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过了几天便是中秋庆典,日昭在席上如往般祝酒、说了几句开场白便托辞而去。他一走,众官员便松懈下来,放怀吃喝斗酒。傅宁伙着越齐、钟无忌和一些旧日好友笑闹互灌,正斗得不可开交,江澄观过来,悄悄宣了他去。

日昭站在最缘殿的临湖平台上等他。没穿朝服,换了一件宝蓝色长袍,衿气华贵,霸气张扬。他亲自下阶迎接傅宁,然后引傅宁在平台栏边精心准备的酒席坐下,笑道:";三哥和钟学士他们那一伙人都是不靠谱的,定要逼你喝酒,今晚你和他们混在一起非醉不可。你前面那碗是醒酒汤,等会喝。来,先吃点东西。";亲手挟了几筷傅宁爱吃的菜到他碗上,自已却不动筷,只是笑吟吟看着傅宁,偶尔看傅宁碗中的菜快没了,又添些上去。

他神色殷殷,行为亲和,傅宁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有埋头苦吃。

日昭看傅宁默默吃着自己挟的菜,没有流露出不悦的意思,满怀喜足,顺手又挟了筷鹿肉给他,随口问道:";傅将军,你们中秋节是怎么过的?";

傅宁简洁地说:";吃月饼,赏月,逛夜市。";

";逛夜市?";伸往傅宁碗的筷一顿,日昭有些怅然:";听说夜市非常热闹好玩,可朕长这么大,从没有去过。";

傅宁见他脸上浮出憧憬向往的神情,马上警惕,说:";也不过是人多而已,其实也没什么好看好玩的。";

日昭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突然心中一动,今晚是中秋,傅宁必是不肯久留,不如趁此机会和傅宁逛逛夜市,既能和他多相处一会,也见识一下自己国都夜市的热闹。越想越是心动,啪地放下筷子,兴奋地说:";傅将军,今晚去逛逛夜市吧!";

傅宁手一抖,筷上挟的菜险些掉落,";什么?";

一个时辰后,日昭带着傅宁、冯三定和十八个御前侍卫出现在幽京最繁华的福水街上。傅宁和冯三定一左一右护着日昭,其他人或前或后形成防御圈,隐隐将三人围在中间。

街上游人如织,不时听见鞭炮的脆响,总角小孩嘻笑着从人群中钻行而过,一派四海升平之象。

日昭表面如常,一派悠闲从容的样子,但双眼发亮,哪里热闹便往哪里挤,一会儿看看舞狮,一会儿瞧瞧杂技,或者买几个面具玩玩,或者喊几碟小吃尝尝,竟是游乐忘返。

傅宁和冯三定对望苦笑,本来说好出来一个时辰就回去的,但看日昭那么高兴的样子,也不好催他回去,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日昭兴致勃勃四处观望,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好奇心顿起,说:";大家去那边看看吧。";

傅宁和冯三定护他近前一看,却是灯谜会。那老板见他们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忙迎上来:";这几位大爷,每猜中一个灯谜就赢一角银子,将剩下灯谜全部猜中,就赢得小的从西域重金购回的美玉,有兴趣不妨一猜。";

日昭看用红布托盘盛着的那块玉光华圆润,虽说不是绝世奇珍,却也难得,顿起兴致,一心要赢了那玉给傅宁,一个个灯笼看过去,随口猜道:";算盘、风筝、吉祥两字……";只在猜字谜";或";字略略思索了会儿,其他的竟脱口而出。

那老板没想到他才思如此敏捷,眼巴巴地看着日昭将玉纳入怀里,心中一叠声只是叫苦。

日昭虽然富有天下,但这样亲自出马赢得利物还是第一桩,心中大悦,随手将自己原来的玉佩抛给老板,说:";这个赏你。";

那老板接过一看,玉上一条龙栩栩如生,远比自己的那块玉还要名贵,不禁张口结舌,不知这客人闹得是哪一出。

日昭自是不理会他,笑吟吟地看了傅宁一眼,转身就走。

傅宁等人忙跟上。走出一百米左右,傅宁漫不经心地凑近冯三定,悄声说:";有人跟着。";

