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莫道天涯无知己

第一节

竖儒不足与谋!

想归想,事情还是得办,要不是现在有求于黄石,方震儒根本不会用这样的客气腔调。

御史虽然只是七品,但是明朝以文统武,所以文臣权势极大,不要说黄石只是四品督司,就是三品的参将,只要一言不合,御史也是就扒下裤子就打。

文臣的权威黄石完全不能对抗,只好把求救的眼光投向广宁知府高邦佐。

“广宁军的事情轮不到本府说话,一切听方大人吩咐。”高邦佐避开黄石的视线,调头命令他的属下收拢知府衙门的兵丁。

“本官知道黄督司你是个勇将,但匹夫之勇是不能成大事的。”方震儒的口气非常柔和,他的言辞和轻视武臣的传统很合拍:“本官自有运筹,黄督司只要听从本官节制就可以了。”

“是,卑职遵命,请大人下令吧。”黄石知道广宁知府和辽东御史既然丧失信心,他就绝对没有任何险中求胜的机会了。

黄石护送着方震儒和广宁知府衙门的兵丁来到北门外,金求德和赵慢熊已经把平叛军整理好,他们不等黄石发问就跑过来请罪:“属下无能,有部分士兵趁乱散去,请大人治罪。”

“现在我部还有多少人马。”

“我部还有四百六十骑兵,六百步兵。”

逃走的几百士兵多是入城后编组的,从西平跟随而来的士兵基本都在。这两天的一系列军事行动给黄石带来了威信,西平路上收拢的溃散骑兵大多甘心服从黄石命令,包括费立国的一些部众也是如此。 Www¸тт κan¸c○

黄石出现后,三百多一路跟随黄石而来的骑兵一起向他欢呼,把手中的武器高高举起。这个场面也感染了其他的士兵,军心于是大定。

“黄督司,请帮本府收拢难民。”

黄石现在看高邦佐就有气,但是他还是命令手下尽力配合,虽然放弃广宁,但黄石也不想这几十万居民四散逃难。他发现自己还是有底线的。

“点燃粮库、布库和其他仓库。引爆火药库。赵慢熊带队,我军轮流去武库换装,然后焚烧。”黄石记得历史上努尔哈赤从广宁搬走了两百门大炮,数以万计的铠甲,百万石的米豆和大批银两,一直到天启三年底才把战利品搬空,现在他毛也别想捞到一根了。

虽然还是下午,但广宁城内很快就大火弥天,让方圆数十里都看得清清楚楚。高邦佐还在聚拢百姓,组织人手扶老携幼,失散的平民肯定会遭到山贼和溃兵的洗掠,乱世人命不如狗。

方震儒命令广宁军和高邦佐的难民群同行,以便提供保护。广宁知府衙门带着难民在先,后面是黄石收拢的两千余广宁军士兵,还是一样的老问题,没有军官。他们的临时最高指挥官——黄石只希望不要遭遇任何战斗。

士兵一队队离开,黄石带着三百骑兵留到最后:

“大人,出发吧。”

高邦佐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广宁城头熊熊的火光发愣。方震儒偷偷对黄石说:“朝廷扩建广宁城,城楼一砖一石,多少仓库、军营,都是高大人亲身督促赶修的,如今却要他看着全城付之一炬。”

每天入夜以后,黄石就命令新兵和沿途收拢的溃兵在内扎营,老兵和知府衙门的兵丁在外扎营,把百姓四面围护起来。高邦佐负责行政管理,倒也井然有序,历史上数十万难民冻毙荒野的事情总算没有发生。

从第二天清晨开始,天公不作美地下起了雪。离开广宁第三天,传令兵赶来向方震儒传达了辽东经略熊廷弼的命令:焚毁所有的仓禀和堡垒。

明朝经营辽东二百年,构筑堡垒几百座,储备大批物资。朝鲜使臣经过辽东的时候,望见这一望无际,连绵数千里的要塞群,每每发出对中华物力丰饶的感叹。黄石听到这个命令之后,明白熊廷弼终于还是犯下了这个大错。

大明倾二百年国力在辽东修筑了数百里纵深防御,被这个命令付之一炬。此后逢集堡以西辽土被蒙古占领,后金铁骑过辽河就一马平川,而孙承宗也只有从山海关外再从头修起。

辽东几百座堡垒城市先后开始燃烧,数百万人民流离失所,一路南下的黄石所过之处,尽是残恒断壁和缕缕青烟。

除此以外,还有几十座堡垒向后金投降,因为他们周围的堡垒驻军都撤退,在一片混乱中,这些堡垒中的军队、人民连同物资尽数为后金所得,计有:锦州、松山、大凌河、小凌河、牵马岭、正安、锦昌、中安、盘山、杏山、桥守堡、西兴堡、铁场堡、锦安堡、右屯卫、团山堡、镇宁堡、镇远堡、镇安堡、镇静堡、镇武堡,镇夷堡、大清堡、大康堡、大静堡、大宁堡、大平堡、大安堡、大兴堡、大茂堡、大胜堡、大镇堡、大福堡、大定堡、壮镇堡、戚家堡、闾阳驿、十三山驿等。

后金搬运走人口和物资后,把这些堡垒也统统焚烧殆尽。历史上的大明,未来二十年穷尽国力,闹到海内鼎沸,辽左的防御体系也没有恢复旧观的一成。

辽地大火后几日,来自蒙古的援军赶到广宁,他们见到这一片废墟也是心胆俱裂,哄传后金势力大。蒙古人和后金前锋稍作交锋就撤退了,不过这次交锋也阻挡了后金的追击,让广宁军得以安全南下。不过明军既然退入辽西,蒙古众多部落也就此相信后金能够生存下去,纷纷变得首鼠两端起来,开始和后金私通款曲。

“熊廷弼啊,熊经略,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你身边有后金细作,我真要说你也是个误国之臣,完全是自取死路啊。”

原本的历史上,关宁军最远只是推进到大凌河,土地面积还不到全辽的百分之七。多数时候十万关宁军都被人数更少的后金军压缩在山海关到锦州之间的辽西走廊,所占土地面积低于百分之五。

黄石认为,辽西未来要面对的严峻局面,熊廷弼的总撤退令是难辞其咎的。

既然历史仍然没有巨大改变,黄石知道自己去山海关也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了。这个命令让明军在关外无立锥之地,眼下最需要的是袁崇焕这种筑城专家了。

翌日,黄石出营漫步,只有赵慢熊随行,两个人边走边谈,除了军旅事宜,还有些勾心斗角的琐碎。

赵慢熊对金求德有些看法,但是黄石不以为然,他认为“王者之心”包括信心在内,对属下过于警觉是没有自信的表现。至于金求德其人,正如皇太极所说,用得好不过是王霸者手中的一把利刃罢了。

好比黄石自己,难道皇太极眼光比金求得还差?看不来他的野心么?不过是王者自有王者的气度,根本不畏惧野心而已。

“啊——”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上,黄石仰天长啸,赵慢熊默默站在他的身后。

黄石嘶喊到精疲力竭,才停了下来,像是对赵慢熊说,也像是自言自语:“我真累啊,活得真累啊。”

“有时候,我真想退隐山林,种两亩地,没事儿打打兔子。”黄石一屁股坐到地上,摘下头盔远远扔到一边:“娶个俊俏老婆,生堆大胖小子。”

“种田么?属下觉得这个也很累。”

“口误。”黄石轻笑起来:“我的意思是多买些地,雇些人来种。这样就可以享福了吧?”

