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梅树条生得稀稀疏疏,灰褐的枝干点缀出粉白的花苞,瞧着喜庆,可偏开眼朝后去瞧,那笑着的脸比这梅树条子更加要扎眼。
耳侧是一阵风过,软软拂在耳廓,临光素来耳力好,听见那边梅树下两个人说话——
一个说,“过几日天略微回暖些,这园子里想必又要热闹起来,不用过上许久就有了女主人打点……”意犹未尽,却戛然而止。
旋即一个声音接话,“这倒是小事,反是你,什么话都敢说,这样不忌讳的一个人,合该有人好好管着你才对。”
“殿下这话真是叫人听着不大舒坦,什么叫不忌讳?”插科打诨要寻得真理,他自觉自己最是好相处,才不是什么不忌讳。
可旁人不买账,拆他台子拆得极顺手,“你也叫我殿下,可说话这样没遮拦,便是没忌讳……”吐字清晰,半点没有要收敛的意思,“这点上,最是叫人讨厌……”
“……”
临光早在瞧见那张笑着的脸时,心内便一惊,可等不到她心里那疑云消散,这边树下却转出韩功予身影,细长的脊背挺直,青黑的鸦发堪堪触到头顶一条花枝,遮住他眼。
是云烟覆于眼,要挡住一片清明,管你心思怎样跳跃,也还是存下一个死角,瞧不见。
回头看,冯管事正同白榭说话,恰正好说到后院那乌泱泱眼巴巴等着的奴婢奴仆身上,一字一句交割清楚,“万平宫里头贵妃娘娘仁德,恐远王殿下没个可心意的伺候着,特特送了两个丫头,另有美人四名,晚间入府,那边司礼监义父也支了好些个老嬷嬷来用,冯管事只管差遣,左右不是什么金贵人,坏了差了不心疼……”人命如草芥,在他眼里一文不值,或是蝼蚁也及不上。
临光这话只听了个话尾,可也不妨碍她全须全尾地想明白这这句话,她心里暗自嘀咕,只怕自己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才更加是不金贵。没等她将这念头落地生根,却听冯管事将声音一扬,显见的把那话锋指向她,“这哪里敢,咱们都是给主子爷当差的,谁不晓谁的苦,自然是不敢逾矩的,”又瞧临光,“便是底下有人偷懒躲差的,也自有他该要去的去处,女官熟识礼法,这事自然比我还要清楚……”
临光收回眼,不敢戴这个高帽,“冯管事抬举人,这事实则吏刑两部最是拿手,不过管事这样给临光脸面,临光定然是要好好尽心尽力的。”
管你来意为何,又或是使的什么手段路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道理亘古不变。
冯管事陪着笑,一张松垮垮的面皮要皱出山林一样的褶,“女官真是叫人放心……”斜斜匀一个眼神过来,是锋利的刀,又是刺骨的剑,谁知晓这一张没什么波澜面孔下又藏着什么心思。
便是白榭在司礼监见多了捧高踩低的滑头,到此时也要感叹一句这人真是老油子,可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接过话说,“义父便是存了这么个心思,这才将姜女官指派过来,本该径先去的魏侯爷府上,可想着殿下这处到底是正经主子,还是先来说上一声,是以也就过来了。”
魏侯爷,便是那好命攀上天家高枝的远王王妃娘家,不过这时那“岳丈”前头还多加了“未来”两个字罢了。
临光虽是对朝中人事不大熟,可上至天家贵胄,下至高门权臣,这些子事总还是知晓的,没办法,谁叫她吃的是皇粮,干的是给主子卖命的差事。
她略略低头,也随着白榭的话朝下说,“蒙彭提督瞧得起,派我来做这长脸面的差事,又听闻远王殿下也是个大度和气的,临光自然是要先来这王府,见过主子爷才是……”
她说得谦恭且有礼,全然一副诚心诚意模样,可她若是知晓这远王殿下不过片刻就能真的给她见到,想必是怎样都不会这样说了。
宽广的厅内,冯管事沉吟一声,还未见他说上几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却听这人极突兀一声喊,“殿下怎的回来这样早,外头冷风大,可要用茶用汤?”