冯三定轻声说:";可能是皇上露了白,被谫贼缀上了。";一区区小贼,两人也不欲为此打断日昭的游兴,只是朝旁边打了个手势,命众侍卫暗地防备。

走了几步,前面突然一乱,一位农夫模样的人撞上了个衣着光鲜的惨绿少年,那少年甩手就是一巴掌,高声骂道:";妈的,你这泥腿子居然敢撞小爷,小爷打死你!";恶狠狠揪住那农夫就拳打脚踢,响亮的拳肉交织声中,那农夫被飞踢出去,直撞向日昭的方位,到半空时,身体突然大张,寒光一闪,罩向日昭。

傅宁和冯三定见势不对,两人一前一后护住日昭,其他侍卫刷地围上来将他们三人围在中间,挡住刺客。那农夫见被他们识破,打了个呼哨,那个惨绿少年和数十个装扮成游人的刺客除去伪装冲了上来。

傅宁心头暗凛,今晚微服出行是日昭临时决定的,居然遭到这样有目的、有组织的阻杀,这可不是普通的波皮无赖做得出来的,这背后的指使者倒底是谁,这么胆大妄为又消息这么灵通?脑中自然地想到启真,再闪过";谋逆";两字,不敢轻慢,手一扬,";砰";的一声,召集御林军的紧急烟花在天空散开,然后转头对冯三定说:";冯大人,你护着皇上!";

他将隐在袖中的长剑抽出,正要冲前,一只手横出,紧紧扣住他的手腕,耳中听日昭冷静地说:";傅将军护着朕。三定,你小心。";

傅宁反手拉住日昭,迅速环扫四周,见外圈冯三定等侍卫与那些刺客鏖战正急,刀光剑影中惊惶失措的市民四处奔跑践踏,场面一片混乱,姑且不说多少刺客隐匿其中,叛乱扩散到其他地方必影响民心,只怕有人会趁机作乱。再不迟疑,横剑当胸,扬声说:";我乃镇国公傅宁,奉皇上之命捉拿反贼,凡我大顺良民者,靠街蹲坐,违者杀无赦!";

他语调坚定平和,说话时用了内力,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他在大顺向有民心,惊惶失措的市民听得是他,心中大定,纷纷按他所言靠街蹲坐,只余在街中混战的冯三定等人,局势渐渐稳定下来。

傅宁手执长剑,将日昭紧紧护在身后,不敢稍有松懈。突然一种难以形容的冷意袭来,他猛地抬眼望去,长街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姿态闲雅,仿似庭中散步,却转眼踱到近前,抬头,双眼寒光逼人,突然间巨练似的剑芒就在眼里横现,直扫向傅宁左侧后的日昭。

傅宁大惊,提剑急挡,当的一声,两剑相交,傅宁身子晃了晃,虎口欲裂,胸中血气翻涌,他平生从没遇过如此强横的对手,心中大骇,向那人看去。

来人一身白衣,左袖绣着几枝怒放的红梅,长相清奇,双目如电。武功这般厉害,又如此装扮,傅宁顿时想起一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问:";尊驾可是曹慎行先生?";

那人淡淡地说:";是。";

傅宁心凉了半截,曹慎行被誉为武林第一人,为人亦正亦邪,二十年前自华山武林大会独挫群雄后突然退隐江湖,这些年来一直销声匿迹,这次的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居然连这个煞星都请得动?心中越发惊疑,手却没停着,连挡曹慎行数剑,奋声说:";曹先生被誉为大顺武林第一人,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你可知我是何人,我身后又是何人?";曹慎行来势不善,自己武功万万不及,日昭xing命交关之下,可顾不得泄露日昭的身份了。

曹慎行剑势丝毫未缓,冷冰冰地说:";受人所托,纵使帝王将相我也照杀无误。请谅。";

听他口吻,显然一早明白日昭的身份,对此他毫无顾忌,自然不会手下留情,这次势不能善了,怎么办?傅宁勉力抵挡,心中忧急,冷汗涔涔而下。

曹慎行心高气傲,本不将傅宁放在眼里,连攻数招不下,已然动怒,剑势突然一变,招招直指傅宁,显是改变主意,要先除去傅宁,再杀日昭。

傅宁本不是他对手,只凭着心中要救日昭的一股信念苦苦支撑,曹慎行剑势一改,他压力巨增,当当当连挡曹慎行雷霆万钧的十数招,手臂已麻木得没有了知觉,曹慎行顺势如蛇般贴上傅宁的剑,一压一挑,傅宁身形一晃,长剑脱手飞出。