“不错嘛,”赵慢熊击节叫好:“还可以讨几房小妾,那就更享福了。大人,您快带我走吧,让我做个管家,帮您牵狗打猎。”

“好,我一定请你作管家。”黄石闭上眼睛幻想着,脸上全是浅浅的笑意,过了好久才睁眼说:“慢熊老弟,你差点就把我说动了。”

“只差一点吗?哎呀,太可惜啦。早知道刚才就使出全力啦,那属下就是黄老爷的管家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

“大人,我们很快就要到宁远了,然后就可以直奔山海关,到哪里就可以轻闲一番了。”笑过之后,黄石他们就开始往回走了。

去辽西过清闲的生活么,黄石没有说话,轻舒双臂,伸了个懒腰。北风扫地而来,黄石衣甲当风。站住脚,闭上眼,凝听着头盔上的红缨的抖动声,真是悠闲自在啊,好想就这样吹风到永远。离开广宁这几天,竟是黄石长久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时间。

“广宁一战,大人已经是名动天下。值此败军之际,辽将非逃即降,大人到了辽西后必受朝廷重用。”身后的赵慢熊大声说着,黄石迎风叉腰而立,不置可否,斗篷在身后猎猎舞动。

黄石睁眼望向苍穹,天空中好像有一个声音传来:“去辽东吧,那里有几千里山河,正是海阔天空、大有可为之地!”

赵慢熊的声音还在继续传来:“大人更是英姿挺拔,这一路上,属下看见很多姑娘都频频注目于大人。而以大人不可限量之前程,向书香门家提亲也不算辱没他们了。”

“是吗?”高大的身材,加上威武的戎装,黄石还算得上能吸引眼球吧。厚禄、家庭就在山海关的那一边向他招手。

冥冥中的声音对他耳语道:“大丈夫岂能受制于文臣,在没有战事的辽西郁郁四年?”

宁远很快在望,黄石终于下定了决心,向方震儒和高邦佐辞行:

“黄督司要当逃兵不成?”方震儒大吃一惊,不能置信地看着黄石。

第二节

“大人明鉴,广宁镇陈渠总兵、罗一贯副将在西平殉国,现在广宁镇就以毛文龙副总兵为尊,卑职身为广宁军督司,理应去毛将军那里听候差遣。”

“可是毛副将远在朝鲜!”高邦佐和方震儒异口同声地说道。

“前些日子广宁塘报说了,毛总兵已经收复了旅顺,卑职打算带本部人马前往旅顺。”

高邦佐不希望黄石部离开,不过黄石作为广宁军官去毛文龙那里归建,本来也是说得过去的理由。高邦佐不过是广宁知府一个地方官,对黄石毫无约束力,眼下也只有旁听。

方震儒同样不想黄石走,广宁失守,十三万大军几天内灰飞烟灭,朝廷不震怒才怪呢。方震儒收拢残军,掩护百姓南逃,功劳大大高过职务。在他眼中,黄石称得上奇货可居,只要这个平定叛乱的第一功臣说自己些好话,那前程是非常美好的,这些天他一直在刻意笼络黄石。

此外,方震儒估计自己肯定要在辽东干下去,黄石这样的“猛将”不但是军中奥援,更是保命的依靠。如果黄石走了,他就不能以黄石的名义写奏章了,更不能指望这个“猛将”的“勇武”了。

作为辽东巡抚御史,方震儒有绝对的权利管辖广宁军,他决定晓之以理:“黄督司可知去旅顺,陆路有千里之遥,更要经过建奴盘踞的海州、复州啊。”

“卑职但求杀奴报国,不敢贪生怕死。”黄石知道辽西没有战争威胁,所以随口就说了这话,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不妥,明廷不能预知历史,群臣自然更关注山海关。

果然。

“现钟不打,反去炼铜?此论不当,本官不能同意。就这样了,下去吧。”

“大人明鉴。”黄石最后拿出的理由软弱无力:“卑职部下有很多辽东人,经略大人的焚城命令一下,已经是一片哗然,他们父母家小都在辽东,卑职强令他们去关内,只怕军心不稳。”

“强辞夺理!那你就应该弹压而不是纵容。”方震儒闻言大怒,正要严加喝斥,突然被高邦佐拉了一下袖子。

方震儒一愣,顿时恍然大悟,语气也马上变得非常柔和:“黄督司是不是有什么个人原因呢?是不是有家人什么的在辽东?说出来吧,本官绝不会怪罪你的。”

黄石于是叙述了自己被老张救命的经过,他说一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还身在险境,自己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离开。

方震儒听傻了眼,一时也没有什么话说,陷救命恩人于险地是大大的不义。虽然他觉得黄石去柳河也未必有用,多半还是接不到人,不过劝人行不义之举的话方震儒也说不出口。

幸好高邦佐给他解了围,用不以为然的语气插嘴说:“黄督司,他们确实对你有大恩,但是你现在身负朝廷官职。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忠义也……某些时候忠义同样不能两全嘛。何况报效朝廷是大义,救命之恩是小……不,也是大义,不过还是稍小。总之,当然是先报君父之恩,后谈朋友私情了。”

方震儒连忙点头:“高大人这是正论,是正论。”

看黄石还要分辨,方震儒神色一紧:“放肆,还不退下去好好想想高大人的话?”

顶撞文臣被拖出去打死也是活该,黄石心里暗念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名言,退出去琢磨还有什么办法能不去辽西。

黄石一个人想不出来,就把金求德、杨炉火和赵慢熊拉来一起想办法。黄石首先讲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就是辽西估计不会有什么战功,所以大家最好还是去旅顺发展。

“大人认定辽西不会有什么大战么?”金求德首先表示反对:“属下倒是认为辽西首当其冲。”

“有毛文龙在,建奴没法大举向西。”黄石有些不耐烦,这个问题既无关紧要又不容易说清,他不打算在上面浪费时间。

赵慢熊也表示反对:“大人是不是把毛文龙看得太高了,属下听说他在朝鲜溃不成军。”

“想立功就得去辽东,就是这样,不必多说。”辽西可有文臣,战功也不全是黄石自己的。

杨炉火有他的一份私心:“此去辽东千里,恐怕九死一生。”

“不经寒彻骨,岂得梅花香?”黄石负手而立,不打算再进行说服教育了:“你们怎么说?”

三人对望几眼,一起拜倒:“大人既有如此志向,属下定然追随。”

“好,现在方大人和高大人不放我走,你们拿些主意出来听。”

金求德的主张立刻被否决了,杀官造反,亏他也能说得出口。杨炉火建议私逃,不过这也不妥,因为拉不出队伍来不说,还很容易被当作叛逆抓起来,以前没觉得杨炉火这么愚蠢啊。黄石看着一直苦苦思索的赵慢熊,让他说说看法。

赵慢熊摇了摇头:“大人,不是属下不尽力,大明军制,以文御武。军官士兵都习惯于听从文臣的命令,没有文臣的同意,我们是什么也干不成的。”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黄石气急败坏地问。

在他凶狠的注视下,赵慢熊还是要了摇头:“没有办法,大人。”

这三个人到底是不是跟自己一条心?就在黄石彷徨无计的时候,突然高邦佐和方震儒又来人叫黄石过去。

见面以后,高邦佐神情严肃地坐在一边,方震儒张口就是洋洋洒洒一大堆忠君爱国的言辞。然后问黄石听明白了没有。

“卑职明白。”黄石没好气地回答,腔调也不十分恭敬。

方震儒倒也不以为忤,正色继续说:“所以如果有人为了报私恩而请求离去,本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的,黄督司你真的明白了么?”

