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儿一怔,垂头道:“是……”
我缓步走到回廊上,小莲儿也跟了过来。我忽然想起一事,于是驻足问道:“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想问你,那一日你回宫,我竟忘记了问。”
小莲儿道:“姑娘请说。”
我笑道:“玉枢在圣上面前说的那番话,是谁教她的?”
小莲儿忙道:“是娘娘自己想出来的。”
我瞟了她一眼,转眸望着栏杆下荷叶间一群悠游的小鱼:“姐姐的话,真假相和,玄理掺杂,就算有一两处不合情理的地方,却耐不住她一贯的痴情。真的是她独自一人想出来的么?”
小莲儿道:“是娘娘独自一人想出来的。”
我甚为感动:“好。”说罢从绿萼手中亲自取过一袋碎银送给她,小莲儿正要推辞,我忙道,“我走后,务必请姐姐把小钱要去粲英宫服侍。姑姑已经不在,有你和小钱一道在姐姐身边,我才能放心。”说着不由分说将水绿色的团花福字纹钱袋塞到她的手中,“小钱这一次受伤很重,现下还没好全,代我好好照料他。他在姐姐身边,大约不会再受这样的罪了。”
小莲儿只得收下,含泪道:“奴婢领命。”
湖风略过,吹散了我稍稍凝聚的泪意。我伸出手,想探一支刚刚伸出水面的莲蓬,终是差了半尺:“真想亲眼看着姐姐生下孩子,竟还是见不到。”
小莲儿问道:“姑娘还会回宫来么?”
我没有回答她,只淡淡道:“你回去吧。”说罢疾步回岸上。小莲儿跟着我直到岸边,这才停下。
过了桥,我站在岸边回望沉香榭。忽见玉枢从纱帐中奔了出来,一袭水绿纱衫随湖风飘起,似春日山谷中最深、最浓的一片雾气,惶然清冷。她倚着栏杆,四处张望。小莲儿扶着她的肩,低声劝着。我连忙转身,一头扎进了浓密的梨树林。冷不防一片叶子划过眼睛,竟痛得流下泪来。
我在梨树林中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绿萼回说玉枢已经被小莲儿扶进屋歇息,这才敢走出来。绿萼忍不住在我身后抱怨:“奴婢瞧婉妃娘娘望了许久,若不是小莲儿劝着,险些就要上岸来寻。姑娘说是来告别,到了沉香榭却又不肯见。白白走一趟,却是为何?”
我叹道:“‘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136]便是这种情形吧。”
绿萼望着对岸的含光殿道:“姑娘还要去向昱贵妃和颖妃告别么?”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粼粼波光挑破含光殿周遭的金色雾气。含光殿千疮百孔,傲然岿立,“颖妃在宫中已然见过,至于昱贵妃就不必了,我本与她也没什么交情。”
绿萼还要问,我立刻道:“快出园子吧,车还在等着呢。”
出宫后,我暂且在城外的仁和屯住着,又命朱云将芳馨的墓一并迁过来。我安顿好以后,朱云便按照母亲的意思,先去青州父亲的家乡寿光县查看祖产,置买田地和屋舍,待一切妥当,再接我去。临行前,朱云问我道:“二姐想住什么样的屋子?”
我笑道:“听说寿光有极好的梨园。如果人家肯卖的话,便买一片好了。屋子也不必太大,住得下两个丫头,装得下我的书。最好院子里有一棵老梨树,就像我们从前住在长公主府时。”
朱云笑道:“二姐这才进宫几年,竟忘了稼穑艰难?两个丫头能有什么用?既然要梨树林,自然要买大大一所屋子,雇上许多人来种梨子、收梨子才行。”
我用书卷敲着下颌,微笑道:“随你。”
在码头分别时,朱云又道:“依照二姐的意思,我在京中说二姐已经辞官回青州老家了,想来没人会打扰二姐,二姐就在仁和屯好好住一阵子,过一两个月,我便回来接二姐。”
我重重地拍一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
朱云一指向东北方延伸的玉带般光滑的河面,笑道:“从这里沿广济河,经梁山泊,进北清河,再乘车到渑河,到达临淄后,再走大约一百里陆路,便到寿光县了。差不多都是水路,并不辛苦。我瞧过地图了,那附近有个广陵盐场。说不定二姐在青州还可以见到弘阳郡王呢。”
波光刺得人眼睛微痛,我合起双目,咽下泪意:“弘阳郡王还在西北没有回来吧。”
母亲和朱云一直不知道我辞官的真正原因,更不知道弘阳郡王府众人进了御史台南狱,于是不免奇怪:“弘阳郡王殿下既然是盐铁使,总有机会去盐场瞧瞧的。”
我涩然一笑:“这个自然。”说罢推他上船,待船开出好一阵,这才回家。
朱云走后,我在仁和屯守墓读书。母亲见我身边只有绿萼一个丫头,便命银杏来服侍我。因朱云不在家,母亲一面牵挂我,一面常回京中的侯府处理琐事,两地奔波,十分辛苦。我便提议她暂且住在京中,以免走漏消息。待朱云回来,母女二人再一起回青州。又将历年积攒的贵重首饰全部卖掉,凑了上千的银子,充作在青州过活的资本。
绿萼收拾头面首饰的时候抱怨道:“从前封姑娘和她爹流放去岭南的时候,便把珍宝首饰当盘缠,这一次也轮到咱们了。”
我正伏在大青石上晒书,闻言起身笑道:“‘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137]既无路可忠君,退而修身也是很好的。我们在青州不需要这些华丽虚饰。”
绿萼扁扁嘴道:“还不是姑娘把这些年的俸禄都分下去了。”
我笑道:“我说你必要惦记,果然还惦记着。”
绿萼道:“姑娘的东西向来是奴婢保管的,现在奴婢两手空空,如何能不惦记?”
