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关守军全军覆没。
两个人滚鞍下马, 同时发了疯一般冲进战场。
陵关城城门已燃尽,冲到前面的南邑军先锋已经入城,占领了城头, 北疆军加入进去, 青黑色和白色士兵汹涌入城, 北边山头的云家军一动不动。
北疆军和南邑军将领都立在各自山头, 看着士兵冲入城里, 看着城外虎骨原尸横遍野。
云起身着红色军服,白色铠甲,在一众兵士里有些显眼。他没有拔剑, 只是向虎骨原俯冲下去,到了平地, 他跌了一跤, 跪在地上, 挣扎着爬了起来。
另一边一个未着甲胄的平民也冲了下去。
两个人疯了一般去翻看红色军服的士兵。真的是疯了。可是,没有活口, 没有一个活口。
云起双手颤抖,脸上毫无血色,双手糊满了鲜血。他抬手去擦眼泪,把一张脸糊得又黑又红。
云深几次跌倒在尸体上,他撑着地爬起来, 双眼死死盯着近处穿红色军服的兵士们。
看着那两个疯狂的人, 山头上的人还是蒙的, 除了一人。
“吴缨。”周旷珩的双唇突然变得雪白, “陵关城守将到底是谁?”
吴缨走到他面前, 皱着眉头说了句话,他什么也没听见。
他转头扫了一眼战场, 仿佛什么也看不见,无意识挥了下马鞭,马儿狂奔下山头。到了战场,他几乎是跌下了战马。他看着战场一隅,眼睛红得可怕。
跌跌撞撞跑过去,那里躺着的人越来越清晰,周围越来越模糊。
首先入眼的是一只还在滴血的小手。手臂下垫着一杆枪,风吹起枪头红缨,红缨不动,都被血打湿了。
她趴在地上,背上立着一只羽箭。
只看到半片额头,他就认出她了。
南邑军所有将领都跟下来了。
后面有人在对他说话,很多人在叫他,他什么都听不见。直到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阿……月……”
“阿月……”
“阿月!”
那呼喊由远及近,仿佛到了耳边。
周旷珩机械地蹲下身,一个不稳跪在了地上。他颤抖着手去碰那只血红的手,刚要触到,被人一把搡开了。
身后有拔剑的声音,有呵斥的声音,渐渐传入他的耳朵里。
她被人扶起来,他终于看见她的脸。
她的双眼紧闭,满脸鲜血,嘴唇却是苍白如雪。
“军医!军医!”云起抱起云月,脸色回了血色,他嘶吼着,几乎要喊破嗓子。他不管不顾,冲开人群向北边跑去。有一队云家军跑了下来,后头跟上来那个军医有些慢,摔了一跤,还没爬起来,将军已经抱着人到了他面前。
军医看了一眼箭的位置,肋下挨着要害处,他扒开小兵的眼睑,快速看了看她的眼瞳。
“还有救。快!放下!”军医喊道。
云深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他帮着云起把云月放在了地上。
“梁叔,求你一定要救活她。”云起的声音颤抖,沙哑似铁锈摩擦。
梁安打开医药箱专心救人,根本没心思回话。
“她是阿月,是你看着长大的阿月。”云起没忍住眼泪,哭了出来。
梁安手上凝滞了片刻,看了一眼云起:“胡闹!胡闹啊!”
