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军已然兵临西安城下,王贼势大,协裹流民二十余万,城内军马不多,一旦有所闪失,我们吃罪不起。”随军的陕西巡抚黄尔性最为惶急,这时候也不顾自己文臣身份在一群武夫中格格不入了,急切的大声说道:“城内还有哈大人在,他高挂着吏部尚书的品衔,如果他陷于乱军中少了一根汗毛,摄政王断然不会轻饶了我们,削官去职都是轻的,砍头抄家都有可能!”
黄尔性的家小财产都在城中,那是他几十年费心费力搜刮的黄白之物。万一城破,他就剩下孤家寡人了,而吴三桂等人是客军,对西安不一定那么上心,故而黄尔性听闻叛军重兵围西安,立刻就坐不住了。
“王爷,立刻发兵,刻不容缓啊!”他几乎要跪下去了。
吴三桂淡淡的看看他,见黄尔性满脸哭丧,心道不知这副嘴脸几分为了朝廷,几分为了自家。
嘴上却宽慰道:“黄大人莫急,兵家之事,宜从长计议,否则乱了方寸,解围不成反而把我们也搭了进去,大人放心,一切有我在,西安就不会有失。”
李本深也附和道:“是啊,黄大人切莫着急,须知关心则乱,贼子指不定就等着我们慌乱呢。”
黄尔性没奈何,哪怕心急如焚,自己手里没兵权,调不动这帮大爷,只得唉声叹气的立在一边。
吴三桂安抚了黄尔性,又肃容向帐中诸将道:“如今之计,诸位可有良策?”
王屏藩站出来大声道:“王爷不是早已定下方略,我们守在此地东西观望,王贼来了灭王贼,明军来了攻明军,既然王贼先来,那我们就先回师西安,先灭了那王贼再说。”
诸将有人点头附和,这是早就定下的计划,王屏藩说得没错。
黄尔性大喜,冲王屏藩连连作揖。
吴三桂冷漠的一张脸,没有表情的低头看着眼前的桌子,仿佛那上面有花一样,不置可否。
而夏国相、李本深等机智之辈,看了吴三桂的反应,都若有所思,没有作声。
王屏藩说了几句,突然发现吴三桂像没有听到自己说话一样,垂着眼皮不说话,先是一愣,继而惊觉了什么,立刻向吴三桂躬身拱手道:“这个,事态瞬息万变,兵法云随势而动,末将虑事欠妥,还是听王爷斟酌决定!”
这话头变得好快,听得黄尔性充满喜色的一张脸定住了,吴三桂微微赞许的瞟了王屏藩一下,这个王大刀,终于开窍了。
救西安,那是必须的,不过不急于这一时,孟乔芳传来的消息,那陕北王贼居然有二十五万人,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二十五万人是什么概念?当年孙传庭率秦军、川军、河南兵近四万人于潼关与李自成决战,李自成裹流民无数号称三十万,两边相对,孙传庭的官军血战败北,一代名将坠于潼关城下。顺便说一句,石柱秦翼明当时就是孙传庭帐下一总兵。
如今王永强拥兵二十五万,哪怕其中有三分之二是流民,这数目也非常可怕,吴三桂麾下不过两万多人,虽然皆是辽东精锐,名扬天下的关宁铁骑也在其中,但乱拳打死老师傅,兵精架不住人多啊,孙传庭的下场就在眼前,吴三桂可不愿重蹈覆辙。
所以从接到叛军围城人数那一刻起,吴三桂就动摇了初心,决定先等一等,观察打探一下,一来探知到底乱贼有没有那么多人,二来呢,西安坚城一座,没那么容易被攻下,如果能利用城池消耗一些叛军的锐气,杀伤一些人数,那就太好了。
夏国相、李本深心思活络,立马明白了吴三桂的用意,而王屏藩迟钝一些,但也不傻,帐中诸将都是宿将,看几人表情,多多少少都回味过来,于是也无人再提立刻回师的事了。
帐中静了下来,吴三桂满意的扫视众人,除了黄尔性表情精彩以外,其他人都默然看着自己。
他咳嗽一声,正欲说话,却听帐外有人高叫:“西安城内信使到!”
帐中众人闻声却毫无意外的神色,王屏藩还晒然笑道:“这都第几次了?孟大人也不怕把兵都派出来催命没人守城吗?”
