瘫坐在地上的公子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高瘦的个子,白净的皮肤,尤其是那双桃花眼,最为传神。他穿着月白色的锦缎长袍,一头墨发用蓝色发带束着,发带中间镶着一颗蓝色宝石。而此时,他月白色的袍子上已经染上了褐色的茶渍,旁边,一个茶杯翻滚在地,两个小丫鬟正低眉顺眼地跪在一边。
姚善宝一眼便认出了故人来,她静静立在门边,只是不停地眨着那双灵动的眼睛。真没有想到,这个许小子,竟然是祁州许知州的公子。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来,在脸上摸了几下,随即唇边荡出一丝笑意来。
旁边容嬷嬷僵立着,微微昂着头,她瞥了眼姚善宝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咳了一声道:“这位姑娘,既然自称是大夫,便赶紧给公子把脉治病吧。”她说话声线平淡,面无表情,又转过身去看许绍清,“公子,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公子里边坐着,让这位姑娘隔着帘子用丝线给公子把脉。”
许绍清终于不再干嚎了,只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容貌普通的女子,很是不屑地问:“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医术?别也是来行骗的吧!”他还歪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一手将胸脯拍得啪啪响,很是得意地说,“本公子可是得了绝症的人,没人能医治好我的,我劝你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姚善宝抿唇微微一笑,朝着许绍清走近了几步,微微低着头说:“既然公子得了绝症,那必是即将不久于人世,民女虽然不能救活公子的性命,但至少,可以叫公子死得不那么痛苦。”
“大胆!”容嬷嬷见眼前这位姑娘竟然如此放肆,眼珠子一瞪,立即厉声斥责了一声。
许绍清却是抬起一只手来,用手摸着下巴,歪着脑袋,笑看着姚善宝道:“你的话倒是有点意思,比起那些老顽固有趣得多了,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本公子觉得对你有种熟悉感……”
姚善宝不自觉身子一抖,随即又站直了道:“民女秦榕。”她怕许绍清听出她的声音来,刻意哑着嗓子。
“你不是祁州本地人?”许绍清见这女大夫突然声音哑了,越发好奇起来,也不摊在地上了,一咕噜便爬坐起来,“你是打哪里来的?”
姚善宝暗叫糟糕,但还是从容不破地回答说:“民女确实打外地来的,是来省城参加医术大赛。刚到这里,便听说知州府的公子得了怪病,想着过来试试看,也想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
“别民女不民女的了,我又不是什么官儿,你不必自称民女。”他索性不再装病了,撩袍往旁边凳子上一坐,抬了抬手,对跪在地上的两个丫鬟说,“起来吧起来吧,别跪着了,怪烦人的,都出去吧。”
两个小丫鬟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望着容嬷嬷,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出去。
许绍清见了,大掌往桌子上一拍,怒道:“谁是主子?”
容嬷嬷给两个小丫鬟使了眼色,两个小丫鬟退出去了,容嬷嬷依旧挺直了腰杆子说:“公子的病若是好了,那么老奴也就出去了,只是,这位姑娘也得随老奴一道儿出去。”
许绍清挥着手,很是不耐烦地说:“烦死了!真是烦死了!我真是不该回来!”他背着一双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忽然又停住步子,回过头来,狠狠瞪着容嬷嬷道,“哼,你们非得叫我死了才好,你们非得叫我死了!成天呆在家里,闷都要闷死了!”