“别围着了,散开,都散开!”梁安黑着脸喊道。
“散开,靠近者杀无赦。”云起起身下令。
近百个云家军将士散开了,将这方围出一个圈,转身向外。
云深抱着云月的肩膀,他的脸上有一道泪痕,双手还在不住发抖。
梁安从背后折了箭尾,剪开云月的衣裳,镇定了片刻,稳稳握住左肋的箭镞。
还未拔箭,外围起了骚动。
“将军停步。”
“这个人能帮上忙。”
云起没理,倒是梁安发话了:“让他来。”
云起让他进来了。
何大夫沉着脸,径直走到伤员处蹲下,取出纱布等用具,看了一眼梁安。梁安也与他对视一眼,松开了手。
“伤成这样,治死了凭什么要抄老朽的家。”何贵龙嘟囔道。他嘴上这样说着,手下动作却麻利干脆,丝毫没有犹豫和凝滞。
听了他的话,云起还好,云深怒目瞪他。见梁安没有反应,他们才压了下来。
“那么多南邑军伤兵,偏要来救这个云家军的。”何大夫还在抱怨。
梁安拿着一团纱布。何大夫准备拔箭。
远处陵关城一片喧天杀声,这边却静得呼吸相闻。
随着一股鲜血喷出,一声低弱的闷哼响起,接着是急促的喘息。落在所有人心上。
周旷珩几乎站不稳了,他闭着眼,脸上毫无血色。他的脑子空白一片,全是方才战场上那个小兵的身影。她一个人,在战场上拼杀,疯了一样,在一团暗色里如火一般红。她周身是血,倒下时,他就亲眼看着。
周旷珩睁开眼,眼里红了一片,全是水雾。他推开面前的云家军,闯了进去。
几个小兵来拦他,甚至动了刀剑。他身后的南邑军将领也拔了剑。
“让他进来。”云起的声音适时响起。
周旷珩走过来,脚步越来越重,到了近处走不动了。
“阿月,阿月。”见云月偏着头没有动,云深跪在地上喊道。
云月的双眼仍旧紧闭,只是眼珠子动了动。
“再喊再喊。”何大夫沉声道,“喊醒他为止。”
闻言云起也转身去喊她。
“阿月,哥哥来了。”云起轻声在云月头顶说,“阿月,阿月,二哥带你回家。”
“阿月,听话,睁开眼睛,大哥来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云深也不去擦。
云月的睫毛颤了一下,却未睁开眼睛。
何大夫再糊涂也知道这人身份了,他无力叹了口气:“王爷,你也喊两声。”
周旷珩动了动嘴,没发出声音。
云起和云深泣不成声,云月仍旧无动于衷。
“云月……”周旷珩终于发出了声音,他走到她身边,单膝跪地,握着她的手,一大颗眼泪从眼眶里滑出,砸进了地里。
“云月,本王……来了。”他的声音颤抖着,仿佛几天几夜没饮水一般干涩,“本王,来晚了。”
云月终于睁眼,她定定看着天,眼珠子一动不动。一闭眼便滚出两滴泪来。
“好了,活了活了。”何大夫湿了眼,把众人指使开,“拿担架来,抬到军医营去。”
云月闭眼流了两滴眼泪,没再睁开。
云起把她抬回了云家军的驻地。他也不打仗了,驻防保护好自家妹子要紧。北疆军和南邑军还在拼杀,云家军已经埋锅造饭,开始收拾战场。
周旷珩失魂落魄在原地站了良久,他回过魂来,提了剑便往陵关城里冲,谁都拦不住他。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子乐拉着相非吼道。
“还能怎么办?杀啊!”相非也大吼回去。
南邑军将领全部跟上自家王爷上阵杀敌去了。
“乱了乱了,一遇上云月,什么都乱了!”相非看着他们的身影愤愤道。
这一场仗,南邑军所有将领全部出动,南邑军将士英勇至极,也感染了北疆军。不到一日,全歼胡狄大军五万,夺回陵关城。
陵关一役,南邑军和北疆军伤亡不到一万。只是定西将军手下兵将全军覆没,仅余一个亲兵,九死一生,被云家军少将军捡回一条命。
“九哥,先洗把脸。”魏归端了脸盆到周旷珩的营帐。
周旷珩脸上溅了血,他打开一个个箱子,翻出里面的东西,书册奏本等物散了一地。
