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九章 心平

花椒并不知道俞阿婆,还有方良许氏,究竟会作何选择。

她只知道,俞阿婆在捻着一串儿十八子的佛珠,阖眼静坐片刻后,也就是她托腮认出三颗菩提子的工夫。

也不知道是菩萨保佑俞阿婆终于想通了的缘故,抑或还有旁的,老人家的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

待到吉时将至,她们娘叁往前头坐席的时候,俞阿婆已是神色如常了。

好似甚的都不曾发生过似的,一如往日做派的插科打诨,逗人发笑。

与一张桌子上同坐的杜老娘、老舅婆,还有袁婶子一众女客可是投契,真是说不完的话儿,一个人就让气氛骤然热闹了三分。

只待日昳时分,席终人散的辰光,趁着秦家阖家忙着送客的工夫,俞阿婆趁人不备,径直找到了已有三四分醉意,正痴痴坐在那里的方良。

娘俩一前一后找了个僻静的所在,窃窃私语,说了一长篇的话儿。

随后俞阿婆就长吁了一口气,在当地站了会儿,就找秦老娘说体己话儿去了。

而一惊之下,倏地酒醒的方良,在俞阿婆离开后,仍在当地愣怔了片刻,又倏地倒抽口凉气,方才抹了一把脸,脚底生风似的,一溜烟地跑去找到秦连豹,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陪他送客。

好不容易待到秦连豹这个正主,三送五送的方才送走了一众李家的新亲,以及自家的几家至亲后,方良当即一把拽了秦连豹,郎舅两个找了个空屋子详谈去。

把这一切通通看在了严厉的花椒没有跟过去,而是跟着莳萝打头的一众兴兜兜的小姐姐们回了自家,又直往茴香屋里奔,赏看李家送来的小定礼品。

其实就是赤金镶百宝的成套的头面首饰,包括分心、挑心、花钿、顶簪、掩鬓、虫草簪、花头簪、啄针、小插、珠子箍、耳坠耳环、颈圈、镯子、戒指……大大小小一应俱全,金光灿灿总有二十来件儿。

还有大红大绿的缂丝织锦的整匹的衣料,如意牡丹、宜男百花、庆丰年锦、莲池鸳鸯……一应时兴的迹象纹样,亦是应有尽有的。

而且俱都织作精细,显金面广,富丽之中又显出三分豪放来。

尤其所有的头面首饰,还都被摆在了簇新的红漆金边的抬盒中。

触目所及,金光一片,耀眼夺目,就算在室内,也忽闪忽闪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恨不得晃出大伙儿的眼泪水来。

秦家一众小姐妹还则罢了,家里头如今穿的戴的都不曾短了她们的,何况方才上半晌开箱的时候,就已经晃过一遭眼睛了,这会子看过夸过之后,也就放下了。

丁香就颠颠儿地跑过来挤在了茴香身边,叽叽喳喳地同她说起了李蹊来:“二姐,你是没见,没想到咱们家二姐夫皮子虽然生的黑,倒还衬得起红色,竟没叫人觉得有多滑稽……”

说的天不亮就起来上妆,一直干坐到这会子几乎都没挪脚的茴香根本抬不起头来。

“这是说的甚的话儿!”莳萝看着茴香通红的耳朵,哭笑不得地嗔怪丁香道。

丁香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还笑嘻嘻地朝她做了个鬼脸,继续瞧着茴香偷着乐。

莳萝又好气又好笑。

多大的姑娘了,怎的还跟没长大的小娃娃似的,还做这种怪模样,花椒都没这么淘。

哪里知道丁香仍旧“死性不改”,笑过一回,又继续趴在茴香肩上附耳告诉她:“二姐,我觉得二姐夫比起九月里家里头摆流水宴的时候,好像又长高了些。”却是担心的:“二姐夫可不能再长个子了,否则二姐不抬头的话,可不是连着二姐夫的下巴都瞧不见了么!”