这话听起来像是话里有话,黄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开始沉思。

见黄石没有搭腔,方震儒打着官腔说:“黄督司忠心耿耿,这种理由别说本官不能同意,就是报上去,朝廷也不会相信。黄督司不是说过‘不能存广宁,无颜入关’么,如果你是为了这个而要求离开,说不定本官就准了。”

黄石不能置信地张开嘴巴,方震儒那张死人脸还是没有丝毫表情,他又掉头看了旁边的高邦佐一眼,后者冲着他鼓励地笑了一下。

“卑职,卑职……”黄石有点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黄督司,这几天你为国家做了很多了。”方震儒突然弯了一下嘴角,僵尸一样的脸庞上透出一丝人情味,表情也丰富起来:“黄督司和广宁军如此忠勇,辽事依然败坏,确实是我们的失职啊。”

高邦佐也接口说:“黄督司,你们武官知道杀敌就可以了,而我们必须要考虑国家社稷、百姓福祉。所以有时候会显得不近人情,你不要见怪,说实话,本官很是羡慕你,做一个武将,也不用想得太多。”

“卑职谢过两位大人。”

方震儒重新把脸绷得紧紧的,拿出一份东西念起来:

“臣辽东巡抚御史方震儒奏:……臣闻,急风识劲草,板荡见忠良。察广宁军督司黄石,忠勇可嘉,有不平建奴,誓不入关之志。臣深为嘉许,议与同僚广宁知府高邦佐,值此危难之时,气可鼓而不可泄。故臣除该人广宁补丁游击,拨与精兵二百,前往柳河等卫所收拢散兵,便宜行事……”

高邦佐对黄石说道:“本府和方大人还要掩护大批流民归去,所以不能给你太多士兵,但是马匹你可以统统带走。黄督司一路保重。”

“什么黄督司,明明是黄将军了。”方震儒哼了一声:“黄将军,按说以你的功劳,授予个参将也不为过。不过本官职权有限,所以只能先给个补丁游击。”

“卑职谢方大人。”

“不必谢我,要谢就去谢高大人吧。”刚才方震儒和高邦佐密议论了很久,两个人扪心自问,谁都会有私心,黄石不顾性命安危的回师平叛,解救了全城百姓,他们都觉得黄石也该报私恩了,这两个人都是王阳明的信徒,讲究的就是知行合一。

方震儒想到自己留下黄石的动机大半也是私心,更是心中有愧。觉得自己一个儒生都做不到公而忘私,怎么好说一个武夫不识大体呢?黄石给两个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方震儒隐隐觉得黄石比自己还“公忠体国”,他一想到自己是在“压迫”一个忠义之士,心里就更是不好受了。

“卑职谢高大人。”

“黄将军,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此乃我华夏大义,临别本官有片言相赠……”高邦佐说是片言,实际一百言也不止,他说到后面,还找出了几本儒家的典籍送给黄石,让他回头找个师爷去读。

“黄将军识字啊,那更好了。”高邦佐赶快翻开那几本书,把一些重点指给黄石看:“这些书都是本官的藏书,黄将军天性忠义本不用多说,但圣人的教诲还是要多看看。还有这些批注,都是本官读书时的心得,希望能对将军有所帮助。”

黄石看得出来,高邦佐已经把自己定位为戴罪之身,担心以后没有什么机会对别人进行说教了。

虽然黄石对儒家没有什么好印象,但这毕竟是一种信仰,而黄石心底对那些真正有信仰的人总存着一份敬意。

出于这份敬意,黄石也很用心地去听,不时还能问些问题。后世论坛上消磨的时光,让黄石对儒家也略有了解,现代人更是视野开阔,接受能力强。

高邦佐不禁大喜,涌起孺子可教之感。但他随即又想到,自己是弃土丢城的地方官,而黄石则要远征千里,两人分别在即,心里顿时一阵悲凉。

高邦佐临别把儒家的思想讲了又讲,不厌其烦。他看向黄石这个年轻人的目光中,既饱含欣喜赞赏之情,更不乏遗憾落寞之意。

第三节

挑选部下的时候黄石没有隐瞒目的,因为他认为与其逃兵层出不穷,还不如一开始就说清楚。问题果然出现了,虽然不少骑兵对黄石建立起了初步的信任,但是一听要长途跋涉去旅顺,很多士兵还是不愿意。唯一让黄石高兴的是,贺宝刀带着二十多个弟兄前来投靠。

贺宝刀是陕西米脂人,秦川世袭武人家庭出身,现任的族长名叫贺人龙,是大明世袭千户,现在官拜参将。黄石一听履历就知道自己检到宝了,贺宝刀是地道的良家子,自幼受到武人气息的熏陶,武艺出众还学习过简单的战术。

两年前少年贺宝刀到西安府游玩,正好遇上官宦子弟追捕女逃奴。要说在大明朝,买卖人口也是正常现象,但是那个逃跑的女家奴确实有被骗的嫌疑,而且长得很漂亮。贺宝刀听到女人的哭诉就热血上头,认定是恶少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对方是官宦子弟,手里还有白纸黑字的卖身契,自然不肯退缩。贺宝刀和对方争执良久,一时性起就动手打了对方一个落花流水,那个贵公子被贺宝刀砍了三刀,抢回家后没有两天就死了。苦主告上西安府后,贺宝刀被判了流放三千里,充军辽东。

这传奇一样的经历听得黄石直发楞:白昼闹市,当街杀人,贺宝刀这样的罪居然只是一个充军流放,怪不得这小子这么狂。虽然终生不能回家乡,但是贺家还会时常送些银两来,所以贺宝刀在辽东过得很痛快,更因为手里阔绰交了些军中兄弟。

广宁孙得功作乱,世代将门的贺宝刀说什么也不肯附逆,领着平时交好的兄弟就和叛军死战。说起来黄石还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的平叛军回救广宁,贺宝刀和他那些弟兄早就是枯骨烂肉了。

这些贺宝刀心里其实也是有数,他虽然傲气十足,但也不是蠢货。洗脱罪名返回家乡必须要立很大的功才可以,现在黄石声名如日中天,对他又很欣赏,贺宝刀就决心赌上身家性命,看能不能跟着黄石闯出个名堂来。

贺宝刀很健谈,似乎还读过不少书,黄石聊得很是开心,更心怀笼络之意,一直说到入夜才亲自送他回营。期间杨炉火和赵慢熊来找过他,黄石听口气似乎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所以都被他散漫地打发走了。

回来的时候,黄石看见杨致远独自在不远处的军营外喂马,脚边放着刷洗一新的马具,看样子是为出兵作准备。

黄石走了过去和他打个招呼,随手翻看了一下。不错,他是在做出征准备。

“你也要跟着我么?”这次出兵不可能带女眷,黄石事后也明白了杨炉火的私心所在,所以根本没有要杨炉火追随的意思。宣读命令后黄石也没有来问他,免得杨炉火为难。

“当然,难道大人不要属下追随么?”

“那她怎么办?”

“谁?”

“嗯,就是……”黄石这才想起他根本不知道乖宝宝的名字:“就是孙家的那个丫头。”

“哦,她已经出嫁了。”杨炉火说话的时候有些黯然。

“什么?”黄石不是瞎子,他看得出杨炉火和乖宝宝之间情丝缠绕。

“大人昨天问话的时候,我们三个都说要追随大人,我自然要信守诺言。”

黄石静静看了他半天,杨炉火的脸色很平静,黄石缓缓地说:“你如果要走,我绝不留你。”

“大人明鉴,在广宁大人说起她的故事,一个女子都为了诺言不出卖我,属下又岂能食言而肥,让她鄙夷一辈子呢?属下对她真的是很钦佩、很钦佩啊。”

杨炉火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美好的景色:“属下本想到了辽西,安顿下来以后再明媒正娶,再请大人主婚。现在既然无法安顿下来,自然也不敢耽误别人家姑娘,今天听说大人确定要出兵了,属下就做媒把她嫁给了一个广宁的旧相识,也是大人的旧部。”

黄石看着杨炉火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轻声问道:“不会太匆忙么?”

