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茏的树丛里悉悉索索, 一队人弓着腰身,呈三角阵型摸上一个小山坡,停了下来。外围四十来人散开扩大防卫, 中间六十几人原地坐下, 抓紧时间在休息。
“老大, 这儿距梁将军划定的伏击圈五十里地, 我们……有必要这样吗?”
这百来人身着清一色绿衣, 头戴草环,脸涂透绿油彩。
“闭嘴!”云月低声吼他。
一旁一黑绿脸嗤笑了一下,云月瞪他一眼, 他立马敛了笑。那人是韩方,这小子涂了绿油也比别人看着白, 他们看不过, 再给他加了层黑。
“老规矩, 开干。”云月下令。
她的命令传下去,一半儿人提着铲子镐头往北溜去, 一半儿人笑了几声找地儿补觉去了。
两个月来,扫雪营上了五次战场,都被梁旭空安排在主战场三十里外接应,连戎人的一根毛都没见到。
这次也不例外,梁旭空带了主力大军去围剿一股流窜的犬戎部落, 云月请缨, 他便安排她守在此地, 说的是为防围剿不干净。可根据前五次的经验, 梁将军打扫战场不是一般的细心。
天黑以后, 归鸟还巢,天地间很安静, 只有断断续续的虫鸣。北方的夏日很短,盛夏时分也不热,树丛里的人浸润在暖洋洋的夜色里,都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云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再过两日就是十五,月亮快满了。
“韩方,你去北边守着。”云月突然下令。周围的人都警惕起来。
韩方也不问什么,起身便摸走了。空气中很快恢复寂静。这些兵平日吊儿郎当的,上了战场却一点也不含糊,云月很满意。
一只鸟自空中飞过,鸟儿没有叫,飞得不慢。
云月醒了醒神,握紧了手里的枪。近处几个兵也注意到了,浑身紧绷起来,却一动不动。
片刻后,有极细的脚步声从北传来,是朱五。
“老大,北面儿有动静。”朱五用气声说。
“小黑,让南面的兄弟集合过来。”云月即刻下令。
静了不久,又有人过来禀报。
“老大,有戎人过来了。”这小子声音压得很低,也掩不住语气里的兴奋。
“多少?”
“大概四五十人。”
“进来了?”
“大部分进来了,少数几个在圈外。”
“让兄弟们沉住气,等他们掉坑了再动手。圈外那几个,让韩方带些人去,一个不许漏。”
“是!”
过了片刻,小黑把南面的人带了过来,他们刚到,北面突然飞起十数只惊鸟。
“听令!坑边去,干他娘的!”云月吼道。
“得令!”群情激愤,抄起家伙便往北窜了去。
云月赶到战场时,戎人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扫雪营的兵一个个杀得红了眼,一边怒吼一边挥刀。
云月发现有个戎人的打扮不太寻常,仔细一看,发现他似乎是这队人的首领。
“这个人,留活口。”云月指着他对朱五道。
“好嘞。”朱五提着杀猪刀大叫着冲进战场,喊道,“刀下留人!”
拼杀在一起的几人愣了片刻,朱五耍完威风,高举刀背,哐地一下敲晕了那人。
收拾完这群戎人,这些兵兴奋得很,许久未曾平静下来。
“激动个啥?!赶紧收拾战场,清点伤亡情况!”见到几人挂了彩,云月气急吼道。
一轮清点下来,发现没人丢命,仅两人受了重伤。云月命人先紧急处理,再让人把他们抬回去。
“这儿血腥味冲天,藏不住人了。”收拾好战场,云月便下令往北去。
百来人窸窸窣窣冒着暗夜往北摸去,摸了不到五里地,遇上了冲天的火把。
正待刀兵相见,双方一碰面,才发现竟是自己人。
“你……你们怎么在这儿?”
云月的人绿着脸,脸上沾了血,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的,亏对方还能认出他们。正规军见是他们,惊讶得有些不寻常。
梁旭空很快打马走到阵前。
“你们怎么在这?”他的惊讶跟他的兵一样不寻常。
“伏击了戎人,换地方。”云月抱着手臂,仰头看着梁旭空。
“多少?”
“五十一人,杀了五十人,留了个活口。”
梁旭空明显地松了口气。
“你们怎么在这儿?”梁旭空瞪着云月又问,“我让你守的地儿可不是这儿。”
扫雪营兵士惊讶。
“梁将军,借一步说话。”云月看着梁旭空。
梁旭空看见她的眼神,愣了片刻:“行了行了,先带我去看看那些人。”
削尖的木枝带血,立在坑里,木枝串了人,血肉黏在杆上,坑里的人死状不太好看。地面上的人还是能看的,至少头是整头。
梁旭空下了马,环顾了下四周。云月凑过去小声说:“将军,临阵抗命是我不对,可我若是不抗你这命,这些个戎人可就进了北疆了,到时……”
“行了!”梁旭空斥道,随即也低声道,“先不治你的罪!”