曹慎行一剑直取傅宁胸口。

傅宁已是强弩之末,全身酸麻得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雪亮的剑尖向自己刺来。

眼前一暗,一人蓦地挡在他面前,身型雄伟,微卷而粗硬的发——竟是日昭。

第29章

眼前一暗,一人蓦地挡在他面前,身型雄伟,微卷而粗硬的发-竟是日昭。

时间突然停止下来。傅宁清楚地看见曹慎行露出极其奇特的神情,将囧囧日昭胸口的剑缓缓拨出,然后转身,慢慢消失在视线之外。背对他的人仰面缓缓倒下,挡住了月光,一刹间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傅宁无意识地张开双臂,将那人紧紧拥住,两人缓缓滑跪在地。看着那人胸口的衣襟迅速绽出鲜艳的血花,傅宁全身发抖,口唇嚅动,却发不出半点声息,脑中满是震骇混乱,为什么会是日昭,怎么可能是他救了他……他一定是在做噩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日昭只是看着他,轻轻问:";你有没有事?";

傅宁茫然地看着自己血红的手掌,那悚目惊心的鲜红自他掌中蜿蜒流下,粘稠冰冷,却不是他的血——是日昭的血,日昭为他挡了一剑。霎那间,傅宁满心颤抖。他自少从军保家卫国,身先士卒,奋勇直前,护的是江山社稷,在家为人夫为人子,守的是家亲至爱,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有人会在生死关头挡在他的面前,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他,并且,这人还是日昭——为什么要救他?他那么年轻,坐拥江山,富有天下,无一之物不可得,无一之人不可用;而他,非他血亲,非倾城绝世的美人,这些年从没有好好对他,更没有真心对他……为什么要救他?

心脏的位置剧烈抽疼起来。这么傻的人,他身上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双手,而他,居然问他有没有事?眼前一片模糊,傅宁拼命摇头:";我没事,我没事,你……我……我送你回宫……";他胡乱地抱着日昭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走,";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日昭虚弱的微笑,细微地说:";别回宫,去……去宝生楼,找温生生……";

宝生楼,温生生?傅宁无意识地点头,正要迈步,狂乱的马蹄声传来,一队御林军席卷而至,带头的正是丁蛮。远远发现倒在傅宁怀中满身鲜血的日昭,丁蛮脸色马上变了,狂奔到傅宁面前,一跃而下,问:";皇上怎么啦?";

他如雷般一声暴喊,傅宁一个激灵,头脑清醒了些,映入眼帘的是丁蛮的那匹马,他看也没看丁蛮一眼,抱了日昭就一跃而上,往宝生楼狂奔而去。丁蛮暴跳如雷,胡乱抢了部下的一匹马紧紧跟随,他一走,其他御林军也急忙拍马跟上。

夜那么的黑,路那么的长,傅宁抱着日昭飞驰在漆黑的夜里,泪落如雨,心急如焚,不住催马:";快!";

穿过两条长长的街道,终于到达宝生楼,傅宁纵马直奔入内。因是中秋,楼内没什么恩客,只有几个龟奴在闲谈,骤然见两个浑身鲜血的人骑马冲了进来,不由呆了,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一群杀气腾腾的人又直冲进来,他们市井小民哪见过这般阵仗,直吓得魂飞魄散地四处乱窜。

傅宁暴喝:";站住!温生生在哪里?";

被他一喝,那几个龟奴不敢再跑,哆嗦着说:";班……班主在二楼……";

傅宁抱着日昭跳下马,旋风般卷上二楼,正好温生生听得楼下喧吵从房里走出来,恰恰在楼梯口遇个正着。温生生一见躺在傅宁怀里紧闭双眼、血满衣襟的日昭,顿时脸色大变,疾冲上前抢过日昭,略一扫视,沉声说:";伤势很严重。抱琴、弄画两人跟我来。";他抱着日昭大步入房,他身后的两个小童应声跟去。傅宁正想跟入,温生生停步,毫不客气地对他说:";傅将军,皇上伤势严重,我为他治疗切不可分心,请止步。";

