了一只活鹅,花掉一钱八分……这么贵,这日子真真不让人过了。”

“这倒罢了,凭什么净桶也涨价呢?前儿我要买一个,上个月还是五分银子,昨日一问,已涨到八分,我想了半天,没买。那个旧的,还是继续用罢。”

“那还不是人太多了……”

他的思绪越飘越远。

临走的前一天,父亲把他叫到自己的书房里,再次劝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这里,和很多老先生都红过脸。”

他一言不发,算是默认。

“可是,外面很乱,你的身体也不好。我和你妈妈都很担心。”

他继续沉默。

“这样吧,我们还有不少医馆分散在各地。你若实在想出去走走,可以随便挑一个,住它一年半载再回来。”

“不。”他毫不动摇。

那一瞬间,父亲有些失魂落魄,话音柔和起来:“子忻,听话。”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几乎从不曾对他说过“听话”二字,由此造成了他和姐姐子悦从来就不怎么听话这一事实。

“爹爹,我会经常给家里写信的。”生怕父亲再说两句自己就会心软,他赶紧结束谈话,走向门外。

快到门边时,父亲忽然问道:“子忻,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停住脚,想了想,摇摇头:“什么也不想要。”

——若干年后,每当回忆起这次对话,他都会问自己在这个世上究竟想要什么。

他发觉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也许,他只是需要否定什么才能感觉到成长。

为此,他需要一个世界,一个旅途,和另一种生活。

一群七八岁的女孩子正在街边玩耍。她们将一只装着铜钱的绣荷包抛来抛去,轮流去抢,在尘沙和柳絮间欢快地追逐,兴高采烈,满头大汗。又有一群男孩子扒在地上斗蟋蟀。有几个还穿着开裆裤,屁股翘得老高,臀瓣上几块紫青的胎记清晰可见。

他第一次见到唐蘅的时候,唐蘅就穿着一件大大的开裆裤。唐蘅还说别看他个子小,其实特别好认。然后就指了指自己光光的屁股,说上面有两块紫色的胎记。果然,每当小孩子们打架挤成一团时,他总能从一大堆屁股中,迅速地找到唐蘅,将他从人群里拉出来。

不过唐蘅最擅长的不是打架,而是装死。

“子忻哥哥,你陪我玩吧!”刚认识不到两天,唐蘅一早就扒在他的床头上,用手指头撑开他的眼皮,恳求道。

“你会玩什么呀?”他揉着睡眼道。

“我会装死,你会不会?”

接着他便在床上给他演示了各种死法:有中枪即倒,立毙而亡者;有浑身抽搐,吐血三升者;有中毒发作,面目狰狞者;有全身中箭,仰天大呼者;有走火入魔,颤如筛豆者;有马上中刀,从天而降者;有力却伏击,不敌而逝者;有临刑痛骂,大义凛然者;有勇夺兵刃,同归于尽者……只把子忻看得张口结舌,眼花缭乱,不得不承认这四岁孩子的演技,天下一流。

末了,唐蘅满头大汗地问道:“好玩么?”

“好玩。”

“我教你吧。到时候我们俩一起装死,也好有个伴儿。”

“为什么你老要装死?”

“我哥喜欢我这样,不然他就不和我玩儿。”

同样是第一次见面就被对方痛打了一顿,子忻对唐芾的印象远远不及刘骏。

唐芾是个高个子,走路时胸高高地挺起,不会骑马,却喜欢穿一双又黑又亮的马靴,蹬得走廊的木板当当作响。据说他原本是自己家那条街上的孩子王,手下有十来个喽罗,全听他的指挥。唐芾因此不屑和比他小四岁的弟弟唐蘅一起玩耍。每次出门他不得不带上唐蘅,又觉得他一无所用,所以每到玩打仗的时候,唐蘅的任务总是装死。——开始他只是偶尔装装,还兼端茶倒水拿东西跑龙套之类的角色,岂知越到后来经验越足,装死装得惟妙惟肖,旁人无法替代,这才成了他的专职。

那一天子忻第一次见到唐芾,便和唐蘅一起装了三次死。其实子忻本可轮到更好的角色,比如负隅顽抗的黑道杀手之类。不料唐芾认为子忻又瘦又跛,不配做他的对手,而装死的技能又远不及唐蘅,当即指示他作唐蘅的手下,先当一阵子拦路抢劫的强盗,然后两人在他的大刀下跪地求饶,双双赴死。这种游戏极其简单,如果参加的人太少,简直无情节可言。子忻“死”了三次便已生厌,而唐芾却是兴致盎然,乐此不疲。他自己的角色不是“皇上”便是“元帅”,要么就是“大侠”。与之对应,唐蘅、子忻则只能在“叛臣”、“逆匪”或“恶棍”中挑选。玩了三次之后,子忻忽然对唐芾道:“这一次可不可以倒过来一下?我和唐蘅演元帅,你来演恶匪?”唐芾的脸立刻阴沉下来,说他从来都不演坏人。子忻顿时来了气:“我也不是坏人,为什么每次都要我演坏人?”唐芾将胳膊抱在胸前,眼中尽是鄙夷之色:“你是瘸子,瘸子都是坏人。”

子忻一拳挥了过去,正中唐芾的下巴。唐芾一脚踢开他的手杖,将他痛揍了一顿,扬长而去。唐蘅跑去将手杖拾起来,掏出手绢帮他擦掉鼻血,小声道:“子忻哥哥,别生我哥的气,好么?这是……这是一包糖炒栗子。我不吃了,全送给你!你消消气,好不好?

他捂着鼻子气乎乎地坐起来道:“为什么我不能生他的气?”

“你若不听我哥的话,我哥还会揍你的。”好像唐芾还站在他的身后,唐蘅低声道:“你不会去向我爹爹告状吧?”

“不会。”

“如果你告诉你自己的爹爹妈妈,他们也会告诉我爹爹的。”

看见唐蘅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子忻叹了一口气,道:“我不会说的。”

实际上,云梦谷的孩子也流行着同样的规矩。挨了其它孩子的打之后捂着脸向父母哭诉会被看成是胆小行为。所以当子忻鼻青脸肿地回家时,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鼻青脸肿。父亲见怪不怪,也没问是谁干的,只是给他敷了一点止痛的药膏,然后便道:“玩去罢。”

怕被盘问,子忻掉头出门回屋,半路上正好撞上了子悦。

作为云梦谷的孩子王,子悦对孩子间的所有的战事一清二楚。因为是子悦的弟弟,云梦谷里没一个小孩敢主动找子忻打架。当然,别人打架时他自己凑热闹混进去挨的揍不算。子悦看见弟弟的脸肿成一个猪头,掐指一算他在本日可能的停留之处,便已一切了然于心。当下只是不动声色地和他讨论了一下地图的画法以及爬山的计划,次日便率领一群孩子去和唐芾算帐。

由于礼貌的关系,唐芾开始还不屑和这群流着鼻涕的屁孩儿动手。何况有好几个孩子操着本地土话叫骂,让他摸不着头脑。然后,子悦大喝一声:“揍他!”一群人一拥而上,其中不乏看似憨傻,其实练过几天拳脚者。唐芾毫不费力地扳倒了猛冲过来的头三个,岂料后面的人前仆后继,终于将他揍得万紫千红,好几天都辨不出是人是鬼。唐蘅在一旁急得哇哇大哭,要跑回家去叫爹爹。子悦一把拉住他,柔声笼络:“唐蘅乖宝宝莫哭,姐姐明天带你去爬山,山上好玩的东西可多啦。姐姐屋里还有新蒸的桂花糕,你要不要吃?来,你跟我来拿。”说罢便连蒙带骗地将他拐到自己屋里,塞给他几块甜糕,不消半会儿功夫,就哄得他回心转意。

就这样,子悦成功地将唐家兄弟分裂了。

当子悦遇到刘骏也想如法刨制地收服他时,发现刘骏远比唐芾要难对付。照样是一群孩子向他冲去,刘骏眼疾手快,一步跨出,抢先揪住了子悦的小辫子。只轻轻地一拽她便尖叫了起来,大伙儿全吓得倒退三尺。子悦马上表示愿意停战,且说自己爬山的队伍里正好缺一名像刘骏那样有丰富经验的山里人做向导,问他愿不愿意加入?刘骏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最后在众人的恳求下方勉强答应。却不知自己照样落入了子悦的圈套,不知不觉成了子悦的第一手下。

——亲近自己的朋友,更亲近自己的敌人。

——这一向是子悦的战术。

… …

站在人群中的少年正漫无边际地想着自己的往事,忽听得老远处有人不耐烦地吼道:

“喂!你小子站在这里做什么?这是人家做生意的地方,每个位子都要交钱的。哎!说你呢!跛子!”

他一抬眼一瞧,见是一个粗脖红脸,满身酒气的胖子向他走来,他狠狠地盯了来人一眼,道:“我的名字……”

“管你叫什么名字!你交钱了么?我是收租的阿三,这里的廊头。你若是打算在这里摆个摊子,就要交钱,明白么?”

少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廊头?”

“这就管租店铺的。”一旁一个卖樱桃的人小声道。

“奇怪,你是哪个村的?阿三我走南闯北,这口音我还真没听过。古怪得紧!”

这阿三自己一口村话,少年听得尚且吃力,不料原来自己说的话,对方也听不大懂,不禁怔在当地,想说官话,又觉得太过假正经。张口不是,闭口也不是。

“三哥还称自己有见识,这是明明是关外蒙古人的口音,上次有位卖耗子药的,说的话与这位小哥一模一样,他就是从关外来的。”

既然已有人答腔,少年干脆闭住了嘴。

在市井里就有这样的好处,你永远不会感到孤独。关心你的人永远很多。有时候他人的热心甚至让你窒息。

阿三哈哈一笑,觉得这个回答十分满意,眼珠子一溜,溜到马上,接着道:“老弟这匹马倒是神骏,如果肯二十两银子脱手,这摊位就是你的。头一月的租钱就不用交了。”

少年道:“这马我不卖。”

“就是就是,三哥又不是没瞧见人家的腿不好使,还要人家的马……”黑暗中,有个人咕噜了一声。”

阿三的眸子恶狠狠地扫过去,却一连看见七八个脑袋畏畏缩缩地扭过去,找不着目标。

少年将头上的帷帽揭下来,笑道:“三哥贵姓?租摊位的银子我暂时没有。马也不想卖。不过,我看三哥的这颗虎牙不太好,只怕已烦忧了三哥多日。不如我替三哥拔下来,再开一剂药,消消肿。这诊金我就不要了,三哥让我在这里摆摊三日,如何?”

虽是黄昏,天色还不是很暗。少年身量修长,长发微卷,饱满高昂的额头之下,双眸灿若秋星。他原本紧闭双唇,显出一副苦思的样子,不免给人抑郁之相。想不到他启唇一笑,态度温婉,再加上一连叫了五声“三哥”,阿三呆呆地看着他,怎么也硬不起心肠。

一句话正问到痛处,阿三禁不住哼了一声,口气终于和缓了下来:“请问小哥做何营生?”

“小本生意,江湖郎中。”

“一看你就像。”

尽管朝朝暮暮都想跑江湖,一听见有人这么说,他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你不想租个店房么?一季的租金只要六十两。铺房也有不少:大房每季四十五两,中房三十六两,小房三十两……”

“我暂时没有钱。”少年很坦白。

“好罢,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哄人的。你真的会拔牙么?……我是说,你拔得动我的牙么?”阿三盯着少年苍白修长的指尖道。

“拔得动。”少年淡淡道,从马背上拿下来一个红杭细绢的包袱,掏出一个描金的医箧,从中抽出一个精巧无比的铁钳。

旁边的人伸长了脖子,仔细地打量着少年这套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的工具,都道:“乖乖,这个东西可是真货,我想不出除了拔牙,它还能拔什么。”

他找旁人借了杯水,仔细地净了净手,将一小团药棉塞在阿三的口中,轻声道:“你别看着我,行么?”