这就更不像话,可该打嘴了。

莳萝就瞪了眼睛,习惯性地拎起胳膊,同丁香比了比巴掌。

丁香也瞪圆了眼睛,这分明是平日里小外甥猫儿淘气时,莳萝恐吓他的招。一瞧不对头,“嗖”地就咯咯笑着跑到了舒妍舒妙小姐妹两个身边。

舒妍舒妙那厢一众小丫头却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厢的动静的,甚至于就连这会子丁香这么跑过来,都没能觉察到。

一双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小眼睛,就跟长在了红漆金边的抬盒上似的,屏气凝神,一时鸦雀无声。

只不过丁香既是跑过来了,自是想静都静不下来的。

没一会的工夫,一串儿小丫头就叽叽喳喳说开了锅了。

有几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这料桃红色宜男百花的锦缎崇塘也有卖,不过得十二两银子一匹呢,据说是江南织造明年才出的最新式的样子,满崇塘一共也找不出几匹的……”

还有在问丁香的:“丁香姐,这些个首饰都该怎的用呢?是要全都插戴在头上吗?那不是将满头头发都包裹的一丝不露了?”

丁香就道:“当然不必了,都插戴上了,还怎的干活呢!”说着就指了指抬盒里的分心、挑心、花钿,还有掩鬓、顶簪各一对,告诉她们听:“这六件首饰就跟咱们的出客衣似的,出门做客的时候都得插戴。旁的啄针、簪子、小插的小件,想戴就戴,不戴也成……说是一套,其实不过是纹样一致罢了。就像这一套,就是满池娇的题材。不管大件的还是小件的,主题一致,错落有致,分开来件件精微,合起来又前后呼应华美富丽……”

莳萝看着丁香这会子面对小姑娘家衷爱的首饰侃侃而谈的模样,再想到她方才拔腿就跑,同自家小小子一模一样的赖皮模样,不禁半晌无语。

待回过神来,却是哭笑不得的。

又看了眼正凑在丁香身边的舒妍同舒妙,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语气里都是掩都掩不住的艳羡,就笑了笑,顺势在丁香方才挤出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欣慰地拍了拍茴香的手背。

她虽然已经出了门子了,如今还有孩子牵绊着。可娘家就是娘家,人虽离了家,可心却始终不曾剥离开。

或者这样来说,一辈子都不可能剥离开来的。

如今娘家的日子红红火火,一年一个台阶的,按理来说,除了祖父祖母的身体,自是没甚可挂心的。

可这一众弟弟妹妹的的婚事,却是叫她打心里放心不下的。

尤其随着孩子的出生,她同舒秉根的感情又不仅仅只是如胶似漆这样简单了,虽然有时候她都说不清那是甚的感觉的,却也确实又体会出了一些新的夫妻相处的感悟来,自是希望弟弟妹妹们也都能找到心上人的。

不管是妹妹也好,弟弟也罢,俱是一样的。

只是他们家的兄弟姐妹,甚至于秦连凤,怎的说呢,好似俱是福气走在后头的。

按着命数说起来,这自是再好不过的。

只是唯有一则,议亲上头,不免个个艰难。

就譬如这会子同在议亲年纪的大堂哥同茴香好了,大堂哥索性从不曾议过婚,往往媒人那厢刚一开口,就因着各种各样的不合适被家里头婉言拒绝了,都未能走到访亲这一步。而茴香这厢,却是经了不少的无妄之灾的。

只能说,缘分还没到,月老的红绳还不曾派上用场。

好容易这会子终于有了这样的好结果,她怎能不替茴香感到高兴的。

更何况茴香还得了夫家如此的看重。

既有夫家的看重,又有娘家的重视,她们家的姑娘,再没有过不出来的日子。

而这,也是她方才婉拒姚氏提出“补嫁妆”的缘由之一。

虽然她饶是想破头,也没想到爹娘竟然会觉得亏待了她,想要拿出一笔银子来,给她补份嫁妆,给他们小两口置一份私产。

方才上半晌,姚氏特地拉了她说话,告诉她:“如今家里头有了大宗的进项,手头宽裕了,给你置一份私产,你手里也能宽绰些……”

