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六,原武和军指挥使孙丁秋、武肃军指挥使毛彪被当街斩首。
其家产田亩没入公帑。
沧州府自知府洪授业以下,褫官问罪共计十三人,整个沧州官场几乎为之一空。
罪官等人的产业田亩同样抄收入中原农垦名下。
中原农垦由蔡婳去年所立,齐国国库和鹭留圩农垦各占一半利份,最初是为了统一运营因东京之乱而抄来的开封府百万良田。
开封府境内良田,怎也和淮北搭不上边,若淮北系强行将其独吞,不免惹广大官、军不满。
这种联营方式看起来温和许多,同时,齐国国库得来的利润,也可以用来建设已落入陈初掌控的东京十镇厢军以及禁军。
总之,如今陈初已不能只考虑淮北一地,齐国财政、兵事同样需他扶持,既不能让齐国国库太过丰裕,也不能让齐国财政崩溃。
同日,陈初行文朝廷,奏明金军犯境之事,又将沧州文武‘弃民不顾’的罪行上报,并押解洪授业等人进京受审。
这次,嘉柔给了陈初‘任免文武,先斩后奏’之权,陈初自然也要回报一二,将洪授业等人交给朝廷处理,便是维护了一分朝廷脸面。
除此外,陈初奏表中还附带了一份官员转迁名单,焦屠由小队将一跃升为武和军指挥使,以及请调蔡州同知西门恭赴沧州知府任.
这边忙着重新构建沧州组织架构,而仍驻在阜城对岸的韩企先于第二天收到了王文宝、阿离赫部被歼的消息。
千里平原,金军同为马军,即使全歼也可能没有任何漏网之鱼逃掉。
韩企先收到信息当日,便急命韩尝、郭安部急退二十里,进入乐寿县县城凭借城垣据守。
那架势,竟是担心齐军会过河主动攻击一般。
同时,又遣密使面见阜城知县蔡思,那密使的情绪显然受到了韩企先的感染,见了蔡思便激动道:“齐军到底意欲何为!尔等过境伏杀阿离赫,两国再无缓和可能!岂不白费了韩公一番苦心!”
通风报信的是他,眼下得知阿离赫身死后暴跳如雷的还是他。
其实他的心思也好理解.为齐军通风报信的前提,是韩企先觉着齐军奈何不了阿离赫,最多驱赶了事,若后者因此折损少许军士,韩企先也好籍此上表参他一本‘不尊上令’。
同时,又不影响韩企先和阜城的商贸合作关系。
可谁料到出营千余将士,竟只逃回来不满十人!
这一下,韩企先玩脱了,并且,在可以预想的不久后,金国必发大军而金国南京路紧邻齐国,若两国开战,上万金军进驻,届时.
届时,不知会将他韩家根基所在的南京府糟蹋成什么样。
是以,此时韩企先既惊讶于齐军竟有全歼两营金军的能力,也生气于齐军的胆量。
“先生所言差异,据本官所知,我军并未越境入金,我军所杀者,皆是在我齐境内负隅顽抗之徒。”
蔡思咬死本方没越境,那韩家使者却驳斥道:“此事乃阿离赫部属亲口所言!言道齐军在界河北岸埋伏,才使得我军猝不及防之下吃了大亏。”
“溃兵的话也未必当真,说不定他是为了逼迫贵国为上官报仇,才故意污蔑我军越境!”
“胡扯!”
“先生这便是不讲道理了。此事归根到底是贵国将士不遵韩公之命,擅自攻击我大齐国土!您怎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难道错在我方?”
两人争论间越说越急,韩家使者冷眼打量蔡思一番,却道:“此事个中曲指,你我都明白!只是枉顾了韩公一番苦心,世人皆言,淮北高官个顶个年轻,行事颇具少年侠气,如今看来,却是不假。但蔡知县需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称少年意气,也可称之为愚蠢!
