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柏铭涛的笑容缓缓敛去。

光线在视觉里微微颤抖,呼吸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

“介意我抽支烟吗?”

频临界点的空气被柏铭涛奇异地划开。

“哦,不,当然不介意。”我深吸了一口气。

淡?蓝色的烟雾从指间升起飘散成丝,轻轻地笼住他的眼,他的神情,烟雾里的他瀚海深沉。

“你所提出的全权掌控广告部,基石来自哪里?”

“来自市场规律。”我取出资料,“按照数据显示台里广告部近几年来完成的广告总额为七千万,我愿意以7500万为标底,买断电视台的所有广告时间,而在7500万的超出部分外,另与电视台五五分成。”

“如果完不成呢?”

“这是旭升广告公司三个月里所做的业务总额,还有即将签订的长期意向性的合同,以及4A广告公司即将投放的品牌计划,加上电视台本身所具有的长期客户,柏台可以评测出完成的基数有多少。”

“市场因素变化莫测,尚未定局就可能有变数,完不成的可能性哪怕有千分之一,它也亦然存在,而以旭升公司当前的资产并不足以承担起这么大的标底。”

我再次领略到柏铭涛的犀利。

他冷静沉着的声音在继续:“商场博弈的唯一标准是你不能藐视市场和笃定对手,当你觉得你能的时候,其本身就已经?是种风险。”

我轻轻抿唇。

柏铭涛本身位置的制高点,决定了他思想的深度,他所看到的东西,所理解的角度,不得不令人叹服。

然,我要立于业界的顶端,要拥有纵横广告界的实力,除背水一战外,再无选择。

“柏台,透视市场生存法则,无外三点,利益、风险和制度,风险决定利益的大小,制度最大限度地规避风险,没有风险的事业,不存在于商业社会,马太效应:你有,给你更多;你没有,把你原?来的都拿走。

“柏台,我们费尽心力地提升收视率,其目的是为了形成强势的竞争力,与省电视台分庭抗礼!而验证这一成果的唯一标准就是广告收益,是台里财政收入的大幅度增长,而今,这样的业绩可值得我们再费心力?而我继续滞留于现阶段,就只意味着我再不能提供不可取代的价值,这样的合作还有何意义?

“旭升广告买断广告时间,收归广告部是一条突围之路,突破电视台现今的僵局,引入市场竞争机制,摆脱内耗,避免更大混乱的产生。

“至于柏台刚才所提出的质疑点,从资金的注入方式上可以解决,由美华日化公司作为旭升广告公司的担保。旭升广告公司向电视台打入一定数额的保证金,7500万元在12个月内付清,即每个月1号打入台里625万元整,如果逾期15天不付,电视台可以立刻终止和旭升公司的合作,并没收旭升公司的保证金,这一举措可以使电视台在任何时候都不承担风险。”

“那么你的风险呢?这样的孤注一掷只会把自己置于无法转圜的困境之中!”柏铭涛将手抬起,淡?蓝拂过他的脸庞,他缓缓道:“接近目标的方式不止一个,全权掌控广告部也并非不能,我曾经?提议过,可以将你的关系调入电视台,凭你的能力你足以胜任广告部主任一职,你将会有我所给予的所有人事权利,大可放手而行。”

我深深敛眸,半晌无语,一个更为名正言顺的身份,一份把风险降在了最低范围的两全之策。

“柏台,我之前不能的理由和此刻不能的理由相同,我需要一个超然的身份,只有一个不隶属于电视台的人,才能真正威慑到他们。”

以商场模式介入,按照经?济学的定义,资本为追求最大利益化而制定的任何制度都是合乎道理的,这才是令发而行的最大保障。

掌控命脉的人才能对人起作用,自身都是被掌控的人,还能起作用吗?电视台的人每一个资格都比我老,他们的身份背景关系千丝万缕,这样的游戏搞不好就玩成政治派立,这种腐蚀竞争力、违背商业属性的玩法最终只会葬送掉我自己。我还是做好我的公司,运用商业模式,遵循?我最擅长的法则吧!

