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陈家祖宅,老夫人住处。
此时宾客早已散尽,梁氏让刚刚回家的阿瑜住到了她这里。
就寝后,祖孙俩说着体己话。
“.孙婿待你可好?”
“好呢。叔夫君他不喜拘束,王府后宅也没那般多规矩。夫君每次忙完公务回家,都要给孙儿带些外地零嘴吃食.”
“呵呵,你倒是个好哄的。”
梁氏慈祥的笑了笑,又叹道:“说起来,你上头没有公婆管着,平日在王府倒是能自在些。”
这话祖母能说,阿瑜却不能接。
婆媳关系千百年来都是一个大难题,站在阿瑜亲人的角度看,上头少了长辈管束,自然能过的舒服些。
可阿瑜却不能表露出任何一丝‘幸好夫君没爹娘’的意思。
梁氏也没在这件事上继续深入,又道:“我听人说,王妃极贤慧温柔好相处,倒是那蔡氏性子乖张,在府里没人欺你吧?”
“没有没有。”
阿瑜连忙否认在王府生活的久了,阿瑜早发现猫儿并非只如外界传闻的‘温柔好相处’那般,若没点心机和手段,怎会让叔叔多年来对她敬爱有加、怎会与蔡婳那般难搞的人相处的和和睦睦、怎会让玉侬对她死心塌地。
王妃,可没那么简单。
不过,为了让祖母安心,阿瑜还是多解释了几句,“祖母也知,夫君从海外归来,无亲族兄弟帮衬,家里许多事都需府内姐妹支应,大家都忙着外间大事,自然没工夫整日在后宅算计。”
说起这个,阿瑜口吻间有一丢丢的得意。
当今大族,妻妾进门后,要么相夫教子、要么负责繁衍香火,大多不愿女眷再抛头露面。
王府却不同,陈初不但不阻止,甚至还鼓励家人继续参与自己喜欢的事业用他的话说便是,若无正事可忙,整天闷在家中,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便是没矛盾也憋出矛盾了!
是以,阿瑜入王府后,从未中断过与外界的密切联系,在继续开拓眼界的同时,还可以获得成就感。
这种事在别家不常见,反正颍川众多世家的媳妇进门后,成年累月不出府宅,明艳少女变深宅怨妇的例子比比皆是。
梁氏闻此,不由好奇的问道:“你们几人都有甚大事在忙?”
“王妃管着鹭留圩农垦,祖母或许不知这家商行体量,这样说吧.去年年末河北路边祸,夫君带兵北上,王妃以鹭留圩农垦为主,短短十五日,便为大军筹措粮食八万石、草料近二十万石,组织来民夫两千!当时爹爹都吓了一跳,他说,仅王妃手中这鹭留圩农垦,几可抵唐、颍、寿三州之力!”
明明说的是猫儿,阿瑜却也忍不住自豪起来,好像有这么一位厉害姐姐,是件很值得臭屁的事。
“这王妃是个有本事的。”
梁氏能在丈夫去世的情况下,带着几个儿子将大部分家业守住,自然不是庸人。
可比起近年在齐国无人不知的楚王妃所做的大事,梁氏当年经历竟被衬的有些小儿科了。
“是呀,姐姐是厉害,却也不是天生厉害的。”
阿瑜这话讲的微酸猫儿农女的出身不是秘密,但凡了解一下,便能知道猫儿早年间是一个不识一字、没见过世面的小村姑,和陈初相互扶持,一步步成长到了今日。
夫妇相濡以沫、以彼此为后盾、搏世间险恶、驱拦路豺狼的故事,简直满足了阿瑜这种小文青的所有幻想。
只可惜,陪叔叔经历那些的女主角不是自己.
梁氏听出了孙女语气中少许异样,却也没说破,只道:“那旁人呢?旁的女眷在忙什么?”
“蔡姐姐掌着四海商行和冶铁所”
说起蔡婳负责的事务,阿瑜点到为止,倒不是不想在祖母面前夸蔡婳,实则是因为她打理的事,有很多不能对外人说
仅阿瑜所知的,四海商行底下的走私漏舶队伍规模之大,当属天下第一,和金、周两国各地文武有许多隐秘勾当。
而冶铁所产出,更是隐秘至极,好像和天雷炮有关系,阿瑜对此也只知晓些皮毛。
反正,王府女眷中,数蔡婳行事诡秘,她手里好像还有一个独立于淮北军政系统外、以青楼楚馆为根基的谍报系统。
阿瑜平日经常帮陈初整理、归纳公文案牍,这才对以上等事有所耳闻。
此刻,面对祖母,阿瑜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了‘蔡州陈家’的人,自然要守好家里秘密。
“玉侬管着玉容香妆、花容包包等场坊姐姐原曾想让她帮忙掌家,后来却发现她太过溺爱孩子,现下也不敢把后宅的事交给她了,哈哈哈.”