殷殷切切,一瞬换过一张脸,十足的老妈子模样,恨不得围着人团团转。
临光惊愕之间只来得及望见一角绣着祥云纹的袍子尾巴拂过门槛,她低眉,衣袖叫白榭暗中一拖,就差矮身匍匐跪到地上,喊一句“青天大老爷”又叫一声“祖宗主子爷”。
啧啧,排场倒是大。
可到底还是没喊成,只听那边高高在上的一个人道,“不用,都起来罢。”声音懒散漫不经心,恰是先前听过的。
临光这时候才回过味儿来,原是自己没留神听了这主人家壁角,还连带着另一个同她不对付的,这可真是巧,什么人都能凑到一起去。
她压下心里一口气,从善如流站直身子,眼风一瞟,果真瞧见韩功予就在不远处站着,因微微逆了光,瞧着倒是不大清楚,可唇边勾上似有似无一丝笑,却是如何也不会瞧错的。
真是哪哪都能遇见这人,阴魂不散孤魂野鬼一样,缠上就脱不了身,晦气。可少不得要叹一回再憎一回,谁叫自己命衰人颓,生来就没什么好运道。
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临光便已跟不上这堂内形势,只见那边前一刻还同白榭打着机锋的冯管事上前一步,点头哈腰立在自家主子爷面前说话,“殿下,这边是司礼监彭提督遣来办差的,府上不日要迎娶新王妃,遣的自来是宫中老人,得个照应还是好的……”半点没有剃头挑子一头热的觉悟。
那人好大的架子,步子半点不肯动,截住话没叫他继续说下去,“知道了,这起子小事做不得主?”摆摆手不大耐烦,阴沉沉嗓音带出一点情绪外泄,“自己去账房,罚半个月月银……”
马屁拍到马腿上,猴子一样精怪了数十年的老滑头也有失手的一天。
可谁还没有个弯弯绕绕的心思,那边冯管事没了脸,竟还受得住,笑模样半点没落,“殿下说的是,”逆来顺受比之宫里那些老太监还要老道好些,真叫人叹服,“该罚该罚……”说一千道一万,全都是对自己个儿的贬低。
临光一个局外人,对这主仆实在是提不大起来精神,管它罚半月还是一月,便是一年辛辛苦苦俸银都叫罚了,她也是个高高挂起的态度。可奈何有旁观的瞧她不大舒坦,要把她也拖下水,哗啦啦真是好一片乱。
只听那阴沉沉的声音就响在耳边,“这就是司礼监来的?瞧着是个有官职的……”竟不知是何时到的她身边,走路没声音,像只鬼。
临光虽讶,可她面不改色,低眉顺目就答,“回殿下,奴婢姜临光,见过殿下。”为人奴婢,称一声奴又算什么,她看得开,倒是不大介怀。
宫里头的规矩好,教得人目不斜视,尤其眼前这是主子祖宗,金贵得要当神佛供起来。
可这神佛生得是一张常人面孔,底下心肠怎样谁又知晓,临光没敢抬眼看,只听着这声音就觉得是个不大好相与的,她顿了一顿,半晌没听见前头有人说话,只好斟酌着又道,“殿下……”
久久,久到风声要从耳边过,撩起来她额前一缕碎发,遮住了眼,这时突地听见有人说话,“殿下……”
可惜不是主子祖宗,是个越位而出的韩功予。
这人爱当好人,原本正站在一边瞧好戏,站姿也不大端正,可谁知眼风扫见堂内情形,一时吊儿郎当全都不见,正色就道,“殿下莫不是想事入了神,又在想怎么为难人?”
闷着头显见是不大专心的远王叫这话惊得回神,偏过头去瞧他,“谁说我在想着为难人?”
可没想到韩功予是个没脸没皮的,插科打诨的功夫用到极致,“这堂内没旁人,只我一个敢这样说。”
得,大道理全都叫他说完,真是会鸡蛋里挑骨头,专门捡着旁人话里的错漏说,一丁点也没主子臣子的觉悟,也不知为何这人能脸皮这般厚,没边没界。
临光听着这两人说话,自然要想到这一层,可想来想去也没个结果,脑内一松正要将这事揭过去,猛然却听见那边韩功予又道,“殿下不是说要领我去瞧十美图?还在这干耗着不成?”
“……行行行,别来烦我!”他脸一板,连带着声音也低沉下来,想必是面沉如水,阴得如同泼墨。
临光侧着身,听见眼前人走上两步,可没等到她真的松下气来,反是又听见一句,“自此真是劳烦女官了……”没说完,叫人拽了走。
留下厅内三人呆的呆傻的傻,还有一个打圆场,怪爱说主子闲话,“我家殿下素来如此,同底下人没什么规矩,更何况同这韩大人又是沾亲带故,常往府里来的,二位勿见怪……”
一颗心猛地活泛起来,临光后知后觉想起,眼前这远王文东渡,同韩功予不是表兄弟又是什么。
她将一双眉拧得死紧,觉得事情真是愈发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