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小箐以为自己已经够严词厉色的了,没想到与三舅江德寿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过去忠庆侯书房,伺候一旁的小丫鬟刚挑了帘子,云小箐进屋还没来得及行礼落座,便被江德寿一脸肃穆地招呼过去,递给她一封书信,用似乎极力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愤慨道:“这上面写的,还是轻的,若真惹急了,我指不定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他又泄气般‘啪’地一巴掌重重拍在漆黑檀木桌上,长长出了口气,面对云小箐苦涩黯淡的神情,似乎缓和过来一点,想到毕竟云小箐虽是自己亲侄女,可到底还是人家的女儿,这才权衡着补充道:“小箐,你要明白,不是三舅舅背地里要说你父亲坏话,实在是他这事儿做的太过分了!”
“三舅舅息怒,这件事孰是孰非,小箐心里自然明白。”开玩笑,那又不是她亲爹,她做什么那么孝顺?见这位娘家舅舅一副比自己还愤怒上火的模样,云小箐心里高兴都来不及呢,哪还能抱怨上了?
两人如今站一条船上,同仇敌忾,这话说不上三句便对了味儿,江德寿心想,侄女儿知书达礼、乖巧伶俐,毕竟还是向着她娘的。
心中宽慰不少,脸上便跟着渐渐缓和了几分,又客套着让小箐坐下来,一边招呼左右看茶,一边催促着小箐先瞧瞧他写的这封信。
云小箐心里正好奇他写嘛来着,伺机展开书信,从上到下通读了一遍,读完后忍不住咋舌:哇噻,高明呐!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比起自己据理力争,直言不讳地对着老爹云穆彦的一番箴言,江德寿这封信就写得‘有技巧’得多。
先是善言规劝,紧接着分析利弊,不仅运用书中德高望重之人的‘名人名言’,甚至还引用民间典故,而目的只有一个:力挽狂澜,极力阻止她那素未谋面的爹‘误入歧途’以至于‘自毁前程’。
谆谆善导之后,又玩起‘一记巴掌一颗枣’的把戏来:一边要挟如果云穆彦胆敢不听他的规劝硬要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来,江家从此便与他势不两立!
不仅连江家与他势不两立,就连小箐,也会和他脱离父女关系,从此改名换姓,由他代为抚养!
凶神恶煞说完这一通,又装出一副和事老的模样,在信上写道:妹妹亡故年余,妹婿悲伤难过,感情无所寄托,一时为妾室所惑,愚兄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长此以往,不仅风俗礼教不能容忍,传出去就连寻常百姓人家都不免嘲笑。
又写道:妹婿一向清廉自爱,待人接物温润优雅,民间口碑甚善,又何苦为了这么件事,平白坏了自己名声?
愚兄远在千里,痛心疾首,望妹婿三思而后行,切勿行差踏错一步,否则身败名裂,后悔晚矣!
贤弟务必好自为知!
这话说得诚恳真切,云小箐看了,忍不住唏嘘感慨:分歧归分歧,说到底还是一家人!
便笑道:“三舅舅所言极是,父亲见了,想必定能悬崖勒马,浪子回头。”不回头不行呐,她可不愿莫名其妙又改名换姓叫做‘江小箐’!
“你能理解就好,你能理解就好!”江德寿对云小箐的反应十分宽慰,笑吟吟伸手捋了捋胡须,又关切地同她闲聊了几句,见侄女儿一副意兴阑
珊的模样,他也不好久留,草草客套了几句,便吩咐左右送客。
云小箐从忠庆侯那边领了书信,又重新回到自家宅院。
看了三舅江德寿那封,回头再看自己写的,确实措辞过激,不堪入目,她想改,翻来覆去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派人去隔壁请了白锦过来,请他帮忙自己将自己那封信改得宛转优雅,符合大家闺秀仪表体态一些。
白锦捞到好机会,趁机笑她:“你不是叫我滚么?”
云小箐早知道这小子必定逮着这机会要找自己的茬,浅浅一笑,面上丝毫不露惧色,亲自起身,拾起茶壶,盈盈为白锦斟满一杯,温柔道:“我知你最喜欢信阳的毛尖,才命人出去采买的新鲜茶叶,这二月虽已是开春的天,可金陵地势平坦,气候湿润,多喝鲜茶,能健脾养胃,延年益寿,你尝尝罢。”说完,一双细腻白皙的小手掬捧着茶盏,风情万种地送到白锦身前。
别看她口吻风楚雅致,姿态轻盈妙曼无与伦比,说出来的话却完全文不对题。
不过眼前佳人笑颜相邀,香茶醇厚甘美,气氛如此旖旎温柔,谁还顾得上这个?