“谁敢叫我的孙儿去死?哼,我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话音刚落,打外面走进来一位老妇人,老妇人身后莺莺燕燕跟着一长串人。
老妇人不到六十的年纪,头发花白,体态微丰,发上两边各插着一支银钗,一只手拄着拐杖,另外一只手由随行而来的小丫鬟扶着。她嘴上说着话,脚下步子也没停,一路往里走,瞧着身子骨似是不错,健步如飞的……
老妇人的侧右方还跟着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中年妇人穿着正红色的绸缎衣裳,五官端正,柳媚杏眼。中年妇人跟在老妇人身后,规规矩矩的,很是守着礼数。
许绍清见自己祖母回来了,赶紧跳到祖母身边,用手拽着他的衣服撒娇。旁边一众的丫鬟婆子人等,则立即给老夫人跟夫人让开了一条路,容嬷嬷则跟到了中年妇人身边。
“祖母,您去庙里上香,可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许绍清一手挽着许老夫人的手,一边又伸手挽着许夫人的手,开心地道,“祖母母亲,你们一整天没在家,绍清都闷死了。”
老夫人坐在上位上,许绍清跟许夫人坐在老夫人身边,老夫人接过丫鬟婆子们递过来的水漱了漱口,方道:“祖母去求菩萨保佑,希望我清儿可以尽快娶个贤惠端庄的媳妇回来,最好来年再添个大胖小子,这样祖母就满足了。”
旁边许夫人也赶紧接话说:“母亲,绍清他也满了十七岁了,儿媳觉得,该是给他找个媳妇了。”一边说,一边伸手拉过许绍清的手,笑意盈盈的,“刚好,梅儿也过了孝期,可以谈婚论嫁了。”
这许夫人心里打的如意算盘,全府上上下下是瞧得清清楚楚的,许夫人想将亲妹妹唯一的血脉安落梅小姐嫁给自己儿子。那个安落梅安小姐是三年前进府来的,当初许知州许大人刚刚到祁州任上,安家便出了事情,许夫人心疼妹妹遗孤,便将安落梅接到府上来,也一心想着要安落梅嫁给许绍清为妻。
许老夫人跟许夫人婆媳两人,平时倒是婆慈媳孝的,但是在许绍清婚事上,意见不一致。许老夫人倒不是说不喜欢安落梅,相反,许老夫人疼爱那安落梅并不比许绍清少,也怜惜她小小年纪丧父丧母。
只不过,老夫人也只是将安落梅当做亲孙女来疼爱,在老夫人心里,安落梅那成天病病歪歪的样子,压根是配不上自己孙儿的。
之前许夫人就当着许老夫人面提过几次,都被许老夫人给绕过去了,此番见她又提,轻拍着许绍清的手,幽幽道:“绍清婚事这事儿倒是不必太急,晁安到今年年底刚好三年任满,得回京述职。到时候,咱到京城里去好好挑上一挑,毕竟,绍清是我最疼爱的孙儿。”
许夫人又吃了个瘪,便也不再提及此事,只道:“媳妇便听母亲的。”端过一边小丫鬟奉上来的茶水,她喝了一口,抬眸望着一直静静立在一边的姚善宝,便问容嬷嬷道,“这位姑娘是谁?”
容嬷嬷回说:“少爷一大早起床就说自己病了,老奴吓得不清,便去请了大夫来。这位姑娘,是来给少爷看病的,不过,少爷的病后来又好了。”
老夫人听说孙儿病了,赶紧一把抓住他的手来,左看右看说:“清儿,你哪里不舒服,快叫祖母瞧瞧。”
许绍清趁人没在意,狠狠瞪了容嬷嬷一眼,方捂着嘴巴咳了几声说:“没事的祖母,孙儿已经好得多了,怕是夜里踢了被子受了点风寒,呆会儿命丫鬟们煮点冰糖雪梨给孙儿喝喝便好了。”
老夫人叹息:“你这次回家,便就在家好好呆着吧,这次要是再跑了,祖母可得伤心死。”老夫人累了一天,脸上显出疲惫之色,她站起身子说,“我也累了,你们也都会各自院子去吧。”
“孙儿送祖母您回房歇着去。”许绍清一边扶着老夫人,一边望着姚善宝,越发觉得这个长相平凡的女子看着熟悉,经过姚善宝身边,他凑着鼻子闻了闻,眉心蹙得更紧,随即试探性叫了声,“姚小妹?”
姚善宝刚刚还在出神,见这许绍清突然叫了自己一声,她身子一震,随即呆呆地望着许绍清。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许绍清很是激动的样子:“你真的是姚小妹?”
姚善宝见身份已经被识破,便也不再装了,耸耸肩膀说:“许公子,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哈哈哈哈哈!”许绍清仰着头大笑几声,随即拉着姚善宝到老夫人跟前说,“祖母,她就是孙儿常常在您跟前提及的姚家小妹,医术可好呢。不过,比起她的医术,我倒是更喜欢她的厨艺。”
老夫人这才将目光落在姚善宝身上,见她虽然长相普通,但性子倒挺沉稳的,也颇为喜爱道:“倒是听清儿提起过,姚姑娘精通医术,可是来省城参加医术大赛的?”