两天来,从西安城中突围出来催兵的人,没有二十拔也有十九拔了,几乎隔一个时辰就会来一波,前前后后络绎不绝,从信使的脸上表情就能看出城内孟乔芳和哈哈木那焦急的心态。
对于这些信使,吴三桂能避则避,让夏国相等人去招呼,敷衍着借口聚兵准备,能拖就拖。
这会儿听说外面又来催兵的人了,吴三桂瞅瞅了一边的黄尔性,觉得当着他的面拒人千里之外有些不好交代,只得挥手让亲兵放人进来。
不一会,一个身着麻衣的汉子滚了进来,他浑身都是汗水,满脸尘土,看穿着,应该是化妆成平民溜出来的。
此人一进帐,看清了帐中人物,奔着吴三桂倒头就拜,口中高声述说西安危急之类的话,还从怀里摸出蜡封的信,递给吴三桂。
信上无非是说形势堪忧,希望吴三桂立马进兵解围之类的,吴三桂都能背出来了,他捏碎蜡丸草草看了看,就欲打发信使出去。
不料那信使摘去了头上布帽,露出面容来,吴三桂大吃一惊,这信使竟然是个旗人。
信使探手入怀,摸出一面木质的令牌来,毕恭毕敬的递给吴三桂,口中道:“这是哈哈木大人给小人的,哈大人说,一定要亲手交到王爷手上,请王爷见了这令牌,立刻发兵。”
吴三桂不淡定了,满面凝重的接过了令牌。
令牌不大,两个巴掌大小的圆形,四周一圈浮雕云纹,中间用满文刻满了文字,朱漆为面,墨迹深刻,观成色,应该是用了很久的东西。
夏国相、李本深等人不认得此物,吴三桂却认得的,这面木牌,来头不小,他是摄政王多尔衮用于调兵遣将的王牌,见牌如见多尔衮本人,向来是授予统兵大将的信物。
此刻哈哈木用它来调动自己,再不动身,就说不过去了,就算此战得胜,违抗王令的罪名吴三桂也担待不起。
“请回复哈大人,本王即刻率兵回师,绝不拖延!”吴三桂站起身来,将令牌放入贴身衣袋中。
信使答应着躬身退去,自回西安去了。
黄尔性又一次大喜过望,这回他放心了,那令牌他虽没见过,但吴三桂的表态他可看见了,那郑重的神色和恭敬的语气,可做不得假,平西王真要出兵了。
他告一声罪,火急火燎的出账去了,大军出动,他这个粮草转运官必须得先做准备。
黄尔性一走,帐中诸将都看向了吴三桂,心中都在猜测为什么平西王态度突然转变,李本深拱手道:“王爷,那我们真的要立马回去?不等了?”
吴三桂凝眉点头:“不能再等了,哈哈木看来急慌了,连摄政王给他的令牌都用出来了,再不动,我们不好交差。”
李本深又道:“陕北乱贼来得如此突然,兵势又这么浩大,太过奇怪,照理说,地方乱党,自保不及,怎么会纠集这么多人攻打镇城,怕是其中有些古怪。”
吴三桂眼中光芒闪烁,眼珠子连连转动,沉吟半响,双手撑在桌子上沉声道:“有古怪也得去,王永强不过一草莽耳,当年李自成的余孽,占了些州县就目空一切,谅他耍不出多大的花样,只要我们小心些,不陷进他的人堆里去,灭他也不难,我辽东劲卒,难道真的怕他这土鳖?”
李本深张了张嘴,本想说古怪不是说的王永强,而是另有所指,但吴三桂已经站起身出账去了,诸将鱼贯而随,他想开口,也没机会了,只得作罢。
辽东军雷厉风行,一个时辰后,人上马,车上套,偌大营盘为之一空,整军踏上了进军西安的方向。
大军东去,留守秦岭隘口一线的,只剩下孟乔芳部署在这边的一些军队,共计近万人,分散在各处关口。
其中镇秦岭关中诸口最为靠西的陈仓道的,乃孟乔芳手下总兵马宁。
马宁同样原为明将,善使一杆长枪,颇有武勇,在明廷不得志,当了个守备小官,跟随孟乔芳一齐降清后,孟乔芳高升总督,他跟着升了总兵,从此扬眉吐气,大为得意,誓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不料好日子没过多久,陕西就变了天,先是丢了汉中,袍泽陈德和任珍死于与明军的战斗,接着陕北延安营叛乱,形势一片危急,秦岭那一边的明军,听闻也在聚集,似有所动作。
马宁手下有兵三千人,把守着秦岭诸道中最为宽敞易行的陈仓道,责任重大,让他一直心惊胆战,深恐有失,前几天平西王率军屯于秦岭与西安之间,数万大军像座靠山一样,令他放心了不少,不料没过几日,吴三桂又走了。
吴三桂下午走的,当天晚上马宁才得到消息。
当时马宁就坐在镇城凤翔府的城楼上吹风,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就不淡定了。
他的副将刘友元安慰他道:“军门休急,平西王是去解西安之围的,有他们这支大军在,王永强之辈闹不出大乱子。”
马宁瞪他一眼,道:“我是着急西安吗?老刘,你我同袍多年,你还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刘友元是个精干的小个子,看上去有些狡诈,两撇八字胡一左一右,下巴上却又没有胡须,非常滑稽,他笑道:“军门担心什么?”
马宁长叹道:“西安坚城,又有朝廷大军,自然不会有事,我担心的,是汉中啊。”
“哦?”刘友元讶然道:“汉中不过是明军而已,那些无能之辈,有何好怕?”
马宁摇头:“无能?老刘,你还以为汉中的平凉伯王欢还是你我吃明廷饭那会所见的明将吗?非也非也,这个平凉伯,端的厉害,连豪格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说他可不可怕?”
刘友元双手按膝,悠然道:“军门不必涨他人志气。”
马宁连连摇头:“不是我涨他志气,却是事实如此,老刘,你看着吧,我们的敌人,一定不是来自陕北,定然来自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