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来去如风的仙人!”
“呸~我还坐过会飞的铁鸟呢,你见我到处给人说了么?”
抬杠这件事,只要开了头,就不需讲什么逻辑了,一切以压倒对方为第一要义
但陈初和陈伯康在抬杠的同时,又在暗中揣摩对方的身份。
以陈初看来,陈伯康有读书人身上那股淡然自信的气度,却言语轻佻、满嘴跑火车这和陈初以往见识过的官员大相径庭,所以这人应该不是官,更像是恃才傲物,不喜拘束的林泉隐士。
而陈伯康同样觉着陈初身上隐隐有股特意敛起的气度,这年轻人虽作农人打扮,但一口整齐洁白牙齿却骗不了人。
一口好牙,代表了饮食精细。
能做到牙齿洁净,更非易事.农人家可使不起洁齿的昂贵青盐。
陈伯康猜测,眼前这年轻人,大概率是淮北某位富户家的公子。
至于两人方才所说,‘我是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我是淮北楚王.’,彼此都只当对方在放屁。
觉着猜到陈初身份后,陈伯康稍微侧了侧身,将大宝剑纳入眼角余光的可视范围内,继续以老学究教训后辈的口吻道:“会飞的铁鸟?哈哈哈,我说你这个小郎,老夫劝你出门在外,还是少逞口舌之快!以免恼了惹不起的贵人,便如当朝大理寺卿万俟卨万俟大人~”
陈伯康特意顿了一顿,果然那冷脸汉子突然停下了雕刻的动作,抬头看了过来。陈伯康恍若未觉,接着道:“的亲眷就在霍丘县罗家店,小郎伱若惹了人家,可不如老夫这般好说话!哈哈哈,走了”
这陈伯康来的突然,走的麻利,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便往大路上走去。
依旧坐在原地的陈初,笑着朝背影喊道:“老先生,这就走啦?见面既是缘分,不留下尊姓大名么?”
已走出几步的陈伯康转身飒然一笑,认真道:“鄙人陆任稼,在泸州教书,小友你呢?”
“哈哈哈”到了这时候,这老头还藏头露尾,陈初不由笑道:“说来凑巧,鄙人也姓陆,与先生之名仅一字之差,唤作陆仁义.”
你叫路人甲,我叫路人乙,算公平吧?
陈伯康自是能听出内里机锋,跟着笑了笑,拱手道:“若有机缘,必可再见。告辞.” wωw⊕ ttk an⊕ co
“好走.”
待陈伯康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陈初才自言自语道:“这老头,有意思.”
转头却见,大宝剑正坐在树桩上发怔,不由打趣道:“大宝剑,想媳妇儿了啊?”
这‘媳妇儿’说的是在鹭留圩农垦任后勤部管事的刘兰芝自阜昌七年,刘兰芝在十字坡大槐树下救了大宝剑后,她便成了大宝剑为数不多可算亲近之人。
近几年,大宝剑得来的饷银、赏赐不但全部交给刘兰芝保管,且这浑身透着股冰冷气息的汉子,对刘兰芝的独女大丫亲的不行!
每回休假,甚事都不做,全部时间拿来陪大丫,宠溺至极。
万年不笑的黑脸,也只有和大丫待在一起时,才会偶尔挤出一丝难看笑容。
大丫幼年丧父,几年相处下来,对大宝剑甚是依赖,已俨然一家人。
所以陈初才会说笑他想媳妇儿了,大宝剑往常听到这等说笑,总会以更冷酷的表情遮掩羞涩,可这次,他却沉默良久后,继续以小刀雕刻一只女娃娃木偶。
对于大宝剑的惜字如金,陈初早已习惯,可随意一瞥,却见大宝剑不知怎地划破了手指,艳红血水染在了木偶身上,大宝剑浑然未觉。
陈初不由惊讶军中男儿,受些小伤不值一提,他惊讶的是,以大宝剑对刀刃的精准控制,竟也能犯划破手这种低级失误?
“大宝剑,手艺生疏了啊。”
陈初道,大宝剑未作回应,隔了好半晌,却突然道:“东家,我这女娃娃叫珠儿”
珠儿?
给木偶起名字?大宝剑何时有了小女孩的浪漫情怀陈初不由多看了大宝剑两眼,虽后者声调依旧是一贯的古井无波,但陈初却隐隐听出一股极其克制内敛的悲怆之感.