不过,我很清楚此桩提议的惊世骇俗,历来由广告公司代理电视台的某一时段、栏目是很平常的事。

但是以广告公司取代电视台广告部,广告部收归于广告公司,所有的权利下放在广告公司手中,电视台的经?济命脉全权由广告公司掌控,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它所予以的冲击纵是柏铭涛也不能不动容。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过,漫长得犹如洪荒的演化,柏铭涛眸光凝定着,黑漆漆的不透一丝波澜,他在烟灰缸里掸掉了烟灰,顺势按下烟蒂,火光悄然熄灭。

“樊玲。”他抬起眼睛,低缓沉厚的声音落入我心的最底处,“聪明如你的女人不多,执著如你的女人更不多。”

全身的血液猛宛如决堤的潮水四下奔腾,无论在此之前如何地孤注一掷,如何地运筹帷幄,怎样地深思熟虑,这都是建立在一种“理论可行”的基础上的,我从未真正去想过它会“实际可能”。

它实际存在着太多的不可能。

“在你上交的方案里加上财务由电视台指派,所有的款项进入电视台和旭升广告公司共同开设的账户,双方各持一枚印鉴,要求由电视台派驻一名副手协?助你的工作。广告部依旧设在电视台,你须进驻台里工作。”

柏铭涛严谨缜密的思维,在瞬间思考后呈现出的睿智,立刻将我的方案提升到了可能与事实之间的允许范畴。

半个月后旭升广告公司入主电视台广告部,以买断的商业模式全权掌控市台的电视广告。吴军调任电视台服务中心,副主任马宇协助我的工作。

一周之后广告部开始岗位竞聘,在一个月的考察期内仅仅3人合格,其余调任服务中心,十日后电视台广告部招聘业务员。

同期,柏铭涛下了两道文,一道,广告合同须有我的签字方能执行;第二道,广告部为创收而设的自办节目,只需我的签字即能播出。

这意味着最高权限的下放,它是一种信任,柏铭涛的信任,完完全全的,没有任何代价、任何保留的信任。

旭升广告公司的版图也由此分为两大块,一块电视广告,进驻电视台工作;一块户外广告,继续在原来的办公室里工作。

这一事件在业界里掀起了一阵很大的波澜。

业界的评价是——旭升公司以放手一搏背水一战的决绝,在一盘实力悬殊的棋局里逆转乾坤,走出了绝妙的一步,这一步实是壮阔。

至此,旭升广告公司以取得电视产业绝对控制权的这一创举,登上了业界的顶峰。

就在旭升公司掀起的浪潮尚未平息的时候,业界又被另一层激浪席卷。

龙腾广告公司成功签下了国际知名企业——百代集团的广告代理,此代理合同标志着龙腾广告公司正式跨入了国际代理公司的行列。

为了庆祝签约,龙腾公司在金皇大酒店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晚宴,业界内排得上名的公司均收到了邀请函。而我因为正在主持广告部会议,重新编排广告时段,拟定新的广告价格,所以晚宴自然就由秦渝和张铎前去。

不过作为友商,我特意给台里的新闻部打了招呼,当晚的新闻节目用了长达5分钟来播报这一新闻。其后广告部的自办节目里也临时增设了这一内容,把它作为业界内的一桩盛事全面评说了一番。

午夜11点,广告部的会议才结束,总编室和广告部的人陆续散去。我再一次审定重新编排好的节目表,看看有无遗漏。自接手广告部以来,我每一样都尽力做到完美,签订力森电子集团的全年的广告投放,联系各大4A公司投放手中的单子等等,人们常说,政治家拼命诉诸战争,律师拼命诉诸法律,广告人拼命呢,那就只有诉诸签单啦。

“樊总。”安静中扬霓推开我的办公室门,笑靥如花的脸探进来。

我白她一眼,以我和她的关系,在下班时间再这般称呼就是故意作怪了,“皮痒了不是?”我说。

她轻笑,“今时可不同往日,你现在可是电视台里的总监,我不尊称一声‘樊总’,那可是不合时宜的。”

她就作吧!“下班时间,不必拘礼。”我陪她玩。

“喳,谢主隆恩。”扬霓干脆地回应。

我一卷纸敲上她的额头,“乱七八糟!怎么你还没走呢,你家那位不是来接你了吗?”