他沉下脸来自有一股威势,傅宁一怔,房门已关上。傅宁不敢打扰他,只有苦苦守在门外。

温生生抱着日昭直奔入内间,脚在床榻近地处一踢,一道铁门无声无息地从屋顶滑下,将整个内间隔开。他将日昭小心放在床上,然后旋开颈上随身带的金锁,取出小指般大小的续命救心丸迅速塞入日昭口中。抱琴和弄画则快捷地从旁边暗门拉了一辆木制的精巧小车出来,那车造型特别,底板装了滑轮,可推动,车身分为三层,最上层放着银刀、小剪、银针及许多形样古怪的东西。温生生听得背后响动,手向后一伸,抱琴马上将车上的小剪递给温生生,温生生接过,提起日昭的襟口,";哗";地将日昭上襟剪开,用完将剪刀顺手递给右侧的弄画,左手接过抱琴传来的药酒,迅速对日昭的伤口进行清洗,再涂上墨玉生肌膏,随后接过抱琴递来的肉色韧线快捷地给日昭缝连伤口,最后细心缠上绷带。完成这些动作,他已满头满脸的汗,胡乱地用袖子一抹,挥挥手示意抱琴和弄画将小车放回去,然后叫两人近前,在他们耳边细声叮嘱几句,抱琴和弄画连连点头,悄悄从内房的暗门出去。温生生这才在床边坐下,紧张地看着晕迷的日昭。

过了片刻,日昭低哼一声,慢慢睁开眼来。温生生大喜,扑前喊道:";皇上!";眼泪夺眶而出,又忍不住暴怒:";那些暗察司的人,是怎样办事的?只是叫他们演一场戏而已,竟然让皇上真的受伤?真是饭桶!留来何用?皇上对他们势不能轻饶,非得把他们通通砍了不可!";

他暴怒得五官都快移位了,日昭没有和他纠缠此事,转移话题:";启真那边进行得怎样了?";

温生生说:";我已叫抱琴和弄画依计行事,很快七王爷便会知道皇上受伤躲在宝生楼的消息。有六郎在那边推波助澜,七王爷虽然奇怪是谁人刺杀皇上,但听说皇上受了伤,又远离宫禁,他怎也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的!";

日昭微微一笑,今晚遇刺,本是他一手安排,他的那方玉佩就是发动信号。启真野心勃勃,对日昭一心想取而代之,日昭自是对他万分警惕。前几年因为初登大位,根基未稳,用启真牵制朝局,所以没有除去他,现在天下已定,朝局已稳,岂再容他倡狂,自然要斩草除根。只是顾虑到人言可畏,吏笔如刀,无由逼死皇弟,这名声可难听得紧。这次他以身为饵,就是要诱启真主动出手,让自己在道德礼法上居不败之地。启真若中计前来宝生楼围杀他,当然是死路一条;若启真心有疑虑不敢动手,结果也是一样——被擒获的";刺客";自会招认启真是主谋。计划执行得很顺利,除了他的假伤变真伤外。日昭垂下眼帘,嘴边慢慢绽出一个奇特的笑容。

这一笑之下胸口火辣辣的痛,日昭从来也没有受过如此苦楚,不禁轻咳。温生生心痛至极,咬牙切齿说:";到底是谁误伤皇上,奴才要将他碎尸万段!";

谁?他想起那晚傅宁走后他单独召见曹慎行,那个孤高冰冷的人默默看着太后留下的素玉长簪,说:";你执意要这么做,我自然帮你。可是你以xing命为赌注,值得吗?";

值,为什么不值?这个人,他生生世世也不放手!以生命作赌,真情为价,他也要将那个人冰冷的心硬生生撕开,把他整个人装进去!

日昭狠绝地想着,心底有种凄楚的甜蜜,摇摇有点晕沉的头,问:";朕伤势如何?";

";剑恰好刺中心肺的空隙之处,没有伤到要害,没有xing命之忧,只是失血过多,要好好调养。";

日昭点头,静默了会儿,说:";月笙,等下让傅将军一个人陪朕。还有,给朕开一剂药,让朕今晚看起来情势凶险些。";

温生生僵住,他已知道为什么事前策划得如此祥密,日昭还是受伤。回想起刚才所见的伤口,他慢慢说:";皇上,是曹先生?";见日昭没有说话,知道自己所料不差,猛地站起,怒道:";皇上!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虽然曹先生剑法无双,运用自如,但情势混乱,只要稍有偏差,皇上危矣!若皇上万一不幸,你将大顺国民置于何地?!!皇上你……";

日昭打断他的话,说:";朕心中有数。朕身为大顺天子,自有百福加身,区区小伤怎能奈朕何?此是朕毕生所愿,望月笙成全朕!其他事休要再提!";