姚善宝在老夫人跟前,很是恭敬的样子,回道:“回老夫人的话,正是。”
老夫人说:“既是绍清孙儿认识的,姚姑娘若是也不嫌弃,便在府上住下来吧。现儿才九月,省城里举办的医术大赛怎么着也得等到乡试之后,刚好,倒也是可以给梅儿瞧瞧病。”
许夫人立即说:“是,母亲,媳妇呆会儿就让这位姑娘给梅儿把把脉去。”
老夫人点头,又望了姚善宝一眼,只觉得这姑娘虽然长得貌不惊人的,但那双眼睛特别好看。
“品萱,扶我回去吧。”老夫人毕竟上了年纪,又累了一天,此番就想着回去休息。
老夫人走后,许绍清上下打量着姚善宝的脸,笑着问道:“姚小妹,你的脸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若不是闻到了你身上的香味,我差点没将你认出来,你现在这个样子,可真是丑得很。”
“清儿……”许夫人轻咳了一声,看着自己儿子搭在人家姑娘肩膀上那不规矩的手,微微严肃着说,“娘问你,你这次回来怎么没有去看看梅儿?你不在家的时候,你表妹可是一直念叨着你。”
许绍清抓了抓头,低头承认错误道:“孩儿知道错了,孩儿这便跟着母亲一道去看安表妹。”
这处院落偏于幽静,姚善宝跟随着许夫人等人才走至院落二门,便听得里面传来悠扬的笛声。姚善宝虽然不懂乐器,但也能听得出来,这笛声中透着一种哀怨悲戚。
背着药箱随着众人走至院内,方见一少女立在院子一棵杨树之下,少女身姿纤瘦,仿若随时都会被风吹倒似的。少女正是安落梅,自打父母双亡后,她便寄居在姨父姨母家里。
一曲吹尽,听得身后有声音,安落梅转过身来,见是许夫人来了,她轻步移了过来。走近许夫人身边的时候,咳了一声道:“侄女见过姨母。”抬起眸子,目光轻轻浅浅地落在许绍清脸上,微微含笑叫了声,“表哥,你终于来看梅儿了。”
许绍清自然明白表妹安落梅对自己的意思,不过,他只是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便是当做亲妹妹了,哪能迎娶?
“梅儿,你近日身子可好些了?”许绍清笑着绕开话题,指了指一边的姚善宝道,“梅儿,这是表哥特地给你请来的大夫,医术可高明了,你且去屋里坐着,让姚小妹给你把把脉。”
安落梅这才将目光落在姚善宝身上,方才听见表哥叫这位姑娘“姚小妹”,她心里还咯噔跳了一下,现下见这位女大夫长相平庸,便也就放下心来,朝着姚善宝点头说:“那就麻烦姑娘了。”
安落梅被小丫鬟扶着送进屋子里,在桌子前坐了下来,伸出一只手送到姚善宝跟前,颇为哀怨地说:“怕是治不好的,这三年来,姨母已经给我找了不少大夫来瞧了,方子开了不少,药也吃了不少,可我就是这般不争气,身子总是不见好,平白的叫姨母担心。”
坐在旁边的许夫人一把抓住安落梅的手来,眼眶里沁出泪来,心疼地说:“可怜了我的儿了,可怜你爹娘死得早,丢下你孤零零一人。是姨母没能照顾好你,倒是叫你受了委屈。”
安落梅用帕子捂着嘴咳了一声道:“姨母,您快别这么说,落梅能得您这般好生照顾,这是落梅的福气。”一边说着话,一边情绪又有些落寞下来,蹙着秀眉,脸上已是流出泪来,“是梅儿福薄罢了……”
姚善宝收回了手,心中大抵也知道这位小姐得的是什么病了,不过心病罢了。
“小姐身子并无大碍,呆会儿我开副方子,叫丫鬟照着方子给小姐熬药,每日早晚吃上一副、连吃三日便可。”姚善宝起身,一边说,一边已是拿过桌案上的纸笔来,飞快地写了副方子递给立在一边的丫鬟。
许夫人则是兴奋地说:“按着姑娘的药方吃了药,当真有效?”
姚善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见许夫人一脸不解的样子,姚善宝方说:“这位小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忧思成疾,如果想要身体好得快些的话,还得解开心中的心结才行。”
许绍清微微蹙眉道:“莫非表妹还在挂念着姨父姨母,所以身子才一直不见大好的?”想到此处,他颇为严肃地拍了拍安落梅的肩头说,“梅儿,人死不能复生,姨父姨母已经逝去多年,表妹还是看得开些好。”
安落梅见许绍清这般对自己,心里很开心:“梅儿听表哥的话。”
许夫人吩咐丫鬟婆子们好生照顾着安罗梅,她则拿着那药方子,领着一众人等出去了。
安落梅站在门边,静静立着,望着许绍清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喃喃道:“表哥,你全然不知,我这般都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