阿三点点头,紧张得满头大汗。

少年钳住那颗虎牙,笑道:“我还得再等一会儿,等药性发作了才好。不然你会痛的。”

听了这话,阿三松了一口气,却不料少年手腕忽地一拧,已将那颗虎牙无声无息地连根拔下。

旁观客都瞧得喝起采来。

阿三“嗯”了一声,将腮帮子捂了半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好手艺!你就在这里摆摊子吧,这一个月的租金,我替你出了。”

“那就多谢了。三哥贵姓?”

“我叫姚仁。你呢?”

“真巧。”少年捋了捋被风吹到脸边的长发,苍白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神秘的笑,道:“我也叫姚仁。”

“好!有缘!过几天我请你喝酒。”姚仁兴奋地高喊了一声,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大名已被这少年不动声色地盗用了。——其实也谈不上盗用,这镇子原本以姚姓为主,光叫“姚仁”的就有七八位。多此一人,不算稀奇。

“谢了,我不喝酒。”少年婉言相谢,深知自己的食忌早晚会招惹麻烦,不免感到一阵羞愧。可惜这话姚仁却没听见,已大步地走了。

看着姚仁的背影,少年回过头来,身无分文,饥饿无比,却仍像只呆头鹅般傻乎乎地站在众贩之中。半晌,旁边卖樱桃的老汉终于问道:“姚仁,你真是来摆摊的么?”

少年一愣,一时还未想起这就是自己的名字,脑子用力一点,道:“是啊,老伯。”

“那末,你为什么不吆喝?就算你很会拔牙,也得用力吆喝,才会有人理你。何况这是你来的第一天,谁也不认识,也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不吆喝怎么行呢?”

“我很饿,没力气吆喝。”他老实地答道。

“这是半碗樱桃,我卖剩下的,你先吃了吧。”

“抱歉得很,我……不吃樱桃的。”

“就算饿死也不吃么?”觉得少年不识抬举,老汉顿时不高兴了。

少年讪讪地一笑,没有答话。

“随你便罢,看来今天你是挣不到钱了。现已日暮,这集市已渐渐散了。”老汉站起身来,收拾起罗筐和担子。

少年皱起双眉,正在想自己该往何处落脚,听得另一个方脸长鼻,卖糖炒栗子的中年汉子碰了碰他的胳膊,粗声粗气地道:

“你要吃花生么?我这里还有半包,是我老婆用盐煮的。……看你这小子白脸净面的,也不像是受过苦的人,怎么忽然间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你娘老子都死了么?”也不管他要不要,将一个纸包硬塞了过去。

“哦!盐煮花生?这是我姐姐最爱吃的,她生闷气的时候,一次能吃满满一碗呢。闻起来真香!里面用茴香和草果,对么?我母亲特别喜欢茴香。多谢大叔!”少年充满感激地说了半天,顿了顿,又好不意思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能吃花生。很抱歉,谢谢你。”

“连花生也不吃,你是有病么?”

“这个……咳咳……我……总之……”

“我这里还有一个烧饼,烧饼你总能吃吧?”

“请问上面可有葱和芝麻?”

“废话,没有这两样那还是烧饼?”

“抱歉得很……”

“老弟,你这麻烦的毛病是怎么弄出来的?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想必大叔也看见了,我先天不足。”

“哦!”那一群贩子交头接耳了一阵,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讨论了半天,终于道:“小子,馒头你总吃吧?”

“……我没有钱。”

三人从怀里各掏出一枚铜板,交到另一个贩子的手中,从隔壁的摊子上买了一个馒头:“拿着吧,这也就是三文钱一个,算是大叔们请你的。小小的年纪,这不吃那不吃的,怎么长大呢?”

那馒头白暄暄的,热腾腾的,交到手里,微微发烫,上面的薄皮紧崩崩的,没有一丝皱纹。少年心头一热,颤声道:“谢谢各位大叔!”说罢,低下头去,将馒头一小块一小块地掰下来,递到口中,细嚼慢咽。

“啧啧,你就这样吃馒头呀?——真斯文!我还是第一次见人这么吃馒头,回去我也教我家闺女去。请问烙饼卷大葱该怎么吃?”

“我没吃过。”少年很客气地答道。

“你若吃起它来,绝对不会像是在吹喇叭,对么?”

“我想不会。”

群贩又嘀咕了起来。

那馒头大得好像一块枕头,人群都散尽了,他还没有吃完。渐渐地,长街上烛火荧荧,行人冷落。他独自站了一会儿,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钱,居然连个落脚之处也没有。仓皇之中拉住一个路人打听,方知小镇东头的山腰上,有一座荒庙,以前是叫花子们常睡的地方。

“那里倒是可以辟风辟雨,只是不大辟邪。小哥若还有别的去处就不要去了。听说……闹鬼。”

… …

那庙看上去果然颓败。

窗纸上纵横交错着蜗牛吐下的银线。大门虚掩着,歪向一边。门前长草埋径,几块断石,零落一地,一株老树被一枯藤缠得枝脉卷曲,张牙舞爪。山庙的背面是一片更加荒莽的山麓,连绵起伏,不见尽头。乳白色的山雾却像狂泄的海水从山顶涌下,在山庙的上方平铺开来,当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远处春雷隆隆,闪电辟空,那漩涡缓慢地旋转,在电光下,升腾着一团可疑的红色……

可是雨声和隐隐的雷声,反倒给山庙增添了一种异样的宁静。他走到门口,看见一排雨水沿着前檐滴下,打在破碎的琉璃瓦上。门左有一只破了口的水瓮,水滴在那里溅出一种奇异的回声。疏密有致,仿佛隐含着某种诱人的节奏。他久久地凝听着,思绪滑向远方。

直待到他定下心神,才发现窗内透出一团微微的火光。

里面有人。

他牵着马,推开门,走了进去。

子忻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到竹殷的。

竹殷

竹殷是一位俊美的年轻人。一头暗红色的长发,长眉广目,嘴唇仿佛涂过油膏,略微发黑,却饱满丰润。他穿着一件曳地的黑袍,深紫色的滚边,绣着金线的腰带,身上散发着一股兰草的香气。

子忻喜欢竹殷,是因为他的第一句话。

“不必担心你遇到了陌生人,”竹殷眉目微扬,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个草垫,“和陌生人说话,其实就是和自己说话。”

地上有一个小小的火盆,几段枯枝里火中毕剥作响。火的当中悬着一个小小的铁架,上面烤着好几个黑乎乎的动物。

学了七八年的医,子忻已学会了对各种令人作呕的形体保持漠然。何况他有些累,又有些冷,于是将手杖一抛,坐了下来。

“你是在烤老鼠么?”

“这几具死亡的轮廓难道看上去还像别的东西么?”竹殷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子忻微微一笑。

“能否挪一下你的右腿?你的脚下有一只蟑螂。”竹殷打量着子忻,忽然道。

他的右腿原本麻木不仁,只好用手将它挪到一边。

地上果然有只半死的蟑螂。竹殷拾起蟑螂放到口中,嚼了两下,慢吞吞地咽了下去。

“我一直以为我已把这地方的蟑螂全吃光了。想不到还漏下一只。作为晚餐前一道小菜,倒也不错。”

子忻想笑,却有些笑不出。因为这年轻人的举手投足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高雅,与他口中肮脏的食物太不相称。可是子忻却不想让自己显得狭隘:“既然老兄喜欢蟑螂,可以想象,老鼠的滋味想必不错。”

仿佛受到了恭维,竹殷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罐,拧开,将一种紫红色的肉酱倒在已渐渐熟透的老鼠上:“味道的确不错。加上这个蚯蚓酱,就更好了。”

火中发出“哧”的一声,几团肉酱溢出来,滴到发红的铁架上,瞬时间已变成了黑色。

“我是竹殷,钟山人。”他一边慢条斯理地烹饪,一边缓缓地说道。

子忻道:“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

“他们说,这里闹鬼。”

“我不是鬼。”

子忻松了一口气。

“我是蛇精,如此而已。”这么说的时候,竹殷的双眼一直望着子忻,好像故意在开玩笑。接着,有一道又软又硬的物事从他的袍底伸了出来,蜿蜒地顺着子忻的左足一直爬到肩上,轻轻地拍了他一下。

那是一条浑圆细长的蛇尾。

子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颤动的蛇尾,尾尖细如纤草,全无敌意地在他的指中留连穿梭着,他抬眼望过去,竹殷的笑容有些妖媚,眼中春波荡漾。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他定了定心神,道:“你究竟是男是女?”

竹殷失笑:“这很重要?”

“有一点。”

“你听说过么狸蛇么?”

“我只听说过狸猫。”

“狸蛇是一种可雌可雄的蛇。在几千年的修炼中,我有时喜欢干的一件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素绢和一双碧青的竹筷。用素绢将竹筷擦拭了片刻,开始很斯文地享用起自己的晚餐来:“那就是走入一个婚姻不美满的家庭,在男主人的面前化作一个女人,又在女主人的面前化作一个男人,让他们彼此相悦。其实在整个过程中我从不用脑,只是不断地转述另一方的情话,每个人都暗自欢喜。所以,我既不是男也不是女,你喜欢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你知道未来么?”

“关于未来,我和你一样糊涂。”

瞬时间,子忻沉默下来,干始啃起了指甲。

慢吞吞地吃完晚饭,竹殷用细绢擦了擦自己的食指,又问:“外面的世界这么大,你究竟想去哪里?”

“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往哪个方向?”

“先向北。”

“为什么?”

“不知道。”

“让我猜猜,你是想找刘骏?”

猛然提起这个消失了好几年的人,子忻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他?——我都已快忘掉他了。”他不承认。

竹殷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继而道:“儿时好友,仅供回忆玩味,忘掉也好。”

“其实,我只是不想呆在谷里。”子忻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你杀了小湄。”

他的脸顿时苍白,露出痛苦之色。

“是么?”仿佛非要他承认,竹殷逼问。

他拼命地咬着指甲,唇上忽溢出一滴血。

“你的嘴怎么啦?”

“不小心咬破了手指。”

过了一会儿,他道:“是的。我杀了小湄。”

“你父亲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可能让老天爷不打雷。”

“他总是企图安慰我。”

“我也这么想。”竹殷表示同意。

“我困了,想睡了。”面对这洞悉他一切心事的人,他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将披风一裹,在火边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你就这么放心地睡了?不怕我把你吃了?”

“你不会。”

“我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只吃老鼠和蟑螂。”

“好吧,老弟。”竹殷用竹枝拨了拨火,“明天见。”

苏风沂

雨后初阳。

从泛着绿痕的窗格往外望去,竹殷的玄衣原来并非纯黑,而是带着暗紫色的光泽。行走的样子悠闲舒缓,像个远游中的贵族。那一段蛇尾隐没于袍服之中,在春草掩没的泥径里不露半点痕迹。渐渐地,他愈行愈远,变成了一道剪影。接着,黑袍飞动,乌云般飘散开去。

远处的山林,群鸦乱起。有几只飞到古庙前的那株枯树上。

“我花了上百年的时间模仿人类的步法,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已很相似?”凌晨时分,竹殷忙碌自己的早餐时这么对子忻说。

“何必模仿他人?”子忻微哂,“莫非你对自己本来的样子感到羞愧?”