温生生呆呆看他,怪不得皇上要以身为饵,怪不得将行刺地点定在离宝生楼不远处的福水街,怪不得要他今晚镇留宝生楼,原来如此。他就想,要剪除启真,虽然麻烦些,何须皇上亲自出马,原来是存着此番心思。合计着和曹慎行用苦肉计,怕他反对,连他也瞒着。但能不反对吗?刀剑无眼,阎王无情,纵使再如何精心安排,然曹慎行剑刺稍偏几分,傅宁抵此稍慢几分,自己稍迟一步救治,皇上便会因失血过多而不治身亡!而皇上明知道这么危险还要执意施为,这是怎样的一份感情——傅宁啊傅宁,你是何生修来的福气,居然让一位帝君为获得你的真心以命相搏!若是有人肯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自己死也值得了。温生生凄凉地想着,轻声说:";是。";

第30章

傅宁跌坐在门边,茫然看着自己手中干涸的血痕,浑身仍不由自主地轻抖。受了那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血……他,会死吗?一想到那人可能会因为救他而不治身亡,他竟感到一种绝望满天漫地地扑来——一直以来,在内心深处最黑暗的那个角落里,他曾无数次盼想着日昭意外身死,以得自由。却不知道真的有这么一天的时候,他竟然会这样难过——他可能接受梅梅为他而死,却永远不能面对日昭为他而亡。傅宁紧紧闭上双眼,止住下滑的泪水——上天,只要日昭活下来,他不再计较日昭以前怎样对他。

";傅将军?";

傅宁张开眼睛,见温生生站在门边,马上一跳而起,紧张地盯着他,双唇轻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温生生神情肃穆地走到傅宁身边,深深看着他,眼中闪过莫名的情绪,他伸手入怀,将碎成两半的玉佩放在傅宁手中,说:";皇上伤很重。如果不是恰好被这块玉佩挡了一下,只怕就……今晚是关键,若过了今晚就没事。若是过不了……皇上不宜惊动,傅将军,麻烦你今晚守着皇上,其他人就在外护卫吧。";

掌中的碎玉光华圆润,傅宁眼前浮现日昭赢得玉佩时的愉悦笑容,心如刀割,说:";温班主,皇上没有远离危险,你是圣手,今晚你还是和我一起守护皇上吧。";

温生生轻轻摇头:";我已经尽力了,余下唯看皇上自己。";他抬眼正视傅宁,";傅将军,今晚你对皇上起的作用,远比一名会医术的人更重要。";

他的意思很明白,傅宁没有再说,大步进去。见日昭双目紧闭、毫无血色地躺在床上,任他平素对日昭如何不假词色,此刻也不禁险些掉下泪来。日昭虚弱地张开眼睛,见是他,双眼刹时变得明亮无比,其中蕴含的热切和痴迷直直穿透了傅宁的胸膛。傅宁上前一步,正想靠近日昭,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忙往旁一闪,丁蛮风一般闯进来,直冲到床边,惊喜地喊道:";皇上!";脚一软,扑嗵一声坐倒在地,号啕大哭:";皇上!奴才……皇上刚才差点吓死奴才了!";

因他xing子粗莽,日昭怕他坏了大事,所以没有让他详知这次对启真的行动,此时见他哭得伤心,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却也甚是感动,低声说:";朕没事,你起来吧。";

丁蛮站起,胡乱地抹了抹眼泪,突然想起一事,说:";七王爷打着保护皇上的口号,率着一干部下前往宝生楼,和守在巷口的冯大人打了起来……";刚才傅宁在二楼门外守候时,他便到楼下巡视,不久便见到赶赴这里的冯三定等人,于是二队人马汇合一起在楼下布下防线。启真率人围困宝生楼,他见势不妙,跑上来向温生生求援,从温生生口中得知日昭已经醒来,心中大喜,不理温生生的叫喊就直冲进房了。

听丁蛮这么一说,傅宁的心一沉,果然是启真,怪不得皇上临时决定微服出行也会被人截杀,除启真外,外人消息原无这般灵通。他既然敢明目张胆前来围杀皇上,定是有备而来,已方才几百人,处境十分危险。自己熟知战略指挥,几百人在自己手上能拖延一般时间,且启真不少人原是太子门下,自己多少也起点牵制作用,还是自己亲自去一趟好了,拼了这条命,也要护住他的江山社稷。想到此,傅宁眉宇间登时一片萧杀戾气,转头对丁蛮说:";你在此守护皇上,我去相助冯大人。";说完就大步向外走去。

