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哥儿丰腴的身子足足晃了三晃,冒着血沫儿的两瓣朱唇间刚吐出了一个破碎的字眼,便已然要倒将下去。扈姬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逐渐僵冷的肩部,让她依旧保持着一个直立的姿势,面无表情地拔出了手中的匕首,随即又狠狠地刺入了翠哥儿圆润饱满的胸口,发出“噗哧”的一声。
鲜红粘稠的血液大肆喷溅在扈姬的面上,将她本就娇美无双的面容勾勒得有几分血腥的妖媚。她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就如当年爹爹被斩首后一般。
猩的。咸的。
她重新拔出匕首,旋即干脆利落地一松手,翠哥儿僵硬地倒在了地上,美得凌厉的面上依旧还保持着杏目圆睁的刻薄表情,那曾让府上人惊惧惶恐的模样,如今看来,也不过只是个僵冷死去的笑话。
猩红的血液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淌过华美而轻薄的外裳,直蜿蜒到白皙的脚踝处,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如同绽开了一朵地狱之莲。扈姬以前从未杀过人,然而却也觉得不过就是那样,简简单单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便能断送了一个人最为珍惜的性命。
或许是翠哥儿倒地的声音太大,终于惊动了不远处寻欢作乐的人们。将士们早已经看尽战场生死,此时也只不过是齐齐拧起眉头来,摆出警戒的姿态,可自小便被豢养在亭台楼阁中的歌姬们哪见过这般的阵仗,一时之间此起彼伏的哭叫声、惊呼声终于响起,一个个皆花容失色,恨不得拔腿就跑,奈何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也挪不动步子,只好齐刷刷软软地依附在了身边的将士旁边,仿佛临时寻到了什么保障。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碍于扈姬此刻满头满脸血色的模样实在太过慑人,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居然没有人胆敢近她身一步。
扈姬懒得去理睬此时骚乱的人群,只睨着门口,耐心地等着那个人闻讯赶来。待听得外头燃着的火把愈来愈亮堂起来,她面上的笑容也愈发艳丽。
姜慕虽然是问着旁边一个士兵,然而冰冷的双眼却是看向她的,显然已经或多或少地明白了眼前局面的罪魁祸首,“怎么回事?”
被姜慕问话的那个无名小卒受宠若惊之下赶忙一抱拳,口齿清晰地大声禀报道,“禀告将军,那个歌姬不知何故,一时刺杀了张府的管家!”
扈姬并没有理会那个小卒的话,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安之若素地蹲下身来,自翠哥儿冰冷的尸体上翻翻找找,不消半会儿,便已然自她冰凉的怀中翻出了一卷可疑的文书。她展开一看,上头赫然是用淡墨描绘临摹完好的水源标记图。
她嘴边噙着的一抹笑容愈发艳丽,平静地将手中繁复的图样翻转过去,大大方方地将之清晰面对着前头一片乌压压的人群。她便是要高调到底,要把自己身上最值得人欣赏的一面展示出来,这样才会有被留下来的价值。
果不其
然,群众一片哗然。
行军下一站需东渡乌江,从各个定点截取敌方水源。将士们先前操练的都是陆地作战,并无场地培养水性,故这一仗之前必须熟知水位,平日里皆放在专人身边看管,然而此时水源临摹稿是如何到了翠哥儿身上,众人只要稍微动脑子一想便知。
英雄难消美人恩。
随着众人目光统统集中在一点之上,掌管此图的先锋将领霎时面如土色,趔趔趄趄地自动伏倒在了地上,磕了十几个响亮的头,抬起头来已是头破血流,这才断断续续道,“是属下失职,疏忽大意,未曾设防……将军……属下请求将军降罪!”
