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语不敢再挣扎,也不知道要怎么问。
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是不能乱张口的,一旦措辞失误就会害得顾修寒像那天的秦钺一样尴尬难堪。
别人也就算了。
他不想顾修寒那样。
阮语嗫嚅了好半天,被满腹疑问憋得难受,结果还是顶着张甜菜根似的小红脸,又蔫又乖地被顾修寒抱了回去。
简直是毕生情商都用在这一路上了。
好不容易挨到地方,阮语一沾到床就游鱼般滑溜地钻进被窝,迅速拱成一个自闭的小圆包,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听不看。
顾修寒不明就里,褪掉外套,袖口挽起两折,去浴室取来擦脸巾,敲门般用指节轻叩小圆包,温声道:“出来擦脸。”
衣服懒得换就算了,至少化妆品要擦掉。
“嗯……”
阮语磨磨蹭蹭地从被沿上方探出来,眼瞳汲水般亮,像挨了欺负。
顾修寒以为他是发热难受才这个表情,用擦脸巾蘸了皮肤清洁液给他卸妆。结果手刚伸过去,阮语就抢先捏住擦脸巾一角,眼睫低垂,声音小小的:“我自己擦就可以了。”
乍一看倒像是成熟懂事了,知道不好连擦脸都让别人代劳。
顾修寒表情一顿,“嗯”了一声,起身找药。
人鱼用药与人类不同,阮语带到能源星的小药箱里装的都是研究院生产的人鱼特制药,缓解求偶热症状的就有好几种,效力不同,要根据实际情况选用。
顾修寒先给阮语量了体温,恰恰卡在高烧的临界点上。关心则乱,在战场上素来雷厉风行的顾上将罕见地拿不定主意,稍一迟疑,淡声询问:“手脚凉吗?”
照顾阮语这么多年,他积攒了一些经验。
如果发热时手脚冰凉,就意味着体温会持续上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需要格外留心,否则就是温度已经到达峰值,问题不大。
“唔……”阮语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好像有一点。”
见他迷迷糊糊的,顾修寒只得攥了攥他的手指。
软软滑滑,像捏住了几株春笋的嫩尖。
又冷得像冰凌。
在顾修寒松手前,阮语已应激式地抽回手。
他只是害怕,怕信号传播得太好,害他又听到奇怪的心音。
可这个小动作有些反常,难免被人解读为嫌弃与反感。
顾修寒悬在半空的手一顿,静静看了阮语一眼,缓缓低头拆药盒,语气听不出波澜:“体温还要升,先吃这个。”
“嗯。”阮语闷闷应声。
顾修寒捏着拆开的药盒一角递过去,平静吩咐道:“三片。”
语毕,他设置好其他几种药的服药提醒,拉过一个单人沙发坐到一旁,打开智脑准备在这里处理一些琐碎的公务。
阮语从小到大每次生病他都是像这样守在旁边亲自照料的。
幼崽时期的阮语不太能适应首都星的自然环境,因此娇弱得不得了,仔细算算生病的次数不少。有一次最为凶险的,是因为人鱼的免疫系统应付不了一种对人类而言并无大碍的病原体,导致数日高烧不退。沈婧雅手下的高级研究员们焦头烂额地寻找对策,小阮语也被转移到研究院内的特别看护病房里。
面团一样绵软柔弱的幼崽,被体温蒸得红彤彤,平时总是神神气气弯翘着的小尾巴也耷拉下来了,扁扁瘫在医疗舱里。
一轮药雾治疗结束,医疗舱开启。
少年顾修寒将戴着无菌防护手套的手伸进去,轻抚小鱼崽圆溜溜的脑袋,无声地安慰着。
小阮语一动不动,从药雾治疗开始时就一直侧躺着,顽强地保持着用小鱼屁股朝向顾修寒的状态,迷之气鼓鼓的样子。
顾修寒莫名不放心,想看看正脸,于是转到医疗舱另一端。
小阮语艰难地摆动着短撅撅的鱼尾巴,“啪叽”翻了个身,坚决保持背对状态。
他本来就烧得虚弱,顾修寒不敢再折腾他翻身,原地僵持半晌,还是放心不下,索性探进医疗舱,轻手轻脚地把烧得烫人的小鱼崽捞出来抱进怀里。
“呜……”
小阮语终于软软吭叽了一声。
顾修寒定睛一看,那张圆脸蛋上湿漉漉的全是泪,再一翻枕头,下面已偷藏了一堆光泽绚丽的珍珠,显然是静悄悄地哭半天了。
那么小不点儿的一只,眼泪珠却一颗赛一颗大,塞在枕头底下也不嫌硌脑袋。
平时就娇娇气气难养活的幼崽,恒温人工湖波动个0.1℃都会蔫头耷脑没精神,现在烧成这样,难受得一直哭,顾修寒都不敢想象他有多煎熬。
一颗心酸苦得像浸了柠檬汁。
顾修寒用手臂稳稳托住小阮语,让那颗小脑袋枕着自己肩窝,来回走动,想把他哄睡着。
毕竟睡着就不知道难受了。
感知到顾修寒焦虑惶急到濒临失控的心音,小阮语用带蹼的胖手抹了抹自己沾着眼泪鼻涕的湿脸蛋,因为是爱干净的洁癖鱼崽,还气息奄奄地用顾修寒的防护服揩了手,随即才小声安慰道:“哥哥……阮阮不难受。”
音色沙沙的,呼出的小股气流火炭般灼人。
应该是咽喉部位炎症太重,顾修寒甚至能嗅到一缕极淡的血气。
怎么可能不难受。
而且自己都哭成这样了……为什么还惦记着安慰别人?
