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日。
东京大庆殿朝会。
数日前,阜城大捷的消息已传回东京,昨日,刘鹗及其党羽押送进京。
是以,早朝氛围相当轻松。
只有新任礼部尚书杜兆清心事重重.
明日,他便要带领使团出使金国,依定例,三年一寻芳,今年理应献三百美女与上国。
可方才,他小心翼翼提及此事时,新任吏部尚书蔡源却淡淡道:“赠女之事,断无可能。我大齐无一位多余女子可供人享乐。哪位大人若果真心忧国事,可自献妻女”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人的嘴。
并且百官都知道,虽楚王远在河北,但蔡尚书的话便是楚王意志的表现.
甚至,就连在朝堂上很少发表意见的嘉柔,也罕见的开口支持了蔡尚书。
能理解,殿下本就是女子,想来对这种拿女子结上国欢心的做法天生厌恶。
但杜兆清也觉着很委屈.此事他又不是为了自己,今年国朝朝局动荡,正是需要稳定之时,可此次出使,不但应献的美女没了,便是布帛、金银也比往年少了许多。
万一大金皇帝迁怒,他杜兆清的脑袋事小,金国兴兵进犯大齐怎办?
不过,阜城大捷已是齐国近年来少有的大胜,满朝朱紫都在恭贺殿下得楚王这位护国砥柱,谁还有心思搭理杜兆清这个扫兴的家伙。
翌日,十一月十二日,杜兆清忧心忡忡的离京北上。
此次使团规模相比往年小了许多,但又多了一些奇怪的人,譬如户部茶酒司主事李禾斗、淮北商事代表蔡坤.
途中,在经过大名府以后,杜兆清忽然取道往东北方向的阜城而去。
他终归还是觉着不妥,想要亲自见楚王一面。
十一月十六午后,使团抵达阜城左近。
杜兆清不由大吃一惊,此地上月刚经历战火,在他想来,周边村落该是残垣断壁、十室九空、百里无鸡鸣才对。
可眼前场景.
南北向的北流河两岸,人如蚁附、旌旗招展,这些旗帜中有‘镇淮军先锋马军营’、‘广捷军先登营’之类的官军旗号。
也有诸如‘北湾村民壮第一队’、‘交河村民壮’等稍显简陋的旗帜。
还有些‘沙涡镇姚家’、‘落市集秦家’等明显属于乡绅家的旗帜
旗帜下的河道护坡上、干涸河床上,到处是喊着号子,或清理积淤、或夯实河底的民壮,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河道两旁,则是一群群卷着袖子在临时灶台旁忙活的妇人,灶间烟火缭绕、蒸汽氤氲。
便是那些半大小子,也在阔野树林间忙前跑后,帮灶上寻找柴火。
对外称作李禾斗的李科,和蔡坤出身于桐山,眼前这冬季大会战的景象虽震撼,但以前总算见识过。
但杜兆清却坐在马上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道:“好好一派.”
“杜尚书可是想说,好一派勃勃生机之景?”
蔡坤笑问道,杜兆清一拍大腿,“啊呀!正是如此!本官走遍大齐,也只在蔡州见过这般景象!观之令人心潮澎湃!”
“哈哈哈”蔡坤和李科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
那种自豪感,毫不掩饰叫你们见识见识我们淮北的基层组织能力!
“劳动号子嘛吼嘿,整天动地嘛吼嘿,盘古开天嘛吼嘿,唱到今天嘛吼嘿,不怕风儿嘛吼嘿,不怕雨儿嘛吼嘿,寓公移山嘛吼嘿”
一里外的河床上,陈初身穿短褐,正与周宗发、范广汉等十来个镇淮军弟兄夯实河道。
每唱一句,众人便合力拉拽麻绳,捆在中间的大磨盘被扯的离地一两尺高,再重重砸下,发出一声沉闷响声。
豆大汗滴从厚实肩膀上滑过肌肉虬结的大臂,配合着此起彼伏的劳动号子,自有股说不出的阳刚美感。
“东家,您去河坡上的草庵下歇着吧,有我和兄弟们就行了。”
借着调整磨盘的空闲,周宗发第N次提议道。
陈初哈哈一笑,将系在脖子上的面巾解了,随意在脸上擦了把汗,道:“无碍。近来歇的骨头都酥了,干这么一会,浑身通透,爽利!”