说句实在话,她这一颗心,确实就像泡在了油酥里似的。

虽然直到自个儿生了孩子,方才知道其实不管孩子多大,哪怕齿摇发落,在父母眼里,仍是孩子。

想到小辰光在父母面前故作老成的那些年,确实甜的倒牙。

再来面对父母发自内心的疼爱和保护,这心里头真是又甜又酸的。

不过却是没有这个必要的。

她说的是“补嫁妆”。

据她所知,满崇塘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先例的。

更何况,她当年出门子的时候,虽然说不上甚的十里红妆,却已是家里头竭尽所能了。别说爹娘了,就连祖父祖母,甚至于叔叔婶娘的,谁都没有亏待她。

到了这会子再来说甚的“补嫁妆”,可就再说不过去了。

这是莳萝掏心窝子的想法,她的心态也确实很平和。

日子是人过出来的。

他们家其实已是托了娘家的福了,如今公公被钱德隆的东家提拔进了账房,成了总揽外线账的账房先生,工钱涨了三成不说,更重要的是一把年纪不用再在外头奔走辛苦了。而相公也被一里一里提上了管事的位置,如今专门总揽钱德隆对外的兜揽成交,由大掌柜手把手的指点。

她已经心满意足了,更没甚的攀比之心的。

不过嫁妆私产的她虽不要,可在旁的事体上却是当仁不让的。

当即就同姚氏笑道:“只不过,我家猫儿再过两年还得过来跟着三叔公启蒙念书呢,您到时候可别嫌麻烦!”

“这是说的甚的话!”姚氏不由嗔道。

其实在姚氏,抑或还有秦连虎而言,给莳萝补嫁妆这一念头,自从他们分家后就已有之了。

毕竟家里头四个孩子,身为长女的莳萝吃苦最多,享受最少,说起来,他们为人父母的,心里头确实是愧疚的。

尤其这孩子还这样懂事儿,就连银子摆在了面前,都说甚的不肯要。

不过姚氏的性子也在这里,莳萝越不肯受,她越是不可能落下莳萝的。

所以已经下定决心了,索性再等一等,到时候就照着丁香的陪嫁来。没道理两个姑娘还要分出厚薄来。

况且说到底,他们两口子攒下的家财,不都是留给孩子们的么!更何况女孩子家,可同小小子大不一样,体己银子全靠娘家的陪嫁,小小子们哪有眼睛盯着爷娘田的道理的。想要银子,自己挣去。

已经下定决心了,却没想到莳萝会提起外孙的举业来,自是满口应诺的。

只是答应后方才想起横溪岕舒家是有自己的族学的,忙问道:“你可同姑爷,还有你公公婆婆商量过了?”

莳萝就抿着嘴笑了起来:“商量过了,家里头高兴还来不及呢!虽说族里头也有族学,可哪能有三叔的功底扎实学问好,又教的好的。”

这话姚氏自是赞同的。

虽然阖家对外都说秦连豹没有甚的念书的窍门,不过精读云云的而已,实际上大伙也确实都是这么认为的。

可在姚氏如今看来,秦连豹念书确实是有些窍门的。

而且家中的小小子们,潜移默化的,都在学习着秦连豹身上的良好的习惯也好,品质也罢,比起念书念的怎么样,或许这些个内因,才是最为重要的……

而莳萝虽然得到的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可心里头却仍是欢喜不已的。

自然不会想到她明明已经拒绝了,可姚氏还是下定决心,要给她补份嫁妆的。

回过神来,忍住笑意,好言安慰着听着那边小丫头们叽叽喳喳羡慕着头面衣料的声音,脸上红的就要滴血的茴香,只目光却渐渐落在了一旁安安静静的红枣姐妹身上。

说起来,她已经很有些日子没见过红枣姐妹几个了,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只抿了抿嘴唇,就拉了拉一旁同香叶说着甚的花椒,揽了她悄声问道:“椒椒,你石榴姐姐可说人家了?”

她记得很清楚,石榴同茴香正好同年,开年也已是十六岁,自然亦是议亲的年纪了。

可说句心里话,她也是当娘的人了,再过十一二年,也得相看起媳妇儿来了。

只石榴那样的媳妇,饶是她,心里头也要打个咯噔的。

就见花椒就朝她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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