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道:“这可不是奴婢说的,芳馨姑姑早就将这些珠花的去处都想好了,只待姑娘点头了。”
我随手拈起一朵淡酡红色的珠花簪在髻上:“那就说说,是怎么分的?”
绿萼朝最大最圆的珍珠一努嘴:“这颗珍珠是最大最亮的,质地上乘,姑姑说是送给慎嫔娘娘的。”
我赞道:“不错。”
紫菡看着一朵堆纱嵌珠钗道:“这一朵虽然珍珠不多,可是胜在又大又圆,是最别致的,姑姑说是送给于大人的。”
我颔首不语。绿萼道:“这一朵珍珠最多,看起来最华丽的,姑姑说是送给朱大姑娘的。”
紫菡道:“这两朵镶玉的,是送给启姑娘和谢小姐的。”
绿萼道:“如此还剩两支,姑娘就留着自己戴好了。这样可好?”
我笑道:“分得很公道,比我自己想得还要周全。”说着拈起剩下一朵珠花道,“这一朵拿去霁清轩吧。”
绿萼道:“姑娘是要送给苏女巡么?”
我摇头道:“是给徐女巡的。”
紫菡道:“姑娘平日里与徐女巡无多往来,怎么想起来要送给她?”
我微笑道:“她是俆女史的妹妹,便算平时不往来,也不可薄待。”
绿萼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奴婢这便装起来送去。”
午后,史易珠的丫头淑优拿了两幅古画过来,恭敬道:“这是咱们姑娘送给朱大人赏玩的,小小心意,望大人笑纳。”
我命绿萼接过画:“你家姑娘有心了,代我多谢她。”
淑优道:“今晚我家姑娘略备茶酒,邀朱大人泛湖畅饮,不知大人肯赏光么?”
我问道:“是单请我一人,还是……”
淑优微微一笑,“我家姑娘最是敬重大人,今晚一席是姑娘专程请大人共赏夕阳晚景的。”
我笑道:“请上复史姑娘,就说玉机定按时赴约。”
淑优屈膝行了一礼:“多谢大人。大人酉初一刻在渡头上船即可,我家姑娘恭候大驾。”
待淑优去了,芳馨道:“姑娘似乎对史姑娘好了许多。记得前两年史姑娘来看姑娘的时候,姑娘连茶也不肯上的。”
我打开史易珠送给我的画卷,只见是一幅山水垂钓图和双姝神曲图。“史易珠可以不用理会,皇后的用心却不能不在意。况且她与我并没有深仇大恨,杜衡姑姑的死……”我叹了一声。慎嫔当初重责杜衡,我不是没有责任的,还有几年前我驱逐锦素宫里最得力的乳母温氏的事情,就算没有史易珠,对锦素,我也早已问心有愧。
芳馨道:“姑娘重新结交史姑娘,只怕于大人会生气。”
我叹道:“这我如何不知?只是于大人有贵妃和皇太子,她可以随性而为,我却不行。自从慎嫔倒了,表面上看我是女官之首,实则无依无靠。皇后似是礼敬,内里如何,只看红芯之事便知道。我出身低微,家里又完全靠不上,至于熙平长公主……”说到这里,心底泛起一丝凄惶和悲凉,若三年前和嘉秬在文澜阁说话的是我,我还能活到今日么?翟恩仙不就是一枚弃子么?我不敢再向下想。也许将我赏给舞阳君的儿子做妾,倒比在宫里熬着更好。“如今我是谁也不能得罪。只盼锦素能了解我的难处。”
芳馨道:“恕奴婢斗胆一问。既如此,姑娘何不辞官?”
我对芳馨的直接有些惊异:“姑姑为何这样问?”
芳馨道:“奴婢跟随姑娘三年有余,深知姑娘不是那等执着于功名利禄的人。别说尊亲大人如今已经是自由之身,便是还在长公主府为奴的时节,姑娘辞了官依旧还能养尊处优。毕竟长公主府的总管之女也比平民之家的小姐要尊重些。若不然,姑娘又怎能饱读诗书?奴婢只是不解,所以斗胆一问。”
父亲是熙平长公主的心腹,我即便辞官回家,也避不开皇后与长公主的矛盾。船已经在漩涡之中,留在甲板上还能尽微薄之力,躲在船舱之中更是于事无补。然而这些话却不能对芳馨说。“姑姑太抬举我了,有谁不爱荣华富贵?我既已是女官之首,轻言放弃总是不甘。况且我的病姑姑是知道的,出了宫难道去嫁人么?白白让爹妈担心罢了。”
芳馨道:“奴婢服侍姑娘这么几年,深知姑娘只有在史姑娘的事情上因要和于大人同仇敌忾任性了些,如今也醒悟过来了。奴婢是为姑娘高兴。”
我颔首道:“我只求不得罪史易珠便好。大家淡淡的,也就罢了。”
芳馨笑道:“依奴婢看,史姑娘大有倾心结交之意,姑娘要淡淡的,恐怕不易。”
我嗫嚅道:“倾心结交……”
芳馨笑道:“史姑娘家财万贯,要贺姑娘高升,随意送些金银珠宝也价值不菲了。可是她知道姑娘不爱这些,特意寻了两幅古画来。金银易得,雅趣难寻。再者,史姑娘邀姑娘游湖赏景,姑娘和于大人那样要好,进园子后可有一同泛舟?在这湖面上,四周无人,也不怕于大人会看到,又可说些体己话。史姑娘也算考虑周全了。”
我一笑:“我出身低微,又无权无势,即便她送来金银,我也没法子回报。”
芳馨笑道:“若说无权无势、出身低微,史姑娘又何尝不是?她既然视姑娘为知己,姑娘何不坦诚接受?人与人的相知,更贵重过相守。依奴婢看,于大人和姑娘只是算作相守,还不能说是相知。”
芳馨的话像一抹凉风,拂过心底深处的昏热。“姑姑所言有理。”
芳馨笑道:“奴婢旁观者清。姑娘不嫌奴婢啰嗦便好。”
我感激道:“怎会?”