为一时快意,闯下大祸呵呵,有此一遭,今后两国必有大战!咱们且走着瞧,蔡知县自求多福吧。”
韩家使者拱手,走出了议事偏厅。
蔡思伫立良久,默默无语其实沧州之事,他有一肚子理由能驳倒这密使,毕竟是金军犯境在先。
可是,即便他这等文官嘴上说出花来,也改变不了双方的底气需各自将士来支撑的事实。
十一月初七,陈初调留驻阜城的四旅四、六团步军进驻沧州,由旅帅周良负责拱卫境内,同时展开募兵,裁汰武和、武肃两军老弱后,编为新军。
初八日,孙丁秋、毛彪二人自东而西传首河北路沧州、永静州、冀州、邢州.
这件事对各地驻军是一个相当大的震慑,齐国自立国后,防御策略便是重南轻北。
河北路官军认同金为上国、对金兵越境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将官不在少数,但孙、毛两人用脑袋印证了一件事那便是楚王不允许再出现此类情况了。
初九,擅山地作战的河北路王彦独一旅进驻西靠太行山的邢州。
初十,陈初长子、项敬、宝喜三部马军返回阜城。
与之同行的,还有数辆大车,车上是九百多级头颅
十二日,抵达阜城后,便在界河南岸以带回的人头,面北垒就了一座小型京观。
彭二哥等武将对此举纷纷叫好。
可蔡思等文官虽不太赞同,却也明白这是楚王要明示河北军民,和金国必有一战,且是那种只可进不能退的大战。
得益于陈初在淮北系中如日中天的威望,便是有不同意见,蔡思、蔡坤等人依然全力投入了备战中。
十一月十三日,来自金国南京路的使者抵达东京,递交了一封言辞激烈的国书。
再次指责了齐军越境杀害金军一事,着重强调了‘大金本不欲行征伐,然齐国以子侄之邦,屡屡犯上国威严,大金忍无可忍,若齐国再不交出凶徒,大金天兵至时,便是尔等国灭身死之时!’
兵部尚书张纯孝,则和蔡思一样,一口咬死齐军并未越过界河,金军犯境、齐军抵抗,并无过错。
双方又是一番嘴炮。
但杀气腾腾的国书,昭示着此次边祸终于滑向了无可挽回的深渊。
朝廷百官谁都不怀疑,此次金国必然报复,只是事发的河间府距离黄龙府太过遥远,待消息传至,金国兵马南来,至少需一个多月时间。
悲观者认为,齐国国祚,大约就剩这一个多月了。
因去年先皇驾崩,今年刚改的‘宣庆’年号,极有可能再无‘宣庆二年’。
而以礼部尚书杜兆清为代表的乐观者则认为,齐军既然能全歼近千金军,那便有可能再打一场胜仗。
但不管是悲观者还是乐观者,暂时没有投降派。
一来,这次沧州事件,楚王亲自参与了,若照金国要求,交出凶手,难不成要交出楚王?
这话谁敢说.
二来,也和嘉柔的态度有关不久前殿下又是加封楚王为河北督抚元帅,又是支援粮草,抵抗的意志十分明显。
连殿下都如此,谁再跳出来未免显得太过看不清局势。
相比朝堂内忧心忡忡的百官,民间对此却反应不一。
有人觉着齐军破天荒的成建制歼灭金军,代表着汉家雄风又起,自此后再不受那金人鸟气!
也有人觉着,天下大乱就在眼前了,有些大户人家已开始训练家丁、囤粮自保。
不管哪样想法,刚安稳了几年的生活又要被打破,却成了民间共识。
这种情况下,到底是齐金两国谁先生事,便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十一月中旬,‘促报会’理事何幸甫召集各地报馆驻在东京的代表,亲自去往河北路,试图一探究竟。
数日后,战地媒体团抵达沧州,留在当地的陈英朗热情款待后,并妥善做出安排。
先用了两天时间带领媒体团视察了金军犯境后一路烧杀的现场.至今那些村庄中仍旧残留着焚烧后的残垣断壁,个别幸存者对媒体团讲起初五深夜至初六凌晨的遭遇,依然不能自抑。
种种惨况令人闻之落泪。
随后,陈英朗又安排众多事件亲历者接受采访,其中有士子代表陆元恪、有乡绅代表陶员外、有妇人代表丁娇、有军人代表焦屠,亦有牢城营囚犯代表
如此复杂多样的阶层,无疑极大增加信息真实度,也因此积累了大量一手资料。
据闻,《大齐七曜刊》主编邹正道在采编时,数次落泪。
十一月二十六,战地媒体团返回东京。翌日,《儒报》《大齐七曜刊》《蔡州五日谈》等十余家报馆同时报道了此次河北路之行的所见所闻。
儒报头条先以极其血腥的写实手法,公开了幸存者的亲眼见闻‘丁壮者即加枭首;妇人者淫辱后填于井;婴儿贯于槊上,盘舞以为戏’
令人不寒而栗的描述后,儒报又将‘临危不惧、组织百姓躲藏’的陈英朗、朱春等士子当做了典型,大肆赞扬一番.