认识大宝剑已多年,这位沉默寡言的汉子对于过往一直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陈初稍一沉吟,拍了拍大宝剑的肩膀,只道:“兄弟,若有心事,不如讲出来”
大宝剑以指肚摩挲着手中木偶,沉默几息之后,却道:“东家,我无事。”
正此时,商队曹掌柜带着一名作农人打扮的青年走上前来。
陈初暂时将大宝剑的事放到一旁.农人青年也是此次喷药队的一员,名为苏晟业,原为淮南自耕农户,前年水患后,天灾外加大家族欺压,没了活路,便连同村内十余名青壮,靠着猪尿泡泅渡到了蔡州。
后经李骡子甄别,加入了军统。
以前,都是北人南逃,近两年,却出现了形势倒转。
淮北宁江军,每月至少收容百余北逃难民.但这点难民仅仅是有据可查的,淮水绵延两千里,想要将沿江布防成为飞鸟不得过的铜墙铁壁不现实。
无论齐周,都只能派遣水军占据一些可容大船靠岸的渡口,至于那些野渡浅湾,根本守不过来。
这便造就了许多官方无法统计的偷渡难民。
其中,自是少不了细作。
淮北有周国细作,淮南自然也有齐国细作。
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却又无可奈何的事,但这些细作因身份户籍问题,根本接触不到双方高层,只能混迹于村镇.
但比起淮南,细作在淮北的活动十分艰难。
拿已基本完成基层重构的蔡州为例,工坊中有工人卫队,村庄里有农人联防队,细作莫说想搞破坏,便是靠近村厂多打听几句就会被人盯上。
无合法身份,几乎寸步难行。
有些集镇草市,还组织了一批老头老太,臂缠袖箍,或守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口,或游街串巷瞎晃荡,负责些阻止百姓乱丢垃圾、随地吐痰的繁琐事务。
若遇可疑情况,便会上报官府。
去年腊月,蔡州滨淮县县城一名老太,发现一户人家每日从街面上购买的吃食远超正常人家,便第一时间上报,后由军统接手此事。
经过数日盯梢后,一举将隐藏在该户的周国十三名细作以及接头人捕获。
审讯后得知,周国枢密院机速房不知从何处听说淮北军数月前在河北路使用了一种叫做天雷炮的杀器,特遣人北来,想要打探一番。
滨淮在蔡州最东南,紧邻周国淮南西路,此地距蔡州尚有一百多里,不想,刚上岸几日,便被连窝端了。
而陈初这次来淮南,队伍中同样有十几名细作,分散于各处喷药队中,负责记忆道路、关卡、兵营等信息,同时兼作鼓动百姓北逃的工作。
如今淮北劳动力已越来越紧张,特别是寿州,在经历了当年大乱之后,尤世光和大郎想尽了办法,至今仍未能将全府良田开发。原因无他,只因缺人。
但军统在淮南的活动,就方便多了.经过四海商行多年深耕,淮南靠商行吃饭的商人、中下级军官不知凡几,这些人自然对商行人士颇多照顾。
上月,一名明为账房,实为军统的商行人员在霍丘县城活动时,被衙役以形迹可疑拘捕,当日,霍丘走私大亨、现今已洗白的汪员外便带人找上了衙门。
该使钱使钱,该打压打压,总之,那名账房当晚便全须全影的回到了商队。
事后,汪员外还赠银十两,为账房压惊,以期不影响双方良好的合作
比起办事花出去的些许银两,汪员外秘密持有的四海商行一千三百股股票才是大头,小涨一下,便是以前冒死走私一趟的利润。
这边,苏晟业已讲起了此来的原因,“吕各庄那吕大眼两年前投了淮北,去年又潜回了淮南本村,在他整日讲述下,村内百十口人都有心北投!但其中多有妇孺,无法照以往抱着猪尿泡的法子浮渡若可行,能否趁夜派艘舟楫将人接过去?”
说罢,苏晟业又低声补充一句,“整村来投,对咱淮北来说,政治意义巨大。”
军统人员除了必备的战斗技能训练外,还有各地方言培训、情报分析、思想教育以及政局分析。
有时,陈景安得空还会在军统夜校讲上几节课,苏晟业本就是成绩拔尖的学生,这才能一下抓住了重点。
淮南逃去淮北百十口人,没甚值得大惊小怪,但携妻带子的整村来淮北便意义重大了。
若淮北以此宣传,可以鼓动更多沿江百姓北上,并且,极具象征意义以前,齐国百姓南逃周国,这代表了民心所向、代表了周国在汉人心中的正统地位。
如今却南人北投,岂不是代表民心逐渐转向了齐国、或是说民心转向了淮北?
这对至今仍将周国奉为正统的天下百姓来说,绝对是一次心理冲击。
陈初想了想,做出了安排。
申时初,苏晟业领命离去,陈初转头却不见了大宝剑,抬眼望去,却见他孤零零站在一处小丘之上,面南而望。
日头微西,春风和畅,大宝剑身上却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孤寂之感。
陈初看了一会,忽然叫来白毛鼠,低声密语几句
申时三刻。
陈伯康骑着小毛驴,继续朝寿春县进发,时不时吟两句颂春的诗词,悠然自得。
自从方才近距离观察了那疑似何幻锋之后,他就是这般模样。
侍卫马超憋了半路,实在忍不住了,上前两步低声问道:“大人,方才那人到底是不是何幻锋啊?”
