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一大早,容娘子开了门,洒扫了衙门后院,侍兰侍菊帮着搬了张小桌子在屋檐下,上面置了文房四宝。
筼筜新绿,梅树逢春,此刻的金州所,已然有了两分江南的气息!
少筠牵着枝儿出来,齐齐坐在书桌旁。侍兰研墨,少筠执笔,枝儿旁观。
立心有天知、笃行神明在。
十个字,用正楷工整写出来,一横一竖皆平直,一勾一捺见筋骨。
枝儿抿着小嘴,指着宣纸上的十个字,轻声道:“这个……我认得。”
少筠轻轻一笑:“你再念一遍。”
枝儿手指点着纸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立、心、有、天、知,笃、行、神、明、在。”
少筠点点头,在笔架上取了一支小笔给枝儿:“你娘的意思,从今日开始,你要念书。在找到先生以前,小姨先教你,往后就跟着先生。不过每天念书之前,你都要写一遍你爹爹留给你的这句话。枝儿,你娘是要你一辈子都念这句话,直把它念进你的骨子里。”
枝儿低垂着头,很乖巧的点头。
少筠摸了摸枝儿黑亮的头发,轻声说道:“昨日的事,还有不明白的么?你不明白可以问人,不能自己琢磨了就去做。”
枝儿拿着那支笔,看着院子里新种的竹子,不由得迷惑,便抬起头来:“小姨,在海西的时候,穆萨沙打他的奴仆,用弓箭收拾山林里的畜生……小姨,穆萨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个坏蛋,我知道我娘,还有莺儿都讨厌他。他还欺负莺儿……我为什么不能像穆萨沙一样?”
譬如淡淡兮初云,又如恰恰兮莺啼。
少筠凝视着满脸纯真疑惑的枝儿,觉得自己如同凝望着晨曦之下日月精华所凝结的第一滴露珠,晶莹纯真!她心中喟叹,枝儿的脾性如同山野之中的麋鹿,被穆萨沙引导得恣意生长,自己又该如何教导她?自己经历如此世事之后,还能教导她什么规矩?
寂寂无言,少筠沉默良久才说道:“穆萨沙在关外,与我们汉人不同。他的奴仆可打可骂,甚至要了性命,也是理所应当。可是咱们关内,有皇帝有律法,我们寻常人家,就算家里有仆人,也不是说能要了性命就能要的。你与穆萨沙是朋友,可你究竟是汉人,不能跟了他们的规矩。那郑先儿是欺负了莺儿,可是他有罪,也得咱们的官府衙门定。你要是害了他的性命,反倒会把你自己也害进去了。你娘生气,其实还是害怕你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最后反而害了你自己。”
“那既然他有罪,官府为什么还不把他捉起来?”
少筠一笑:“枝儿,道理在这儿放着,可你要明白它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更不是小姨说一遍两遍你就能明白。从此往后,你每日磨墨书写,磨的是墨,其实是磨心。写的是字,其实写的是规矩。今日你不明白的,将来,你一定都会明白。”
枝儿想了想,虽然满脸的不明白,却也没有再问。
少筠见状便拿出一本描红本子来,从纸笔到书写要点,都细细的教给枝儿,足有半个时辰之后,枝儿才渐渐的拿稳了毛笔开始描红。
少筠在一旁指点了一会,看见枝儿渐渐有些模样,便招呼莺儿过来照应着,自己一手拉了宏泰一手拉了慈恩在院子里漫步。
侍兰伺候完少箬出来,忙放下手中什物,下来陪着少筠:“枝儿小姐睡了一觉竟缓了过来了!”
少筠回头看了枝儿一眼,笑道:“在海西她跟着穆萨沙打猎捕鱼,大太阳没少晒,路也没少走,身子强健,比在扬州还甚。她的毛病在心不在身,你日后多加留心她,时时报给我。”
侍兰点点头,又笑道:“依我看未必是坏事!她这脾气要是一生养在闺阁里头,还不知道闷成什么样的怪物来。不如早早的发了出来,叫人早早知道教导。竹子想想那梁苑苑和樊清漪,不都是这般魔怔了的?”
“也是这个道理!”,少筠想了想,深以为然,又厌恶那人名字,便转开话题:“郑先儿醒过来了么?孙十三家的也没有闹腾,大约他们是有了别的念头了吧?”