“我让他买宵夜去了,肚子饿死了。”扬霓曼声道。

有人疼的女人果然是要娇贵得多。

扬霓翻着今天的会议记录,看看我桌子上这一大堆的东西,突然说出的话令我一愣,“樊姐,我很佩服你哦,为了报答柏台对你的知遇之恩,你竟然可以做到这般地步。”

“什么叫这般地步?”我疑惑地反问。

她支着下颚看着我,“本台的广告部是什么样子,台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不过因为吴军身份特殊,没有人敢自做丑人去拆他台的,你倒好,柏台一说需要个有坚韧意志、顽强进取心以及具备专业素养的人来收拾这一残局,你竟然就接下了这烫手山芋。”

我失笑,“扬霓,你不觉得你想太多了,把我太美化了点?”

我真不知她的这般奇谈怪想从何而来。

“樊姐,这个事实凡电视台里的人都知道,虽然外面炒得纷纷扬扬,说什么你这一步走得高妙,但其实真相是……”

“等等。”我止住她的话,“你说台里人都知道,怎么个都知道法?”这话里透着古怪。

扬霓瞧着我,像是要看清我心底的每一个小皱褶,“柏台在高层会议上提议由你来担任广告部总监,利用旭升广告公司的资源和资本来进行合作。他说,整顿广告部势在必行,但是这个人选他考虑了很久,对外要能够以崭新的姿态令电视台开拓出新的局面,对内可以大刀阔斧,不怕得罪人,选来选去,唯有你最合适!

“当时就有人质疑说,把广告部交在一个广告公司的手中是前所未有的事。柏台回答,任何事都是从没有开始的!广告部不是一个曲形结构,它是一个数学方程式,看重的是收益和实力,在座的即使对广告不太了解,但是能坐在这里,总不致于不懂得没有市场生产率的体系是需要变革的这一道理,法无定法,存在决定意识!”

一曲华彩的咏叹调,到结尾总似一根炫目的银丝抛向蓝天,我突然不太想将谈话再进行下去了。

然而,扬霓的声音尚在继续,“柏台提出了以7500万为标底由旭升公司买断的方案。当时我们全都觉得这是根本不可能执行的,任何一家广告公司都不会来冒这样的风险,何况以旭升公司现今的状况,更是无需来冒这样的险。

“所以当柏台把此方案直接呈交市长办公室,提到市长办公室会议的议程上去的时候,吴军直接扬言,如果有人敢按照此方案实施,他立马腾位,这话一出,市里的批复也就成了‘同意’二字。台里的人都以为这一回柏台铁定被将军了,谁知道,樊姐你却迎头而上,蹚进这场混水里来了。”

我蓦地想起中学的时候读过的一篇课文,文中写道:每每以为到了绝处,高不尽胜时,它却再度冲天,愈冲愈险,愈险愈奇。今天我切身领会到了。柏铭涛,他误导了所有的人,他把我所提出的方案,作为他自己的意思提出,当他把我求索的东西交予到我手中的时候,大家却都认定了是他本来打算如此。

难怪我进驻电视台后未引起任何反弹,难怪我想实施的事情都如此顺利,难怪人人的配合度如此高,大家都同情我是枚棋子。柏铭涛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呈交市长办公室,提交市长会议议程,他以怎样的心智,完成了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合作,并令人难以置信地把我这局内人置身在了漩涡之外。

扬霓离开后,我推开窗户,窗外不知几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冬日里特有的冷冽空气夹带着细雨涌进来。

我缓缓地吐口气,微弱的气息恍如一声叹息,落入微凉的空气中,有种灼热的错觉。

我继续埋头审阅文件,用笔划出需要修改的地方。

轻轻的敲击声响起,我抬起头,猝不及防地看到这张面容,我的视线被牢牢钉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站在办公室门口,一身蓝衣染着蒙蒙的水气,明亮的灯光映射在他的身上,反耀出一点银灿的光泽,一时间,清冽夺目得令人难以呼吸。

“工作,午夜,单独,这三个词加在一起,是不是该令我这个顶头上司有所表示呢?”

柏铭涛笑容淡淡,他把手中的盒子放在我的桌子上,空气中弥漫出淡淡的甜香。我打开盒子,圆圆的粉紫色的裹着一层蓝莓酱的蛋糕。

我扬眉一笑,应道:“微雨,点心,上司,这三个词加在一起,是不是要令我这下属更加鞠躬尽瘁呢?”

柏铭涛的眼瞳里显露出笑意。

“一个蓝莓蛋糕有一磅多的黄油和一磅的糖啊!”我的睫毛扑棱,天人交战。

柏铭涛悠闲而适意,“要吃的又不是我。”口气轻描淡写。

我啼笑皆非地望着他,OK,此话说得真是太有道理了,要肥的又不是他!