我笑道:“那你便好好想想,到了青州如何能用这些钱多生些钱来用。坐吃山空总不是法子。”
绿萼合上箱子,走来笑嘻嘻地伏在我肩上道:“奴婢才不费这个心呢。听说银杏妹妹是侯府里最能干的丫头,让她来想好了。奴婢只服侍姑娘的起居和笔墨。”
我回身在她眉心轻轻戳了一记,笑道:“真是越发懒了。”
转眼进了八月,一场秋雨下来,父亲墓旁不知是谁种的早菊已悄然开放,在我亲手植的梧桐树下,团团如雪,清曜如日。我觉得很好,便又花大价钱买了好些一样的品种移植在芳馨的墓旁。我在两墓之间坐着,抱膝吟哦,如同父亲和芳馨一直陪伴在旁。秋露盈满花芯,触手冰凉。早晚凉意渐盛,依旧没有消息传来,朱云也没有回来。
这一日,我带着银杏在村落中随处逛逛,不觉走进官道上的小酒店。认真想来,今日种种,便是源于在这个小酒店中听若兰说起昌平郡王在西北的“趣事”。若兰已然不在,也不知她的孩儿怎样了,昌平郡王又如何了。
酒店的黄掌柜认得我是这里的封主,忙出来殷勤地招呼我。我见一时无事,左右又近饭时,便进来坐一会儿。黄掌柜依旧还是请我坐在曾经的二楼雅间里。我呆望着官道上络绎不绝的车马,嗅到牛马蹄翻起的尘土腥气和微微呛人的油烟气味,心中一片安宁。
银杏推门进来道:“奴婢已经回去告诉过绿萼姐姐,说二小姐不回去吃饭了。”
我倚着窗,头也不回道:“你来去倒快。”
银杏斟了一杯茶上来,问道:“二小姐是来这里等少爷的么?”
我摇头道:“不是。”
银杏道:“二小姐是不希望少爷早些回来吧?”
我回身冷冷看着她,银杏连忙低下头,双手高高地举起茶盏。我在袖中握一握拳,这才慢慢接过茶盏:“你胆子很大。连绿萼也不敢这样与我说话。”
银杏忙道:“二小姐恕罪,奴婢知错了。”
我晃一晃茶盏,叹道:“无妨。胆子大也有胆子大的好处。”只见她一身青布衫裙,纤腰一束,甚是瘦弱,脸上反映出一层淡淡的衣裳青色。当初她为救我,被刺伤了肺。入侯府后又代母亲操劳甚多,是以面色一直不好。我怜悯道:“我已辞官,再不是女录了。你跟我去青州,也只有吃苦。你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去了。况且,我知道你舍不得朱云。”
银杏忙道:“二小姐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早就想好好服侍二小姐,以报答二小姐的收容之恩。二小姐千万别赶奴婢走。”
我抿一口茶,淡漠一笑。一行雁影自眼中闪过,我沉吟道:“雁门开,雁南飞。也该带些北方的消息下来了。”
窗外响起几声铜铃,似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渐行渐近。一个青衣小厮牵着一辆半旧的银装白藤舆檐的赤漆犊车,缓缓走了过来。瞧这车的规制,当是京中的命妇所乘,然而车前没有旗帜,车后也没有扈从,白藤已然泛黄,赤漆亦有剥落。
车在酒店门前停下,一个中年青衣仆妇先从车中跳下,接着车帘一掀,一位身披玉兰白纱缎斗篷的女子探出头来。风帽低低地压住她的眉眼,居高临下,我看不清她的面目。酒店的掌柜亲自迎出门外,命伙计牵走犊车。他深深一揖,不过数语,便将那女子请了进来。
我见着女子身形有些熟悉,好奇心起,于是下楼查看。她只带着那中年女婢从后门出了酒店。我远远地跟着她徒步越过碧色原野,重重阡陌,她轻盈的纱缎斗篷粘上了点点泥灰,似一尘不染的通明心思沾上了不为人知的俗世思念,混浊却清香。田间劳作的人们并不抬头望一眼,她的影子掠过水塘,牛羊依旧伸长着脖子安然饮水。
最后一小段道路我再熟悉不过,这是我每天都要走的。她轻车熟路,走到了父亲的墓前,这才除下风帽,露出一头乌发。只见她绾着回心髻,簪着两支青玉钗。那女婢在她身后道:“天凉了,殿下站一会儿便好回去了。”那女子点一点头,那婢女退了十几步,远远地站在树下。
这声音我认得,是慧珠。
秋风微凉,周遭空静。熙平默默站立许久,幽幽一声叹息,桐荫森森。忽然一片落叶飘落在她肩头,她侧头拂去,我这才见到她面色苍白如玉,左眼下一线清泪,延至下颌。慧珠远远站在她身后,我则站在慧珠的身后。
良久,熙平拭了泪,缓缓回过头来,乍然见我远远站着,甚是意外:“玉机……你不是回青州了么?”