酉初一刻,我如约走到渡头,只见史易珠已坐在小舫中等我了。傍晚时分,夕阳如血。水波如绸缎褶皱中的金线,灿烂耀眼。史易珠一身水色长衫,满头秀发只用丝带随意束在背后,两鬓用细细的赤金发针挽住碎发。宽大的衣袖在晚风中鼓起,青丝飘起几缕,丝丝若金,宛若谪仙。我从未见过史易珠装扮得如此清新闲适,不觉一怔。反观我自己,上面是一件淡绿木槿暗纹绸衫,下面系着一条青白色长裙,白绿色的宫绦挽着一只上好的白玉环,发间还戴着玫瑰缠丝金环和一枚新珠花,与她颇不相衬。
我笑道:“史姑娘久等。”
史易珠道:“朱大人请上船。”说罢亲自伸手来扶我。
待上了船,我笑道:“甚少见史姑娘这样妆扮,令人耳目一新。姑娘若早些告诉我,我也好准备一番。”
史易珠笑道:“大人见笑了。好友相聚,原本就当以本色示人。况且易珠和大人同着绿色衣衫,也算相得益彰。”
我一笑,含了两分讽刺道:“本色?”
史易珠恍若没有听出我的嘲讽之意,只是笑道:“大人定是以为易珠生性喜爱华贵衣饰,是不是?其实咱们行商的人家,虽然有钱,却身份低微,若不在衣饰器物上讲究些,定会被人轻视。华丽盛装不过是提醒自己,既然微末,就要好生活着。”
我一怔,惭愧道:“玉机唐突。”
史易珠粲然一笑:“易珠生来便耽于金银俗物,久而久之,竟也忘记了自己的本色。大人惠驾莅临,易珠方能忆起本心。如此还要多谢大人有此一问。”
听了她的话,我更是感愧,复有深深的疑惑。如此坦然无惧、光风霁月的一个女孩,真是当初那个向车舜英告密的无耻之人么?
史易珠请我入席,方吩咐开船。青竹篙在石阶上一撑,船缓缓而动,船尾的水迹似是绸缎上待剪的粉痕,鲜明而轻柔。和风翦翦,甚是凉爽。看见史易珠秀发如瀑,自在闲适,我恨不得也将发髻散去,任青丝淋漓垂下。船渐渐驶离岸边,翠盖田田,红莲灼灼,香氛脉脉如诉。
淑优揭开白纱罩子,但见是六道清淡的江南小菜,鲜蔬菇笋、鱼肉虾蟹无不齐备,色香俱全,令人食指大动。史易珠斟了一杯酒道:“请大人满饮此杯。”
酒香甘冽,色如琥珀。有美酒,有湖景,有“知己”,如何不为人生最大的乐趣?
数杯下肚,史易珠长舒一口气道:“‘钱者,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122],若真是无用器,又怎能买来此等惬意?世人忙碌一生,无非也是为了个钱字,却偏生不承认。”
我笑道:“怎不说下半句?‘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正因如此,金钱天生便是戴罪之身,清正道德之士自然是不肯承认的。”
史易珠往我碗中夹了一只河虾:“从前,易珠瞧不起这些所谓的清正道德之士。如今想来,自己生来便满身铜臭,所余者,唯有钱而已,根本没有资格邈视金钱。易珠努力读书,参选女巡,无非也是想取得这个资格而已。”
我感同身受:“可惜玉机生来便为人奴婢,无缘沾染铜臭。”
史易珠一怔,随即咯咯而笑:“大人甚是有趣。其实易珠虽然出身卑微,自小也是呼奴唤婢长大的,说一句要读书,自然就有最好的老师来教。似大人和于大人这般,在逆境中奋发,方令人钦佩不已。”
想不到她说起锦素来,竟然如此波澜不惊。“史姑娘过誉,玉机身为侍读,读书的时间甚多。虽然没人服侍,可也吃喝不愁。唯有于大人白日操持杂役,晚上挑灯夜读,练得一手好字,当真不易。”
史易珠赞许道:“如此非凡的毅力,易珠自愧不如。”随即意味深长道,“因奋发而受宠,固然是好。可是恃宠无知,便不好了。”
她从没有觉得告发锦素和杜衡是一个不义的举动,她只是利用锦素的错误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她的眼中,锦素“恃宠无知”。倘若她从没有将锦素当作朋友,如此亦不算错,甚至可算得正义。那么我呢,她今日的“倾心结交”,会不会使我成为来日的锦素?小舫微晃,杯中一轮残阳如醉。
史易珠似是察觉到我的心思:“易珠甚是敬佩于大人,却从不敢将于大人视作姐妹朋友。只因于大人深得贵妃宠爱,服侍的又是皇太子。对易珠来说,于大人是目标。倘若是易珠侥幸留在宫中,是非曲直恐怕就要掉转了。”
她既坦诚,我也就不必隐藏:“倘若玉机将来也行差踏错,姑娘也要告发么?”