不知不觉间,阿瑜对猫儿的称呼从‘王妃’改回了更为习惯的‘姐姐’。
说起玉侬时下意识的笑声,也并非取笑,而是说不清怎回事,想起玉侬便让人开心。
她是王府后宅的开心果,不止阿瑜和她相处时觉着开心,便是陈初和玉侬待在一起时,也肉眼可见的放松。
别看猫儿整天惩治玉侬,可她和蔡婳两人私底下说起玉侬时,也时常被气笑。
这边,梁氏从阿瑜的口吻、称呼间终于确定,孙女在王府还是蛮开心的,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笑着问道:“那阿瑜呢?阿瑜管了些什么事?”
“孙儿呀,孙儿掌着淮北舆论场。”
阿瑜唯恐祖母小看自己的事业,挑着些能说的解释道:“祖母,如今蔡州五日谈、大齐七曜刊的报道风向,舆论引导,都是孙儿做的谋划,近年来孩童间流行的小人书、连环画也出自孙儿之手。夫君讲,舆情之事,轻则可凝聚民心、引导风向;重则可颠覆一国,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番说法,已将舆论宣传上升到了国家大事的层面,可阿瑜却没等来祖母的夸赞和惊叹,梁氏只是笑了笑,却道:“女儿家嫁了人,诞下子嗣才是正事、大事。你即便做下再大的事,也不如生下一个大胖儿子来的重要.”
满怀热情的阿瑜不由一滞。
催生这件事,阿瑜已在娘亲那边经历过了,原本不算什么。
让她失落的是,即便坚韧、要强如祖母,好像对女子做大事也没多少认同。
在王府待久了,阿瑜忽然觉着自己和世间女子有些格格不入。
在王府时,虽然几人在一起也聊夫君和孩子,但也能聊淮北淮南的局势、聊场坊经营、聊玉侬别出心裁的设计。因王府内有猫儿和蔡婳存在,女眷的共识便是生了孩子也不耽误做事,更何况,她们做的这些事都和夫君的大业息息相关。
一家人共同奋斗不好么?难道非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无所事事枯坐宅中等待夫君归家,才算贤妻良母?
这是祖孙两代人的观念冲突,阿瑜没打算说服祖母,便沉默了下来。
梁氏自然能察觉到孙女的情绪变化,不由幽幽一叹,语重心长道:“阿瑜,你需记得,你不止是王府妃子,也是我陈家女儿。你早早诞下儿子,于你爹爹、二叔、兄长们有大益,于我陈家有大益.”
这话让阿瑜心里不太舒服,两陈联姻,在外人看来铁定是一桩政治联姻。
可阿瑜却清楚,当年的自己可没想那么多,即便是将身子给了叔叔时,他也才是一府都统。那时阿瑜可没想到叔叔会在短短几年内把持了齐国、震慑金周。
尽管认为自己和叔叔之间单纯的感情被玷污了,阿瑜还是小声应道:“孙儿知晓了。”
发现阿瑜没听到心里去,梁氏换了一副凄婉口吻,又道:“孙儿莫怪祖母说这些,但一家一族想要在世间立得住脚,靠的一代又一代儿孙寒窗苦读、以待天时.
“当年你爹爹苦读多年,才在年仅三旬的时候谋的一个微末官身。如今,我陈家的天时等到了,这天时便落在你这桩姻缘上。前些年,家中无依仗,祖母熬了过来,但祖母还能有几年好活?以后啊,陈家这担子要落在你身上了.”
话说的不算太明白,但阿瑜也能听懂,祖母说的‘以待天时’,是暗指日后陈初变王为帝的可能性很高。
若到了那时,阿瑜在后宫,和陈家叔伯兄弟为外臣,内外呼应,多提拔自家子弟,用不了多久,颍川陈家便能重现百年前的风光。
可那句‘陈家这担子便要落在你身上’的话,让阿瑜突然间感受到一股好大压力,让人透不过气来。
大多数时候,以爹爹为代表的淮北颍川派和夫君的利益是一致的。
可祖母这般说,万一日后双方利益出现冲突了呢?
还有,如今陈家在淮北系已是如日中天,再行安插自家子弟,夫君会怎想?