“九哥在找什么?如回帮你。”魏归放下脸盆道。
“出去。”周旷珩只说了两个字,脸都没转。
魏归看着他,站了片刻就走了。
周旷珩在一叠奏本里看见了那一沓信。一共五封,有三封有西越军的印信,有两封没有印信,那两封信的信封上血迹斑斑,看不清字迹。
这两封是林恪铭死后西越军送来的,是定西将军写的。第一封,魏归递给他,他放进怀里没看。第二封,在今日,行军途中,一个浑身是血的眼熟小将跪在他马前,让他接下。他接下了,随手递给吴缨对那小兵说:“本王正要去陵关城救援,让开。”
那时那个小将看他的神情很奇怪,不像一个沙场杀将能摆出的表情。又失望又怨愤,眼眶绯红,像要哭了似的。
原来是因为他认得云月,也认得他,知道他们是夫妻。他们最甜蜜的时候,这个小将见过。
周旷珩拆开稍早一封。
字迹入眼,他的眼睛便红了。
王爷:见信如唔。云家百年祖训,为天下不为君主。如今家国有难,身为云家子孙,妾自当身先士卒。然陵关危急,定西军区区三万,不足以抵胡人于关外,需南邑军鼎力相助。妾曾有负王爷,然时局已变,王爷乃是云家认定的天命之人,若云家不灭,必誓死追随王爷。云家,云家军归王爷所用,妾亦当任凭王爷处置。陵关十万大军已兵临城下,请王爷接信后即刻出兵。路途遥远,王爷日夜兼程亦需三日。妾将拼尽全力守陵关三日,待王爷到来。
落款是定西将军云月叩谢,代三万陵关将士再拜。下方是他亲自刻的字印,鲜红的篆书“皎兮”二字。
不需要她的字印,信上同他一模一样的字迹,字里行间一模一样的气魄,他怎会认不出来。周旷珩觉得呼吸困难,他急喘了几口气,平复了许久才拆开第二封信。
南邑王敬启:听闻王爷此时仍在五百里开外,想必今日赶不到陵关。封州胡狄大军今日戌时将至,末将恐难再守陵关一日。胡狄大将裕光臣带兵经验不足,墨守成规又想出奇制胜,不足为惧。胡狄兵士骁勇,擅弓箭,但单兵防卫不足,过于愚勇。
末将与陵关一万守军必会坚守至最后一兵一卒,然末将恐身死尤不能挡胡狄于关外,若陵关城失,末将会烧掉东城门,以削弱陵关的防御。陵关一过,再无险关能挡胡人悍马,西越将生灵涂炭。恳请王爷及早夺回陵关城。
定西将军云月绝笔
最后的落款是定西将军云月,绝笔。没有字印。
大颗眼泪从周旷珩的眼里滑出。十万大军在前,一军主帅竟然在哭,他却抑制不住。
周旷珩双手发颤,仿佛这信纸重有千钧,压得他使不上力。他不敢想写出此信时她有多绝望,更不敢想写出此信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相非冲进来的时候,周旷珩手上正滴着血,他面前的桌案碎成了几块,碎块边沿锋利。
他就坐在地上,双眼看着地面,脸色苍白。
“王爷。”相非凑过去说话。
“相非。”周旷珩开口,脸上的泪痕扯动,沙沙地疼,“本王是不是,错了?”
“没有,王爷不知道是她。”
“不……”周旷珩声音很低,“即使不是她,本王也错了。”
相非无言。他有太多话想说,却说不得。帝王之术,或仁慈,或霸道,他想不出哪个更好。他以为王爷已经做出了选择,没想到因为云月,又轻易改变了。
片刻后,周旷珩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帐外,帐外守着的一群将领见了他的样子都惊到了。
周旷珩穿过他们,走到马厩牵马,他翻上马,打马走出了营地。
“还看什么?”相非从帐里走出来,对一群呆傻的将军吼道。“追啊!”
看着他们追了上去,相非转身回了营帐,捡起案上的两张信纸。一封干干净净,一封血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