“就是因为匆忙才要这么干,属下的那个旧相识是个忠厚好人,上面也没有公婆。但是属下还是要见到他们拜过天地、祖宗才能彻底放心,所以今天下午属下就把这件事情办了。就在半个时辰前,还亲手——亲手把他们送进了洞房。”

说道亲手两个字的时候,杨炉火嘴角的笑意扭曲起来,还下意识地举起右手在空中虚抓成拳。意识到自己失态以后,杨炉火掩饰性地干笑两声:“所以属下现在回头,她也已经是人妇了。”

老朋友兼媒人不去喝喜酒,反倒在这里喂马。黄石实在想不出能说什么,只好勉励了几句废话。杨炉火也陪着说了几句废话,突然说他想改了个名字,还问黄石能不能帮他起一个。

“致远,你觉得如何?”黄石沉吟了一会儿起了一个名字,跟着解释了一下这两个字的意义。

“致远,致远。”杨炉火念叨了几遍,赞道:“男子汉大丈夫,确实应该纵横天下,笑傲四海,真是好名字啊。”

“属下谢大人赐名,从今往后,世上更没有杨炉火这个人了。”杨致远长笑一声,冲着黄石潇洒地一躬:“属下和过去已然一刀两断的,更无丝毫牵挂,这条命如同杨致远这个名字一样,都是大人所有。”

“好,好。”黄石扶起杨致远,强笑着说;“杨兄弟,我陪你喝几杯,算是庆祝你的新名字吧。”

“大人有令,属下自然从命。”

黄石叫亲兵去找些酒来,拉着杨致远到自己营中坐下,等酒的时候黄石猛然想起一事,连忙招呼亲兵:“去找赵慢熊和金求德来,说我叫他们来喝酒。”

“不必了。”杨致远出声阻止了亲兵,对诧异的黄石解释说:“他们都不在。”

虽然杨致远表情有点奇怪,但黄石也没有多想,随口问道:“是吗,他们哪里去了?”

杨致远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黄石前生今世都没有见过的古怪笑容,“回大人,他们听墙根去了。”

这笑着说出的话中,蕴藏着怎么样的痛苦啊。一瞬间,那种撕心扯肺的疼黄石也感同身受,让他的脸颊和指尖同时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一下子弹起身,朝着杨致远就是深深一鞠。面对着手忙脚乱的部下,黄石胸中的千言万语,化成冲口而出的一句感动。

几百年后,一部部影视剧中,年轻的帝王用同样敬重的姿态,同样严肃的语气,一次次地重复着黄石此时此刻许下的郑重诺言:

“杨兄弟,此世今生,我黄石定不相负!”

第四节

最开始有一百五十名追随者,黄石的亲兵一致支持他。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他们前途已经和黄石紧密相关,他们没有丝毫的兴趣去辽西从小兵做起。

黄石的杀手锏是暗示士兵:此去辽西估计短期很难返回家乡了,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做个异乡鬼。出于这个时代对成为死后游魂的恐惧,黄石终于凑够了他需要的二百士兵,方震儒和高邦佐很慷慨地给了黄石他们四百五十匹战马。

虽然很多老部下不打算追随自己,但是黄石还是想给他们留下些东西。什么叫封建军队,明朝的军队就是,无论士兵还是军官,一辈子跟定一个人,和长官荣辱与共。

这些士兵既然离开黄石,那么他们在辽西就要重头干起,不会再有人知道他们的功绩,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长处。

黄石把自己的铠甲交给随行的铁匠,吩咐将它拆成鳞片,他打算仿效一下后世的勋章,给每个追随自己回广宁平叛的士兵都留下一个纪念品,这样他们到辽西后也容易“找工作”。

高邦佐正好来看他,打算再给这个聪明的学生讲讲义理。听说黄石的打算后高知府很惊讶,但也很是喜欢这个主意。

“黄将军打算给这些鳞片加上什么记号呢?”

“末将本想刻上‘广宁平叛’四个字,但是恐怕时间来不及了。”黄石打算后天一早就分道扬镳,白天要行军,两个晚上这些铁匠根本不可能在几百个鳞片上刻字。

“什么也没有?不好,那谁知道这些甲片的来历?本官倒是有个主意。”高邦佐提出一个建议,就是每个鳞片钉一个绸条,上面写上四个字就可以了。

黄石想了想,这个东西类似绶带:“高大人高见,不过末将希望这个东西比较小,而且鳞片能挂在军服上。”

高邦佐不知道黄石一手好字,所以他自告奋勇地把写字的活接过去了。

金求德、赵慢熊、杨致远已经是黄石手下的正式千总了,这次贺宝刀主动带了二十多个人来投奔,黄石决定也给他一个千总。

虽然千总很多,但是把总也只有四个,而且都是黄石的老亲兵,剩下的一个亲兵是他现任的亲兵队长。

如果按照正常模式,千总都会自行委任把总。在封建部队里,那些士兵和把总效忠的对象是他们的千总,而千总的效忠对象才是黄石。

高级将领的解决办法是挤占下级两、三成的军官名额,直接任命亲兵去做。最后会形成一个类似家族的集团。随着时间的继续,子子孙孙彻底扭成一个剪不断、理不清的大麻团。

黄石很不喜欢这种模式,但眼下他也没有解决办法,所以用部队人少为借口先拖着,看看能不能在扩军前想出什么办法来。

高邦佐一夜就写好了几百个绶带,黄石仿造后世的经验,亲自给每个追随他杀回广宁的士兵戴上“勋章”。出于注意影响的考虑,他请方震儒在一旁就坐观礼,这个安排到也还算妥帖,毕竟文臣是不会屈尊给士兵戴上勋章的。

无可否认的是,这个举动的效果非常好,士兵们都非常感动,纷纷表示要把这个东西带到棺材里去,也给祖宗们看看子孙的功绩。此外,这个东西的现实意义就是证明他们的价值,以后在其他的将领面前也能有毫不含糊的军功证明。

出兵毫无疑问是要保密的,几十万广宁百姓跟着一起南下,黄石不信这里面没有后金奸细。不过受勋倒是可以让这些百姓看看,黄石认为帮助军人建立荣誉感,怎么都是一件功德。

方震儒和高邦佐在土台最上面正襟危坐,下面的百姓人山人海,逃难以来受到广宁军的保护,他们对这些平素看不上的丘八也大有好感,这个时代更没有影视娱乐,这么新鲜的东西自然不看白不看。

赵老先生也是围观的百姓之一,他在广宁开了一个私塾,兵乱后携带全家南逃。此时,赵老先生正捻着胡须,眯着眼睛观礼,对站在身后的两个儿子赞叹说:“黄将军虽是军身,但大义灭亲,智勇双全,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是啊,父亲。看到黄将军的威武气魄,儿子也想投军报国了。”赵家大哥虽然是个文弱书生,但在这气氛的感召下,也显得跃跃欲试。

只听旁边有人议论说:“黄将军威武之中,竟似还有些文人的儒气。”

“可惜。”赵老先生捏着长须点点头,也不知道他是可惜儿子体弱,还是可惜黄石不是举人、秀才出身。

拥挤的人群后,一些姑娘也在看热闹,她们的母亲如同一个个老母鸡,护着这些年轻女孩子们。

两个身穿墨绿衣衫、湖蓝长裙的女孩子并肩站在一起,明显是一双姐妹花。她们的母亲不时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生怕有苍蝇靠近她的珍宝。

左面的一个虽然保持着小家碧玉的腼腆造型,但她竭力拉长已经很细的脖颈,左右晃动着身体,好找个宽大的缝隙看个仔细。

“妹妹,黄将军长得很挺拔啊。”话音才出,女孩的丫角中间就挨了一记。

“冰儿!”她的母亲转过半个身子,小声训斥说:“姑娘家,疯魔成这个样子,下次不让你出来了。”

“娘亲。”左手被唤作冰儿的女孩子甜腻腻地叫了一声,害羞地抱着母亲的手臂,摇头摆尾地撒娇。

“看你妹妹多文静,你也不知羞。”母亲爱怜地摸摸女儿,严厉的责备用慈祥的语气说出。

结果就一点儿效果也没有,大女儿马上反驳:“妹妹那是看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又在胡说。”母亲再次轻轻地敲了大女儿一记,女孩子立刻作出夸张的姿态来表示很疼。

“你这孩子是不中留了,”母亲吓唬起她的大女儿:“一会儿就和你父亲说,随便在路边找个人,把你囫囵嫁了,免得情动了尽给家里招惹是非。”

“娘——”大女儿一点儿也不怕,扑到母亲怀里继续撒娇。

“女儿听说……”右边女孩子的嗓音很好听,清亮有如黄莺,又不失杜鹃的妩媚。

“黄将军把他未过门的娘子……”

湿润的红唇既饱满又柔软,两排洁白的贝齿间闪动着细细的舌尖:

“杀了!”