当年还在桐山时,陈初日常生活中做农活的比例不算低,今日得闲,来此出一身爽利大汗,竟有些舒坦。
眼瞅周宗发还想劝说,陈初反而道:“发哥,倒是你这腿脚经不经得住这般重活?若不舒服,早早歇着”
“东家哪里话!我以前便是与人做佃的,还能叫这点活累到?”周宗发抬起微坡右腿使劲在地上跺了跺,以证明自己身板硬朗,自是引来一阵袍泽们善意的笑声。
几丈外,北湾村民壮第一队负责的河段内,正在往人力车上装运泥土的鲁寿闻听笑声,不由拄着木掀往那边看了两眼,随即低声向拉车的张五栾道:“老大,那年轻人不会就是楚王吧!”
张五栾往那边瞄了一眼,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随后才道:“打听恁多作甚,做好咱们自己的事才是正经!莫让那流动红旗丢了,孩儿们都等着吃肉哩!”
“哈哈,好!明日保准还让我那侄儿侄女有香喷喷的大肉片吃!”
他两人因表现良好,于六日前成为了第一批释放的俘营。
一出来,便遇见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冬季疏浚大会战’!
和以往那些官老爷强征壮丁不同,这大会战虽不发工钱,但提供一日两餐,管饱!
并且,男工每人每日另发粮食三斤、女工两斤.
冬季本就没什么农活,一听管吃又给粮食,周边几县的农人瞬间蜂拥而来。
镇淮军为方便管理,将他们按村别组织成一个个单位,每村负责一段河道,若哪村能超额保质完成任务,第二天便会得到一面流动红旗。
谁得这面红旗,便意味着隔日他们村的灶上能得半扇猪肉!
刚开始,北湾村因人口没有旁的人村多,接连两日都和这流动红旗无缘。
灶上的米麦饭虽香甜,但娃娃们看见隔壁慈家井村大快朵颐、满嘴油汪汪吃肥肉时,馋的口水流了一尺。
见此,张五栾动了心思.释放的头批永静军俘虏中,有许多兄弟都不是阜城人,便是得了自有,却失了糊口的差事,正不知该何去何从,张五栾便将他们都带到了北湾村民壮队伍。
随后,又以军伍习惯,将大伙编成了四队第一队壮劳力作掘土、拉车、夯土这等重活,第二队中劳动能力差的老人负责为大家修理易损工具,比如木掀、车轴,第三队妇人为大伙煮饭缝衣,第四队都是些孩童,负责捡柴
这么一来,北湾村的劳动效率登时超了其他村一大截。
自从十一月十四日,他们得来流动红旗后,再没丢过。
这一下,张五栾不但得了同村人的敬重,也被广捷军的某些军官注意到了如今,关于他的种种表现的报告,已送到了广捷军指挥使彭二的案头。
彭二哥已从陈初那里得到了消息,广捷军日后会驻扎阜城左近,同时彭二哥还要负责重建永静军,他自然想要寻些熟知本地情形的军官苗子。
午时末,张五栾的婆娘春妮站在河坡上在满坑满谷的人群中一番睃巡,终于看见了自家男人的身影,便唤来儿子指了指,嘱咐了几句。
随后,他家七岁的孩儿便顺着河坡一路小跑了下来,边跑边喊道:“爹爹,爹爹,吃饭啦,娘让爹爹喊叔伯们吃饭哩哎呦”
河坡有倾斜角度,张小郎跑下来刹不住脚步,一个大马趴扑倒在了张五栾身上。
村里的孩子皮实,既不哭也不闹,趴在地上仰起头便对爹爹又道:“爹爹,和叔伯们吃饭啦,有肥旺旺的大肉片!”