“我们这一族类非常孤独,没什么好的名声。悬浮在两界之中,即不容于人世,也不容于仙世。”竹殷缓缓地道。

“可是我并不在乎你是什么样子,”子忻道,“你何妨现出本身。”

“我怕你害怕。”

“我一点也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害怕你看了害怕。”

“我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你看了害怕虽然你说你不怕……”

“我不会勉强你的。”没等他说完子忻就打断了他的话,从包袱里拿出一只苹果,闷声不响地啃了起来。

就这样耽搁了近一碗茶的功夫,各人吃罢自己的早餐,竹殷很客气地告辞了。他没有告诉子忻自己的去向,子忻也没有打听。

和父亲一样,子忻对陌生人保持谨慎态度,既缺乏起码的好奇,也不认为有交往的必要。对他们而言,陌生人变成熟人,再变成朋友,是件很困难的事。当然,反之更难。

… …

骑马回到东塘镇大街时,那里早已热闹非凡。子忻找到自己的摊位,向旁人借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样子看上去很狼狈:睡了一夜的石板地,骨头变得无比僵硬。盥洗时找不到净水,只好就着门外的水缸马马虎虎地洗了一把脸。水缸里长满了细如发丝的绿藻,手在水中微微一搅,可以看见几只惊惶失措的蝌蚪。

记事以来,子忻从未如此肮脏。

阳光懒洋洋照在街头。

他的左边坐着一位细脸长须的老汉,十指焦枯,双目混浊,满脸腊黄,形容萎琐,摆着一个测字的摊子;右边是一个年轻的瓜菜小贩,样子十分精明。他一只手拿着把破扇赶苍蝇,另一只手则往瓜果上洒水。

初春时分上市的苦瓜是浅绿的,样子好像一个纺锤。顶端有一抹夺目的嫩黄。 瓜面上的棱纹——不论是凸起还是凹下——都光滑干净,充满腊质,绝无黄瓜上常见的那些细小绒毛和疹状突起,在形状上更与玉米接近。据说,苦瓜藤上的绿叶比爬强虎还要浓密,采摘的时候,它们全都羞羞搭搭躲在密叶当中,只偶尔露出半截身子。你必得像个莽汉一般将她们一个个地从里面拉出来。排列在苦瓜上面的一颗颗大小不一的小瘤,像史前古老的山脊,像溶洞壁上的滴乳,又像花园里的一片鹅卵石地。小贩处心积虑地将四十九根苦瓜,一排七个,大小统一,一层挨着一层的垒上去,摆成一朵菱花的模样。一旁则饰以鲜红的辣椒和碧青的芋苗。整个果摊经过这一番布置,竟如画毯一般的好看。

子忻呆呆地看了半晌,不由自主地歪过头去,贩子赶紧道:“客官要么?这上品新鲜苦瓜一斤算你五分银子好了。”

子忻连连摆手:“不要。”

“四分怎么样?买两斤我算你四分一斤。”小贩锲而不舍。

“不要。”他只好加上一句,“对不起。”

小贩的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失望的神色,仿佛被人拒绝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在子忻看来,小贩在布置瓜果上所花掉的心思,并不亚于大将军的临兵布阵;说服客人所用去的唾沫,大约也不少于帝王宫中的谏客。一日复一日,他们坐在尘土飞扬的街头,一遍又遍地整理着凌乱的货摊。无论生活如何地重复,他们总是面不改色,兴致勃勃地等待着、兜售着、收拾着……

想到这里,子忻不禁苦笑。

赋予日常生活某种意义显然需要勇气:一种面对无奈的勇气。

所幸他的勇气没有,运气却不坏。

原来这小镇虽不偏僻,村人却大多迷信巫鬼。有了小病或请巫婆作法,或邀道士禳灾。病得重了,便全家老小齐赴十里以外的古刹磕头许愿,然后回家礼佛诵经。样样都不管用了,才会赶更远的路到大镇子上去看郎中。——那也只限有钱人家。所以此处从无坐堂的大夫,卖药的摊子倒有好几个。如有江湖郎中或游方和尚路过,村人一见,便蜂拥而来,把那十几个月没看的老病、慢性病、不要紧的病、没钱瞧的病都搬了出来。只为江湖郎中收费极低,实在无钱,送一篮子花生、鸡蛋也能打发。

子忻一到东塘镇,加上姚阿三的大力推荐,这一天,他几乎是从早忙到了晚。究竟拔了多少颗牙,开了多少张方子,连他自己也弄不清。

到下午集市更盛,求医的人更多的时候,阿三见他忙不过来,便自作主张地替他赁了一间临街的小铺。原先的铺主是位布商,因开业不到半年便亏光了本,怕人追债,卷着家当连夜跑了。留下一房半新不旧的家俱。铺子的后面连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当中一口水井。自带着一套厨房和卧室,所以租价不低,十分干净。子忻刚刚开业,只交了五两银子的定金。阿三拍着胸脯道:“瞧老弟的手艺,挣银只是早晚的事。这些琐事都包在你三哥身上!你只用每隔十日交我十两银子就行。”

说罢,叫来一帮人替他洒扫庭院、张罗布置。桌椅一摆,药枕一放,现成的笔砚一搁,却也是一间像模像样的医馆。这一番忙碌,眨眼间便已天黑,众人渐渐散去,子忻颇觉疲惫,也懒得做饭,啃了三根黄瓜,出门买了些日用之物,烧水洗过了澡,便将自己的行李打开,收收拾床铺,斜躺在床上读书。

桌上的一只绿烛似乎渗了假,点燃之后没过多久,就烧去了一半。且烛芯噼叭作响,烛光飘浮不定,整个屋子也跟着烛光一起跳跃起来。

接着,书上字也浮动起来。一阵心烦意乱,他将书抛到一边,点起了另一只蜡烛。

正在这时,门忽然“吱”地一声开了。

他这才想起,因来得匆忙,并未锁门。自己身无余物,难道还怕偷儿不成。岂不料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绿衣双鬟,极瘦的脸上,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她身手敏捷地走进内屋,身后背着一个大包袱。看到子忻,“咦”了一声,好像十分惊异。

“喂!你是谁?几时住进来的?”没等子忻张口,女孩叉着腰,对他毫不客气地道。

“下午。”

“这里!这间屋子!是我的地盘。”女孩目光凌厉,神态凶恶,显然是发了怒,“你——出去!”

子忻刚要开口,又听得一声尖叫,女孩跑到床边,跺着脚大声道:“我的被子和枕头呢?怎么都不见了?你把它们弄到哪里去啦?”

实际上刚住进来的时候,打扫卧室并没有花去什么功夫,里面十分干净,床上的铺盖异常整洁。尽管如此,子忻还是洁癖发作,将床上所有东西都卷了起来,塞进一个木箱里,然后换上了一套全薪的。

“请问,这里真是你的屋子?”子忻不紧不慢地道。

“这是一间空屋子,谁先发现谁先住。”女孩站到他面前厉声道。她的个子明明矮他一头,却毫不示弱,“我已在这里住了两天了。”

“有租契么?”

“没有。”女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有,”一纸租约就在抽屉,他拿出来,递到女孩子的手中,“我交了五两银子的定金。”

女孩子将租约细细一看,“哼”了一声,道:“你有银子,很了不起么?”

“不敢。”

“走就走,谁希罕这破屋子!”女孩子身子一拧,包袱一甩,昂着头,顷刻间又大步地走了出去。

一场误会。

所幸这女孩子来如电去如风,并不死缠到底,他松了一口气。

接着,因这突然而来的兴奋,他了无睡意,复又躺在床上读书。

到了夜半,风雨忽至,听见远处隆隆的雷声,他起身关窗。想到方才正因为门没有锁上才引起了麻烦,便行到厅前,找到门栓,正要将门拴好,忽然发现那绿衣女孩并没有离去,只是将包袱顶在头上,蜷身抱膝地缩在门檐下避雨。夜凉如水,她只穿了件很薄的衣裳,冻得牙齿咯咯直响。

子忻微微一愣,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女孩一翻白眼:“关你什么事?”

“进来,”他拉开了门,“外面很冷。”

“这里很好。”

“你若真的无处可去,今晚就睡在屋子里好了。”子忻慢吞吞地道。

“谁希罕你的屋子!”

“那么……请便。对了,忘了告诉你,对门大叔家有只看门的大狗,小心……”

这话还没说完,女孩“哧溜”一声从他的腋下钻进门内,将门死死地关住。

“你怕狗?”

“谁说我怕狗?”

客厅十分狭小,女孩子四肢纤细,瘦骨零丁,神色警惕地打量着子忻。

“你是干什么的?”打量了很久,她突然问道。

“我是个郎中。”

“一点儿也不像。——你看上去很小。”

“请问小姐贵庚?”

“十三。”说完这两个字,她“啊啾”了一声,打了一个喷嚏。

“厨房里有热水,需要我替你端进来么?”他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别嘘寒问暖的!平生最讨厌你们这些假献殷情的男人!”丢下这句话,她登登登地奔到厨房里,过了半天,又远远地叫道,“喂!你过来!”

他只好柱杖过去。

“这桶水太重!”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腿,“你要是扛不动不要勉强。”

无论说什么话,她都没有半分惭愧的意思。

他一声不吭地将一桶水替她拎到卧室。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还傻乎乎地站在这里做什么?人家要洗澡。”

他走出门外。卧室里哗哗一阵水响,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女孩子整整齐齐地换了件干净的花裙,将湿漉漉的长发团在脑后,歪着头道:“我洗完了。”

她光着一双雪足,趿着睡鞋,在细小的踝骨上方,刺着一个小小的漩涡。

显然,她没有半点要将卧室让出来的意思。

他只好道:“嗯……你睡吧。”

“我睡客厅的地板上就行了。”女孩子将床上细白花被一抱,将枕头咬在口中,道:“床让给你好啦。”

“这是我的被子。”他道。

“难道你要我睡在冰冷的地板上?”女孩子目光一凛,又露出方才那种凶狠的神色。

“我到朋友家借宿一夜,明天上午再回来,”他淡淡地道,“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你已经消失了。”

“好罢,看在今天你让着我的份上,我会尽快消失的。”她硬邦邦地道。

“那就多谢了。”他向大门走去。

“喂!这么走啦?把你值钱的东西一起拿走。”

“我没有值钱的东西。”

“书呢?这些书……《云梦灸经》什么的,你也不带上?”她看见扔在床头上的几叠书,大声道。

“放在这里没关系,我明天还会回来的。”

“明天见。”

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有些不讲道理。他笑了笑,走出门外,替她掩上了门。

这一夜,他只好又睡在那座荒庙里了。

庙内一片漆黑。他没有遇到竹殷, 只是感到莫名的疲倦,和衣倒头就睡着了。

次日巳时初刻,他吃完早饭回到自己的诊室,早已有七八位病人候在门外。他打开大门,请他们到客厅内坐下。正欲到内室去多拿一张凳子,一推门,门内传来一声尖叫:

“别进来!”

天!那个女孩子还没有走!

他好像中了一刀那般死死地定在门边,好不易将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然后尴尬地回过头去,向客厅里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眼睛笑了笑,消除自己是个人贩子的嫌疑。掩上门,回到桌前,继续开方诊脉。

想到厨房喝杯水,必须经过卧室。

这一上午,他就在口干舌燥之中过去了。

到了中午,他速度奇快地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便将开诊的牌子一摘,大门一掩,见内室仍无动静,便敲了敲门,问道:“姑娘,你起来了么?”