日昭大急,他一早安排妥当,启真不足为惧。说到底,他这次大费周张,耍尽手段,最想的无非要获得傅宁的真心,启真只是顺带的战利品而已。若傅宁这一走,自己冒生命危险营造的戏码如何演下去?如何甘心?挣扎着要起身阻止他,重伤下却力有不逮,见傅宁已到门口,急中生智,突地闷哼一声,捂住胸口。

傅宁心中大震,急转望去,见日昭脸色惨白地抚着胸口半撑着,摇摇欲坠。这一惊非同小可,再也顾不得什么,急掠过去扶住他。

一旁的丁蛮也忙扶住日昭的另一边,正要查看日昭的伤势如何,熟悉的声音冷冷传来:";丁蛮,你出来!";

丁蛮抬头一看,却是温生生。他和温生生都是日昭旧邸家奴,对温生生当然不陌生,一向对他极是敬畏,听此不敢违言,担忧地看了日昭一眼,抬脚出去。

见丁蛮出来,温生生对傅宁说:";傅将军,你放心,之前我已派人联络戍卫大营,大军倾刻就到,谅七王爷讨不了好。情势混乱,恐人趁虚而入,请傅将军务必保护皇上!";经过这么多事,傅宁就算是泥人也明白这温生生必是日昭的心腹爱将,他既然这么说,自己自然不便参与,看着床上虚弱的日昭,颔首答应。温生生见他不再坚持出外对战,暗松一口气,行礼退下。

看他们出去,日昭轻轻呻吟了声,顺势倒入傅宁怀里。傅宁见日昭胸口缠着的纱布经他一番动作,已有鲜血渗出,忙要扶他躺下。日昭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肯躺下,";你不要出去。你若出事……你若出事……叫我怎么活?";他微仰着脸焦惶地看着傅宁,双眼露出毫无掩饰地脆弱与慌怕。

傅宁全身僵住,若是换了以前,他自然不信,可是现在……他无言地握紧了日昭冰冷的手,沙哑着说:";我不出去。我留下陪你。";

日昭露出微笑,终于顺从卧下。他失血过多,强撑到现在,已极是疲惫,晕晕沉沉地睁不开眼睛,渐渐进入梦乡。

傅宁紧握着日昭的手,开始还掂记着外面情况怎样,但在空寂的静室里,所有的声音沉淀下来的时候,思绪仿佛也凝固了,慢慢的他眼里只有床上静卧着的日昭。日昭睡得很沉,虽然身受重伤,表情却少有的柔和,嘴角还噙着浅浅的微笑。但到后半夜,日昭却突然发起了高烧,胡乱地呓语,傅宁在旁边听的清楚,一声声叫的都是自己的名字。想起温生生曾说过的话,傅宁的心陡然吊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日昭的双手,紧张地看着他。

日昭在做恶梦。粘稠的血海中,他看见,他的宁被一剑横穿。他拼命要冲前,全身却被无数只长长的、血淋淋的手卷住,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缓缓倒下。不!他大力挣扎,绝望地大喊:";不!傅宁快闪!不!不!不要杀他!";

傅宁用力摇动他的手,连声说:";皇上,臣没事,臣没事,你放心。";

连说了几次,日昭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动了动,渐渐安静下来。傅宁这才松开日昭的手,委顿地靠坐在床上,手心里满是冷汗。

日昭只平静了片刻,又抽痉起来,嘶声喊道:";傅宁!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双眉紧蹙,语音痛楚,带着疑惑和不甘,喃喃说:";那女人有什么好?你居然为了她要离开我?";声音渐渐低微下来:";傅宁,不要走,我很痛,你不要走,留下陪我。";他一直反复地说着这几句话,开始只不过是存心要挑起傅宁的内疚怜惜之情,后来竟然自己也迷糊了,一心只记得傅宁为了周若梅毫不犹豫地离开自己,激起他心中最深痛的伤,他喃喃说:";傅宁,不要走,不要走。";说着说着,眼泪突然静静流了下来。

傅宁整个人傻了,感动震惊得无可复加。他从来不知道日昭居然如此爱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伤他那么重。将脸深深埋入日昭掌心,止住蔓延的泪水,傅宁喑哑着说:";皇上放心,臣不会离开你。";