孩童这可爱模样,引得周边百姓齐齐笑出了声,便是陈初笑着也看了过去。
张五栾哈哈一笑,抱起儿子,扭头对乡亲和袍泽喊道:“兄弟们,吃饭了”
随着北湾村春妮的吆喝,远远近近响起了接二连三的妇人喊同村吃饭的声音。
一时间,北流河河道两侧更加喧闹。
北湾村灶前,围了足有上百口人,却也不显混乱。负责打饭的妇人,为老人装两片一扎长、一指厚的肥肉,再加两个顶大的馒头.这是敬老。
孩童们的碗里同样是两块肉,加一个大馒头他们正在长身体,这是爱幼。
青壮们则是每人三块肉,三个大馒头男人出了牛马力,需多吃些油水补一补。
但轮到她们自己时,锅中已没了几块肉.她们便围在锅灶旁,将肉块夹碎,掰了馒头随便蘸着些肉汤吃。
却没一人提意见或表露不满。
民族特性中的坚韧品质,或可从妇人品性中窥见一斑。
村民文三前后左右瞧了瞧望不到边的吃饭人群,感慨道:“这北流河边,少说有一两万人,一天得吃多少粮食啊!”
“是啊!”另一名同村村民一口吃进一块肥肉,边嚼边乌拉道:“我听蔡小哥说,北流河整治完,就要轮到咱们村旁的界河了。他说,王爷要将北流、永流、四臧三河全部疏通,各村再自修水渠,春耕前要完成左近二百一十七村的田地灌溉工程”
“嚯!好大的手笔!”
“那感情好啊,咱村若能用水浇地,往后整年都能吃上白面馍馍了!”
村民纷纷感慨道。
坐在一旁的张五栾只听不语,却向不远处的两女一儿招了招手,待孩儿们上前,将碗中肉片分别夹给了三人。
大女儿却又将肉夹回给了父亲,低头转身走向了远处。
幺儿幺女年纪小,端着刚刚从父亲碗里得来的肉便跑到娘亲身旁,举碗炫耀道:“娘,娘,爹爹又给了我一块肉!”
却换回娘亲一句呵斥,“你爹掏牛马力给伱们挣吃食,你们却不知道心疼爹爹!”
一对儿女挨了骂,磕着泪花转头看向了爹爹。
张五栾不由心疼喊道:“给他们吃,我不饿.”
一段小插曲打断了村民之间的谈话,众人呵呵一笑,又有村民接上了刚才的话题道:“王爷整日供这么多人吃喝,不会轮到疏浚咱们村河渠时将粮食吃光吧?”
村民文三却神秘一笑,卖弄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王爷这次来阜城,打杀一二百乡绅、文武,从这些人家里不知得来多少钱粮!咱们才能吃多少?论起来,还是楚王挣的大头!”
本不欲插嘴的张五栾闻此,忽然皱起了眉头,看向了文三,道:“文三哥,那乡绅文武家中米粮再多,可给你吃过一粒?”
“自自然是没有的。”
“那不就得了。做人需知恩图报,别管王爷从哪得来的米粮,给你吃一口,你就需记这一口的恩情!”
张五栾说罢,指了指同村的老人、锅灶旁的妇人、还有吃饱了饭在远处追逐玩闹的孩童,道:“文三哥你看看,王爷若真的只是需要做工之人,会容许这么多妇人、孩童在这儿混饭?人家只是找个由头,喂饱咱们,叫咱们挣些口粮,以免今冬饿死!”
端碗斜倚在树上的魏寡妇留意到了男人间的谈话,当即高声插话道:“五哥说的在理!就像我,带着两个娃娃,给人做工谁肯要?王爷就是想着法叫咱们有口饭吃”
“男人说话女人插甚嘴?”文三回头斥了魏寡妇一句,再回头看向张五栾时,不自在道:“我没说王爷不好,他的恩情,我都记着哩.”