什么是非刁难?什么讥讽嘲笑?一肚子唧唧歪歪的废话白锦霎时间全忘得一干二净,忙不迭伸手接了茶盏,心疼道:“难为你费心,小心烫着。”
云小箐甜甜一笑,乖巧地应声收手。
嘛嘛,初出茅庐的小子,真是好哄~
一边在肚子里偷笑,一边又装出循规蹈矩的好模样,趁着白锦饮茶的功夫,双手毕恭毕敬将自己那封堪比‘兴师问罪’的家书奉了上去。
白锦顺手接了,好整以暇地展开一看,差点没吓得一口茶倒喷出来。
“咳咳咳……”茶盏翻了半边,茶水湿了衣裳,白锦呛得连声咳嗽,连忙放下,一副大跌眼镜的表情:“不是吧?你这是写给你爹的还是写给仇家的?怎么连讥带讽,还下诅咒?你这女儿当得也未免太那个啥了吧!”
不是亲爹,又素未谋面,生不出感情来呗!
莫名其妙就被他突然罢了这么一道,我心里还恨着呢!
话说,你莫不是还想要我点头哈腰地奉承恭维他一番不成?说:好,你爱咋咋地吧,咱悉听尊便?
泥捏的脾气也不成啊!
云小箐楚楚可怜地望着白锦,表现得相当无辜。
白锦瞠目结舌,没明白她这嘛意思,可瞧着这小丫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不好再更进一步打击她,只好沮丧地应承道:“好好,我答应你,我帮你改……咳,重写一遍得了。”
云小箐乐呵呵地点了点头,愈发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这一招就叫做‘双管齐下’。
希望这两封书信送回去,爹爹能犹如醍醐灌顶,也会重新反省自己的行为吧!
云小箐真心诚意地默默祈祷一番,总算暂时将这件事放下,一转过背,又想起江州那边随了那么多人过来,自己这个做主子的,还没来得及见过一面呢。
便留下二等丫鬟侍奉白锦,自己说明缘故,先行告退。
好在他俩比邻而居,早已经十分相熟了,白锦体恤地点了点头,也并不介意。
于是云小箐又将自己重新收拾一番,
领着两名贴身丫鬟出去了。
据嫣容说,云家过来的人现在都暂时安排在平日待客的客房那边歇着,该怎么归置安排,因为还没得到小姐的示下,江府中的下人们不敢越俎代庖,也都是只见客套不见周到,谁也不敢僭越半步。
云小箐听了,抿着唇微微一笑,挑眉道:“别瞧着这些人规矩,我们才进来那会子,还不是人见人踩,一个个不拿正眼相待的?”
嫣容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识地瞄了身旁的雪玫一眼,见她果然面露尴尬之色,忙笑着打圆场道:“多亏得小姐聪慧伶俐,行事周旋应变的当,又得老太太怜悯,赐了雪姐姐过来帮衬着,我们才得以化险为夷呢!”
云小箐听出嫣容弦外之音,不动声色地扭过头,亲切地伸手持了雪玫的手,笑意盈然道:“可不是?侯府中规矩繁多,小箐初来乍到,要不是雪姐姐从旁多加提点,便是行差踏错了,也不得自知,白白的招人笑话了去!”
雪玫受宠若惊,连忙低调谦让道:“小姐处事周全稳妥,嫣容妹妹又心思细密,雪玫无德无才,不过从旁帮衬着小姐,恪尽职守罢了,何德何能,竟得小姐如此赞赏,实在诚惶诚恐!”
云小箐最中意的就是她凡事从不多嘴,老黄牛般勤勤恳恳做事的态度,听她这么说,心里舒服极了,柔声安抚道:“姐姐即以诚相待,小箐心里记得,将来必不负了姐姐。”
说得雪玫愈发面红耳赤起来。
嫣容拾起娟子掩了唇,笑呵呵地从旁打趣道:“幸好旁边没有外人,否则谁见了我们这‘一百步夸五十步’的,还不笑死了去!”
三人说笑一回,一起去了待客的厢房。
早已有门外看守的小厮通禀进去,众人远道而来,虽然乏累,可好歹休息过一两个时辰了,负责管事的几人正清理打点着从江州带来的物件,正一五一十地对账呢,就听见外面有人传报说云姑娘过来了。
众人连忙放下手中活计,起身刚要迎出去,就只见一名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领着身后两名容貌秀美的贴身丫鬟落落大方地走了进来。
众人见了小姐,忙不迭俯身跪倒,三拜九叩给主子见礼。
云小箐连忙躬身搀扶:“诸位远道而来,幸苦了,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想来众人在江州原都是训练有素的家仆,十分懂规矩,叩谢过小姐之后,这才敢依着尊卑次序站起身来。
小箐不认识这些人,不过她一进客房正厅,看见屋里面众人皆身着短袄长裤,一副途经万里风扑尘尘的模样,约莫也猜到个大概。
云小箐挨个儿仔细观察众人,眼光横扫过去,发现一个问题。
男女共处一室,近二十名来客,不知为何,一个个面庞上竟似有若无地流露出好像被发配充军般苦涩的表情。
他们莫不是在江州不受待见,被孙姨娘打发过来胡乱充数的吧?
是了……若讨得她喜欢的,她也舍不得送来予我呀!
想到这里,云小箐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收紧,心底突然涌出一股莫大的悲恸!
难不成母亲亡故,原本好端端在家中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受姨娘排挤,就该落得这般悲凉的下场?
真真是欺人太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