这细不可闻的一句话,奇迹地让日昭安定下来。到天亮,日昭的高烧终于退了,沉沉睡去。

第31章

一阵隐隐的痛疼将日昭从睡梦中唤醒,全身重得象灌了铅似的,他不由地皱紧了眉,痛!手突然一紧,激动的声音喊道:";皇上!";

傅宁?!日昭马上张开眼,一张放大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修长的眉,微微上挑的眼。而那双晶亮的眼眸正火热地注视着他,露出毫无掩饰的惊喜。

目睹傅宁刹那间的真情流露,日昭胸中一股热气直往上窜,辣得他眼眶湿润。他傻傻望了傅宁会儿,突然抓起傅宁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心口,然后紧紧闭上了眼睛。

手下的心脏激越跳动着,每一下似乎都在大声倾诉他坚韧不变的真心,每一声仿佛都在高声标榜他从不变改的痴爱。看着日昭脸上赤囧囧囧现出来的情深爱重之色,傅宁心神动摇,一颗心激荡郁压得不能自己,这样的深情,这样的厚爱,叫他如何能无动于衷?让他怎样去坦然面对?

门被人轻轻敲响,傅宁一醒,忙要站起,手却被日昭执住不放。傅宁怔然抬眼,正对上日昭的目光,他深深、深深地看着他,慢慢抬起他的手,极温柔极虔诚地在他掌心轻轻烙下一吻,然后放开。

傅宁踉跄退了几步,那只被吻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护在胸口,整个人不能自控地轻抖。

日昭没有再看傅宁,将脸转向房门,低沉威严的声音说:";进来!";

门推开,冯三定和温生生两人并袂而进。冯三定行礼禀道:";皇上,七王爷心怀不轨,大逆不道,臣已将他及其主要附逆捉拿,请皇上处置。";

日昭面无表情地听完,淡淡说:";赐他自尽,主要dang羽处死。叫丁蛮进来,起驾回宫。";

昨晚动乱,日昭又彻夜不归,宫中乱成一团。皇后本待联络娘家族人,时任九门提督的方中庆突然带着日昭的谕旨和信物私下求见,说皇上早有准备,请娘娘把持宫中大事。皇后安静听他说完,只将后宫妃嫔和诸皇子全召集到养心殿共同监视守卫,其他事务一概不理,交由方中庆统筹安排。皇上既派他来,那自然是信得过的,若不是的话,此时说什么也没用。

方中庆得她懿旨,马上派重兵驻守内宫各门,不论何人何物,一律不准出入传递。对皇后极之恭顺礼对,无论什么号令,均事前征询皇后,绝不敢有丝毫轻突。

日昭和傅宁同乘一轿在冯三定和丁蛮等御林军的护卫下由皇宫的左侧门悄悄进宫。方中庆早戎装在此等候,上前跪倒:";奴才叩见皇上。禀皇上,宫中一切安好。";

日昭倚坐在傅宁身上,隔帘平和说:";爱卿请起。辛苦你了。";

方中庆的脸激动得通红,连连叩头:";此臣之福份。奴才只求为皇上略尽寸心。";

日昭笑道:";好!你主子娘娘呢?";

方中庆忙答道:";禀皇上,诸位娘娘和小主子都候在养心殿。";

见日昭扶着傅宁的手进来,饶皇后平时如何端守衿持,此时也不禁珠泪涟涟,急步上前喊道:";皇上!";

日昭目视她微微一笑:";梓童,委屈你了。";环视殿中,微笑道:";大家都辛苦了。";殿中各人困候到现在,又累又怕,见他终于平安回来,再听他温馨和煦的说一句辛苦了,都激动莫名,热泪盈眶。

明妃眼尖,见日昭身上不对,惊呼道:";皇上你……你受伤了?";

日昭看她一眼,笑道:";太医看了,说不要紧,休养一段日子就好,你们不用担心。乱dang初定,宫中也不知是否还有余孽,皇后你整顿宫禁,其他人好好约束各宫事务,这一段日子就不用过来问安了。";