想了一下,阿瑜没有直说,却举了个例子尝试劝说祖母,“祖母,如今家中才俊已大多在各地任职,余下亲眷难免有不贤不明之辈,便如姨祖母家的”
阿瑜想了一下,才记起了那位从小因顽劣而出名的表亲名字,“姨祖母家的钧哥儿,若他这般的亲戚也进了淮北为官,并非好事。”
不料,梁氏却道:“钧哥儿幼年是顽劣了些,那还不是因为你姨姥爷早丧,缺了教导么。人长大了,都是会变的.”
这话,阿瑜却是不信。
姨祖母有一子,育有七女一子,那钧哥儿两代单传的独苗,自幼被姨祖母和几位姐姐溺爱到了极点。
这位远房表兄,幼年时抢阿瑜她们小姐妹的头花、偷几人的零花钱,是姐妹眼中的大恶人。
长大些,依然恶习难改,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但不管拉下了多大饥荒,姨祖母和她家的几位表姐都会帮他补上。
后来,表兄不但亏的钱的越来越多,且时常呼朋唤友在街面上调戏小娘、惹是生非,姨祖母一旦解决不了,便会找到梁氏哭诉求助。
为此,梁氏散出去的银子没有一千,也有六八百两。
耳听祖母还在替表兄说话,阿瑜干脆沉默不语能想到,肯定是姨祖母又求过祖母了,想要为她那宝贝儿子谋个官身。
阿瑜才不接这茬!
果然,见她不吭声,梁氏又开口了,“哎,孙儿也知,你那姨祖母一生命苦,如今她年纪大了,只能依仗钧哥儿。现下钧哥儿在郾城做县尉,待孙儿回程时,将他带去蔡州安置吧,有表兄在,你也有个照应。”
听到‘钧哥在郾城做县尉’,阿瑜已然吃了一惊,不由道:“他一介白身,怎就做了县尉?”
县尉掌一县缉捕治安,虽不是什么大官,却已是官身了。
阿瑜还以为爹爹糊涂了,私下安排了这表兄。
祖母却道:“郾城知县侯节夫慧眼识人,提拔了钧哥儿.”
“.”
到了此时,阿瑜已经非常生气了狗屁的慧眼识人!
表兄若没有和祖母这层关系,你看那候知县还识人么!
人家就是看中了颍川陈家的招牌,或者说是看中了颍川陈和楚王的关系,这才积极示好。
阿瑜不信祖母参不透其中关节,可眼瞧祖母在装糊涂,阿瑜终于没忍住道:“祖母,孙儿在蔡州有夫君疼爱,有爹爹在,孙儿想回娘家时,几步路便到,何需表兄来照应我?”
祖孙俩虽有真实感情为基础,但数年不见,梁氏没想到自己带了好几年的小丫头,说话竟如此直白,竟当场驳了她的面子。
怔了几息,梁氏才放低声音道:“祖母不是为你好么,表兄毕竟是自家人”
阿瑜忽腾从床上坐起,“自家人?祖母难不知,今日午宴,姨祖母要我带两位表妹回府的事?这是自家人?呵呵,打我夫君主意的自家人!”
眼瞧谈不下去了,梁氏忽然红了眼睛,抹了抹眼泪,道:“哎,当年都怪祖母,原以为给你姨祖母寻了个良配,谁知却害她受了半辈子罪,每每忆及此事,祖母便悔恨难当。如今,祖母操持了半辈子,眼看着咱家一天天好起来了,却唯独放不下你姨祖母一家啊。我孙儿若恨她口无遮拦,祖母替她给孙儿赔罪.”
说着,梁氏翻身竟作势欲向阿瑜行礼。
这一下,可把阿瑜吓坏了,连忙跪在床上抱住了祖母,阻止后者行礼的动作。
天下,哪有祖母向孙女赔罪行礼的。
“祖母莫急,祖母莫哭,阿瑜再多赠姨祖母家一些银两成不成”
阿瑜一边好言相劝,一边说起了旁的办法。
可梁氏却只在阿瑜怀里低声啜泣,甚也不说。
不知怎地,阿瑜猛地鼻子一酸,心下生出一股巨大委屈.您可是最疼爱阿瑜的祖母呀,为何要这般逼迫孙儿,在您眼里,外嫁的女儿果真就只剩下能为家里带来多大利益的作用了么?
阿瑜忽然很想念蔡州那座王府,想念总会逗她开心的叔叔、想念娇憨的玉侬、想念如长姐一般的猫儿、想念爱欺负人却又见不得姐妹们在外受一点屈的蔡婳.
一滴眼泪滑进嘴角,咸咸的、涩涩的。
阿瑜突然生出一丝明悟.自打自己出嫁那日起,这颍川陈家的宅子便不是自己的家了。
她的家,在蔡州洒金巷。
今日午时还因回家而满怀欣喜的阿瑜,忽然很想家。
自然,想的蔡州洒金巷的那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