不远处,陈初刚端上饭碗,两位老农打扮的乡绅便联袂来访。
来人是沙涡乡绅姚宗江、落市集乡绅秦甫。
十日前,楚王号召全民参与冬季大会战时,两家便给予了积极响应,当日便让子侄带领家丁、亲族来到了北流河施工现场。
他们几家自然不缺这口吃的和每日那几斤粮食,但这是一个态度!
也是,田产虽说被讹.虽说‘主动’献与了朝廷,但好歹搭上了楚王这条线。
再纠结已经丢过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尝试利用新关系为家族谋取新利益才是一个成熟的家主该思量的事。
果然,前几日,在楚王牵头下,‘十八善人’和淮北财团有了第一次接触。
初步谈到,由双方共同出资,在本地建起一座罐头厂和铁器农具厂的打算。
是以,今日留在工地上的子侄看见楚王亲至,急忙通知了家主。
姚、秦两人离的近,才能第一时间赶来。
来前,两人特意换上了农人衣裳因为传话的子侄说了,楚王就是这副打扮。
陈初热情的请两人落座其实就是坐在地上,但两人却一丁点嫌弃、不适的表情没都没有,反而乐泱泱的在陈初左右坐了下来。
随后便滔滔不绝的夸赞起,若这河渠疏通,会造福多少百姓,会遗泽多少代之类的。
陈初也回道:全赖姚、秦这等乡贤深明大义,支持朝廷配合本王工作云云.
无比融洽。
正在此时,南边再行来一队旗帜鲜亮、仪仗规整的队伍。
少倾,毛蛋骑马驶近后翻身下马,一路跑到陈初身前,抱拳道:“大哥,礼部尚书杜兆清到了。”
“哦?”
陈初还未起身,姚宗江和秦甫一骨碌便爬了起来,那动作简直比正值青壮的陈初还要麻利。
六部主官的礼部尚书啊!
片刻后,杜兆清的使团队伍走近,杜兆清早早便下了马,步行而来。
在这片满是军汉、农人装束的河岸旁,他身后代表了齐国的仪仗、身上的朱紫官袍格外显眼。
直让方圆一里内的百姓都起身看了过来
杜兆清快步走来,陈初终于站起了身。
两人之间尚有一丈距离,那杜兆清便忽然驻足,抬手正了正官帽,随后一揖到底,恭声道:“下官杜兆清,见过楚王!”
“.”
周围瞬时一静。
远处的,听不真切只是见一位大官向一位身穿粗布衣的年轻人行大礼,倍觉惊异。
而近处的,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
十余丈外,鲁寿激动的直打摆子,扯着张五栾的衣袖强自压抑着低声道:“老大,老大!你看,我就说,他可能是楚王!你看,我猜对了”
张五栾一脸惊愕,久久反应不过来。
这便是王爷?我跟王爷共同疏浚一条河道?
倒是他家幼子,站在娘亲身旁,童言无忌道:“娘,娘,这不是前些日子来咱村里和蔡叔叔叙话那人么.”
“嘶~”春妮吓的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巴。
王爷是啥大齐除了殿下就数他大了!儿子称他为‘那人’,万一恼了他怎办!
而陈初,同样有些惊讶,惊讶杜兆清过于恭敬的态度。
不是说他以前不恭敬,而是说此时表现的极端了些
陈初不得不上前,虚托至今仍躬身行礼的杜兆清,笑道:“杜尚书,今日这是怎了?无端行此大礼.”
杜兆清这才抬起头,竟红了眼睛,只见他环顾四野,道:“王爷.眼前这景象,有官、有绅、有兵、有民,却不分彼此为同一桩事抛洒汗水!若神州各地皆能如此,我汉家必可再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