“一日一大早吴军爷亲自来衙门接的阿菊,我也起来了,听了两句。”,侍兰说道:“郑先儿醒了,不过人被吓傻了似的,大热的天抱着被子发抖,屎尿都不知道了自己动手了。大夫也不甚高明,嘟嘟囔囔的说是大约是吓破胆了。吴军爷说了,大约那木筏子果真被冲翻了,他被盖在水下面,又动弹不得的等死,所以是真吓着了。按我说,太没出息!贪财好色还贪杯,偏偏就是不知道怎么保命。”
“吴军爷来的时候小姐还没起身,因此托我转句话。说是孙十三家的已经知道郑先儿被淹一事是小小姐作弄的,让咱们千万提防着这夫妻两。尤其孙十三家的,是个没谱的主儿。还说那杜如鹤一开年就请了好些泥水匠,在广宁右屯卫那边修了个大池子,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不过这段时间京里头传来了消息,巡盐御史大人要来了,大约杜转运使也要迎接,然后陪着巡视各处盐点。吴军爷说了,按着往年的惯例,恐怕很快就要到离我们最近的金州卫了。”
“广宁右屯卫……”,少筠呢喃了一句:“就是图大哥那朋友海蜇头的地方。”
“正是那处!”,侍兰接口:“按说,图大哥该有些京里的消息给咱们,可一直不见动静。想来咱们从辽阳回到金州所,图大哥也未必知道个中原委。我原想让吴军爷托个人带个话,又寻思着吴军爷如今是敌是友还分不清楚,所以没有擅作主张。小姐,别的都不怕,就怕那什么巡盐御史一来一往,京里少不得有些人知道咱们就在辽东……”
少筠点点头,神色中颇为赞赏:“你顾虑的很对!巡盐御史是都察院管的,是要避其锋芒!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能叫杜如鹤半个字都不敢向外透露!”
……
晌午时分,侍菊从盐场子出来同少筠等人一道吃午饭。饭后侍菊漱了口正要回盐场子,少筠却叫住她:“阿菊,你且等等。”
一旁伺候的容娘子莺儿见状,忙把枝儿慈恩等孩子们都带走。少筠看见这儿有些逼仄,因此吩咐容娘子:“你们留在屋里头吧,大热的天,孩子们就别到处跑了。”
容娘子答应了,却很贴心的在屋檐下收拾了桌子,并准备了消暑的酸梅汤。
等众人都走开,只剩下菊兰两人,侍菊便问道:“小姐是有话要吩咐?”
少筠在桌子边坐下,倒了三杯酸梅汤来,招呼两人坐下,才说道:“昔日荣叔赵叔他们是场子里的总催才要日日在盐场里监工。如今你只管调度运作,天天往里头跑干什么?就是吴征也该放手出来让老五这些人管着场子。你有空,留在这儿与我们一起,参详一下晒盐的法子。”
侍兰闻言看了看屋檐外明晃晃的太阳,不无忧虑:“竹子,听吴征的话,大约那杜如鹤已经开始造池子晒盐了,可怎么这么久没有动静?再晚一些,长夏过后,这边是说冷就冷了下来的!”
少筠闻言一笑,只端着酸梅汤啜了一口,然后看向侍菊。
侍菊似明白少筠心思,连忙说道:“今天孙十三没有进场子——这段时间因为涨了定额,他是天天都来——吴军爷心知肚明,赶紧就来告诉我了,约摸这两夫妻是要有什么动作了。我提了两句,吴军爷只对我笑笑,又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昨夜才出事,他手下一个机灵可靠的叫三猴子的就已经先一步去了金州卫候着了。按照惯例,杜如鹤必定带着巡盐御史去金州卫看看的,吴军爷这也是守株待兔、有备无患。竹子大约还不知道,这吴征的大哥就在金州卫当差,吴征的老婆孩子娘都在金州卫,三猴子这一去,不怕没有人打点,路子是可靠的,就等着杜如鹤来!”
少筠点点头。侍兰也点头,又一面喝着酸梅汤,等喝了几口,突然想起什么来,忙笑道:“这么说来,枝儿是歪打正着!要不是郑先儿这事,没准这两夫妻还能安分个两三天。眼下枝儿这一闹,那孙十三家的必定坐不住了!”
侍菊冷笑一声:“他们果真安分就是他们的福分了!只要他不闹事。竹子必定不会理会他们!”
少筠淡淡一笑没有接话,心里却并不那么想!孙十三是金州所的军头,如今侍菊和吴征一左一右,已经完全架空了孙十三。这种状况,日子短大约相安无事,但日子长实在不好说来;更何况杜如鹤清廉峭直,难保不在小事上知微见著而对她桑少筠心生提防。眼下她的处境虽有所改善,却还是危如累卵,需得狠下心肠!
一番怔忪,少筠又醒过神来,便提笔写了一封信,封好了交给侍菊:“在辽阳的时候,图大哥交代过,若要找他可通过辽东都司里一位叫王仁的军爷。想必这位王军爷也算是图大哥的至交,如此,你找吴征派个可靠的人将信交给他。”
侍菊皱眉,不太明白的:“竹子,要带话给图大哥么?”
“只怕不是!”,侍兰头一偏,也有些迷惑的样子。
“图大哥远在京城,只能为我们打探京城里头皇帝的动向,眼下是远水不解近渴。巡盐御史将到,我要杜如鹤不必我吩咐就自愿维护于我。”
侍兰和侍菊都只觉得不明白,少筠淡淡一笑:“没进辽阳时,侍菊就已经给姐姐带过话,说今年辽东军饷不足,导致朝廷再度召集开中,你还记得么?”
侍菊点头:“有这回事!可这跟咱们眼下的处境有什么关系?”
少筠一声轻妙的笑声,只又款款的饮了一口茶……
作者有话要说:开中盐还是有关的,而且一直有关,怎么有关,就看少筠怎么运用而已。今天蚊子很悲惨的没事干也要去上班,所以就索性当成没有假期吧……冬天都爬不起床呀、爬不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