听到这煞风景的大实话,姐姐的身体变僵硬了,牙齿在下唇上面无意识地轻轻啮咬着,愣愣地看着身边的妹妹,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了不肯正视它的小姐姐眼前。

此时授勋过程已经结束了,赵老先生带着两个儿子,迈着方步走回来,先是对老伴点点头,然后就开心地看着他的一双粉妆玉琢的女儿,:“冰儿,雪儿,回家喽。”

……

授勋结束后不久,黄石部就脱离广宁军大队出兵:“总算是摆脱枷锁了。”

落后黄石半个马位的金求德把这话尽收耳中,插话说:“幸好高、方两位大人不是东林党,不然我们是休想出兵。”

“噢,求德对朝中各党也有研究么?”黄石现在心情不错,就打趣说:“那求德兄弟是哪党的?”

金求德摇摇头:“属下是法家的信徒,不信儒。”

看来枭雄个个都是法家啊,黄石面朝前方高声朗诵:“胸怀王者之心,手持霸者之刃,宰割天下,伏尸百万,杀人盈野,血流漂橹。”

“正是如此,大人说得好!”

黄石现在缺兵少粮,但金求德很清楚,黄石对大明和后金的忠诚都很可疑,他抛弃唾手可得的富贵,还不惜踏上艰苦的征途。弃小而不,必有大图,看起来像是个肯祸乱天下的主,金求德总算找到了。

天启正月二十七日,黄石再次来到了广宁附近,根据从周围百姓那里得来的消息。他们知道后金大军已经在前日占领了广宁,恢复了城内治安并张贴布告,号召藏秘在附近山中的百姓回家。

虽然后金成为了这片领土的主人,但是实际上还没有建立巩固的统治。各地的大批溃兵纷纷占山为王,成为大股土匪,各地的村落也统统结寨自保。现在后金军还集结在广宁城中,并没有分散开对付遍布广宁周边的土匪。

所以黄石这一小队明军几乎如入无人之境,地方的土匪不敢招惹二百骑兵,而各村落就算投降后金,也没有能力出来攻击这样的队伍。辽东没有逃亡的地主、豪强甚至会送来一些酒食,希望黄石不要去他们的土地上捣乱。

眼前最大的问题是马匹问题,以前明军牢牢控制周围的土地,无论到达哪里马匹都可以从地方兵站得到草料。但是眼下黄石他们根本不敢靠近堡垒、大道。所以马匹只能吃青草,两天下来马儿就都变得无精打采。

黄石的计划是趁着后金大军还在广宁的时候,取道三岔河,搜集些渔船直奔旅顺。如果不行,就昼伏夜出,趁着海州空虚绕过它,走陆路去辽东半岛。由于需要时时堤防后金哨探,更缺乏补给和侦查,行军速度越来越慢,还经常要绕道。

天启二年二月初一,黄石从宿营地出来的时候,看见金求德已经等在门口了,“属下无能,昨夜又有八名士兵离开。”

“丢马了么?”

“没有,属下派驻大批人手防备。”

几天来,黄石的部下逃走不少,算上这八个,黄石的部队只有百五十三人了,马匹因为只有青草吃,也已经死了快一百匹。幸好到了傍晚,黄石一行已经溜到了赵慢熊的老家附近,也就是柳河卫旁边的山地,过了这里就是三岔河了。

“大人,前面就是柳河卫了,您有什么打算。”赵慢熊问道。

“柳河卫啊,听说全卫投降建奴了,是么?”

“附近的樵夫都是这么说的。”

“嗯。”黄石点点头:“慢熊你熟悉附近的地形,安排他们宿营。我带些亲兵去村里。”

“大人一路小心。”

第五节

把马在柳河外拴好,黄石留下几个人看守,带了三个亲兵就摸黑到了老张家。

敲开门以后,老张和他婆娘惊得差点喊叫出声,连忙把他们迎了进来。看到黄石还是一身明军打扮,老张更是一个劲地埋怨他。黄石这才知道后金列出的悬赏中,自己竟然也榜上有名,而且是惊人的一千两,人头也能值五百两。

老张的婆娘用狐疑的眼光看着黄石的亲兵们,黄石介绍了一下:“这是我忠心耿耿的三个部下,他们跟着我受了不少苦。”

黄石在广宁的事迹早就传开了,据老张说后金方面是暴跳如雷,他头上立刻就有了悬赏。柳河卫也因此闹得鸡飞狗跳,直到几天后确认黄石和广宁知府他们一起跑了才作罢。

老张的婆娘热了菜汤送上来:“小黄你怎么还敢回来啊。”

“快吃,吃完赶快走。”说话的张有弟态度一点儿也不友好,看向黄石的眼神全是责备:“让别人知道你来了,我们全家都完了。”

“张叔,看见你们安好我也就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你们愿不愿意去旅顺?”

“旅顺?不去,不去!”不等老张说话,张有弟就怒气冲冲地接口:“我女人怀孕了,走不了,我爹妈岁数大,更走不了。所以全家都走不了,不然留下的人就活不了。”

张有弟说这话的时候,老张也无声地默认了他大儿子的话,接着指着一个陌生的女人给黄石介绍。这是他二儿子又弟新娶的媳妇,她的父亲也刚刚被后金委任为村长,就算张家全家都跑了,亲家也要倒霉。

黄石的目光扫过张又弟和张再弟两个人,他们本来和黄石很是亲近,但是现在也都避开了黄石的视线,看来是缘尽于此了。

黄石掏出一个包裹,里面有一百两银子,这是他仅剩的一点儿财产了。交给老张后黄石就坐下开始喝菜汤,一路风餐露宿他几乎没有吃过热食,胸腹间顿时暖洋洋的,四肢的寒气也一下子驱散了。

“张婶,麻烦再拿两个碗来。”

不等老张婆娘说话,张再弟就跑去拿来了几个碗,黄石把大海碗的菜汤分三份,递给三个亲兵,他们谢了一声就也大口喝起来。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老张的婆娘收下银子,赶快让两个儿媳再去烧水,一会儿又递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滚烫的食物让黄石和亲兵们狼吞虎咽起来,张有弟再次促他快走,却被母亲狠狠骂了一番。

“莫要走了反贼黄石!”

“莫要放跑了反贼黄石!”