“我起不来啦!”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明显地带着哭腔。

他无可奈何地推开门,来到床边。发现女孩子紧紧地裹着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两只眼睛肿得好像一对核桃。心中微微一惊,道:“怎么啦?哪里不舒服么?”

女孩子眼泪哗哗地流个不住:“你……你别碰我!我要死啦!”说罢便将被子蒙住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继续问道:“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要死了呢?”

“我要妈妈!”

“你妈妈在哪里?我去把她找来。”

“我妈妈早死啦!”她哭得更加伤心了。

“你爹爹呢?你是这镇子里的人么?”

“我爹爹不喜欢我,要把我嫁给一个臭男人。我从家里逃出来啦,准备去找我姨妈。”大约被子里太闷,她又把头探了出来,泪光闪闪地看着他。

他不便多问,拿了把椅子坐到床前:“把手伸出来,我替你看看脉。——你还有力气哭,显然一时死不了。”

“可……可我一直在不停地流血。”从被子里伸出来的半只手臂,细长而光滑。

他摸了摸她的脉,收回手,道:“不要害怕,不碍事。”

“什么叫不碍事?我的肚子痛得要命。”

“你有姐姐么?”

“没有很亲的。”

“这是……女子……嗯……天癸……”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辞句。

“什么是天癸?是天上的鬼么?”

“不是……”

“究竟是什么嘛?”

“唔……你识字,可曾听说过‘程姬之疾’?”他换了一种说法。

“没有,”女孩子疑惑地摇了摇头,“程姬是谁?”

他垂头苦思,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个妥当的解释:“是这么一回事。以后你每个月……都会这样……你要习惯。”

“是么?每个人都会这样?你也会么?”她惊奇地问。

“不不……”他头大如斗,“只有女人才会这样。如果你这样……那就说明……你成了一个女人……”

平生从没遇过这样的事,他越说越结巴。

“你是说,在此之前,我不男不女?”

“不不不!”他连连摆手。

“明白了,你是说,我不会死。”

“对对对!”他赶紧点头。

“可是,像这样我的血会流光的。”女孩子的鼻子一酸,眼泪又稀里哗啦地流了出来。

“不……不会……过不了多久就会渐渐地……止……止住了。”

“今天下午能止住么?我还要赶路呢。”

“……只怕没有那么快。”

“那究竟要等几天呢?”

“你的肚子很痛?”

“嗯。”

“六七天左右,有可能更长。”

“你能替我想点法子么?”

“我给你开副药好了……”

女孩子双眉一展,喜道:“你能开药止住流血?”

“……这个恐怕不能……我只能开些止痛的药。”

女孩子瞧了他半晌,抿嘴一笑,轻轻地道:“对不起……把你的床弄脏了……”

“没关系。”

“你真的叫姚仁?咬人?”她皱着眉头看着他。他的大名就挂在门板上。

“嗯。”

“我叫苏风沂。”她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声调不知为什么变得很斯文。

“哦。”

然后她趴在床上道:“我饿了。”

他到厨房去炒了两个菜,她裹着被子,坐到桌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了饭,又喝了一碗药。子忻闷头闷脑地替换过一块干净的床单,道:“你接着睡好了。”

她一骨碌地爬回床上,钻进被子里,瞪着大眼睛偷偷地看着他。

子忻道:“把脏衣服也换了罢。”

一抹红云飞到脸边,女孩子刷地一下坐了起来,捂着被子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洗。谢谢。”

“几时变得这样客气?”子忻道,“湿衣服不能老穿在身上。”

她又缩回被子里,把脏衣服扔了出来。

“谢谢你炒的菜……你的菜真的……真的很好吃。”她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谢了一声。

他板着脸,没有回答,闷着脑袋到厨房里洗了一个多时辰的衣裳,晾在后院。

接下来的两天里,那个叫苏风沂的女孩变得十分安静。因为她肚子痛得很厉害,不得不乖乖地躺在床上,每天吃药。到了晚上她说害怕,睡不着。子忻只好睡在客厅的桌子上替她看着门。

到了第三天,她终于可以起身了,便开始自己洗衣服。

“为什么你炒的菜总是这么几样?一点味道也没有?”随着身子的恢复,她的脾气好像也恢复了过来。

“你想吃什么自己做好了。”子忻哼了一声。

“为什么你洗菜的样子,好像菜里面有毒药?”

“为什么你不吃肉?你又不是和尚。”

“天啊,你竟连葱和胡椒也不吃……太过分了吧!”

第四天,当苏风沂又是这样不停地唠叨的时候,子忻正在切菜。他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忽然将菜刀一放,冷冰冰对她道:“你什么时候可以走?”

苏风沂的脸色顿时苍白,对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儿,忍住气,瞄着地上,突然道:“你脚下有只蟑螂。”

那是一只肥硕的蟑螂,长长的胡须探来探去,正吃力地沿着他的一角布袍往上爬。他一看见蟑螂,身子忽然颤抖了起来,脸上泛出异样的紫色,胸口憋闷,开始大声地喘气。

她连忙扶住他的手,道:“你怎么了?”

他的手往荷包里掏了两下,什么也没来得及掏出来就双眼一黑,“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除了种种食癖之外,这是苏风沂了解子忻的第一件怪事。

——子忻怕蟑螂。

那一天,她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个男孩子倒在地上,气息奄奄,便眼疾手快地从他的荷包里找到一个药瓶。也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将一粒药丸塞进他的口中。然后冲出门外叫来一个大汉,将他抱到床上躺下来。他很快苏醒过来,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过了整整两个时辰,他才真正地清醒过来,看见苏风沂梳着两条油光光的小辫,跪在床前怔怔地看着她。

“你没事吧?”她垂首道。

“没事。”

“我知道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所以我决定这就走。”

“……”

“谢谢你照顾我。”

“不谢。”

她站起来,想了想,忽然问道:“过了很多年,等我长大了,你还会记得我么?”

“难说……”

“那你至少得记得这个漩涡,好不好?”她拉开裤腿,给他看左踝上刺着的那个小小的漩涡。

“我是个江湖郎中,不会在一处呆很久,”他觉得这个小孩有些莫名其妙,“何况世界这么大……我们不会再相遇的。”

“那就忘了我吧,” 她很大方地背起包袱,对他挥了挥手,“再见。”

“再见。”

她一蹦一跳地走出门去,快要从门边消失时,又回过头来,冲他狡黠地一笑,做了一个鬼脸。

黄昏时分,屋子复又安静了下来。

夜风徐来,花气袭人。屋角的那一抹斜阳在炊烟中轻轻地跳动着。

他觉得有些饿,走到厨房,发现锅里热着两碗小菜,还炖了一锅薏米冬瓜汤。她显然认真地观察过他的晚餐,三样菜都是照他自己的程序做出来的,什么也没有加,什么也没有减。

这丫头的手艺总算不是太坏。

他忽然感到一丝惆怅,觉得自己对她过于冷漠。不过,这不是慕容家人的一贯性情么?

到了夜晚更衣的时候,他才发现小女孩说得没错。

他不会忘记她的。

因为她已在他右足的足踝上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漩涡。

——刺青当然会痛,可惜他这条腿完全没有知觉。

汗~~写到现在还是补洞洞,以前看到的东东大家要全部忘光才好……谁让我经常改变主意咧!

危险的补充

自从子忻离开云梦谷后,慕容无风了解儿子的途径,就剩下了每两个月寄来的一封家信和一些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

——两者都不能让他感到踏实。

点滴的传闻通过一番殚精竭虑的分析变得逐渐清晰。他知道儿子正沿着一条奇异的路线向西行进,走了近一年的功夫,折而向北,然后向东,仿佛以云梦谷为圆心,在地图上划一个巨大的圆圈。

为什么要这样走,无人知晓。

在信里,子忻恳请父母不要给他写信,因为居无定所,他不可能收到回信。而他自己的信总是很短,寥寥数语,不超过两页。有时他会讲一些沿途的见闻,字里行间却透着心不在焉。提到的地名也往往有错:要么根本不存在于地图之上,要么与正在行走的路线相离甚远。路过的河流与山川也常常在信中混淆:要么把两座根本不在一起的山相提并论;要么某座山名与旁边的河名不相匹配。随信附上的东西则更为可笑:他寄来了无数个风湿的药方和希奇古怪的药丸,装在各式各样的瓶罐之中。在慕容无风看来,非旦药丸不值一试,药方也不知所云。

云梦谷的医馆、药堂、票号、银庄遍及天下。倘若需要,子忻可以随时随地取到银子。

可是,他从也没有这样做过。

离家之后,他没要过家里一文钱。路过自家的医馆,也不进去打招呼,大家也就不知道他曾经来过。

江湖上却间或传来他饥寒交迫、露宿街头的消息。这种生活在荷衣看来再寻常不过,慕容无风却大为烦恼。每当听到一个这样的消息,当天晚上,他必会一夜不寐,长吁短叹。派去四处打探的人从都没有真正找到子忻,却无数次与他擦肩而过,带回来了更多令人担心的消息。原来子忻在诊病时收费十分随意。一般来说价格低廉。若是病人实在太穷,他除了免费之外,还要倒贴药费。这些倒不足以让他破产,由于医术颇佳,他并不缺少挣钱的机会。不过他花起钱来更加大方。传说他曾替一位富商的儿子诊脉,人家一次就给了他一百两黄金。拿着金子刚出门,一抬手,又送给了大街上的叫花子。荷包里暖和的时候,他会住上好的客栈,吃考究的素食,一天洗两次澡,不断地买干净衣裳。身无分文时则将自己卷进一件灰色的披风,露宿荒郊野外。

所幸子忻极少介入武林争斗,一直默默无闻地远游于江湖漩涡之外。只知道他曾有一次在漫游的途中意外地遇上了唐门年轻一辈中锋芒最露的“三花神剑”:唐菊、唐芫和唐萸。不知为什么交上了手,误中了唐萸的一记七星镖,若不是随身带着解药,差点送了命……

这消息在《江湖快报》上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一小段,却已足让慕容无风头大如斗。

一个月之后,慕容无风遇到唐潜,便向他问起“三花神剑”是何许人物。

都是自己的堂侄,唐潜不便表态,只简单地解释了一句:“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这三位都与尊夫人有杀父之仇。所幸他们不知道姚仁就是子忻,不然子忻只怕会有更多的麻烦。”

他知道自从唐潜娶了吴悠之后在家族中颇招非议。吴悠原是慕容无风的弟子倒是其次,作为唐门嫡系的儿媳,她拒绝入住唐门,更拒绝研制任何毒药。族中长老勃然大怒,要动家法,还是唐隐僧多方劝说,加之唐氏双刀以前的声望,这才勉强弹压了下去。可是唐潜在唐家的地位却因此大受打击,几乎被人当作是云梦谷安插在唐门的奸细。

唐潜不说,慕容无风也不便追问,只好换一个话题,问道:“怎么不见唐蘅一起过来?”

彼时夜风拂面,唐潜执盏缓缓地道:“唐蘅,自然也在江湖之中。”

他的脸上略过一丝忧郁。

“老二总是不大安份,”慕容无风微笑,“唐芾就安静得多。”

唐芾是长子,一直跟随着父亲。高大、英俊、沉默。唐芃娶亲之后,两家仍然过从甚密,可是唐潜外出时,跟随他的人已经换成了唐芾。

唐芾总是静悄悄地跟在唐潜的身后,好像是他的一道影子。

“我没让他总跟着我,”唐潜解释,“可他好像很不放心。”

“可能是她母亲不放心罢,”慕容无风道,“她不是江湖中人,对江湖上的事不免恐惧。”

“其实她的胆子并不小。”终于,唐潜愉快地笑了起来,眼眸深沉,像一泓宁静的海湾:“给人动手术的时候,用刀果断。”

——唐潜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赞美自己妻子。

慕容无风凝视了他半晌,笑了笑,点头:“她原本就是云梦谷最好的大夫。”

又闲谈了片刻,唐潜忽然道:“我很担心唐蘅。……你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么?”

