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唉……她投降了,把书本丢到一旁,宛如困兽般,在室内走来走去,之后终于忍不住地走向窗边,悄悄拉起厚重的窗帘。

只一眼,她的血液就好像瞬间沸腾了,滚烫的情愫蔓延胸口,呼吸也变得紊乱。

他真的来了!

硕长的身躯站在那辆她熟悉的跑车旁边,抬头专注地凝视着二楼的窗口。

晓蝶吓得立刻放下窗帘,蹲下身子,好像小偷一样地躲在窗边喘气。

可下一秒,她又骂起自己。「神经病!我干么躲在床边啊?这是我的家耶,躲什么躲?根本不要在意那个人,他爱站在那边当柱子或是喂蚊子,那都是他家的事,别理他!」

嘴巴上说别理他,可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先是把室内的灯关掉后,再悄悄掀开窗帘的小角落,怔怔地望着站在底下的男人,心房涌上浓浓的酸楚。

他来做什么呢?他应该知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问题并不只是周佩琳,就算周佩琳的事是一场误会,可是,他不要孩子却是事实啊!

他不要孩子。

这五个字宛如无数根细针般,日以继夜地刺痛她的心。她永远无法忘记,得知她怀孕时,他脸上那震惊错愕的表情。

既然他觉得她是一个大麻烦,两人之间原本甜蜜的恋情已荡然无存,她又没有强迫他负责的意思,那他就应该走得远远的,不要再来扰乱她的心,不要惹出她的泪呀!她一个人也可以好好地照顾这个宝宝。

「你为什么要来?可恶……为何还要出现?」她握紧双拳,泪眼模糊地望着他轩昂挺拔的身躯,过往的甜蜜记忆宛如潮水般,一幕幕地涌入脑海。

她有多爱他,此刻的心就有多痛、多煎熬。

为什么?为什么她这么爱他,他却不要他们的孩子?这是他们的爱情结晶,应该是受到祝福的小生命啊!

为何他不要?

泪水一发不可收拾,晓蝶抓起棉被蒙住自己的头,放声大哭,昏沉沉的脑门只不断地浮现最残酷的一句话——

他不要孩子、他不要孩子……

也许是哭累了,晓蝶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此时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扯掉蒙住自己的棉被,抓起面纸拭去一头的汗还有脸上的斑斑泪痕,晓蝶望着一旁的闹钟——

凌晨一点了?

他呢?

等了这么久,他应该离开了吧?最起码,他会去找间饭店住宿,不会一直留在那里吧?

双手迟疑地掀开窗帘,一看到依旧停在原位的跑车时,已经停歇的泪水又瞬间凝聚在眼眶。

晓蝶咬咬下唇,突然抓起外套披在身上,扶着楼梯扶手下楼。

到了一楼后,她望了望母亲的房间,一室寂静。她的动作得小声点儿,千万不能吵醒妈妈。

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轻轻地打开门后,她穿越小小的前院,拉开大门。

大门一被打开,聂仲尧就从车内出来,急切地抓住她的手。「你终于肯见我了!」

事实上,他早就发现她偷偷揭开窗帘的举动,虽然渴望见到她,可他也明白她跟母亲住在一起,因此,他不能贸然地上门按钤。

晓蝶甩开他的手,冷峻地道:「上车再说。」

虽然现在是凌晨,但万一被人撞见,或是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那可就麻烦了。

两人上车后,聂仲尧立刻道:「听我说,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生气,可是请你相信我,那本八卦周刊所写的全部是一派胡言!我根本不喜欢周佩琳,更不可能跟她交往!她的父亲是证券大亨,我跟她曾经在一些商业大老聚餐的场合见过几次面。那一天她说她的车坏了,请我载她到保养厂取车,当时我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再加上那间保养厂就在餐厅附近,所以我就送她过去了,没想到一出餐厅就被躲在暗处的狗仔拍到相片。」

望着晓蝶冰冷的脸蛋,他的表情更加焦急了。「相信我,我说的话全是真的!杂志一出刊后,我曾经打电话问她为何要对记者说谎?为何要说我们两人在交往,还说我们打算结婚?结果她竟恼羞成怒地对我大吼,还说反正这只是八卦而已,我干么这么认真?听到她这样说,我真的很愤怒,也更加确定是她故意设计这个局来炒作新闻,藉此提高自己的曝光度。倘若你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去和她对质。」

聂仲尧的眼神不闪不躲,十分坦荡。

晓蝶摇摇头,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幽幽地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只是周佩琳。就算她的事只是一场误会,但,孩子呢?我并没有强迫你负责的意思,但既然你不要孩子,就不要再来打扰我,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因为这样只会让我更加痛苦罢了。」

「晓蝶……」他的黑眸凝聚着痛苦与压抑,声音沙哑地道:「对不起,我知道我的反应伤了你的心,但我并非不要孩子,我只是——」

她截断他的话,冷冷地说:「你只是不想被我这么平凡的女人给耽误了。想想也对,像你这么优秀的男人,是应该匹配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完美的女人才是,怎么可能会看上我呢?我既无傲人的家世.也没有显赫的学历,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不要再说这种话,更不准说自己一无是处!」他低吼着,怒气腾腾。「你就是你,是无可取代的季晓蝶!是唯一可以让我大笑、让我烦恼、让我欢喜、让我魂牵梦萦的女人!如果我不爱你,就不会大老远地开车来这里找你,更不会像个傻瓜一样地苦苦守候!」