史易珠笑道:“易珠一早说过,易珠视大人为知己,大人有错,易珠只会斗胆指出。”
我淡淡道:“史姑娘不是说,知己未必是朋友,也可以是仇敌的么?”
史易珠道:“易珠也说过,易珠愿意做大人的知己,更愿意做大人的朋友。”
我笑道:“也就是说,倘若我是于大人,史姑娘就不会告发我?”
史易珠以扇掩口而笑:“大人若在于大人的位上,定然不会糊涂至此。”
我笑笑,不置可否。金沙池上暗如浓墨,小舫上点了六盏绢灯。一弯明月,一爿灯舫,并肩徜徉在铺天漫地的星光之中。雪白的细绒羽扇轻轻一摇,似一点灵动的心念悄然盛放。
史易珠抬眼一望我头上新簪的珠花,微微一笑:“恕易珠直言,大人所簪的珠花,形状浑圆,颜色也好,只是穿珠花的人手艺粗笨了些。”
我笑道:“我的丫头自己穿着玩的,自然比不得文思坊做的珠花。”
史易珠道:“易珠记得大人身边有一个叫红芯的丫头,胆子大,手也巧,怎不叫她做?”
我笑道:“红芯在宫里养病。”
史易珠道:“真可惜。易珠身边的淑优虽然不比红芯姑娘心灵手巧,不过勉强堪用,让她重新穿一朵,如此方更显大人貌美。”
我一笑:“若说貌美,史姑娘在此,玉机何敢自诩?史姑娘美意,玉机心领了。珠花虽陋,却是丫头们的一番心意,若重新穿了,恐怕她们见了心里不痛快。”
史易珠道:“大人对丫头们也这样周到。大人如此怜下,易珠自愧不如。”
我笑道:“这些都是小节,算不得什么。”
史易珠笑问:“那什么是大节?”
我淡淡一笑:“好比行商的人,雇了伙计要做营生。心慈起来,每年多给伙计三五斗,固然是好。可是,终究不如想心思多挣个三五百斗,到时候便多给伙计三五十斗也无妨。我的这点用心,不过是三五斗罢了。”
史易珠一怔,随即掩面大笑:“幸而大人不去行商,不然易珠就无立足之地了。既知大节,想来三五十斗亦未远矣。”
我亦笑:“如此显白的道理,不值一提。”
史易珠笑叹:“可惜连咱们女子都知道的显白道理,天下许多男儿都不知道。”
我诧异道:“此话怎讲?”
【第四十六节 可不可问】
夜深了,史易珠挥手命船靠岸。周遭无人,书廒檐下的灯光渐渐明晰。史易珠冷笑道:“也没什么,不过皇后命易珠查看今春征马的账本。易珠不过看了几本,便知道征马不足的症结所在。我不信那些大佬看不出来,只不愿说罢了。”
我好奇道:“是何症结?”
史易珠道:“朝廷依据人口的多少定下地方献马的数目,不足的马,由朝廷出钱购买。这本来是好事。”
我点头道:“不但减轻了百姓的负担,还能激励他们多多养马。”
史易珠道:“于普通百姓自然是好的。于豪强之家,只怕更好。”
我笑道:“此话怎讲?”
史易珠道:“普通百姓财力有限,只能数家共养,养得起两三匹已经难得。然而豪强则不然,他们广占良田山泽,积蓄甚多,养上几千匹亦无甚难处。他们交了劣马和中马,留着良马高价卖给朝廷。这也就罢了,他们还收购百姓的马匹,致使流出市面的良马甚少,买价居高不下。征马不足的原因根本不是民间养马太少,而是豪强惜售,操控买价,套取国帑。”
我想了想道:“听说良马差了两千多匹,听上去似乎并不多。”
史易珠道:“良马是从中马中拣选而出,是骑兵的战马。大约十匹中马中拣选一匹良马,姐姐细算便知道,这中马还差着两万多匹呢。”
我微微一惊:“朝廷收马,为何不能只收良马?”
史易珠道:“我朝马种甚是平常。只有多多地养马才能从中挑出资质好的。若朝廷只收良马,剩下的中马劣马又该怎么办?久而久之,谁又肯养马了?”
我叹道:“皇后娘娘知道了么?”
史易珠道:“皇后有心查账,只是看一千遍,也不知道这是三司、兵部和户部做的假账。易珠已经如实禀告娘娘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假账?姑娘是如何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