其实就是暗示读者,危难之际还需士人振臂一呼,特别是那被金军俘虏后,面对酷刑亦不肯吐露百姓藏身之地的朱春,被当做士人风骨之外在表现,狠狠吹捧了一番。
儒报当年一场大火后,进行了人员改组,但众多编辑中依然以儒生为主多多少少还是夹带了少许私货。
而大齐七曜刊久在东京,他们的报道风格更偏重朝堂.总之,由邹正道亲笔的报道中,隐晦提醒朝堂诸官,金国狼子野心,十余年未变,不该再对金虏抱有幻想,朝堂上下一心支持楚王御强敌于国门之外,方可在死地中觅得一线生机。
除了这两家报馆,态度最为鲜明坚定的,自然要属蔡州五日谈。
阿瑜撰写的头版头条中,言道:‘若无楚王于河北拒敌,昨日沧州被戕之百姓,便是万千齐民明日之遭遇。
金人凶残,十二年前东京城惨状已是明证,若此刻谁人再敢言割肉饲虎、委曲求全,非蠢既坏!
今,我河北路有淮北强军、有潘雄等悍勇义民、有中原万千百姓、有久经战阵之西北强军!
河北路为我齐国屏障,齐国全境则是河北路之后方。
我大齐两千万军民,若儿郎人人如焦、朱舍身往死,若妇人个个如丁氏作巾帼英物,区区金国,有何惧之?’
阿瑜这篇报道很重要,上来便用‘非蠢既坏’堵住了可能存在的‘投降派’的嘴,几乎等于言明了此时若谁再敢提‘委曲求全’,便是国贼。
接着,又暗戳戳的点了点‘久经战阵的西北强军’。
八月间,齐金边祸事发,可这帮西北军头,一个个装聋作哑,没有任何一方有派遣援兵之意。
只有折彦文、荆鹏等二代们以私人身份给陈初来了几封书信,打探情况的同时也向陈初表达了情感上的支持。
陈初本就没指望他们。
可阿瑜一篇檄文却将西北将门架在了火上
总之,各地报馆纷纷发声,极其快速的在官民之间形成了一个共识,那便是.绝不能再让金军流毒齐境了。
当年东京的惨状,如今沧州百姓的遭遇,都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楚王于河北御敌,便是为整个齐国百姓抵挡虎豹。
这便是战地媒体团的作用.使陈初在道义上站稳了脚跟。
十一月下旬,一场从淮北自发而起募捐活动,悄然席卷整个齐国。
事件的开端,是王妃胞妹赵小娘同吴君如、刘大丫等女娃,抱着自己攒了数年体己钱的储钱罐,来到蔡州城南军营,当着军需官的面摔碎了罐子。
一一清点后,请军需官将这些钱送到前线,给将士哥哥们购置糖果、冬衣.
淮北军的军费还不至于紧缺成这般模样,但这种氛围对前线将士无疑是一种巨大激励。
国战前夕,若上下一体、国民一心,才能做到举国动员。
若能做到举国动员,已立于不败之地。
腊月初一,或许是见报后坐不住了,麟府路节帅折可求之子折彦文率五百亲军来援河北路。
翌日,京兆府路信安军节帅邝道固之子邝思良率马军三百启程.