回营后,梁旭空不但没有治云月的罪,反而升了她的官。
他让她组建一支骠骑营,专门干些突袭的事儿。云月欣然接下,带着扫雪营出来的一众心腹,耀武扬威上全军营挑人去了。
云月的骠骑营还未组建起来,京里问罪的信就来了。
云堂骂他:你他娘的干的什么好事?!
梁旭空淡定回道:你女儿是个人才,不用白不用,你要是看不过,你给召回去。
不几日,云月挑了八百来人,云堂的回信来了:老东西敢跟我叫板了啊,当年是谁在战场上救了你三条命?快给老子把那丫头撤了。
梁旭空嘿嘿笑:老哥,是你救了我的命,可你也教我,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何况你也不是那啥,有本事,让陛下把她调回去啊。
收到梁旭空的回信,云堂气得吹胡子瞪眼。
“怎么样?”云深和云起同时问。
云堂把信拍在案上,让他们自己看。
“我去求陛下把她调回来!”一眼瞟完信,云起说着就往外走。
“回来!”云堂吼道,吼得急了,猛地咳嗽了几声。云起只好走回来。
“你拿什么理由去?”
“陛下继位大半年了,朝中无时无人催他娶妃,可他仍然无动于衷,可见,他对阿月还是有情……”
“有情顶什么用?有情还不是把阿月调走了。”云深愤然道。
“都给我住嘴!”云堂呵斥道,“你们以为月儿的动静他会不知道么?” 示黎镇上皇上的暗卫不少,他早就知道了。
做了皇帝以后,周旷珩住在宫里,只来往于三个地方。寝宫,朝天殿,御书房。夜里,只有书房和他的寝殿亮堂着,这偌大的皇宫冷清得很。
从御书房回寝宫,经过花园里的一处荷塘。周旷珩不自觉看向荷塘中的一方八角亭。亭中空荡,转头一看,四处都漆黑一片。
周旷珩挥手让宫人都退下。他缓缓走到亭里,坐下了。
“小月儿,你若是不在这世上了,朕该如何活下去?”你光是不在朕的身边,朕就时常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骠骑营左拼右凑有了两千人,本来云月想凑到五千人,可北疆军的兵讲义气,不肯从原来的将军手下出来。还有的将军不放人,这两日甚至有人拿她的性别说事儿。虽然扫雪营的兵偷摸着把那人打了一顿,那人没抓着把柄,但到底是谁干的,恐怕人人都心知肚明。如今,她与示黎镇的北疆军可谓是矛盾重重。
天青院明,云月把躺椅抬到槐树下,躺在椅子上静静望天。
“小姐……小姐,天黑了,快起来吃晚饭了。”云雨跑进屋里,趴在她床边轻声道。
她睁开眼,缓缓坐了起来。熟悉的花帐,熟悉的桌案,案上的那本书也很眼熟。
“雨姐姐,小姐起了吗?”外面传来的声音,她想不起来是谁了。
“小姐你先坐会儿,我去打水来。”云雨说着缓步退了出去。
她起身走出屋子,到了凌绝山庄自己的院子里。清早的空气很清新,槐树抽了新芽,有个穿了一身水绿色衣裳的姑娘站在树下。
有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转过头来。清冷的眸子,白净的素脸,额间有一颗血红的坠子。
“你来了。”姑娘轻声道,“木辛。”姑娘念出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仿佛梅花绽放,令天地回暖,
“云曦……”凉凉的液体滑下脸颊,流进了嘴里,云月尝到一丝咸味。她跑过去,跑了许久跑不到云曦的身边。
“阿月,阿月!”背后有人叫她,她转身,却只有空白一片,回过头去,见她的哥哥迎面走来,“阿月,我被死土匪抓了,快来救我。”
天地开始旋转起来,等她落定,入目一棵大榕树,榕树下流过一条大江。
“小白脸儿,你还敢来!”树下的男子勾起一边嘴角,揉着拳头盯着她。
起风了,树下的沙子扬了满天,云月被风沙迷了眼,婆娑的泪眼模糊了她的视线。
“小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无期……”
“章行逸!”
“你叫谁?”不知从哪传来一声质问,深沉而浑厚。
云月睁开眼,还没擦干泪水,只见眼前有个高大的人。
“还不跟本王回家?”
“呜呜呜……”云月把头抵在这人胸膛上,越哭越厉害,最后终于嚎啕大哭。
“别哭了,我都知道。我知道你都是骗我的,你没有派人来杀我,没有杀掉我们的孩子,你还是爱我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什么都知道,乖月儿,跟我回家。”
“好……”
冷风吹来,云月打了个寒颤。枯草味和木柴味扑鼻而来。
韩方皱紧了眉头,他来了半炷香时间,就见云月眼角的泪没断过。后来见她抖了一下,她的眼珠子动了动,但还是没睁眼。
“喂。”
云月抖了抖,浑身一僵,睁开眼,看着韩方的眼神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