还没有吃完这顿饭,门口就响起了一片呐喊声,老张一家和黄石的几个亲兵都勃然变色。窗户外面也一下子亮起了一片火光。

喊声才响起老张就跳了过来,窜到门口沿着缝隙往外张望。

黄石苦笑起来,放下筷子对着老张说:“对不起,张叔,看来我给你们惹祸了。”

老张听到黄石的话后狠狠地吐了一口痰,骂道:“现在说这个有屁用?再弟,去把刀给你老爷拿过来。”

张再弟应了一声就要往后面跑。但是黄石一把扯住了他:“小弟不用了。”

来到这个世界,黄石自问没有什么人自己下不去手,但老张一家是他不能牺牲的。“张叔,把我捆起来,你可以算是首告的。”

“胡说。”老张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黄石满怀歉意地看着老张:“张叔一家老小,根本不可能逃走。”

老张愣了一下,突然大吼:“那也不行,再弟,快去拿刀。”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无非就是让老张立刻把人交出来。张再弟把刀拿来以后,黄石看见张有第也摸起了一条棍子,还冷冷地看着黄石:“你要是杀不出去,我们全家就算是白死了。几年前也算是白救你一次,以后逢年过节,记得给我们全家上……”

“呸,少说不吉利的话,保着你母亲、弟弟出去。”老张又吐了口痰,对儿子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黄石的眼睛,里面全是恳求的神色。

黄石难过地撇过脸,把腰刀猛地抽了出来,咬着牙根说:“张叔放心,我有命在,就不会让他们吃苦。”

他的三个亲兵早就捉刀在手,见状齐声低喝一声就要上前开门。就在此时,黄石听见背后的老张婆娘说话了:“是我让老二的媳妇去报信的。”

一句话让张家父子的家伙都无力地垂了下来,黄石也不回头,只是干笑着把刀又慢慢插回到鞘中。只有三个亲兵掉过头,冲着她怒目而视。

老张回头看了他婆娘一眼,一言不发地丢下刀,一屁股坐到地上,张有弟也慢慢地蹲下,扫了黄石两眼后就抱起了脑袋。

“娘。”张再弟叫了一声也就没了声音。

老二张又弟躲在母亲背后,一句话也不说,耷拉着脑袋,看到黄石止住亲兵后,似乎长出了一口气。

黄石心中怒不可遏,这小子下聘的彩礼、成亲的仪资都是他给的。但他不动声色,干笑了两声走过去推开窗:“诸位乡亲,你们都认得我黄石,现在我是反贼了。嘿嘿,让你们领头的出来说两句话吧。”

领头的是村长,也就是老张的亲家,他的女儿站在他的旁边。村长神气活现地告诉黄石不要负隅顽抗了,他肯定跑不掉了,再说为了张家,也为了这些多年来的街坊邻居,还是立刻出来投降为好。

“听说活着的黄石可以多拿五百两银子,我可以投降,不过想拿这钱有两个条件。”

听到黄石肯投降,门外的乡亲们响起一片兴奋的嗡嗡声,村长约束了众人一番,然后冲着房子大叫:“说吧。”

既然如此,你们肯定没命拿了,黄石心中暗自冷笑。

“第一,张家算是首告,是他们诚心拖住我的。”

村长马上表示同意:“可以。”

黄石回头扫了一眼,张家父子三人都抱着头在地上坐着呢,二儿子和大儿媳在老张婆娘背后偷眼往这边看。

刚开始的怒气已经退去了,黄石胸膛里冷冷的,开始结成坚冰:“第二个条件,就是放我三个部下离开。他们三个没有赏格,拿了也没有好处。你们放他们走后,我就出来投降,你们可以拿活黄石的一千两。不行的话,就只能拿死黄石的五百两了。”

村长犹豫起来,周围的那些熟识的村民也有些不安,黄石笑着说:“他们只有三个人啊,你怕什么,这样好了,我让他们立誓不回来找你们村的麻烦就是了。”

三个亲兵按照黄石的命令大声发誓:“祖宗神灵作证,如果放我们三个一条生路,从此以后绝对不踏进这村子一步。否则不得好死。”

等他们发完誓言,黄石就在众人面前又掏出了些碎银和铜钱给他们:“只有你们三个对我不离不弃,跟了我这么久,这点银子就拿去吧。”

“你们两个。”黄石随手指了一个人:“我不在了,就听赵慢熊的吩咐吧。”

话一出口,黄石就觉得不妙,又偷看了身后的张再弟一眼,幸好,他没有什么反应,看来是没有听见。

那三个亲兵很机灵,一愣就明白了黄石的意思,点头表示他们听懂了。

黄石知道自己要想脱困,那手下就绝不能乱,金求德的办事风格让他很不放心,要是此人负责,黄石担心自己也可能会玉石俱焚。而杨致远容易被胁迫,又没有什么急智,贺宝刀还不怎么了解。

赵慢熊掌控全局,那一切都应该没有问题吧。黄石如此这般地揣摩着,又把目光投向了村长。村长指挥村民们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三个亲兵立刻抱头鼠窜而去。

看到他们安全离开,黄石随即扔下了佩刀,心中已是杀机大动。

第六节

村民先把黄石绑起来,然后凑在一起商量怎么处理这注横财,决定连夜押送他去柳河衙门,那里有完善的监狱和铁链,留在村里是夜长梦多,谁也不知道张家会有什么变化。

计划确定就立刻实行,带头押送的正是村长的大儿子。黄石被带出村子时,老张一家都躲了起来,没有给他送行。

出了村口,黄石突然听见后面传来张再弟的喊声:“黄大哥,我爹让我陪你一程。”

张再弟右手举着一个灯笼跑过来,左手还抱着一个坛子,等他跑到近前却停住了脚步,怯生生地望着黄石:“黄大哥,你愿意让我陪么?”

“你回去吧。”黄石摇了摇头,哀莫大于心死。

这句话说完,张再弟的眼睛中就涌出了泪水,手里的灯笼也掉到了地上,他捧起那个坛子:“那这些饭菜你肯收下么?”

看着这个当了他三年小跟班的孩子,黄石感觉他已经锻炼得如同坚冰一样的内心又融化了一些:“我收下了,回去谢谢你爹。”

一个乡兵闻言就去接坛子,黄石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慢慢地走了大约有两里路,他心里一直盘算赵慢熊的行动。手下的亲兵应该有留下监视的,刚才出村那么大动静,肯定注意到了,现在身后想必有跟踪的。

以赵的沉稳,应该会先来救人,而不是去村子里打草惊蛇。黄石一个不小心,踉跄着摔倒在地上。他被拉起来的时候看见队伍后面一段有一盏灯笼——原来张再弟还在后面跟着。

黄石叹了一口气,心中的杀意也淡了,就让一个人把后面的张再弟叫了过来。

“就在我身边扶着我吧。”黄石微笑着对张再弟说,这孩子重重点头,满脸都是激动。黄石又是一声叹息,算了,就让他在无意中救了乡亲们的命吧。

并排走了片刻,小张低低地说道:“黄大哥,对不起!”

“你妈没有做错什么。”黄石平复了杀心以后,也开始从别人的角度看了,老张婆娘也想活下去吧,她不可能为了一个外人拿一家老小冒险。这份思量勾起了黄石心中的一个隐痛,那个辽阳的商人,黄石为了活命不也出卖了他们么?

算了,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黄石决定今天一个都不杀了。

“不,我妈……”

“住嘴,你一个小孩懂什么。”黄石厉声喝斥道:“等你有了孩子就明白了。”

又走了几里路,一个村民突然发出一声惊叫,被惊动的众人纷纷回头,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条火龙蜿蜒而来。黄石大声对张再弟说:“紧紧靠着我,别乱动。”

黄石的话顿时让村民们更加听惊疑不定起来,他们一个个张大着嘴,紧张地看着这个被五花大绑的家伙。黄石看他们方寸已乱,心下更是大定,他笑嘻嘻地扫视了他们一圈,用下巴点点陈铁匠的独生儿子:

“陈兄弟,你老子当年还想招我做女婿呢,咱们也差点就是半个兄弟了,你也过来靠着我吧,免得伤着了。”

那条火龙很快地向他们逼近,等村民都听见疾促的马蹄声时,不远的黑暗中有声音响起:“在这里,大人在这儿。”

这是跟黄石来柳河中的一个亲兵的声音,跟着就是另外一个人也跟着喊起来:“大人在这边!”

看见靠近的火把足足有百只,围着黄石的二十几个村民都傻眼了,黄石冷静地扫了他们一遍,看有几个人似乎恐惧得过了,脸上肌肉开始抽搐,见状他赶快大喝一声:“乡亲们,都放下家伙围到我身边,我包你们没事儿!”