慕容无风双眉微皱:“在我看来,他至少比子忻正常。”

“是么?”唐潜轻声道。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什么是正常?”

在慕容无风的印象中,唐潜很少这样焦虑过。

“当一个人是自己的时候,他就是正常的。你若是肯换一种想法,就不会担心了。”

“这算不算是大夫的遁词?”唐潜转着手边的瘿杯,低低地揶谕了一句,“你治不了他,就改来治我?”

“只要有疗效就行。”慕容无风苦笑。

… …

戊子年十一月,慕容无风收到子忻的来信,说他已找了一个安静的住处,决定在那里长住两年,不问世事,专心著书。彼时子忻离开云梦谷已三年有余。夫妇闻讯大喜,询问邮差,方知信是从郴州城外的一座“玄清观”里寄出来的。

子忻在信里说,他和一位朋友一起住在观中,互相照应,生活无忧,不必担心。

他又说,玄清观里的道士,除了遵守传统的清规之外,还信奉一条奇异的戒律:观内所有的道人自入教之日起,便要发誓终身不说话。因为他们相信“道之出口,淡乎无味”,“大道无言,至言无文”。

看到这里,夫妇俩面面相觑,心急如焚,生怕儿子也入了教,平白地做了一个哑人。继续往下读才知道:开始的时候,只有两个这样的道士住观。道观看上去摇摇欲坠,十分破旧。渐渐地,赶来清修的道人越来越多,几年之内,竟也有四十余众,顿时名声大振,香火旺盛,远近的施舍也格外大方。道观因此越来越富丽堂皇,设有数间客馆,以便远来的香客投宿。子忻游历到此,就住在客馆之内。因观外气候多变,风雨不时,道人清修甚苦,常有染病之人。请大夫要走几十里的山道,甚为不便,子忻来后,便应邀留了下来,平日除了替人看病,其余的时间都是自己的。天气晴好,他便背着药筐,到深山中采药。随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五卷手稿,名曰《江湖采方录》,是他在路途中采集的各种验方。字迹零乱,装订马虎。不少地方涂改得一塌糊涂。慕容无风只得工工整整地替儿子誊写一份,详细审订之后,附梓印行。

这是慕容子忻流传于世的第二本书。头一本是他离家不久即被印行的《云梦灸经注》,三册十二卷,请扬州名医段石原为序,有云:“敷陈详核,征证丰多。引申触类,曲畅旁推。源流洞彻,自成门法。”慕容无风的《云梦灸经》原本是出了名的晦涩隐奥,子忻的注本一出,非但文彩粲然如披云织锦,声调铿锵如敲金振玉,就是解析也如独茧剥丝一般精当独到。顿时一夜风靡,成了医界诸君案头必读之物。

可是就在这本书印行后不到两个月,慕容无风就写了一本《云梦灸经纂议》,对自己原有的观点颇有阐发,且有多处迹象显示,他并不同意儿子的某些解释。于是,整个杏林中人都知道这对父子正在掐架。

因子忻流浪江湖,行踪不定,与医界中人又绝少往来,他并不知道父亲写了这样一本书。等他终于在郴州住定,慕容无风立即遣人将《纂议》送了过去。书一送去便如石沉大海,子忻在以后的回信中从不提起,就好像他不曾读过这本书一般。

庚寅年秋月,荷衣忍不住让谢停云去了一趟郴州。这一次,在荷衣的逼迫下,慕容无风写了一封言辞和缓的家信,对子忻的《江湖采方录》颇有称许。谢停云回来时,带回了子忻另一部手稿,名曰《云梦灸经补》。

慕容无风拿到手稿连夜读毕,之后整整三日,惘然若失。

荷衣见他读后便将书稿放入抽屉,总不提起,终于忍不住试探:“子忻新写的那本书你可还喜欢?”

慕容无风沉吟半晌,叹道:“喜欢。不过,这是一本危险的补充。”

那本书里,除了首页上有《云梦灸经补》五个字之外,全书从头到尾,都不曾提过《云梦灸经》。内行的人却看得出子忻的企图。他把父亲的理论放到一边,开始长篇大论地谈自己的看法,十分委婉却又咄咄逼人地反驳了慕容无风的几个观点。

过了十日,慕容无风给子忻写了一封回信,附上自己为《云梦灸经补》所作的一篇长序。信云,子忻若期望此书能被云梦谷印行,必得同意将这篇长序一同收入。

鉴于长序将子忻所提出的反驳又条分缕析、淋漓尽致地全部批倒,子忻立即回了一封简短的信,不同意收入父亲的序。还要他赐还原稿:

“……悟解殊术,持测异方。儿之去取,非敢谓尽当;父之矫枉,庶几乎过正?序之高明博厚,儿实心领。然窃以为区区短言尚不足扬榷,且疑惑殊多,乃需斟酌。请容议后另发。若父不喜此书,儿亦无法。天下之大,必有其归处……”

因知子忻的脾气一向不知有“韬晦”二字,信到了慕容无风手中,倒也风平浪静。一月之后,慕容无风依言将《云梦灸经补》印出,自己的序则拆开拉长,另名为《云梦灸经补稿》,同时印出。医界哗然,各门派子弟纷纷写文,或批驳,或附和,或另持新议,总之,轰轰隆隆地大吵了一番。所有文章均收入慕容无风主编的《云梦灸经补集论》之中。大家都知道云梦谷这场父子的学术官司,算是进入了高潮。

一篮情感的鸡蛋

孟夏之月,日在毕。蝼蝈鸣,蚯蚓出,王菩生,苦菜秀。

是月也,继长增高,毋有坏堕,毋起土功,毋发大众,毋伐大树。

辛卯年。四月十六。

三和镖局。

沈泰坐在宽敞气派的大厅里,独自一人享用着早餐。总管沈均躬着腰,小心翼翼地候在一旁,用一种恭敬得近乎谄媚的眼神看着主人。

早餐的名目虽不到晚餐的一半,却是同样的讲究。一碟熏鸡,一碟火腿,一碟秋笋冬菇,一碟凉拌三鲜——都是顺生堂的首厨班师傅大早起来亲自做好,恭恭敬敬地封在提盒里,请人快马送过来的。每日一次,坚持了足足五年。若沈总镖头有事出镖,早饭照送不误,归沈家的二少爷沈听禅享用。

沈泰身高九尺,声如宏钟,浓眉之下一双鹰目刀锋般凌厉。他的双眉常常扭结在一处,突然打开时,却像暗夜里的一对蝙蝠,在他威严的面孔上多添了几分凶狠。镖局里所有的人都对他暴跳如雷的脾气习以为常。都知道老爷子脾气虽大,做事却有板有眼,讲究规矩,只要你在他面前老老实,一般来说,也就不大会招惹到他。

街对面是一片空旷的石板地。往日,三和镖局只要起镖,所有的货物都会从这里起运。人们也许已不大记得,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五局联盟”因总当家铁亦桓一夜之间暴毙青龙山庄,而顷刻间四分五裂。随之而来的却是五大镖局的连连噩运:长青被抢;鸿丰破产;振武内讧;就算是功夫最硬,生意最保守的淮南秋家也被仇家一纸告倒,几个镖头都坐进了大牢。剩下来收拾残局的只剩下了五家中实力最弱,向来只做短线生意的三和镖局。

经过一番雄心勃勃的整顿,残局变成了“大局”。一蹶不振的生意渐渐恢复了,江南的富豪和京城的官衙订单一笔接着一笔。三和镖局一家包办,胜过了五局分利时那种厚此薄彼,人心不服的局面。沈家六子一女,人称“六虎一仙”,从小便拜名师习武,如今个个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何况沈家原本就是武林世家,沈老爷子的父亲沈碧山当年名重江湖,号称“铁箫先生”。关于他的各种传说,在武林旧史中足可单独成册。如今,六子之中长子已逝。余下五子除老二沈听禅随父留守总堂之外,其余四子:沈空禅、沈枯禅、沈静禅、沈通禅分驻东南西北四家分堂,掌管三和庄在全国各地的生意。五子齐心合力,生意蒸蒸日上,就是昔年的五局联盟与之相比,亦大有不如。

像往日一样,早饭的时候,沈泰喜欢敞开大门,欣赏门前忙碌的情景。镖车起运时的辘辘轮声、车夫的鞭声、吆喝声都是他下酒的小菜。三和庄上的百名镖师一半是沈泰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一半是他用重金从各镖行里挖来的厉害人物。这些精兵强将,从入门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自己的薪水至少是外面同行的一倍以上,并始终保持稳定的涨幅。年终的分红也颇为可观。所以他们干起活来,自然是格外地卖力。在总镖头的面前,也是格外地恭敬。

沈泰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从手边的龙鳞宝刀,十分满意地看着门前忙碌的人影。

“老爷,西边今早有信过来,说龙七爷的那笔红货,已平安地到了。”沈均凑在他耳边,低声地汇报。

“嗯。听说通禅有笔生意要去关外?”

“早出发了。前儿来信说关外的海天帮不大给面子,六少爷送了五百两的重礼人家还不肯让路。”

“哦?”沈泰放下了筷子。

“所以属下赶紧给丁掌门发去一个飞鸽,让他亲自出面。”

“妥当。丁先生的面子,海天帮不会不给。”

“昨天收到回信说总算是说通了。老爷您就放宽心罢。”

他点点头,一切都很顺利。岁月虽不饶人,他总算有几个能干的儿子和一个老练的管家。

事情交给他们去办,已完全可以放心了。

他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已到了挂刀归隐的时候。虽然这一生为了成功,为了镖局,他付出了可怕的代价,但他依然是沈铁箫的儿子。

铁箫一脉,在他的手上,总算是光风不减,繁荣兴旺。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匹马拖着一辆蒙着黑布的大车缓缓地向大堂内驶来。

没有人敢阻拦它。

此马名曰“赤鸟”,乃大宛名驹。当年曾是沈泰的坐骑,又被他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五子沈静禅。

庄子里的人都知道五少爷爱马成性,这赤鸟他眼红已久,父亲送给他时,他喜出望外,爱逾性命。

五少爷出门从不离开赤鸟,当然更不会舍得让它来负重拉车。所以,赤鸟忽然这样出现在三和镖局的大门口,实在有些苦怪。

栗色的马行到门口,便停了下来。

沈泰心头忽跳,“倏”地一声站起,将桌面一拍,龙鳞大刀跳到手中,疾步走到堂外,用刀柄将车帘微微一挑。

在江湖行走多年,他的朋友多得数不清,敌人也同样数不清。所以行事格外谨慎。这诡异的马车,里面不知藏有何物。

车里静悄悄地放着一具棺材。

随之传来的,还有一股可怕的气味。

“老爷,当心有诈!”沈均无声无息地跟了过来,轻轻地提醒了一句。

沈泰的脸已微微发青,沉吟片刻,忽道:“你有多久没听见五少爷的消息了?”

“这月初九,五少爷送夫人省亲回来途经总堂,您不是还见过他一次么?”

“他骑的就是这匹马?”