打发了皇后和各宫妃嫔,日昭和傅宁乘轿转回最缘殿,当晚便宿在这里。服侍日昭躺上床,傅宁本打算到外间过夜,日昭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满眼恳切地看着他。傅宁怕不小心碰到他伤口,婉言劝阻,可日昭无论他怎么说都不放手,傅宁无奈,只得和他同床共枕。两人再次并卧一起,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日昭心满意足,旋即睡去,傅宁却辗转难安,彻夜未眠。

自那夜起傅宁便一直留在最缘殿照顾日昭。经日昭一番舍命相救,傅宁对日昭态度和以往大是不同,日昭心中熨贴,快慰无比。

这般过了大半个月,傅宁对日昭十分体贴迁就,空闲时却常常对着窗外发呆,日昭和他数年情份,知他甚祥,见此情形,心中有数,知道傅宁是因为周若梅的产期近在眉睫,所以牵挂。暗中虽然将周若梅恨之入骨,却一句不提,只对傅宁越发的痴缠眷恋。

天气渐渐凉了。

傅宁这晚不知为何惊醒。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身边的人呼吸绵长,显是睡得正香。他静卧一会儿,轻轻拉开日昭压在胸前的手,趿了鞋悄悄推门出去。

外檐挂的两盏气死风灯透出晕黄的光。傅宁静静踱到最缘殿的临湖平台,看下面的粼粼水波。微风吹过湖面,他在水面上的投影轻轻荡动,散了开去,又慢慢荡回,渐渐聚成周若梅的笑靥,眼波流转,柔光荡漾,恍然正笑看他。傅宁不由倾前,隔栏低喊:梅梅。周若梅没有应他,只是盈盈看他,渐渐笑意敛去,眉梢眼角,都是幽怨,仿佛在轻轻责问他:你怎么还不回来?

你怎么还不回来?傅宁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是,他应该回去了。

清脆的瓷器掉地声突然传来,水波动荡,那张熟悉的脸一圈圈漾开,消失。傅宁茫然抬头,什么声音?

沉闷的东西倒地声接连响起……日昭!傅宁脸色惊变,迅掠而去。

掠进外殿,不由呆住。

橙黄的灯光下,日昭衣发散乱,赤足踏在镫亮的莲花砖上,狼狈慌乱地四处寻望。骤眼见他,整张脸刹时亮起来,随即笑道:";傅将军怎么起来了?外面有点冷。";笑容坦然适意,一付宽容爱宠的样子,几乎让人认为之前所看见的惊恐慌怕全是错觉。

傅宁的心突然剧烈痛疼起来。他……他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他应该象几年前一样冷脸怒斥他,或者如几个月之前那样霸道地过来拥他回去,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压抑自己……日昭对他越好他越难受。他,他是个男人,而且,他已经有梅梅了。

看见日昭胸前隐隐露出的绷带,傅宁转过脸,说:";没事,睡吧。";领先大步向里间走去。

日昭提脚跟上,落地的时候突然身形晃了晃。傅宁听得不对,反手一把抓住他,蹲下一看,日昭左脚鲜血淋漓,却是刚才不小心扎中一小块碎瓷。

傅宁二话不说将日昭横抱而起,放在床上,点了灯,握住他的足踝仔细察看伤口。日昭这时才觉得左脚足跟处痛彻心扉,不由微缩了缩脚。傅宁锐利地瞪了眼日昭,按住他的脚,半跪在床前,轻轻将日昭的脚挪到膝上,细心地帮他将瓷片挑出来。

日昭望着灯下专心致志动作的傅宁,静默会儿,直入单刀地对傅宁说:";傅将军,你这几天神思不宁,是记挂家人吗?";

傅宁心一震,却也不想隐瞒,说:";过几天就是贱内产期,不免牵挂。但皇上剑伤未愈……";他望了日昭一眼,显是记挂着妻子,又放心不下日昭。

他,他终于在傅宁心里也有一席之地了吗?日昭心情激荡,看着傅宁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他侧转身,说:";朕已没有什么大碍,你回去吧。";

他主动提出,傅宁松了口气,可一见日昭落寞的侧影,心中不忍,小心地将日昭包扎好的脚放入被中,踌躇会儿,上前伸臂环住日昭,轻声说:";臣谢皇上。";

日昭垂眼看环着腰间的双手,他第一次主动亲昵的动作,竟是为此,鼻间一酸,险些流下泪来。他将双手慢慢覆上傅宁的手,轻轻说:";朕只是为了你。";

他语音幽然,傅宁沉默片刻,说:";是。皇上深恩,臣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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