这声音充满自信,还带着一股不能抗拒的威严。村民们彻底崩溃了,纷纷抛下武器,抱紧黄石的大腿哀号起来。等军队赶到的时候,他们看见黄石正柔声安慰那些已经魂不附体的人。

等黄石的亲兵给他松开绳索的时候,除了张再弟以外的村民都被拉到了一边,金求德向黄石望过来,但是黄石却摇了摇头。

“大人,”金求德急道:“不能有妇人之仁啊。”

这帮人见过了黄石的队伍,更可能及时脱逃去报信。

金求德说得一点儿错都没有,但既然张再弟跟来了,黄石就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干了,毕竟他不能让老张一家没法做人啊,更不能让全村人迁怒老张,把老张全家送去后金那里。

“都捆起来,捆到那边的树上去。”

金求德应了一声就要走,但是黄石似乎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赶忙叫道:“赵慢熊你去捆人,金求德你过来跟着我。”

金求德有些不甘心地走到黄石身边,却被他猛地一把扯住。黄石咬牙切齿地朝他吼道:“只有我可以决定生死。”

金求德和黄石对视片刻,在对方的凶恶目光中败退下来,低声回答:“是,大人。”

“不管你怎么想,都要服从,不许擅自决定。”

“是,大人。”

“大声回话。”黄石提高了声音。

金求德深深吸了一口气,冲着黄石大喊:“是,大人。”

“很好。”黄石松开了金求德,反手把他推开一步。

接着黄石转头对张再弟说:“小弟我本来不想把你扯进来的,但是我不能不把你捆起来,不然你爹妈就有麻烦了。”

“黄大哥,我想跟着你去旅顺。”张再弟突然说道。

黄石缓缓说道:“小弟,跟着我很危险,你还太小,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冒险。”

“我出来的时候就想好了。”张再弟的眼睛变得很明亮:“黄大哥刚才叫老赵的名字,可是那三个人里明明没有老赵,我就知道黄大哥外面还有人了。我既然跟来了,就是下定决心要跟黄大哥走了。”

“孩子气,那你爹妈怎么办?他们不担心你么?”

张再弟摘下了自己的皮帽子,露出青光光的前额:“毛发肌肤,受于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但是这段话每个华夏人都是知道的,从记事起就念念不忘。”

张再弟取下帽子后,辫子立刻掉到了脑后,黄石默默看着他取下绕着脖子的辫尾,把它丢到了地上,:“出门的时候,我就绞断了它。黄大哥视荣华富贵如粪土,我这些天嘴上不敢说,心里却非常骄傲能认识黄大哥,我一直以这个猪尾巴为耻。今天村子里的人这么做,我就再也不能同他们共处了。”

真是个孩子啊,完全不理解这世间的黑暗,黄石叹息着说道:“跟着我会非常危险,随时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小张平静地继续说道:“不瞒大哥说,很早以前,我就隐隐有一种感觉,我的宿命就是跟着黄大哥。你说要跟毛文龙出兵的时候,我曾感觉会带我一起走,后来我以为那只是错觉。今天我也犹豫过,但当父亲要我给黄大哥送菜来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又出现了,我明白这确实就是我的宿命。所以,请一定收留我吧。”

“宿命么?”黄石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到这个时代以后,还有一个人对他提起过这两个字,那是他被孙得功从张元祉要走的那天,被他拷问的那个“后金奸细”说的,那个人已经死去很久了。

“可能真的有宿命吧……”黄石的眼神有些迷茫,张再弟的表白一瞬间几乎动摇了他的信念,不过马上又恢复了正常,人是没有命运的!

“那好,你跟着我吧。”

答应下来以后,黄石略一沉思,就叫士兵把村长的儿子也一起带走。

“回去告诉那对亲家,”临走前黄石嘲弄着那群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村民:“告诉今夜我的两位恩人,不要想给他们儿子收尸了,我会把他们烧成灰、撒进河,做个孤魂野鬼。”

必须让村长的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黄石希望这样他就不能咬定老张的儿子投奔自己了。这个办法不一定有用,但是总比没有强。黄石把那个倒霉鬼交给金求德处置,这种任务金求德绝对不会让他失望的。

根据黄石的命令,村长的儿子和张再弟都被捆着,当着全体村民的面放上马背。被捆住的村民一个个垂头丧气,嘴巴也都被勒上了。

离开前,黄石看见陈铁匠的独子帽子掉在了雪地上,这孩子和他秀气的妹妹长得挺像。想起那个姑娘害羞的神情,还有他们父亲曾经展示的宽厚笑容,心已经变得柔软的黄石登时忘记了愤怒——冻伤了他会让爱他的人伤心吧?

黄石跳下马走过去拣起了皮帽子,给耳朵已经发青的年轻人戴好,还柔声安慰他:“没事了,陈兄弟,就像我保证的一样。记得替我问候你父亲一声啊。”

哈出的热气在火光中结成一道白雾,黄石翻身上马,冲着站着一边赵慢熊说道:“给他们点上堆火,再检查一遍绳索。”

“遵命,大人。”赵慢熊恭恭敬敬地回话。

黄石说话的时候,他身后的金求德一直死死地盯着赵慢熊。黄石掉头离开的时候,赵慢熊迅速地点了一下头,金求德这才收回目光跟上黄石的脚步。

返回宿营地后,折腾了半夜的士兵赶快抓紧时间休息,没过多久赵慢熊的千总队也赶回来了,一夜平安度过。

“张家,似乎是大人的一个……一个弱点。”金求德私下对赵慢熊这么说,其实他更想用的词是死穴。

赵慢熊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乱世有乱世的法则,在乱世挣扎的人,不遵守乱世的法则,就会被无情地淘汰。

每个人都关注自己的安全,都注重自己的性命,黄石如此,老张一家和村民如此,他的部下也毫不例外。

“大人会不会?”金求德犹豫地探询赵慢熊的意见,黄石那天的暴怒让他心有余悸。

赵慢熊还是没有说话,他个人认为,黄石内心深处也不在乎,否则的话就应该亲自留下,而不是立刻赶回休息。赵慢熊觉得这说明在黄石心底,部下和个人更重要,他已经做出了取舍,只是以为能不面对选择而已,不过这番思量他不打算对金求德提起。

“总之,这是我们的秘密。”金求德说了一句废话,赵慢熊为这句废话点了点头。

黄石没有顺风耳,他正在思考行动安排,这十几天的行军,让他感到军事能力得到了长足的进步。以前黄石总是呆在自己的军营里,对士兵的宿营状况没有认识,但这些天他始终和部下们生活在一起,充分了解了这个时代的情况。

最让他感到恶心的就是士兵们的方便问题,这个时代的明军没有厕所的概念,基本是兴致来了就地解决。第二天醒来整个宿营地就是一个大厕所,而且士兵们解决了问题以后,随便抓两把土就算收拾了,拉上裤子就走人,更不要说洗手。

现在黄石很怀疑古代所谓的水土不服,有很多根本就不是水土病,而是痢疾。没有几天,黄石就严令宿营的时候必须先修厕所,然后每个士兵都必须到指点的地点去解决。黄石还制造了一些简易的厕筹,规定士兵必须使用这种卫生用品。

黄石一行终于抵达三岔河了,令他们丧气的是,后金的禁海领已经传达到了这里,根本不可能找到足够百五十人的渔船。

眼下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绕过海州、复州,取陆路去辽东半岛。

可能是因为那晚的小冲突,金求德这段时间总是无精打采,黄石发现士兵们似乎有些动摇后,有意借此让金求德振作一番。

收到黄石抛过来的眼色后,金求德抽出腰刀,大喝一声砍在树上:“大丈夫有进无退!敢言返回辽西者,当斩!”