“当然。”

刀光一闪,棺材的盖子飞了起来。

棺材里躺着一个完全赤裸的男人,已死了很久,全身上下都泛出一种可怕的白色。

与其说是白色,还不如说是灰色。

死者双目睁开,脸上有一种惊异之色,好像对命运的来临全无半分防备,就在惊异的刹那间,一生飞速了结。停尸日久,肌肉松懈下来,脸上的线条又平添了几分诡异。

他的胸口洞开,上腹的内脏一览无余。

“静禅!”

沈泰双目欲裂,撕心扯肺的一声长号,震得整条街的屋瓦都“隆隆”作响。

余下的时间,他手握双拳,一言不发,只是浑身不停地颤抖。

正在忙碌中的镖师们被这惨叫惊呆了,纷纷停下手中之事,神色凝重地望着这位一向沉着自持的老人。

“少爷的肺好像不见了……”沈均凑上前去一看,火眼金睛地发现了这一事实,战战兢兢地想补充一句,“少”字刚滑到嘴边便又溜回腹中。

在这种时候,一切细节都成了多余。

“是他!一定是他!”沈泰目光炯炯,怒吼一声:“来人呀!牵我的马!”

“老爷,节哀顺变……”

沈泰走了几步,霍然回首,将沈均的衣领一拉,咬牙切齿地道:“你去通知袁二爷。告诉他,不论花多少银子,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郭倾竹的下落!”

… …

他躺在大街的一角,已睡了半个多时辰。

那是一条乱哄哄的大道,喧哗的人声,在他的梦中隆隆作响。阳光之下尘埃漫舞,行人匆匆,摩肩接踵。他睡得并不安稳,有几次挣扎着要醒过来,眼皮沉重如铁,如何费力也睁不开。正半梦半醒之间,有人踢了他一脚:“喂,你的生意来了。”

这一脚终于将他从梦境中踢出来。他慢吞吞地坐定,发觉放在一旁的帷帽翻在一边,里面疏疏落落地洒着几个铜板。

他皱起眉头,问那个踢他的人:“这铜钱是你的么?”

“老弟,你这一副狼狈相,怎地不招来路人好心的施舍?”

“哦,是这样啊。”他将铜板全数掏出来,交给那个人:“劳驾,一个馒头。”

那人叹了一口气,从热腾腾的蒸锅里拿出一个热腾腾的馒头,接过铜板,递给他。

“不用找了。”午睡的人道。

“仔细算你还欠我一文呢,装什么大方。”馒头小贩“呸”了他一声,一双小眼向他溜过去,目光却是温和的,温和中带着一丝调笑。

他也不明白馒头贩子为什么总是这样:一到小镇,就好像对他特别关照。

三口两口地吃下馒头,他总算有了一点气力,便拾起地上的手杖,坐到板凳上。早有一个苦瓜脸的中年汉子向他打招呼。

折叠桌上落满了灰尘,他从怀里掏出手绢,仔细地擦拭了一番,又在一旁的水缸里净了净手,这才缓缓地问道:“老哥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请问……先生是专治哪一种病?”

“什么病都治。”

那就等于什么病也治不好,苦瓜脸心中暗想。

“我……我没有现钱,请问,一篮子花生行不行?”

“什么都可以。”年轻的郎中满不在乎地指了指手边的一个脉枕:“坐,把手放在这里,我给你拿一下脉。”

“好的。”那个人伛偻着身子坐下来,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面前人,发现他头发乱蓬蓬,披风脏兮兮,剩下的地方却很干净。尤其是按在他腕上的那只手,光滑如玉,柔软纤细,仿佛弱而无力。一搭上脉,却有一道极强的内力闪电般向他打来,顷刻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脊背痛了很多天了?”

“你怎么知道?”

“右眼也痛。打喷嚏的时候,是不是感到心脏好似被绳索牵住一般,痛楚不堪?”

“真神了,就是这样。”苦瓜脸抬起眉毛,惊奇地道。

“有几个老婆?”

“穷人……还能有几个?养活一个就不错了。”苦瓜脸讪讪地一笑。

“要儿子也不能这么急,明白么?”郎中哼了一声,给他写一张方子,“这是龟鹿四仙胶,药铺里都有,一次一剂,连服三个月。”

“谢您了。这胶不会很贵吧?”

“全部加起来大约要五两银子。”

“我听说……姚先生医术虽高,医德更高,能不能……先借我一点银子?”苦瓜脸不揣冒昧,直截了当地问道。

“银子我没有,你若实在缺钱,就把这篮子花生拿回去好啦。”

“那……就对不住您啦。”他的脸上虽是一片佯装的惶恐,仿佛还要推辞一下,手却毫不犹豫地握住了篮把。

“不客气。”青年郎中道。

那人拿着药方,就这样将一篮子花生又提走了。

馒头小贩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你老弟也太老实了罢?那人一来我就知道他不肯付钱,你竟也由着他骗你。”

“反正我也不吃花生。”青年淡淡地道。

“昨天眼见着你收了十几两银子,我老哥还等你请我喝一杯哪,想不到到了傍晚,那老大娘说什么自己穷,付不起诊费,你老弟竟又一两不剩地全送了出去。搞得自己穷得连个烧饼也买不起。下回好歹给自己留一点儿,行么?方才我若不送你一个馒头,你岂不是饿死街头?”

“那馒头可是我买的,”青年漫不经心地说道,“再说,我下一笔生意又来了。”

这一笔生意他终于遇到了一位老实人,老老实实地看病,老老实实地付帐,他收下了两小块碎银,便将大的一块扔给了馒头贩子:“多谢你替我看了那么久的摊子。”

馒头贩子咧嘴一笑,将银子在牙中咬了咬,道:“你小子这么不把钱当回事,一定不是穷人家的孩子。”

青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这是子忻来到这个陌生小镇的第三天,看了十来个病人之后,口袋里的银子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虽有一个馒头垫腹,劳碌之后,仍觉饥饿,于是依旧托小贩替他照看摊子,自己则到隔街的一家面馆吃饭。回来时摊子前又站了两个人。头一位不是什么大病,他很快开好了方子。第二位是个穿着浅碧云衫的女子。乌发长垂,双眉微蹙,垂着眼,很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他看了她一眼,例行公事地问道:“姑娘哪里不舒服?”

“我……头痛得厉害。”

“伸手过来,我看看你的脉。”他简洁利落地道。

她将右腕搁在脉枕上,子忻三指微微一搭,随即道:“脉象上看不出。会不会是你夜里没睡好?”

“嗯,我有两夜通宵未眠,怎么也睡不着。”

“那我给你开副药让你今晚早点睡好了。”说罢提起了笔。

“别开药!”女子突然道,“我今晚不想睡着。”

他放下笔,皱起眉头看着她,问:“为什么?”

“我明天就要出嫁了。”

“就为这个睡不着?”

“嗯。”她用力地点点头,“你有什么法子么?”

“可能是因为要嫁的人你不大认识,所以有点紧张。”

“要嫁的人我从小就认识。”

“那么,你不喜欢他?”

“……还行。他家世很好,人也不坏,长得也不错,对我一直很好,就像……就像大哥哥一样。”

“那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原本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是到了最后几天,我又犹豫了起来。昨天我昏昏沉沉地在大街上乱逛,走进一家布店,糊里糊涂地买了一块布。回到家里才猛然想起,这种青花布通常是用来做包袱的。”

“你该不是想逃婚罢?”

“是啊,连该带什么细软,往哪里逃我都想好了。现在只缺下决心了。你说说看,我究竟是逃好,还是不逃好?”女子扒在桌边,瞪着眼,小声地道。

“这是你自己的事,应当你自己来决定才对。”

“这话自然不错。可是……若由我来决定,将来要是后悔了我就会责怪自己,会弄得下半辈子都不好过。若是找个陌生人来帮我决定呢,后悔的时候就可以归咎于他。我会想,‘是他!全上他的一句话毁了我的半生幸福!’——这样我自己就好受得多了。”她认真且井井有条地道。

子忻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半晌,慢吞吞地道:“那么,在你的内心里,究竟是想逃,还是不想逃?”

“想逃。”女子果断地道。

“那你就逃罢,” 说完这话,他不忘加上一句,“我的诊费是五十文。对了,别忘了我的名字叫姚仁,将来恨我的时候,只管骂我,我不会介意的。”

“谢谢你,这是五两纹银,不用找了。”女子嫣然一笑,转身上了一道马车,匆匆离去了。

… …

在江湖中走动,他信奉一条奇异的原则,那就是:不打算认识任何陌生人。

每过一处,他自然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

有些人会和他有一段极短暂的交情,帮助过他的人,他也会请他们到饭馆里小吃一顿。但只要夹起包袱准备再度起程,只要身子离开了这一地界,他便会在脑中结束自己与这个地界的所有关联,将陌生人全部从记忆中删除掉。

六年当中,陌生的人影潮水般从他眼前流走,不留下半点痕迹。唯一让子忻记住且不想忘却的陌生人只有一个。

竹殷。

竹殷陪伴他度过了数不清的寂寞时光。

他也习惯了竹殷的来去无踪。

两个人都在维持着这份淡淡的友谊,互不相扰,只在见面时偶尔深谈。

对于这种友谊,子忻十分满意。

他知道自己与人交接,一向缺乏耐心。

… …

草草地喝了一碗花茶,又看过几个病人,日已黄昏。算算路程,下一处是嘉定府,也是个繁华所在。只是离此地甚远,就算连夜赶路,走一通宵也不一定能到。不过,沿途当有不少村镇可供歇马。想到这里,他收拾了一番,扬鞭起程。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忽有一骑从身后追上来,只听得一人远远地道:“喂!前面骑马的大哥!等等我!”

子忻扭过头去,来人正是下午所见的女子,停下马来,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她穿了一件灰蒙蒙的粗袍,披着一个大斗篷,瘦瘦的脸蛋藏在帽子里,显得男女莫辨。他看见马背上绑着一个青花布的包袱,道:“是你?”

“是我!真巧!你去哪里?”

“嘉定府。”

“我也去嘉定。咱们同路,真好!”她的声音就算不是兴奋也是喜滋滋的。

“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出门?天都快黑了。”他问。

“和你一起走,不怕。”她一笑。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一起走?”他漠然地哼了一声。

“走夜路是件危险的事情,你若和我一起走,我就可以保护你。”她把头拧得高高地,显得十分自豪,“我会一点武功,这是我的武器。”

她“哗”地一下,从怀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小斧头。又“刷”地一下从腰后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

他不禁宛然,道:“失敬。”

… …

那条铺着细沙的官道远比他的想象要荒凉。

日落之后,道旁的一切变成了灰色,山际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平原。黄昏的余光下,云影掠过山峦,挟裹着一团飞鸟在浅碧的空中滑翔。道路在褐色的土地上绕过几道半干的湖泊,向前蜿蜒而去。

不论走到何方,他总能感到某些景物似曾相识,就好像他生命中的某一刻曾路经此处。

当然,在不同的季节里,他的确走过无数个与此类似的地形。在相隔千里的村落,他往往也能迅速察觉一些相似的习俗。

旅途中的这种感觉不免让人沮丧。往往走的路越多,越会发觉世界虽大,却彼此相似:一样的荒村古柳,一样的城墙街道,一样的神殿土庙,渐渐地,一种风景重复着另一种,他自己也被重复的印象弄得彻底糊涂,不得不另觅新途以打破逐渐固化的回忆。

在他十六岁以后的世界里,唯一极少在记忆中重复过的东西只有一样:人。

他不愿与陌生人有任何固定的关系,更不愿意卷入任何关系中去。

而她的出现打破他的惯例。

这细小窈窕的女人骑着马,一言不发却又态度坚决地跟在他身后。

他从不主动讲话。

而她话总是很多,且没话找话,常常让他感到不耐烦。

黄昏来临不久,他们路过一个河塘。她忽然快马赶到他身旁,指着远处一道银白闪亮的河滩欣喜地嚷道:“喂,你看!那里有道河!”

