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龙谷是一个奇怪的地方。白日里, 风和日丽,温度宜人。半人高的青草随着风向不时倾倒,又重新站起, 侧往另一个方向, 如同一片绿色的海洋正在波澜起伏。然而到了夜里, 温度骤然降低, 风在谷中吹荡时则会响起一种奇怪的呜呜声, 就像是一只巨龙正在睡梦中不时的打鼾。
平时,在半人高的草丛里穿行并不算太难。如果是白日里,一眼望去, 广阔无垠的绿色生机勃勃,让人神清气爽。可入夜后, 数不清的蚊蝇毒虫便开始聚集。青草地外围密集的芦苇掩着河道, 这水与地牢相接, 养着能使人四肢无力的毒蛭,就算有人找对了方向, 也绝逃不了。由于卧龙谷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太一教的值夜侍卫们,入夜后只需在固定的几处哨岗巡逻。
或许是因为之前太一教内盛宴庆祝秦挽平定内叛,值夜的带刀侍卫虽然仍尽忠职守,但却有些松散。由于卧龙谷夜里温差较大, 在哨岗附近生着火堆以供取暖。每隔一段时间, 值夜侍卫们就会交换巡罗。
铁铉将自离开小村后就一直不离身侧的皮兜抱在身前, 蹲在草丛里焦急的等待, 他身后跟着莫珍珍和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依身形判断大约在四五岁左右, 脸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什么模样。但那双灵动的眼睛, 却是在黑夜里忽闪忽闪,似乎正在四下打量。
铁铉此刻会在这里,只能说是命运使然。
秦挽当然不知情,他现在正躺在铁匠铺的小木床上呼呼大睡,全然不觉铁铉已经离开。
以铁铉一个人的本事,当然是没有能力找到离开的路。起初他简单收拾了行李后,只能一边避开太一教内的守卫,一边到处碰运气寻找离开地下宫殿的出路。误打误撞之间,铁铉闯入了谢飞雨与莫珍珍居住的别院。
若不是见到了莫珍珍,铁铉恐怕还不知道,瑶姬曾经动过想强迫他们成亲的念头。他不得不承认,秦挽说的话也许都是对的。瑶姬临死前所言,想表达善意是假,挑起争端是真。无论如何,他必须早日借到总纲,然后劝秦挽放弃与青门之间的争斗。离开之前,他留了封信让秦挽等他回来,希望能暂缓两方起冲突的时间。
不过似乎好运正眷恋铁铉,他惊讶的发现那个武林盟的谢飞雨虽然一直被软禁在别院中,可居然能对太一教的情况了如指掌。虽说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依旧香腮粉唇,温婉动人。尤其是眉峰间那枚美人痣红艳欲滴,一双水目黑白分明,风姿绰约得仍像是个少女。铁铉看了两眼便转开视线,他现在深知越是漂亮的人,越是不能轻视,还是小心为上。
谢飞雨对铁铉的无礼并未介意,反倒当机立断的跪在地下,要求铁铉将她的儿子送到燕南悠身边。
铁铉自然是万分为难,他连离开的路都不清楚,又怎能带走一个孩子。
谢飞雨似乎一眼看准了铁铉若答应于她必定不会反悔,无论铁铉如何搀扶,她就是不肯起来。直到铁铉无奈的应允,谢飞雨才全盘托出她长期在太一教内搜集的情报。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离开?”怪不得铁铉生疑,他实在是被骗怕了。
谢飞雨摇摇头,把藏在门后正探着脑袋往外看的小男孩召了出来。“他单名一个平,没有姓。铁兄弟,其实我是青门的人,自夫君死后,便一直留在这里做为暗哨,之所以不把自己的骨肉送走,也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取得太一教的信任。”
莫珍珍与谢飞雨相处了有一段时日,感情极好,见谢飞雨一脸伤感,便走到她身旁轻抚其背以示安慰。“铁大哥,你就帮帮谢姐姐吧!”