软软的诱人的香味在鼻端萦绕,我犹豫不到5秒,取出蛋糕。

“我先报备哦,如果明天我迟到30分钟,那是因为我晨跑去了。”

我说完,对准边缘一口咬下去,松软的蛋糕陷进齿间,甜意从舌尖弥散至喉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顷刻间漫溢。

柏铭涛微笑着摇头,“你从进驻电视台以来,有超过4小时的睡眠吗?你明天迟到半天吧。”

我含含混混地回答:“那哪儿行,我这可是在为知遇之恩涌泉以报呢?”我轻点一句。

柏铭涛一挑眉,错开我的视线,拿起我桌子上的一份文档,“这是新排的节目表吗?”

“唔。”

柏铭涛随意地坐下,一只手拿着文档,微微低头看着。我的笑意淡落如烟。

蛋糕吃完,我从抽屉里取出三合一咖啡往杯子里一倒,冲入沸水,特有的咖啡浓香令柏铭涛抬起头来。我将白瓷杯端给他,“三合一的,这不需要优质的咖啡豆,优雅的冲煮方式,你只需要一点点勇气,尝一下。”我戏谑地说。

柏铭涛喝一口咖啡,笑意由嘴角延伸。我双手捧着杯子,无意识地收紧,“咖啡是一种心情的浓度,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咖啡定义,也只有自己才能调制出真正适合自己味觉的咖啡。”

柏铭涛眸光淡掠,却微笑起来,“这是你自‘咖啡禅’之后又学到的‘咖啡浓度论’吗?”

“厉害吧,我的咖啡学术体系已经到达一定的境界了哦。”

我的笑容明亮,低垂下来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细小的光斑。

“柏台,”我很慎然地放下了杯子,反复斟酌,终于下定了决心,平静地开口,“我想增设一档房地产类的自办节目,名字都起好了——《世纪家园》。”

我取出方案,手指按在文案上,那上面的每个字都是蛰伏心底许久的那个不能诉诸于口的渴望。

柏铭涛合拢文案,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这个方案和节目部讨论之后再做定夺吧。”

古代皇帝批阅奏折之时,凡呈报奏折之事令帝君棘手,却又不愿正面否决的,都会以一辞令延之,然后将奏折留中不发。换言之,就是存入宫中皇帝办公室的抽屉内,不作处理,臣下当然不敢追问,于是不了了之,这种处理办法,有个名词叫淹掉。

我安安静静地坐着,手指却交缠着,用力握成了拳,“这个节目的赞助商都已经找好,由华创房产出资,他们的资金可以先到位。”

“暂时不用。”

寒气游走全身,尴尬的气氛在静默的四壁和风声之间越聚越沉,一种无力回天的感觉幽然升腾。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请求你,柏台。”

柏铭涛的眼睛在霎那间变深了,暗如子夜,奇异幽静,好像传说的极地之海,深不见底。

我沉默着,轻屏呼吸,视线在沉静中交错,视野里泛出星星点点的光晕。

我看不清他,只能够感受到他悠悠地凝望着我,我甚至已听到了细雨落在叶面上的声响。

“樊玲,你的‘不抛弃不放弃’中最重要的核心是这个吗?”

“是。”清脆的雨声落在窗沿。

柏铭涛的目光中划过一道光芒,下一瞬间,那深墨染就的眼眸优美地浮出一抹微笑,最终定格在唇边。他轻轻地答了一字“好”,眼底只剩下了一贯的雍容沉稳,淡定清浅。

我一震,恍然回神。

柏铭涛深黑的眸子微微一弯,“樊玲,人生要经历很多次的因果,才能实现人生的幸福安乐,像你这样坚韧、骄傲的女人是值得人爱重的,樊玲,你肯定能够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他干净而温暖的目光,有如泛着波光的水面,直直地渗入荒凉的内心。

水气聚了散去,散了又聚集,“幸福是想要得到就能得到的吗?”