那里当然有道河。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他莫名其妙地瞪了她一眼。

“河上有鸭子。”她结结巴巴地道。

“那是鹅。”他更正了一下。

“鸭子!”

她昂头挺胸,伸长脖子,摆出一副鹅的姿势,要和他理论。他却将马一打,走到前面,不再理睬她了。

渐渐地,天已漆黑一团,路也有些看不清了。天顶上一团冷月孤零零的照下来。深蓝色的夜雾从林间漾起,触手之处一片冰凉。

偶尔会有几辆点着灯笼的马车飞驰而过,说明他们还留在道上。

两人互不说话,默默走了近一个时辰,仍不见半个村头,灰袍女子打了个哈欠,问道:“你常常一个人这么走夜路么?”

他点点头。

“你信不信鬼?”

他摇了摇头。

“你觉不觉得这里有点阴森森的?”她行到他的身边,让自己的马紧紧地挨着他的马,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

“你害怕了?”他道。

“笑话。这有什么好怕的?”她道。

“拿着!”她竟将自己的马缰交给他,道:“你替我拉着马,我困了,要扒在马上睡一会儿。”

他还想再说什么,她竟将斗篷一裹,抱着马鞍睡了起来。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觉得这女人不可思议。

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竟将自己的马缰交给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竟然好像很放心的样子,大大咧咧地睡着了。

一连一个多时辰,她扒在马鞍上一动不动,显然是进入了梦乡。

“人在江湖上,不免要遇到各种各样的女人。”一个温暖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竹兄,好久不见。”不用回头,便知道声音的主人。

果然,竹殷骑着马,施施然地来到他面前。

“女人的情感就像一篮子鸡蛋,如果她要将鸡蛋送给你,你一定得吃下去,不然就会坏掉。”竹殷笑眯眯地道。

听见这个有趣的比喻,子忻悠然地笑了起来。

竹殷的话虽所指隐晦,他却总能心领神会。

“许多男人要和女人在一起,原本也就是为了吃些鸡蛋。你知道,在男人的世界里,鸡蛋总是太少……”

“这么说来,女人肩负着向男人提供鸡蛋的任务,”子忻道,“所以,她得保证自己篮子里随时随地都有足够的鸡蛋。”

“你说得没错,女人原本就是个情感仓库,生产鸡蛋,抚慰他人。男人与孩子是她们主要的买主,”竹殷无声无息地扭过头去,看了那女子一眼,道,“小心哟!现在你自己的篮子里,已然被人放了一颗鸡蛋了。”

说完这句话,他神秘地一笑,道:“咳咳,老弟,我有事还要赶路,先走了。下次再聊。”马鞭一扬,身影忽逝。

子忻怅然地叹了一声,回过头去,发现那女子已不知何时醒了,直直地坐在马上,瞪着眼睛吃惊地看着自己。

月光正悄悄地钻出了云面,清清冷冷地照在她的脸上。大约是睡得过死,脸挨在了马鞍的绣纹上,她脸上有几道暗暗的花纹。

“你醒了?”他淡淡地道。

“这里还有别的人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受了惊吓。

“适才有一位朋友路过,我们聊了一会儿,现在他走了。何况,这路上还有不少行人。”他指了指路边。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群默不做声的灰衣人,整整齐齐地越过他们向前走去。

“可能是逃难的。”见她一脸迷惑,他解释了一句。

“你……在梦游么?”她盯着他的脸吃惊地问道。

“没有。”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竹殷。”

她忽然低下头去,道:“瞧,你的马镫脱了。”

他正想说什么,她已跳下马,走到他身边,将他毫无知觉的右足塞入马镫之内。那一瞬间他的脸通红了起来。俯下身去拂开她的手,道:“我自己来。”

她将他的手一推,抬起头,粲然一笑:“我帮你,不可以么?”

料理好了之后,她飞身上马,柔声道:“你一定累了。”说罢温和地看了他一眼,将他的马缰挽在自己手中:“我来替你牵马,你伏在马鞍上歇一会儿。路还长着呢。”

“我不困。”

“那我可又睡了。”

“睡吧。醒了就该到了。”他漫无目的地向前方望去,那一群人始终走在他的前面,仅隔一两丈之远。

他们的头在深夜中是模糊的,身子好像图画中的人物一般平直单薄。没有一人回头,大家都保持着沉默。

他打马上去,想走入人群,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每当他觉得自己快靠近他们时,那些人却忽然加快脚步,将他甩出一丈开外。

天亮时分,他将她弄醒,指着远处一角城楼道:“前面就是嘉定。”

她掏出一把木梳不紧不慢地梳着头:“这么快就到了?”

“既然已到了,我们就各走各的路吧。”子忻将缰绳还给她。

“那么,你往哪里去?”她一边挽发,一边捉狭看了他一眼,笑道。

“找家客栈先睡一会儿。”

“你对嘉定熟么?”

“以前来过。”

她点点头:“我也找家客栈先睡一会儿。”

他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她,打着马径直往城门走去。那女子仍然跟着他,走了一会儿,他只好停下来,问道: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谁说我跟着你了?这条路是你修的?”她叉着腰,露出很凶的样子。

“那好,我们就在这里分手,请你不要再跟着我啦。”他冷冷地道。

“请便,好走。”她噘着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他扬鞭向前飞驰而去。

越过城门,远远地看见一家客栈,正欲下马,随手一摸,发现少了一件东西,脸立即气得铁青,将马头一扭就要冲回去,却见那女子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微笑着道:“阿仁!真巧,又碰到了你。嗯,这家清原客栈,听名字看排场都不错呢。”

他阴沉着脸,半晌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沉声道:“还我的手杖。”

她跳下马,将自己的行李往手杖上一挂,扛在肩上,不理他,径直走到客栈内,要好了房间,洗了一把脸,换了一套衣裳,这才拿着手杖走出门去。看见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

他还是戴着那顶帷帽,眯着眼,双眉拧在一处,白皙的脸上青中透紫,冷汗一滴一滴地从额上滚下来,神态十分可怕。

见他一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样子,她吓得忙将手杖还到他手中,瞪着眼睛大声道:“人家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嘛,何必气成这个样子……”

接过手杖时,她听见他指节咯咯作响,显是恼怒已极,却又气得说不出话来。忙将脖子一缩,声调转柔:“我已替你订好了客房,你……你还是快些休息去罢。”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自己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因为马上的人目光阴森,一言不发。

她正想再说什么,他忽然身子一偏,将缰绳一拧,那马长嘶一声,扬尘而去。

“喂!你等等我!”她大声道。

逝水茶轩

向晚时分,逝水茶轩里一片静谧。

这是一个古怪的地方,门票很贵。侍者是清一色的二八少女,拎着古铜色的茶壶,赤着雪足在翠绿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地行走。

在这里,你不必唤人添茶。那些侍女永远比你先看见茶杯里的水还剩了多少。

高听泉就坐在靠西侧的一道素屏之后,面前放着一张漆光退尽、俨若乌玉的古琴。

他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青袍,脚蹬云舄,看上去又黑又瘦,并不引人注目。他不是这里的常客,却不知为什么,一连三日天天光顾,每日辰时即到,日晚方去,喝六杯橙茶。亭午时分,一碟凤梨糕便是午餐。

“怎么样?还没有决定?”田三爷背着手,悠闲地踱过来笑道。他是逝水茶轩的老板,又是本地有名的经纪,卖房卖地卖古董卖家俱,什么都卖。茶轩里往来的都是贵客,只要手中有货,知会一声,他总能很快找到买主。

“公子琴技超绝,何不亲弹一曲,以别真假?让我们这些俗人也顺便享享耳福?”见高听泉一连数日都不回话,也不给价,他不禁有些着急,便催了起来。

“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高听泉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道。

“一千五百两,这是底价。若不是知府大人出了点事,需要钱填几个窟窿,也不舍得卖。”

“如果是真货,当然不贵,”高听泉道,“田三爷不会不知道,我也是个靠手艺挣钱的穷人。”

田三爷听罢心中一个劲儿地后悔,真不知道自己吃错了什么药。原以为茶轩里贵人不少,雅人更多,岂知抱着琴问了一圈,都无人搭理。后来总算有人答应引荐一位擅琴的人来看货,那人一脸的阴沉,进门只是枯坐,一句话也不多说,再问两句他就嚷穷。而这消息因此却渐渐地传了出去,已有两位阔绰的买家守在后头,等着验货谈价,没准还有浮动的余地。所以田三爷打定主意,一千五百两就是一千五百两,一分银子也不让。

“公子想必已看了清欢阁孙老爷子的鉴书。过了他老人家的法眼,难道还会有假?何况这琴原本就是从清欢阁卖出去的,当时开价四千两,两家争着要,最后以六千四百两成交。”

高听泉不为所动,白眼一翻,好像自己面前的人是个十足的骗子:“我怎么知道那是同一张琴?”

“公子莫非还想求鉴一次?孙老爷子倒不是没空,只是他的鉴金贵得离谱,一次一百两。你晓得,这年头就是请名医接生一个活蹦乱跳的婴儿,也不过十两银子的谢礼。”

“除了孙老爷,其它的店子也有鉴师。荣记古货今天挂出的牌子里有两位新人,我随便请了一位来看看。”高听泉道。

田三爷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几乎冲着这个人吼了起来:“荣记古货,那种下三滥的店子你也去?”

高听泉没吱声。

他去的原因只因为那里鉴价便宜,新人更便宜。

觉察到自己的态度有些急燥,折杀了这百年古琴倒无谓,折杀田三爷的气度却是断断使不得:“嗯……当然……这么贵的琴,多让几个人看看,不会有坏处,”他一边假笑一边敷衍,“不过,只怕要请公子快些决定。后头等着瞧货的人还有好几家呢。”

“三爷放心,不论买不买,今天一定给你一个回话。”

话音刚落,只见一位侍女引着一个人向他们款步而来。此人全身都埋在一件巨大的斗篷之中,显得男女莫辨。到得面前,将风帽一脱,方露出一张清秀标致的脸来,蛾眉淡扫,目如秋水,内穿一件素色春衫,原来是位女子。

高听泉打量了她一眼,皱起了眉。

“这位就是高公子。”侍女指着他,轻声道,“姑娘要见的人是他么?”

“我想是的。”女子微微一笑,裣衽为礼:“敝姓苏,双名风沂。荣记古货的鉴师。是荣老板叫我来的。”

“这位是田三爷。”侍女又道。

“田三爷也是荣老板的朋友。”女子含笑作礼。

田三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做古董这一行,从来没听说有女人当鉴师的。便是当年写《金石后录》的李清照,也不过是玩玩而已。且这女子不戴簪环,身无长物,便是衣裙也是普通货色——行家出场连个像样的行头都没有——难怪要惹人笑话。

“公子想要我来看的,便是这张琴么?”苏风沂指着桌上之物又道。

两人同时点头。

“我的鉴价是三十两,先付后鉴。现银、银票皆可。现银最好是三元祥的十两圆锭,银票只收大通、合顺、宝昌三号,其余皆不用。”她很老练地报了一个价。

高听泉板着脸将三十两银票交了上去。田三爷在一旁只是微笑。

“多谢,”苏风沂将银票折好,放入荷包,又道,“这是高公子与荣记古货一对一的买卖,田三爷不会也有兴趣来听罢?”

