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紧赶慢赶, 终于提前了一夜回到王府。周旷珩只以军令传他回府,并未说明何事。他先去了荀院,被挡在门外, 黑虎让他先到宣兰院来。
走到半路, 就在漫天星光下见到了她。
他日夜思念的姑娘, 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孟端绮站在路边, 澄净的双眸定定看着云起, 紧张到忘了呼吸。她张口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端绮?”云起不敢眨眼,生怕面前的人不是真的。
不料他刚一出声, 孟端绮眼里就滚出泪来。
“真的,是你。”云起红了眼眶。
两人相对无言, 看着对方又哭又笑, 孟端绮身后还有人, 都被云起视而不见了。
“哥。”一旁云月终于看不过去,她走到孟端绮身旁, 拉着她朝云起走近几步,“端绮就交给你了,从此不关我的事,你自己负责。”
云月说完绕过云起,往荀院走去, 一路走一路回头, 直到她转过了弯, 那两人还傻傻看着对方, 不动也不说话。
像是知道她一定会来似的, 云月走进荀院,就看见周旷珩站在廊下, 她走进去时,他正抬眼看向院门。
云月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一步步从昏暗处走入周旷珩所在的灯光下。院里没有别的人,只是夏夜的星在头顶闪耀。
“你早知我哥会提早到?”云月站在廊下,昂头看着周旷珩。
“当然。”周旷珩垂眸看云月,“他既是南邑军一员,自当如此。”他的语气里不无骄傲。
云月看向周旷珩,他的肩膀宽厚,眉眼坚毅,鼻唇阳刚,就连发丝都透着英气。云月突然好想抱一抱他。
“你答应今日带我出去的。”她最终忍住了没有扑上去。
“你忙着安慰别人,没有来找本王,过期不候。”周旷珩说,带了些笑意。
周旷珩心情好,云月便放肆了:“我不管,你得补偿我。”
“想要什么?”
他果然心情不错。
“我要上房揭瓦!”云月指着他头上的屋顶说。
上房容易,周旷珩提起云月,轻轻一跃便到了屋顶。他牵着她的手,拉着她坐在了屋脊上。坐下后就放开了她。
“这些瓦随你揭,揭完了本王露宿一晚便是。”看着云月呆愣,周旷珩抑不住笑意。
“算了,你陪着我,我不揭了。”云月笑,看着周旷珩。他却转过了头。
漫天繁星在天,万家灯火在地。
云月凝视着周旷珩。她的眸子映着星光,在她眼中,周旷珩与繁星共存。周旷珩被她看得不自在,蹙眉去看她。
这一看便一发不可收拾。仿佛要比个高下般,二人谁都不肯先移开目光。
就这么看着,云月的眼里心里都是面前的人。
这晚云月的目光,周旷珩一生都忘不了。她的眸子便如同天上的星星,使人心静如海,亦使人心潮翻涌。
可此时,看着这样的目光,周旷珩仍旧不肯泄露丝毫情绪。面前的人儿,似乎多看一眼,多靠近一分,便要用尽余生所有的运气,要承受铺天盖地的绝望。与她身后的云家无关,仅仅因为她这个人。若她是另外的样子,他不会如此犹豫。可她若不是这样,他是否还会对她着迷呢?着迷到不敢靠近。
最终周旷珩垂眸,移开了脸。
云月眼里的星光暗了,侧回身埋头一言不发。
“下去吧。”周旷珩叹道。
“为什么叹气?”云月突然换了诘问的语气。
“……”周旷珩怔住了,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大的反应。
“如果你不喜欢我,不必感到歉疚。我不会怪你,更不稀罕你的怜悯!”云月说。
闻言周旷珩顿了片刻,又想逃避:“起来。”
“我不!”云月扭开头,“你先走,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周旷珩皱眉,沉了声:“不许任性。”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云月埋头,声音渐小,最后哽咽到说不出话。
她不知道周旷珩此时什么表情,只知道他沉默着不说话。
云月最受不了跟周旷珩沉默,她生气了不说话,周旷珩也不说话,也不走。她站起来,愤愤瞪他一眼,踩着瓦片哗啦哗啦往下走。
眼看云月就要走到屋檐边,周旷珩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然后瞬间飞身过去,抱住她跃下屋顶。