我缓步上前行礼:“殿下如何来了?”慧珠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行礼,熙平一挥手,示意她远远地走开。
熙平转过身,不愿意我看到她发红的双目:“孤从白云庵回来,路经此地,来瞧一瞧故人。”
我叹道:“寂如师太好么?”
熙平道:“升平皇妹很好。”
梧桐树下日影斑斑,白菊淡若月光。我走到树下,指着一地的清寒如雪:“这些菊花是殿下所植吧?殿下今日是来看有没有开花么?”
熙平扶着墓碑的手微微一颤:“你怎么知道?”
我笑道:“殿下走入那小酒店,走入仁和屯,如入无人之境,可见是常来。这菊花自我上个月住进仁和屯时,便在这里了。我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是谁所植。如此看来,唯有殿下了。”
熙平侧头看了一眼白菊,虽只一瞬,却深情无限,仿佛多望一眼就会沉溺不起。她垂眸望着父亲的墓碑,复又平静如初:“孤并没有常来,连这一次,也不过是第三次罢了。”
我屈一屈膝,微笑道:“多谢殿下。”
熙平哼了一声,目光锐利:“你还没有回答孤,你为何会在这里?朱云不是说你辞官回青州了么?”
我平静道:“朱云回青州去置买田地了,待备好了,我才回去。”
熙平冷冷道:“好端端的,为何辞官?”
我不禁笑道:“既是辞官,又怎会好端端的?”
熙平一拂袖,斗篷如玉山一震:“罢了,你自有你的道理。辞官这样的大事,自也不必知会任何人。”
我转眸淡然,日光倾落在我的眉间,温凉如水:“玉机要辞官,自不必知会谁。只是有一样,玉机对弘阳郡王与柔桑县主的心,永远也不会变。”
熙平的眼中本已隐有怒火,听罢不觉熄灭几分:“如此说来,你还会回宫去?”
我摇了摇头,依旧转身赏花。长长一段静默如高天澄净:“玉机不知道,也许回不去了吧。”
熙平道:“既知回不去,又为何要辞官?”
我如实道:“只因走到了死路。”
熙平默默看了我许久,方叹道:“罢了,你说怎样便是怎样。只是‘一发不中者,百发尽息’[138],孤终是无人可用了。”
无人可用?也许苏令、文泰来与裘玉郎等人并非如父亲和奚桧一般直接听命于她,但以他们的官位与能力,效用远大于只能布置和掩饰暗杀的父亲与我。我冷冷道:“‘志不强者智不达’[139],殿下所用的人,都是立志不移,宁死不屈之辈。若非如此,殿下与玉机如何能活到今日?弘阳郡王已是长子,离太子之位也只一步之遥。殿下今日说‘百发尽息’,不是令九泉之下的人寒心么?”
熙平扳住墓碑的右手微微颤抖:“不错,‘非用之难,信之难’[140]。只是孤素所依靠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孤心中……”她低下头,不忍再说。
我宽慰道:“圣上毕竟还未立太子,殿下不必灰心。”
熙平叹道:“罢了。你辞官已有一月,可知道弘阳郡王府的事情了么?”
我忙道:“玉机闭门已久,不知昌平郡王、弘阳郡王和信王世子,究竟如何处置了?”
熙平笑道:“你竟然还能想起世子。”
我笑道:“信王世子的事情,殿下叮嘱过玉机。虽然辞官,却不敢忘记。”
熙平点点头:“高思谊已经从狱中放了出来,押送回京了。削官降爵,软禁在府中,听说连新生的长子也不准见。那孩子至今还养在睿平郡王府。不过犯了这样重的罪,保住性命,已是大幸。”
事隔一个月,听闻昌平活命,不觉恍若隔世。不枉我在含光殿抗旨,不枉我病了那些日子,不枉被太后所利用,不枉败坏了自己的名声。我含泪道:“能活着就好。”
熙平诧异,随即冷冷道:“他能活下来,全仗玉机,当真庆幸。”
我这才惊觉自己有些失态,稍稍平息,又问道:“殿下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