顾修寒咬牙,下颚线缓缓绷紧了。
“不是,不是呀。”小阮语竭力组织语言反驳,抬起小手,虚弱地揉了揉顾修寒急得青丨筋凸起的额角,再开口时终于绷不住了,嘴一瘪,小奶音又染上了糯糯的哭腔,两包半成型的珍珠泪骨碌碌地顺着脸蛋滚,“是怕哥哥伤心,怕哥哥这里疼……呜……”
顾修寒怔了半晌才明白。
小阮语以为这次生病治不好了,自己要死掉了。
他不是胡思乱想,而是读到了顾修寒心底的恐惧。
如果他死掉了,顾修寒会非常非常伤心,这一点他能感觉到。
而且,如果他死掉了,他就没办法再帮顾修寒缓解精神力爆发时那种能令人丧失求生意志的剧烈头疼了。
所以他才会那样说。
会哭成这样,更多的是因为担心顾修寒。
可能是因为生来拥有强大的精神疗愈能力,本该在自己的族群中担任“治疗者”的社会角色,阮语很容易与其他生灵共情,尤其是关系密切的重要亲族。
为顾修寒做精神疗愈的效果那么好,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个。
阮语会哀他所哀,痛他所痛。
顾修寒永远都会记得那种被阮语治愈的感觉。
被懂得,被包容,被安慰。
像冰川消融,柔韧的嫩芽拱开冻土,一条条细弱根须抓挠着心尖,酥酥丨痒痒,肺腑间都充溢着甜暖纯稚的气息。
阮语将他精神世界中那片苍冷的荒滩当成自己的小天地,笨拙又慢吞吞地,用两只小肉手在上面栽满了花。
……
药效发挥,阮语的思维变得愈发迟缓,边琢磨顾修寒脑内那团奇怪的精神体边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
梦中他回到了母星的海洋,随波飘浮在天青色的温柔水流中,意识混沌而惬意,自我的边界渐渐消弭,像一滴水悄然融入海中。
这一梦不知持续了多久,阮语有种不断融化成海水,又不断从海水中凝聚成形的幻觉。
体内的一切物质仿佛都在跟随着精神的变化更迭交替,趋向于成熟与完美。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鱼都会在求偶热时经历这样奇妙的体验。
在梦里回到了故乡,阮语都有点不愿意醒了。但这期间他还是被断断续续地被叫起来几次,眼皮半开半合着,梦游般让顾修寒喂着吃药。
因为没有得到合适配偶的安抚,身体的热度不断攀升,喉咙痛得越来越厉害,药片渐渐变得不好入口。
“疼……”细弱的抱怨声。
阮语用手指揉了揉喉结,推开水杯,不肯再乖乖吃药了。
顾修寒眉心微蹙,也不强迫,只沉声道:“张嘴。”
他得检查一下阮语的喉咙发炎到什么程度。
阮语还半梦半醒着,闻言便老实地张开嘴巴。
顾修寒垂眼看进去。
就这么几个小时,咽喉那一带已经肿得红彤彤的,也难怪会疼得连药都不肯咽。
他看清楚了,却没立刻让阮语合上嘴。
空气中流淌着谜语般的沉默,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就在这时,一幕画面猝然闯入阮语的意识——
是张着嘴的他自己。
烧得通红的巴掌脸努力仰着,傻乖傻乖的。
两排珠贝般白净的小牙后,口腔中淡红的ruǎn肉被津液浸得柔亮。
很短暂,只持续了大约一秒不到。
阮语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人鱼与其他生物体的精神高度协调时才会接收到的,画面化的脑电信号……
或者是遇到精神特别容易被读取的低等生物时也会这样。
会意外读取到顾修寒的脑内画面,大概是求偶热带来的知觉提升。
阮语一下就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脑电信号能强烈到形成画面,需要生物体处于专注或情感强烈的状态中。
换而言之就是……顾修寒正在非常细致认真地观察他的嘴巴。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是他自己先嚷嚷喉咙疼的。
那顾修寒不认真看,难道要粗心大意地看么?
阮语自己也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可是……
阮语倏地别开滚烫的脸,忙不迭合上嘴巴,小小鼓鼓的唇珠抿得变形。
“怎么看那么久啊,”阮语不敢实话实说,视线游离,底气不足地埋怨道,“我脸都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