落到地上,云月挣开周旷珩的怀抱,往前走了两步转回身。
“若你不喜欢我,我求你,求你不要管我,不要跟我说话,不要看我,不要让我想你!”云月冲周旷珩吼道。
周旷珩眉头紧锁,目光不定。在云月面前,他总能体会到不知所措。而这一次,他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你以为我说一句喜欢不需要勇气的吗?”云月一边流泪一边说,“我说一次你拒绝一次,每一次开口,都需要更多勇气。迟早有一日你会耗尽我毕生所有的勇气。你真的……”云月话未说完立刻埋下了头,似乎很是懊恼。
院里安静了片刻,周旷珩向云月走了一步。
“对不起。”云月突然开口道歉,“方才的话,你当我没说过。”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硬是扯出一个无力的笑。
周旷珩只觉心口蔓延出疼痛,很快传至四肢百骸,让他无法呼吸。
“我只是希望你继续没心没肺地被我喜欢,不要歉疚。”云月面色恢复平常,“一旦你开始觉得对不起我,我就彻底失去你了。”
云月爱他爱得如此卑微,又如此骄傲,周旷珩心里的防线差点就崩溃了。
“别说了。”周旷珩沉声,不看云月,“本王说过,本王护着你便是对你最好的回应,你大可放心,本王不会歉疚。”
“嗯。”云月松了口气,看着他笑了,“那我也告诉你,我今天的勇气用完了,明天会生出来,每一天都有,所以我这一生喜欢你的勇气都用不完,除非,除非我没了明天。”
周旷珩转头看向云月,点了点头:“嗯。”
相非顶着糟乱的头发,满脸怨气踏进王府,走到荀院正厅还不住打呵欠。
正厅里,周旷珩坐在主座,面前摆了好几坛酒。
“来,同本王喝酒。”
大半夜的被宣召,竟然只是为了陪酒,相非望着屋顶,欲哭无泪。
几大碗醇酒入腹,周旷珩终于说话了。
“本王喜欢云月。”周旷珩垂着眼睑,目光落在面前的酒碗里,说话声线沉稳,应该不是醉话。
相非倒酒的手一顿,瞥了周旷珩一眼,继续若无其事倒酒:“跟我说有什么用?”
“不,不是喜欢,本王爱她。”周旷珩抬眼,相非再次一愣,他真是第一次见自家王爷如此神情,悲哀自怜,却又清醒无比。
半晌,周旷珩接着说,“很爱很爱。”
“相非,你告诉本王该怎么做?”
“王爷心中自有定夺。”笑话,此种情况他见多了,他说什么这人都会找出一堆理由否定。
“本王脑中早有定夺,可心中也有定夺,偏偏它们南辕北辙。每日拉来扯去,本王快疯了。”周旷珩说完灌了一大口酒,呛喉的烈酒滑过喉咙,呛得他的眼眶发红。
“心中的定夺明明占了上风,可她越是靠近,本王越是喜欢,反而越不能接受。”周旷珩扶着额,语声中疲态尽显。
“这是为何?”相非这下不太懂了。
“本王怕。”周旷珩看向门外天空,看了许久没有说话。
相非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天上繁星仍盛。
“月亮会暗,暗了会摄走本王的魂魄。”相非正看星星,自家王爷的声音传来。
天上没有月亮,相非纳闷,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转回头,眼看周旷珩又干了一碗酒。
相非给他倒酒,没有要劝的意思。
周旷珩喝酒一般不会醉,只有两种情况醉得快,心情极好时,以及心情极坏之时。相非跟着周旷珩十几年,见他喝醉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大多是因为心情极坏。
“本王想过会爱上一个人,虽然没想过她是怎么样的,但至少,本王要是她的全部。可是偏偏碰到了她……在城门下见到她时,本王就开始告诫自己,”周旷珩说,不像是说给相非听,倒像是自言自语,“她不用为本王做什么,甚至不用对本王说话,只一个眼神便足以挤占本王的心房。何况她还口口声声说喜欢,说本王是她最爱的男人。”
“云家,云家。”周旷珩灌了一碗酒,眼神突然变得狠戾起来,“总有一日……”他冷眼,却没有说下去。
只片刻,这肃杀的气势便散了,他苦笑一声,喃喃道:“呵……只要她开心……灭了何妨,救了又何妨。”
相非双眼如古井无波,眼看自家王爷要醉倒,还不停给他斟酒。
“为何不劝本王?”倒下前,周旷珩问。声音极低,相非装作没听见。