“啊?”似乎已将此事抛之脑后的陈伯康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轻松道:“非也非也,马大郎你认错了,我试探几回,断定那人并非何幻锋.”
“呃,属下眼拙了。”马超回话的同时却也松了一口气一名敢刺杀皇帝,且能在重兵之中逃出临安城的高手,相当有压迫感。
可前头牵驴的田轻候却诧异的回头看了老师一眼.他方才全程一句话没讲,反倒可以站在旁边用上帝视角观察众人。
那位吹牛逼、说自己是淮北楚王的年轻人,没甚好忌惮.想来是位还没遭受过世道毒打的公子哥,但那疑似何幻锋,却不该洗脱嫌疑啊!
他亲眼看到,老师说起大理寺卿万俟卨时,那人本来平稳冷静的雕刻小匕明显顿了一下,甚至刺破了手指都没察觉。
据田轻候观察,这人别说不该洗脱嫌疑,甚至八成就是那何幻锋。
毕竟,淮东绿林及其家眷正是万俟卨亲自带军士捕杀的,何幻锋与他有死仇!
田轻候不信老师看不出.
在他疑惑注视中,陈伯康却忽地捋须一叹,望着天边云彩,笑眯眯诵出半首诗来,“云卷云舒尽入眼,非痴非傻静听音”
“大人,好诗啊,为何只有半阙?”马超恭维道。
“老夫只想到半阙.哈哈哈。”
陈伯康爽朗笑道,但田轻候却忽然品出些味道.‘尽入眼、静听声’,老师这诗里,怎有点装聋作傻,等着看戏的意思?
三月初四,子时末。
月黑风高
大宝剑悄然出村,按照傍晚打听来的方位朝罗家店摸去。
习武之人,脚程快,二十余里,用时不到半个时辰便至
站在罗家店村外一处疏林中,大宝剑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罗家店村,范围不小,登高可见居中那座占地广阔的深宅,若不出意外,应该就是万俟卨岳丈罗金义的家了。
但令他意外的却是两里外,竟还有座军营,看规模,至少驻有一营兵士。
深宅大院中,想要找到那罗金义的居所并非易事,且军营距离如此之近,一旦入宅后惊动了家丁护院,营中军士须臾间可至。
单人闯进去,是难办了些。
正踌躇间,大宝剑忽地心中一警,微微偏头往侧后瞄了一眼.
十几丈外,镇淮军中脚程、轻功最好的白毛鼠紧贴树干。
一路尾随至此的他,方才借着微弱天光看到大宝剑回头,赶忙将身形藏匿在了树后。
几息后,才小心翼翼探出脑袋观察.却见,方才大宝剑所站的位置已空无一人,白毛鼠想起东家的嘱咐,不由着急,想要走出来。
下一刻,却觉颈间一凉,白毛鼠瞬间头皮发麻,即便不敢转身,也知道是谁有这悄无声息摸到自己身后的本事。
“大先生,莫动手!我是白毛鼠,老白!王爷的斥候营营正!”
白毛鼠连忙低声道。
他和大宝剑算不得亲近不是不愿亲近,只是这大先生太不好接近,像块捂不化的坚冰。
整个淮北,除了东家以及长子、吴奎等老兄弟,大先生和旁人讲话的次数都不多。
所以他赶紧搬出了‘王爷的营正’这个身份,因为他觉着白毛鼠这个身份都不足以让大宝剑收起杀心。
和他猜的差不多,大宝剑虽未当场要了他的性命,却也未将利刃从白毛鼠颈间移开,只平静的问了一句,“为何跟我?”
白毛鼠小心调整着呼吸,以免任何细微动作惹大宝剑动手,“是东家要我跟着你的!”
说了这句,又连忙补充道:“东家见你今日情绪不对,担心有甚意外,特意嘱咐了我几句.”
“东家还说甚?”
“大先生,能不能先将刀子移走啊。”
白毛鼠举着手,僵着身子片刻后,冰凉刀刃离开颈间,白毛鼠长出一口气,魂魄归位.
转过身来,大宝剑面沉如水,目光深邃,静静等待白毛鼠的解释。
白毛鼠却隔着疏林往夜幕下的罗家店看了一眼,抱拳一礼,低声道:“大先生,白日东家对小的讲.当年,东家遭难,是大先生陪着东家做下了灭族的大买卖。是以,东家一再交代,若是大先生遇到了难处,不要怕连累兄弟们
东家原话是这般说的,大宝剑敢随我捅破齐国的天,我就不怕为他再捅一回周国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