这便是承认了。
本喧闹欢腾的军营中在这一时间静得可怕,只余了那个先锋额头上的血滴落到地面上的微末响动。众人皆大气儿都不敢出,便是在战役中英勇冲锋陷阵的将士,这时候都不敢抬起头来看姜慕面上的表情。或许是外头的夜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刮得正凛冽,才使得营帐中弥漫着一丝冷意。
每个人的鼻尖都嗅到了飘忽在空中的几分血腥味,也不知道到底是翠哥儿那头的,还是那个先锋额头上的,也或许是两个人身上的血气儿,无论是哪一种,都令这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心里微悸。
不知道这般的静寂到底持续了多久,姜慕这才冷淡地下了军令,“拉下去,按军法处置……去领一百军棍罢。”
众人齐刷刷地对视一眼,互相都心知肚明,这一百灌铅军棍下来,便是侥幸不死,也得先去阎王殿里走一遭。
唯有那个先锋再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面上虽还是血肉模糊的模样,却比方才多了一分别样的轻松,“属下……多谢将军处置。”
扈姬抬起头来,扫了一圈周围神情惶恐的歌姬们,特别是几个平日里挤兑她的歌姬,此时更是不约而同地欲往角落瑟缩,生怕这个翻脸不认人的女子会像对待翠哥儿一般突然对她们下手。然而扈姬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她们一眼,便冷淡地收回了眼去。
那些蠢货未免也自视甚高了些,要知道,她想要的……不只是这个。
听闻身后沉稳的脚步声渐近,扈姬心下稍稍安定,转而回眸一笑,朝冷着脸的姜慕福了福身子,嘴上虽然可怜兮兮地说着讨巧卖乖的话儿,然而面上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儿,“将军,您看,现如今奴除了跟随您,已然没有别的出路了。”若是姜慕再不让她随行,而让她和在场的这些歌姬们一起遣送回府,那扈姬她出卖张金宝、刺杀翠哥儿的事情定然纸包不住火,到时候落在张金宝手里,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一场疯狂的博弈,只有将手中握着的筹码倾数散尽,将自身首先置之死地,才能真正大获全胜。
姜慕敛起眉来,可即使是皱眉的模样,也好看得让扈姬心口砰然一跳,“我可以给你一笔钱
。”
“钱?”扈姬冷笑一声,很是不屑一顾,“恕奴多问一句,将军您觉得,是您收服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天下快,还是恼羞成怒的张大人倾尽人力到天涯海角寻到奴快?”
姜慕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扈姬也站直了身子,不甘示弱地仰望着他,眼角眉梢在褪去刻意卖弄的华彩风情之后,反而更加让人觉着凛冽异常。她向来都不去掩饰自己由心底而发的野心和欲望,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无时无刻展现出自己锐不可当的一面。
世人有万千色相,有的多情,有的专情,有的无情,有的重情,然而唯一的共同点却是,利益至上。无论是美好动人的皮囊,还是巧夺天工的技艺,有足够价值的东西,才有资格留下。就连单单一个“情”字,之所以能放任其中一方胡作非为,所倚仗的也不过是付出的感情心力而已。
就算是被利用,也要比做一枚弃子要好多了。
一时间众人的眼光皆齐刷刷地胶着在扈姬的身上,各人心里揣摩的皆不尽相同。而扈姬她自己心里清楚知晓,如今事情既然已然进展到了最后一步,她再没有回头的路,所能做的,只有拼命争取这场疯狂赌局的胜利。
扈姬一度以为自己已然稳操胜券,便是再如何变动她也有办法扳回一局,然而她千算万算,到底还是没有看透眼前这个男人。
姜慕没有与她谈条件,也再没有看她一眼,似乎就当她不存在一般,只漠然地裹紧了身上厚重的乌衣耄,转身径直朝营外走去,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冷酷得像是一尊雪山上的冰雕。
仿佛一时间被如此简简单单的动作打入死牢,原本直立在原地扈姬面色骤变,磨得尖利的十指指甲已然齐刷刷地刺进娇嫩的掌心,却始终疼不到心里。她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了十余年,自小学得便是应对人的万千办法,也经历过风浪无数,受尽形形色色的折磨,却没有一日能像此时这般害怕过。
她半分也捉摸不透他,所以怕他。
“将军,将军留步……您看,那些歌姬该怎么处置?”一个小卒在身后小跑着追了几步,紧张地提起眼前还未收拾干净的烂摊子。
“与那个女管家的尸体,一道遣送回张金宝府中。”他脚下的步子没有半分犹疑凝滞,头也不回,声音冰冷,仿佛生来便没有一丝情感。
小卒“咕嘟”地咽了口口水,明知道眼前的姜慕不会回头,却还是下意识地用手指了指此刻面色苍白的扈姬,小心地问道,“将军,那站在台上的那个……”
此言一出,全场人皆竖起了耳朵,虽然心里或多或少的都已然觉着姜慕定然不会留她,然而却还是想听听最终的答案。
姜慕口中下达最后的一句命令,是自远方呼啸的风雪声中飘忽而来的,在传入扈姬耳里时,竟然显得有些不真切起来——“留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