等他彻底睡着了,相非才幽幽道:“若是劝你有用,臣早就把王爷你的月亮灭了。”
“你为她倾其所有,不过迟早的事。”相非自说自话,一边发狠一边叹气,最后笑了起来,“可是王爷,代价恐怕比你想的还大。”
夜很深,寂静无声。
相非将酒碗放在案上,看向窗外,他的目光悠远黑沉。片刻后,他抿紧嘴唇,虽极力抑制,眉头还是微微皱了起来。
第二日一早,云月来请周旷珩,请他为云起授冠礼。
依岳礼,大岳男子年满二十加冠,由其尊长授冠。授冠后,男子成年,足以担当家族责任,亦当娶妻生子。
算起来,周旷珩虽比云起大上几岁,但辈分上却是他的妹夫,不算长。可是另一面,周旷珩是南邑王,是他所在军团中最高统帅。
云起敬重周旷珩,入军以后到了崇拜的地步,他做梦都没想过能让王爷为自己授冠。
做王府侍卫时,他对周旷珩只有尊敬,因为他是他的主子。到了南邑军,几乎每个小兵都对南邑王有毫不掩饰的景仰,刚开始他不明所以,后来听郑雪城说了王爷的事迹,他才对他起了崇拜之情。
“当年夷人打到了我的家门口,我爹娘带着我逃难。那时我十五岁,到了可以参军的年纪,凭着一腔热血,夜半奔回岐城,在城外遇见一伙人。”
当时郑雪城和他蹲在马场边,飞扬的尘土落在他们脸上。
云起挥手赶走扬尘,郑雪城却似乎无所觉。
“那伙人里,也就一个年满弱冠,其他的都比我大不了几岁,还有几个与我差不多大。他们一个个衣衫破烂,脸上身上糊了血污,又脏又臭。”郑雪城转回头看着云起说。
“只有当头一人,脸上还算干净。”郑雪城埋头轻笑,“可能是因为他在哭吧。那个年纪最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一句话没说。
“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云起摇头。
“他们在埋葬一个人。”
郑雪城记得很清晰,那晚月光明亮,山林里寂静无声。
“埋完了人,那个人擦干眼泪,问我。”郑雪城陷入了回忆,眼睛看着空气里的扬尘,笑道,“此来,保家卫国,抑或建功立业?
“那人的目光清亮,映着月光,气势并不很足,至少与现在的他差远了。我却鬼使神差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说,都想。
“他看了我一眼,从头到脚,然后说,跟着我。”郑雪城顿了顿,“我就跟着他了。”
“我跟着他们在南邑四处游击,队伍越来越大,死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人的眼泪也越来越少,到后来,只在最初跟着他的几人死的时候会消沉几日。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咱们南邑新来的王。第一眼见到的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伙子,都是他的暗卫,听说是同他一起长大的,最少的也跟了他六年。他领着我们将夷人赶出南邑,十二个暗卫头子,死了一半。丑俊大人死的时候,他的眼里再也没了少年气,我知道,他们也知道,他成了真正的南邑王。
“我们是他的部下,也是他全力护着的人。
“古之有大才者,我在书中见过不少,王爷若是排在其中,并不特别显眼,但他值得我跟随一辈子。入南邑军,此生不悔。”
郑雪城说完这些,拍拍屁股站起来,居高临下对发懵的云起说:“每个新兵都要我讲一遍,可累死了。”
说完见云起还在发懵,他不耐烦道:“领悟不到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云起可不傻,这些日子以来,新参军的小兵不少,可郑雪城只跟他说过这些。
“将军是看卑职没有参军志愿才说的吧?”云起站起来,笑得露出了白牙,“保家卫国还是建功立业,我还没想清楚。”
“我说这半天,也不全白费了嘛。”郑雪城拍拍他的肩,转身走了。
云起当然知道他的另一半用心是什么。
忠诚。
他不妄言,只是因为他还没得到周旷珩的认可。
那天以后,云起便如每一个南邑的兵那样,开始景仰他们的王。
今日,他的冠礼是周旷珩为他授冠,于他可谓莫大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