依偎在谢飞雨身旁的小男孩脑袋偏大,身子则略显瘦小,但长得十分可爱。粉嫩的脸庞两腮微嘟,让人见了便忍不住想捏上一把。铁铉看着小男孩,终于点了点头。若是两派真起了争斗,这小孩的安全就没了保障,如果能离开,自然应该带走。
“燕大哥和我相识多年,却始终不知当年我做了许多愧对于他的事。”谢飞雨推了推小男孩,见他虽有些怯生,但仍然乖巧走到铁铉身边的样子时,忍不住红了眼圈。
“可我也是无奈之举。年幼时,我们曾相依为命,但他被收养后,我却没那么好命,虽也入了青门,却是被陪养成暗子,替青门搜集三教九流的消息。后来还因此入了风尘……
燕大哥不知我身份,想与我成亲,我便生了借他脱离的心思。不想,一切都在严青掌控之下,我因此被当做人质要挟燕大哥……燕大哥不堪受缚,便逃离了青门,后来又把我也救了出去。我本以为真的重获自由,没想到,却是严青有意放我走,让我潜伏在燕大哥身旁。
我虽与人成亲以示断绝了对燕大哥的情意,但严青却始终不信我……
有些话,我一直都没说出口,也不敢说。其实在严青带走燕大哥那一刻,我就一直盼望着能有一日得到他的垂青,奈何他却一心向着燕大哥……
他们在一起,倒也是般配,总比我干净多了……”
小男孩听不懂母亲的话,反而胆怯的握紧了铁铉的手指。铁铉怜意大起,用自己的大手将男孩的小手包入其中。
谢飞雨垂泪而语,话毕后又对着铁铉盈盈一拜。“我虽以武林盟遗孀的身份留在太一教,但与青门的过往纠葛恐怕早已落入有心人眼中,以往尚未利益冲突,得以苟全,如今想脱身只怕是难上加难。”
“我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转给燕大哥,只是这些话藏得太久了,如今说出来,倒舒服多了。”谢飞雨拭去泪水,嘴角微微带笑。“这世上,除了燕大哥,再也没谁能替我将平儿养大成人。你若见到他,也不必多说什么,只需要告诉他,我已身死。就当是我吃定了燕大哥!”
莫珍珍露出大惊的表情:“谢姐姐,你想轻生?”
谢飞雨握着莫珍珍的手苦笑:“妹妹,你也一块走吧,否则,若被发现这别院里少了人,你也讨不了好。”
莫珍珍自然不依,可谢飞雨却将手一挣,抽身离开莫珍珍。“我这一辈子够累了。第一个丈夫被我喜欢的男人所杀,第二个丈夫又是因我喜欢的男人而死,燕大哥很好,可惜我们有缘却无份……若不是为了平儿,我恐怕早就自寻短见,随我丈夫去了。铁兄弟,等平儿懂事了,你告诉他,我只求他一生平安,别无他想……”
谢飞雨再不理会铁铉与莫珍珍,就连跑回她身边拉住衣角的平儿也被她轻轻推开。她一根根的掰开平儿攥紧的手指,泪珠跟着一颗颗的掉。“平儿,忘了娘吧,跟着叔叔阿姨走,再也不要回来!”
铁铉差点也跟着掉下泪来,他只觉得鼻子一酸,便转开了头。他从没见过母亲,如今,谢飞雨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若非不得已,恐怕谁也不会将自己的亲骨肉推离身旁。
有了谢飞雨提供的路线图和防虫药水,铁铉和莫珍珍终于顺利的来到了离开卧龙谷的哨岗。
这一路行来,两个大人倒没什么,只可怜平儿个子还太小,就算有铁铉和莫珍珍一前一后护着,脸手都被割开了好些口子,看得铁铉又是心疼又是难过。那么小的孩子,就已经十分乖巧,被割伤了也是不喊不叫。反倒是看铁铉一脸难过时,他还眨巴着大眼睛捏着铁铉的手指似在安慰。
铁铉如今多带了个孩子,行事更加小心。在不知不觉间,竟觉得身体更加轻便敏捷起来。根据燕南悠的提点,这应该是内功突破当前层次时的表现。因这机缘,铁铉觉得这次离开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巡逻的侍卫虽警惕的按小队编制交换查看,但渐渐的有些懒散起来。
“我说,咱们不用这么辛苦吧?”一个年纪稍大的侍卫抱怨道:“如今太一教与江湖各派都交好,而且这里到处都是毒虫,怎么可能有人闯得进来?”
“老金,你这话若是让新任的教主听到了,小心他的三把火烧死你!”一个貌似头领的侍卫调侃道,但从他的神情来看,似乎也对老金说的话颇以为然。
“唉,听守大殿的兄弟们说,这次庆功宴上剩了许多好酒,够他们喝个饱了。可怜我们在这里吹冷风还得守夜……”老金见大家都在听自己说话,语调渐渐高了起来。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正好轮到咱们守夜,就是没那个福份。”侍卫头领哈哈一笑。“不过,我们这里也有好酒,只是不能多喝,万一侍卫队长突击检查,我们都得去鬼门关转个来回。”
其余侍卫听到有好酒,个个都起哄着要休息。那侍卫头领四下打量一番,便道:“也好,这鬼地方,外头的人找不进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走,咱们也乐呵乐呵!”