“想多一点,它总会离得近点。”柏铭涛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片刻后,他慢慢转身,那一身蓝衣再次在夜色中染上蒙蒙的雨雾,渐行渐远。

我端端正正地坐下,伸手去拿桌上的文件,纸张软得几乎拿不起来。整个世界一片寂静,唯有那一帘无穷无尽的雨滴,一声一声,跌碎在玻璃上。

清晨从办公室里出来,夜里的那一场雨已经停了,地面湿漉漉的,凹凸不平的地方,还有一道道的积水,顺着地势流下,划出一条一条长长的水印。

在这样的天气里行走,衣上染满了潮湿的气息。

打开家里的门,屋子里光线暗淡,一股湿气扑面而来,屋里的窗户被帘子合得严严实实的,令人窒闷。

我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光线半透进来。

“鞠惠,你还不起来,上班再迟到,你今年的年终奖就泡汤了哦。”

我轻快地向她房间走去。从医院把鞠惠带回来后,除了那个喝了酒的晚上,鞠惠一切如常,该上庭上庭,该Shopplng就Shopplng,需要她参加的活动一样不落,美丽如故,笑容依然,可是我却看着心疼。越是狰狞的疤痕越是藏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藏得那么秘密,是因为连自己都不能面对。在门口,我抚了抚脸,姿态越发轻松,“鞠惠,别逼我要施行惨绝人寰的揪床大法!”我冲进房子里,屋里格外的寂静,案台的文竹青翠有致地伸展着。人呢,已经上班去了?

不过肯定是赶得很急,因为文竹的盆面还有渍水在滴,地板上积聚了一片晶莹的水渍。我推开窗子,把它放到窗台,光线透出一抹刺眼的红。我低头,桌子上有张请柬,红得有些模糊,不甚真切。而落款却那样触目惊心:倪森与方萃。

我全身的血脉都为之凝结!

在请柬的旁边放着一张纸片,凌乱的字迹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

樊玲,我走了,我离开了这座城市。

你不要哭,我没有一无所有,老天还留给了我时间,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痕,所以,你不要哭。

我缩在座椅上,惊怒和疼痛像流沙般将我深埋,轰然倒塌的记忆碎片一起翻涌上来,像冰冷的海潮将全身浇得透凉。

我无法抑制地闭上眼,希望这样的噩梦在睁眼间就被驱散!我浑身轻颤,疼痛不难忍受,难以忍受的是那不堪的酸楚,从木木的心脏、小腹、胃、胸、喉咙一直流进四肢百骸。情何以堪……

只一会儿,我挣扎着站起,走到客厅,我机械地扯开背包,摸索出手机,拨打鞠惠的电话,耳边是服务小姐冰冷呆板的声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我使劲地在疼痛的神经线上抓出一丝清明,鞠惠有给过我一个电话,在她那次出差的时候。我抓起包,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散落……电话通了,长长远远的嘟嘟声,空寂而漫长。

“樊玲。”

我大恸,鞠惠的嗓音嘶哑黯沉得像是由另一个人发出,电话那端嘈杂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在机场,马上就要登机了,你放心。”电话传来深深浅浅的呼吸,仿佛在一个噩梦中旋转。

我不能再听,那样的声音令我心痛。

“鞠惠,在机场的29号储物柜里,有我给你准备的行李,钥匙就放在你钱包的夹层里,你上机前要记得取。”

“樊玲,你不要哭。”

冰冷的水滴挤在眼睛里,是一种热辣辣的刺痛。

“鞠惠,我会来看你的,到时候我们要一起在自由女神像下照相。”

“好。”

鞠惠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凝滞哽咽,只是近乎破碎的喑哑。

我把头埋入交叠的臂弯中,有一种悲伤会将哭泣的本能都夺去,划落在身上的伤口会汲干人的整个灵魂,只余下躯壳。

F市的深冬在那个雨夜后悄然开启。城市的上空开始整日被雨幕所笼罩,细碎而薄凉的雨丝偶尔落在衣服上,便结成细密的珠点,久久不散。

上午,气温很低,会议桌上有被雨雪浸湿的错觉,主持会议的副台长,依旧是三不原则:不表态,不反对,不答疑。这种原则使得每一次的看片会结束得非常迅疾,这个例会更像是一个简短的汇报议程。

会议结束,我收拾了一下手中的资料,然后走进了电梯。“你好。”那种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佛回到了以往的每一个清晨,我下意识地抬头。

唐向华的脸映入眼帘,“樊玲,你魂游啊,我都站在你旁边半天了。”

我浅浅一笑,玻璃上倒映出我的样子,笑容平静。

“樊玲,我已经开始怀念以前的圆桌会议了,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和大BOSS申请一下,请他在结束了宣传部的年会后还是继续回来主持看片会?”