她终于转头看他,眼角却悬挂着晶莹的泪水,看起来无比凄楚。

「别哭。」他懊恼地槌着方向盘。「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吼叫,更不该让你哭……该死!我是混蛋,我真痛恨现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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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嗓音沙哑而破碎。「没错,我是个懦夫,我不敢为你腹中的宝宝负起责任,我不敢当一个爸爸,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好爸爸」,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的家庭」?至少,在我二十七年的人生中,没有福气享受过这些。」

他望着远方,黑眸深不见底。「你还愿意听我说话吗?这是一个很长,也很无聊的故事。我的人生就像一出被编坏了的八点档戏码,我……曾经是个弃儿,在还没有被正式收养之前,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跟亲妹妹都是住在育幼院里的。」

弃儿?育幼院?晓蝶呆住了,无法置信地望着他。

他的眸光飘得更远,双眼没有焦距,也没有任何情绪,整个人彷佛坠入一个遥远的黑暗世界里。

「六岁那一年,我的父母亲离婚了。事实上,在我六岁之前,也很少看到父亲,他很少回家,几乎没有抱过我,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一片空白,连长相也想不起来。他长年在马来西亚经商,在那边早就有了另一个家,还有两个小孩。有一年,他终于回来台湾了,却是付了一笔钱给母亲,要她爽快地答应离婚,让他回复自由之身。」

「那时候,我母亲因为不甘心一直痴傻地守在台湾,所以身边早就有男人了,所以拿到那笔巨款后,她很干脆地答应离婚,两人迅速办好手续。我跟妹妹的监护权都在母亲手上,父亲一拿到离婚协议书后,就快乐地立刻搭机回马来西亚去了,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我跟妹妹一眼。」

他的语调更加苍凉萧索。「失去了父亲后,我以为可以跟在母亲身边,但……她不要我们。她把我跟妹妹寄放在婶婶家里,给了我婶婶一笔钱后,她就跑到台北去找男朋友,计划要一起出国。当然,在她的计划里,完全没有我跟我妹妹,从头到尾,我跟妹妹都像一个大型垃圾,先是被父亲丢弃,紧接着,又被母亲丢弃。」

他的眼底彷佛结了冰雪,缓慢地道:「我母亲在台北跟她的男友同居,用我父亲给她的巨额赡养费,租了一间豪宅,两人打算一结束男友在台北的事业后,就立刻到美国去,从此不再回来。被留在屏东的我非常非常想念母亲,所以我省下每天早餐和午餐的零用钱,饿了好一阵子的肚子,就算饿到头昏眼花,都舍不得花掉那些钱,后来,总算存到一笔钱,可以买一张到台北的火车票。当时我的钱只能买单程票,连回程的车票都买不起,但因为伯母亲随时会出国。所以我不敢再多花时间存钱。我满怀期待,以为母亲会照顾我,要去搭火车的时候,我还信誓旦旦地告诉妹妹,一定会带妈妈回来。」

听到这里,晓蝶已经泪流满面了,心弦一阵又一阵的抽痛。老天,她真的不敢想象,幼年的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心底究竟有多少苦、多少泪?

扯出一个比哭泣还悲惨的笑容后,他继续道:「到了台北后,我按照好不容易从婶婶那边偷来的住址,辗转找到我母亲居住的豪宅。我不知道该如何搭台北的公车,所以从台北火车站沿途问人,好不容易才走路到板桥,沿途挨饿受冻,饥肠辘辘也没钱买东西吃,只能在经过公园时,喝点水来充饥,幸好还有好心的人塞点东西给我吃。那时我身上穿着一件很陈旧的国小制服,整个人瘦巴巴的,再加上那阵子以来都营养不良,饿得面黄肌瘦,所以看起来活像是个难民似的。我痴痴地站在门口守候,终于等到母亲外出归来,她搭着一辆很气派的大轿车,浑身珠光宝气,俨然是个贵妇。

一看到瑟缩地躲在墙边的我时,她非常震惊,把司机打发走后,她下车走向我,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来干什么?快回屏东去!』她的神情非常紧张,深怕别人看到我,好像我的存在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污点一样。她从皮包中掏出几张钞票塞给我后,很厌恶地叫我快点离开,说她的男友马上就会回来了,叫我千万不要再来烦她,更不准被她男朋友看到,然后,她就进入豪宅了。

「那时,我还是痴痴地躲在墙角,无法相信母亲真的不要我和妹妹了,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一场恶梦,她不会这么狠心地抛弃我们。后来,我母亲又坐车外出,看到依旧缩在墙边、被雨水淋成落汤鸡的我时,眉头皱得好紧好紧,我永远忘不了她当时的表情,她的眼底满是厌恶,还叫司机快点把车开走……」

他闭上眼,语调彷佛积压了千重冰雪般。「那一刻,我终于醒了,终于明白母亲是真的抛弃我跟妹妹了。先是父亲,再来是母亲,他们都不要我们……视如敝屣、毫不犹豫地丢弃……我们的存在只会令他们不悦,只会阻挡他们追求快乐……」

聂仲尧再度睁开眼睛时,深幽的黑眸看起来好凄凉,彷佛他的人生不曾有过任何光亮。

「后来,因为叔叔、婶婶和亲戚都明白表示无力再抚养我们,所以我们兄妹被社会局安排送入不同的收养家庭。取得两边收养父母的同意后,我们兄妹还是会在逢年过节时互寄卡片,甚至见个面。我发愤念书,告诫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我拚命苦读,以第一名的成绩从最高学府毕业,又公费保送到异国求学。回国后,进入科技公司,有了稳定的收入后,我就跟多年来一直保持联络的妹妹说,除了她养父和养母的家外,我的家就是她永远的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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