那些侍卫一窝蜂的涌到火堆旁烤起火来。一时间跺脚搓手的,还有吆喝划拳的声音响成一片。
铁铉见此情形,便回头压低了声音道:“你们都记熟路线没有?”
莫珍珍和平儿一起点头。
“我们从草堆里爬过去,记住,千万别发出声音。”铁铉也很无奈,若他的武功有燕南悠那么高,就可以硬杀出去,可是如今,却只能爬了。
铁铉提心吊胆的按着谢飞雨给的路线前行。爬的时候不能拿图出来对照,更不能抬头看有没有走错,只能全凭记忆。好在,铁铉别的不行,但心眼实得很,在他脑子里,要么就是记不住的事,要么就是记下了绝不会忘。就算如此,他只要想到身后跟着平儿,就禁不住的紧张。他出事没什么,就怕连累了平儿。
然而,老天似乎真的对铁铉长期以来的倒霉起了弥补之心。这道最重要的关卡居然让铁铉他们平安通过了。
当铁铉终于敢探头回望的时候,不由得对着那被草丛挡去大半的火光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之后的路便顺利了许多。大约走了半个时辰,铁铉便带着莫珍珍他们来到了被芦苇严密掩盖的那片水道前方。只要穿过如迷宫般的水道,便可以到达通往谷外的狭谷。
水道虽是蜿蜒曲折,但据谢飞雨所说,其实只在一片固有区域内曲折反复。若横穿而过,不但不受其所惑,而且能最快穿过。前提是,要有防止毒蛭叮咬的药水。否则四肢被麻痹之后便会在水中淹死,或是被毒蛭蛀空血肉。再有,就是被太一教逮回。
谢飞雨既然敢让他们穿过这里,当然已备下了药。铁铉替自己抹好药后,又帮平儿脱去鞋袜,然后涂抹起来。平儿在太一教里显然过得不太好,细胳膊细腿儿的,但皮肤还很柔嫩,看来只是不像一般小孩儿那样壮实,苦倒吃得不多。
铁铉细细替平儿抹了数遍,然后想了想道:“我一会儿背着你走,这河道最深的地方也有大腿高,你千万要抱紧我。”
平儿也不说话,只是用力的点头,表示他听进去了。
莫珍珍由于个子稍矮,不得不将药水抹的面积增大些,此时正躲在与铁铉他们相隔几步的草丛后头涂抹。
远远的,除了哨岗侍卫的喧哗声,还有风吹拂青草芦苇的响动,外加不远处的水流声,竟有一种份外安宁的感觉。可惜铁铉没有心情欣赏,反而有种杀机四伏的感觉。他替平儿穿好衣服后,忍不住先叹了口气。谢飞雨居然与燕南悠有那样深的关系,这是他远远想不到的。当日在暗道里,听到杨慕言以谢飞雨要挟燕南悠时,他还不解此人究竟是谁。如今却是见到了。
虽然燕南悠表面上对什么都不在意,但何尝不是一种保护的方式?若当时他着紧谢飞雨,恐怕早就被杨慕言当做了人质,说不定就像地牢中的青门前任掌门一般,生不如死。如今,是谢飞雨自己不愿走,要追随已死的丈夫而去,不管如何,总算是自由的。
平儿静静的瞅着铁铉,那双乌溜的大眼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分外有神,他突然奶声奶气的说起话来:“铁叔叔,好像有人骑马过来了。”
铁铉一头雾水,但看平儿不像在说谎,便低声道:“平儿,你怎么知道?”
“我耳朵很好的,现在风朝我们这里吹,我听到了……”平儿坚持道。
就在此时,铁铉感觉到地面似乎微微有些震颤,他脸色一变,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倾听。果然,无传来了马蹄声,而且听数量至少超过十匹。
铁铉提着平儿往自己背后一甩。平儿立即乖巧的抱紧了铁铉的脖子,两条腿夹在铁铉的胳肢窝下。
“铁大哥!”莫珍珍才刚披上外衣,就被铁铉突然窜来惊得差点尖叫出声。
铁铉顾不得多说,拖着莫珍珍就往水道里走。此时夜黑,只要躲入水道,然后潜伏下来,就能暂时安全。那些追兵若也给马儿身上涂抹药水,必然要花一番功夫,说不定还能让他们趁乱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