我只觉得唐向华今天格外的聒噪。

回到办公室,宽大的座椅面前是整扇的落地窗。29层的电视大厦是如此的空阔,没有偶遇,没有交错,甚至连必须碰面的场合都再无交集,不落痕迹地淡出。

柏铭涛以他穿透似的敏锐,掐掉任何令我尴尬的可能,在我尚未知道如何定位,在我体内蔓延的那份困窘烧到脸上之前,他回避了。他就像一袭轻裘,温暖你却又不愿带给你任何负担,你可以忽视,任你忽视。

“樊总。”

我转过身来,《世纪家园》的制片马龙在门边轻叩。《世纪家园》近期的选题是——“书写传奇,近在咫尺”,采访房地产领域的精锐,第一期采访对象是华创集团,排在第二期的采访对象是“伟业工程公司”。

马龙在椅子上坐下,“樊总,我们在伟业工程公司耗了3天,今天总算等到了丁总,可是丁总不接受我们的采访,无论什么样的方式,他都予以拒绝。”

一道道水帘从屋檐上挂落下来,透过这雨的帘幕望出去,街道显出几分凄凉。

“樊总,以我多年的记者经验,采访伟业工程公司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再耗在上面只会浪费时间,我想建议更换采访对象,白驹园的戴总也很有新闻点,我跟他联系……”

“樊总,樊总。”

我看着马龙,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停下话语。他青白着一张脸,使着劲地来掰我的手,一根根指头被他大力拉开,我看见掌心被笔尖刺破,细细的血流过手腕,我完全没有知觉。

“樊总,你这个,需要包扎,你,医生,我还是先去找药棉。”

“等一下,马龙。”马龙一脸惊吓的表情,我用纸巾缠了一圈,戳得太深,血迅速染透了纸巾,我扯过外套,用袖子缠住,“我去看医生,你去工作,别惊动其他人。”

当莫砾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坐在楼道的台阶上,搁在膝盖上的手掌血渍已经干涸。

莫砾隔着几米的距离看着我,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那样的表情。

他笑起来,笑容像蜡一般的光滑。

“好,你和鞠惠还真是好姐妹,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出赶一出的。”

他懒洋洋地拎起我,慵懒中带着一丝极不协调的冷冽,“好了,去医院吧,反正你很喜欢那里,我带你去折腾。”

我窘得脸色通红,闹腾来去也挣不开他的手劲,他拎着我活像拎着一袋行李似的,招摇过市一派悠然。

酒精擦过伤口,我痛得微微一颤。

莫砾靠着我低低地耳语,那宠溺的神情和他的话语截然相反,“终于知道痛了吗?牛人,都可以拿笔尖往手心里戳了,这玩法别致。”

“护士小姐,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他压低的声线有一丝喑哑,语气里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小护士的脸都已经红得似要滴血了。

“你看我女朋友这伤口光是用酒精消毒,擦点药这样处理,行吗?我真的很不放心,那笔尖很脏吧,会不会感染?”

小护士垂首,声音低得像是要钻进地心里去了:“她的伤口这样处理应该没有关系了,但是你如果觉得那个笔尖很脏,不放心的话,就打个破伤风针。”

莫砾伸手捂住我欲张开的口,“嘘,别怕,有我陪着你,一下就好了,比笔尖戳轻多了。”他的眼角微微挑起,优美唇形勾起的那道弧度让人恨不得一口咬下去,“麻烦你了,护士。”

针尖从我手臂刺下去,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莫砾,“你玩真的?”

他眼微眯,唇上扬,“你的玩法不就是这样,想痛还不容易,我成全你。”

针打完,莫砾又慢悠悠地开口了,“护士,我出了一趟差,我女朋友就瘦得像是裁剪过了的一样,你看看她是不是胃出了毛病,麻烦你帮我找下大夫开胃镜检查单。”我差点没被倒上来的口水呛死,我的眼睛瞪得比猫还圆!

莫砾的五官属于温和细致的那种,典型让女人动心的黄金单身汉类型,和“凌厉”历来靠不上边,可是此刻我才发觉这张笑脸,实在是太恐怖了。我捉住他的衣袖,眼对眼,里面布满了畏惧和惊恐。

莫砾一把抽回袖子,笑容可掬地对上我的眼睛,“吃饭,胃镜,葡萄糖?”