田三爷摸着胡须道:“苏姑娘的规矩果然大得很。不过,我倒想听听这张琴姑娘会怎么说。”

“听一次也是三十两。”她满眼笑意,谈起钱来却是一分不让,毫不客气。

田三爷无奈,低声嘱咐了一句,一位侍者匆匆去账房拿了银票交过来。

收好了钱,苏风沂方从怀里掏出一双薄如蝉翼的真丝手套,慢条斯理地戴好,又问:“这桌上能否再多点两支蜡烛?”

“当然。”

她对着琴端详了片刻,看了正面又看背面。然后脱下手套,认真地净了手,在琴的两侧细细地摸了几趟。最后“铮”地一声,拨响了其中的一根弦。

茶轩里的坐客都是雅人,交谈之声甚低。不仔细看,还以为这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是在商量什么阴谋。这古琴无端地一响,其声悠远清越,在这幽静无声的茶室无异于蓦然间响起了一个炸雷,直惹得众人一阵恼怒,纷纷侧目。田三爷连忙双手团团作揖,慰之以安抚的一笑。

沉默半时,苏风沂抬起头来,看着高听泉问道:“这琴开价多少?”

“一千五百两。”

“其中当有田三爷至少两成的佣金,是吧?那么实价大约一千二百两。”

高听泉地道:“接着说。”

“这是伪琴,不值那么多。依我看,二百三十两足矣。”

田三爷脸色紫涨,怒叱:“胡说八道!”

高听泉心头微微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古琴以断纹为证,不历五百岁不断。岁愈久则断愈多。断有数等,以肖梅花者为最,牛毛次之,蛇腹为下品。梅花断极古,非千余载不能有。而后两者易伪。一法以火逼热,掩之以雪,随皴而裂,俨若蛇腹,寸许相去一条;一法以蛋清入灰涂之,用甑蒸之,悬于风干日燥处,亦能有断纹少许。最好作伪的便是这种牛毛断,只需用小刀或银针划丝,再用光漆磨补,便真假难辨。伪琴业里出名的高手共有六位,这一张琴想必出自古杭舒氏。舒家老太今年高寿七十,原本秦淮艳妓,精通琴艺。她做的牛毛断专用五岁童女之发反复打磨,又用细蜡描补,是以极难辨认。以手再三抚之,方觉有裂痕。若是真货,当观之有纹而拂之无痕,合缝无隙,亦不发散。现在市面上看得到的古琴,以唐开元、天宝时的雷、张、越三家所制为至宝。此款的龙池凤沼仿的正是名师雷霄之法。腹内竟有“开元癸丑三年斫”之款,果真胆大心细,毫无遗漏。”一口气说完,她眼珠滴溜溜地一转,“不过,这琴桐面梓底,用的是上好的阳材,奏之旦浊而暮清,晴浊而雨清。其音透脆清亮,淳淡之中有金石之韵,仍然不失为一张好琴。——就算不挂上古琴的名头,市价也在二百两以上。”

这一番话只将面前的人说得哑口无言。怔了半晌,田三爷哈哈一笑,道:“姑娘高鉴,田三佩服得紧。不过这琴可是经过了清欢阁孙老爷子的金眼,鉴票也是他开出来的。以老爷子在本行的名声地位,该不会轻易走眼罢?”

苏风沂淡淡一笑,不以为然:“鉴家失手也是常事。孙老爷子虽见多识广,可惜是个男人,年纪也大了,手感不免粗糙。这牛毛断纹仿得如此细微,只有肌肤柔嫩的女子方能摸出。不然古行舒家世代制琴为业,一群工匠而已,何以一时间成了巨富?”

田三爷听得心头火起,却欲辩无辞,只恨不能一拳将这乌鸦嘴的女人揍倒。当下双眉一挑,冷哼一声,别过脸去,问道:“公子,你是听她的,还是听孙老爷子的?”

高听泉慢慢地品了一口茶,将口中的茶叶嚼了嚼,“扑”地一声吐在杯里,这才淡淡地道:“抱歉得很,这琴我不要了。”

“方才的谈话还请两位代为缄口,后面还有几位主顾等着相看。两位慢坐,我先告辞一步。”田三一面将琴装入琴盒,一面低声吩咐侍从:“备马,去清欢阁。”

一时间,茶轩又安静了下来。苏风沂笑道:“田老板好像恼羞成怒了。”

“差不多。”

她忽然掏出那张银票放在桌上:“对了,你的银票,请收好。”

高听泉一怔,没有接过:“这是你的钱。”

“这次免费,谢谢你相信我。”她扬长而去。

苏风沂大步走出门外时,并不知道自己此举已挽救了好几条人命。

——高听泉本名高樾,外号“六闲刀”,乃是川蜀一带出名的刀手。此君终日陶醉于美酒琴声,不到瓮中无米灶上无盐不会去接生意。只要荷包里还有几两银子,就算你有一万两的买卖也请他不动。而窘迫之时却半点也不挑剔,往往只为几百两银子就去杀人。所以刚才他若将那张古琴买下来,便会立时花光所有的积蓄。过不了几日,就会携刀出门,去挣下半年的费用。

… …

“醉罢听琴,何如雨中试刀?吾刀如二八佳人待字闺中,以蒙阁下青眼为幸。四月十七,申时二刻,候君于松风谷,唐蘅。”

薄薄的洒金葵花笺上暗香四溢,弥日不散。

那是一笔轻灵绢秀的行楷,如亭柳横斜,牵衣带袖;又如落花飞雪,迎风而舞。

短信是一个店小二前天送过来的,高樾并不认识写信的人。所以他只好到逝水茶轩去买了一本最新的《江湖刀谱录》。翻到第一页,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第十,高樾,嘉庆人,又号“六闲刀”。其刀二尺九寸,狭长而弯,类东瀛剑,不知出处。年岁:不详;师门:不详。”

然后连翻两页,终于找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

“第二十八,唐蘅,出蜀中唐门。用“轻云落雁刀”,乃当年吴东剑师鲁三观所造,其式见附图。年岁:十九。父,唐潜;祖父,唐隐嵩,已逝;祖母,何潜刀,已逝。师从其父。另,其父及祖父母事,见焚斋先生之《江湖见闻钞》。”

唐蘅身后那些响亮的名字在高樾的耳中不过尔尔。他一向对这些“江湖纨绔”不感兴趣。可是马有马道,行有行规,人在江湖就要不停地接受新来者的挑战,轻易拒绝会被视成懦夫。何况高樾的收入完全仰赖他在刀谱上排行,一年之内的赛事若少于三次,名次便会迅速下滑。前年他大挣了一笔,导致去年懒病发作极少摸刀,名次便从一下子从第五掉到第十。再往后滑一位,他的名字就要出现在第二页上了。

他还是比较喜欢自己的名字继续保留在第一页上,哪怕是最后一位。

所以申时初刻,他在宅内意兴索然、呕哑嘲哳地奏了一曲“离别操”,引得邻居二嫂一顿劈头盖脸的隔墙大骂之后,便携刀出门,骑着马直奔三里地之外的一处荒郊。

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

雨中山色空蒙,云气环绕,葛藤遍野,长草离离。

高樾第一次见到唐蘅时,他正骑在马上。高樾觉他的样子好像一只鹦鹉。——这种感觉多年以后也不曾改变。

马上人体态修伟,浓眉隼目,峨冠高靴,暗红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露出一件白底刻丝花鸟的长衫,淡着五彩,其色粲然。

看见来人,唐蘅从容下马,道:“高樾?”

“正是。”高樾谨慎地点点头:“唐蘅?”

“不错,”他笑了一笑,目光深沉而专注,一丝若有若无的悒郁游荡而出,“我很早就到了,发现这里遍地都是草莓。我采了一大兜,你吃么?”

他嗓音徐缓柔和,令人陶醉。

“不吃。”高樾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这才看见——也许是吃了太多的草莓的缘故——面前的这个人双唇暗红欲滴,仿佛涂着一层口脂。接着他又诧异地发现他的眉毛并非一丛乱草而是经过精心地修剪。说话的时候他站得笔直,显得从容有度,双手却始终戴着一双细软轻薄的黑皮手套,大约是有洁癖。

“好罢。”他将一枚草莓含在嘴里,慢吞吞地嚼了两口,然后“扑”地一声将一片贴在草莓上的叶子吐了出来。

还以为是唐门的暗器,高樾警惕地往旁边一闪。

“放心,正式场合我从不用暗器。”他嘲讽地一笑,将长腿一抬,搁在马蹬上,开始认真地系起了靴带。

——彼时,他正背对着高樾,前后左右露出极大的一个空门。高樾只需轻轻一刀,就可以捅穿他的心脏,或削掉他的头颅。

这当然是件有失名誉的事,高樾绝不会去做。

他系好了左靴,又系右靴,最后终于站直身子,道:“就在这里,行么?”

“行。”高樾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对了,我若不幸输了,能不能麻烦你把我的尸首送回唐门?”他忽然道。

高樾指了指不远处一道积满了雨水的大坑:“我从不干这种事。——最多将你抛入那条沟里。”

唐蘅走过去一看,一个劲地摇头:“如果你实在要这么干,就麻烦你先把我的衣服脱下来。”

“为什么?”

“这衣裳乃名工所制。为了绣好我要的图案,绣娘整整忙了一年。——我不希望这么珍贵衣裳糟踏在又脏又臭的水沟里。”

“抱歉得很,我从来不剥死人的衣裳。你要真地舍不得,最好现在就脱下来。”

唐蘅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我不能死在你手上。”

当唐蘅说完了所有的废话之后,高樾对这位纨绔的轻蔑已经到了极限。他急不可待地想拔刀,想将他立斩于马下,让他闭眼之前看见自己的鲜血洒满那件刺绣的衣裳。

“轰”地一声春雷暴响,电光与刀光相映,雷声掩住了刀声。

两个人影在雨中翻飞,雨水原是缓缓而落,在乱刀的交割中加快了速度,几乎变成了暴雨。高樾只觉得唐蘅的刀如影随形般地跟着他,像只蝴蝶在他的胸前飞舞,差点落到他的头顶上。他勉强地接了十招,已觉技穷,只得在他他闪电般的攻势下连连后退。三十五招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瞅见一个破绽,看准唐蘅的喉咙,一刀劈过去!

这时,他已被逼到了水坑旁边,感到草浅路滑,四处都是泥泞。

可是那一刀只从唐蘅的颈边划过,没留下半点痕迹,他自己的手却猛地一震,感到一股大力翻江倒海一般地袭来,唐蘅的左掌挥出,已击中他的胸膛!

“当”地一声,他的刀飞了出去,人也倒了下去,一头掉进齐腰深的水坑里。

狼狈中,他喝了几口泥水,只觉气血翻涌,浑身瘫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在水中摸索半晌方抓住坑边的一丛乱草,将头从水里探出来,正好看见唐蘅屈腿守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己。

雨水漫天而落。他闭起双眼,等待最后一刀。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有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用力地从水坑里拉了出来。

他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既而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

他已脱掉了手套,修长的十指涂着鲜红的丹蔻。

触电般地甩开了那只手,他转过头去,对着泥坑狂呕。然后嘶声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默默地看着他吐完,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淡淡地道:“斩尽杀绝是男人喜欢的勾当,我不屑为之。”

蹄声渐远,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忽然想,名字排在第二页,总比没有名字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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