这点兵力,起不了大作用,但如今举国一体的氛围下,他们西军总要拿出个态度吧。
两天后,已赶来河北路的军统李科,收到了金国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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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以往一样,信中尽是那阿邋伯数字,李科亲自对照《西游释厄传》,按页数、行数、字数,一一将数字译成了文字。
既是早有心理准备,可见到译文依旧没忍住一惊。
‘十一月二十二,金帝命完颜宗弼为帅,率金人六千,辽、汉军三万,号称八万大军南下。或于腊月底、正月初进至河间。望楚王切切小心应对’
密文历来简介,这次金国暗线却加上了‘望楚王切切小心应对’,明显感受到那‘峨眉峰’也紧张了。
当日,陈初见信后,甚也没说,只命二郎、小乙守在外边不许人打扰,独自一人在官衙内对着河北路舆图看了整夜。
腊月初五。
得了调令的西门恭,同小辛第八团、秦大川十二团、孟宪良十四团、炮团两营,以及担负沧州犯官田产清丈的中原农垦工作人员抵达阜城。
众将顾不得洗去风尘,便进城参见楚王,却得知楚王从昨日观舆图至今,且不许人打扰后,不由面面相觑。
二郎、小乙既是陈初亲卫,又对后者有着近似兄长的感情,自然对陈初更了解些。
虽然自金军进犯沧州时,陈初便等着这一天了,但真的事到临头,两人还是感受到了陈大哥身上的巨大压力。
是啊,如今早已不是‘事败逃去山上’的当年了。
如今陈大哥担着数万将士的生死,淮北乃至整个齐国千万百姓的安危.
西门恭大概也猜到了因由,不由一笑,回身抱拳道:“既如此,我等晚些再来见过元章。三娘进去陪元章说说话吧”
约莫晨午巳时。
冬日阳光懒洋洋泼洒在室内,但油灯至今未熄。
陈初负手站在一张铺满了整面墙的舆图前,一遍遍盘算着各处的兵力配置,试图找到某些尚未发现的纰漏。
却听‘吱嘎’一声门轴响动。
被打断了思路的陈初,站在原地呵斥了一声,“不是说不许人打扰么!”
身后却无人回应,陈初不由回头只见一名身穿湛蓝襕衫的丰腴士子站在门内,含笑望来。
因久舆图前,用眼过度,陈初双眼第一时间没能聚焦,眼前画面模糊一片。
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哎哟,这不是我那小氼么!
欣喜心情刚刚升起,可下一刻却又生了气这阜城眼瞅就要成为前线了,待在这儿,谁也不敢说百分百安全!
“你怎来了!”陈初拉着脸道。
往日,蔡婳嘴上可从不饶人,别说和玉侬、猫儿斗嘴,便是陈初,她也不是没反驳顶撞过。
人家千里迢迢赶来,一见面陈初就黑着个脸,正是蔡婳回怼的好时机.
可此时,却不见她有任何不满,甚至脸上的妩媚笑容都没未减分毫.只见背对房门的蔡婳抬脚一钩,精准的关上了房门。
随后款款上前,立在陈初身前一尺处,抬头望着后者熬红的双眼和青森胡茬,忽地张臂抱住了陈初的腰。
咦.陈初有点懵,方才那句纯粹因担心而脱口而出的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正等着蔡婳诸如‘没良心的,人家跑这么远来看你’之类的反击不想,她今日竟这般温顺?
“抱我呀!呆子!”
蔡婳趴在陈初胸前娇嗔一声,有点反应不过来的陈初像雏儿一般,手忙脚乱环上了蔡婳的腰。
可蔡婳却不满意,反手将陈初揽在自己腰上的大手,往下扒拉少许,停在具有优美弧度的蜜桃上,这才满意的哼唧了一声。
哪有这样的人啊.一见面就请人摸自己屁股!
“婳儿怎跑来了阜城啊?此地兵凶战危,万一有个好歹怎办”
陈初在蔡婳耳边一叹,言语瞬间柔和。
蔡婳沉默片刻,紧了紧环在陈初腰上的手臂,随后有些感伤的低声道:“小狗,都怪我了,近来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稷儿身上,以至于忽略了小狗,让伱一人担了恁多事。如今,我来陪你了.”
陈初不由一滞,接着低头朝蔡婳吻去,蔡婳却嘻嘻一笑,抬手托着陈初的下巴将人推开,随后弯着媚眼笑道:“多久没刮胡子了?走,我先帮你净面剃须.待会任由大王处置,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