我赶忙选择,使劲地点着头强调:“吃饭!”

很快地我被拎进了一家酒店,莫砾把我丢进酒店浴室,靠在门边的我声音微弱,“莫砾,我也是有公民权力的。”

莫砾笑声很雅痞,“公民权力,敢问樊小姐指的是对一个心囚,自伤者?也许我们该咨询一下海岸那边的律师,会更具有专业性?”

我一缩背脊,毫无底气地钻进浴室。

洗澡出来,步入餐厅,找到在角落里落座的莫砾,然后就看见把我折腾得奄奄一息媲美刽子手的他笑容优雅得体地对我举杯,桌子上摆满了食物。无言的要挟弥漫在四周。

我一寒战,脑海里突现一句话,交友不慎绝对是人生中的一大恶梦。

莫砾审视我全身,遗憾地发现我在复活当中。

“涅槃重生,先要燃成灰烬,真是让人同情的过程。”他无限感慨。

我努力地想要对这句玩笑报之一笑,可惜眼中却没有欢愉,只有无奈黯然挥之不去。

我埋起头开始吃这一桌子七七八八的东西,直到吃得我满脸的苦相,莫砾才叫人撤了下去。

“鞠惠还好吗?”

莫砾眼睛中的光芒沉了沉,他将酒尽数倒进了我的杯中,“你说呢,爱情故事大都大同小异,何况你们俩都是倾情演出,这场年度巨献精彩纷呈。”

我的喉咙被堵,在几分钟的时间里我只能静静地看着他。我拿起酒杯,“醉了过后会容易得多对不对?”

莫砾细长的手指划过酒杯,透出摄人的性感,“樊玲,这样的酒堪能止渴,醉不了人的。”

灼热的酒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樊玲,再精彩的戏总有落幕的时候,再撩动人心的情节,也有终了的结局,它是不容恋栈的。”这是莫砾的第一段话,接着他又说了第二段话。

“即便丁立伟回了头,你们如何说服对方相信永远?一个骄傲的男人真的爱你,不会忍心你接受这份残缺,一个卑劣的男人不爱你,又如何舍得放弃现在的权势荣华?樊玲,你确定要丁立伟在弃爱之后,再行抛妻?樊玲,你肯定自己现在所做的真的是在爱他,而不是恨他,伤害他?”

四个问号,两段话,所有的东西便在猝然之间散裂开来,每一道缝隙都荒谬绝伦。

我想要开口,喉咙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莫砾平寂的眼中含着光的力度。

我饮尽杯中酒,将喉咙的硬块吞了下去,这种对话明明没有恶意,却令人心碎。

“莫砾。”我仰起头,努力地睁大眼睛,大约半分钟后,我的声音才继续,“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无论富贵和贫穷其实都没有区别,生命即便平淡而漫长,但是牵着她的手,一起走下去,你就会觉得琐碎都是幸福。你以为可以这样永恒,你以为即使到了世界的尽头,你们也不可能会分开,但是,突然,一夜之间,全都没有了,消失了,摧毁了,再也没有了她……”

我看着莫砾,碎裂的白光一片片地横在我的眼中,眼睛生生地疼。

“我的爱人,他不见了,在这么多日子里,我生活在失去他的空白里,我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否还在想我,但是我知道他背弃我需要承受多大的伤痛。我不敢去想,他是不是在等我,但我害怕,我害怕我一松手就再也找不到了他,我不想失去他,我想他回家,我只想带他回家。”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推开椅子,奔出了酒店。

当一切超出了极限,身体变得麻木,意识已经混沌,只有本能在坚守。

风吹乱了我的头发,白色的毛衣在灰色的天气中瑟瑟地颤栗。

我一直走着,幽远的街道,空旷的呼吸,行人不停地从我身边飘过,一步一步向前,前路却离我越来越远,我一直掉进一个无底的空洞。

人世间到底还有什么可以坚守?

说幸福,家园已然空寂。

说爱情,爱人忽然背离。

说事业,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疲累而凄凉。

说我心,魂牵梦萦皆是虚无……

坚守,当坚守都成为了一种伤害,那么信念就是一个最大的荒谬。

我站在偌大的城市里,心埋入沉沉的深海。

“樊小姐。”

我偏偏头,两个陌生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两边。

“请,跟我们上车。”

他们的语气虽客气,语调里却潜藏着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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