天启二年二月初三,黄石部渡过辽河,踏入后金腹地。

第七节

官道旁的丛林中,十张铁弓已经拉成了满月,捏住弓弦的手指微微抖动着,缓缓调节着方向,终于随着一声低喝而同时松开。

八个后金骑士才听到撕裂空气的尖啸,就有一个身上插着三只箭从马上滚落,另一个被射中面部,那个武士捂着脸大声惨呼,一个后仰就被马掀了下去,痛得满地翻滚。还有两个也分别中了二箭,但是仍然挣扎着伏在马背上,拼命抱住马颈。

混杂着惨叫和马嘶的同时,他们前后响起了蹄声,各出现了十个骑马的大汉,一身辽东杆子打扮,头上也都扎着白头巾。

他们的出现让剩下的武士迟疑了片刻,转瞬间又有利箭连续不绝地射出,一个本已负伤的后金武士再次吃了三只箭,终于无力地松开马颈,一头扎了下去。另一个人没有来得及拨开羽箭,肋下吃了一击,他才张口痛呼,就被紧跟着的一箭正中咽喉,鲜血喷起数尺,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剩下的三个眼看不好,立刻打马往前冲去,跑在最后面的一个眼看着被尾随而来的箭追上,背心一下子就插上了几根,也松开缰绳被马在地上拖弋。

看到冲过来的最后两个人,十个骑士一起挥刀上前,冲在最前面的领头人手舞双刀,大喝声中右刀脱手而出,如同一道流星划过,直接劈在当先的后金骑士脸上。紧接着就向左一歪,上身已经和地面平行,堪堪躲过从头顶划过的刀光,双手并力握住另一把刀,借着交错而过的马力,把最后一人大半个腰砍断。

他身后的骑士们齐声喝了一声彩,然后又纷纷叹了气,他们分开拉住了无主的奔马,折返回来后有人已经开口抱怨:“大人,一个也不给我们留啊。”

领头人已经跳下马,从那个死不瞑目的后金武士头骨上拔起了刀,在尸体上擦了擦,大笑三声才收刀入鞘。

仔细看他头上的布巾,虽然也是白色,但其他人都是中规中矩地在前面打结,而领头人却是歪着系在耳边,还别了一大朵梅花。

那边也收拾完了战场,一个高大的身影悠闲地策马而来,冲着领头人笑道:“贺千总的身手,我真是百看不厌啊。”

“大人。”领头人正是贺宝刀,他骄傲地向着马上人一躬。

“黄大人。”贺宝刀的部下已经对黄石改变了称呼,队伍还是渐渐成长为了传统意义上的封建军队。

后金武士很快被剥得赤条精精,首级是绝对不许砍的,身上就是袜子和内裤也不能留下,为的就是让别人认为这是马贼所为。

“贺千总手刃两敌。”说话间,黄石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几个铁片,是一些打造得很粗糙的刀状铭牌,背面还有一个带弯钩的小钉。黄石拣了两个出来,郑重其事地给贺宝刀别在衣服上,和其他的小刀子排成一列。

“贺千总队杀了两个逃敌,完成了堵截任务。”黄石又用刻着“六”的星状勋章换下贺宝刀身上的“四”,他手里还捏了一个“五”,那是一会儿要给杨致远的,他堵截得很及时,敌人没有向另一个方向跑不是杨致远的错。

贺宝刀身后全是抱怨声:“黄大人啊,我们队功劳全被大人一个人拿走了。”

抱怨的声音从后面不断传出:“还是跟着赵千总好啊,赵千总每次都躲在最后,杀敌的功劳都是属下的。哪像我们大人,包圆!”

这话引发了一片哄笑。

“尸体已经拖到林子里了,很快就会被野兽吃掉。”贺宝刀手下的“理想指挥官”——赵慢熊跑来报告了。

“好。”希望这样就能掩盖好伤痕吧,黄石给赵慢熊别上了粗制滥造的勋章,又塞了一把在他手里:“去给你的部下戴上。”

“立刻离开这里。”

随着黄石的命令,几十名骑兵迅速消失了,如同他们出现时一样的敏捷。

辽河以东本来就是后金领地,越接近海州也就越意味着靠近了后金统治的核心区域。广宁地区现在还出没着大量溃兵组成的土匪,而这里不同,黄石一行太过显眼了。所以他们换上了辽东杆子的装束。

完成伏击的分队绕了几个圈,跑回了他们的秘密宿营地,黄石听见不少留守的士兵正在哼着小调。如果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那他们立刻就能指出,这小调的旋律明明是《同桌的你》。

为了鼓舞士气黄石已是无而不用其极,他早就把很多流行歌曲改编成小调。效果还不错,其中最受欢迎就是这首《邻家的姑娘》。当然,黄石把橡皮改成了窝头,放学路上改成了插秧归来。

“大人,今天收获如何?”留守的金求德忙不迭地问道,无补给情况下,这种伏击的收入就很重要了。

“很好,七匹战马,还有一些武器、干粮和四条马腿。”黄石高兴地坐下,饮了一大碗水:“那些伤、病如何?”

“很不好。”

为了防备疾病蔓延,黄石实行严格的军事纪律——必须洗手。这是一个没有自来水的时代,他的部队现在也属于流寇性质,不可能有稳定的水源。黄石唯一能做的就是,遇到水源的时候,他的士兵必须人人洗手,那怕耽误一点儿行程也在所不惜,反正一天到晚绕圈,行程已经够慢了。

从三岔河偷渡辽河成功后,尽管黄石采用了种种保健卫生手段,疾病还是无可避免地出现在了他的军队中,有几个人还是患上了感冒和水土病——黄石极端怀疑是痢疾。为了获得给养,黄石也不得不放慢行军速度,不时偷袭后金的小分队,这样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伤亡。

对于那些病情较重的、基本丧失了自主行动能力的士兵,金求德曾暗示黄石应该给他们一个痛快地解决。但是黄石对这个建议不屑一顾,他深知现在跟随自己的士兵都是真正死心塌地追随者。这些是真正值得信赖的部下。抛弃他们或许能跑得快一点,但是会彻底毁灭部队的士气。

“大人,此时此刻,就算我们抛下他们也好,送他们上路也好,其他士兵都不会有怨言的,大家都只想着怎么快点行军。”金求德此时仍然不放弃他的想法。

黄石看了看这个顽固的杀人狂,还是摇头。

金求德愤怒起来:“大人,仁不掌兵!”

黄石不再理会金求德,转过头问旁边的赵慢熊:“你说呢?”

赵慢熊思考了一会儿:“大人,属下认为我们已经深入敌境,没有什么退路,即使有人心怀不满也不会逃跑的。”

“我不这么看,你们的见识有些让我失望。我军离开广宁军千辛万苦去旅顺,目的是什么?如果只是以跑到旅顺为目标,你们说的不错。但是我们吃尽苦头,难道就是为了逃去旅顺?”

黄石愤愤地放下水碗:

“生病的士兵都是放弃平安抵达辽西,冒死追随我黄石远征辽东的。今天我抛弃了他们,其余的士兵确实不会说什么,但是人心也就散了,到了旅顺以后,这个消息扩散开,谁还肯为我黄石效力?”

虽然黄石宁可两天走一天路也决不肯抛下一个病号,但是死神还是来光顾他的部队了,黄石妥善掩埋了尸体,立下了墓碑,当着全体部下的以军礼致敬,并把他们广宁平叛的勋章埋在碑前。

致敬后,亲兵在地图上标注出详尽的尸体位置,黄石说他一定会回来拜祭这些忠诚的属下。

靠死人拉拢人心是个不错的方法,但是这个效果更容易体现在将来而不是眼前。如果人继续死下去,那黄石也不敢保证军心会不会散去。

既然不肯让部下死,那么其他人就只好代替他们死,第二个士兵死去后,黄石立刻组织了对一个小村子的夜袭,全村没有一个人有机会从赵慢熊布下的重重罗网中逃掉。等村民放弃抵抗后,黄石部得到了久违的热水、热饭还有温暖的被褥。

金求德提议把这些提供了协助的村民统统活埋掉,赵慢熊自告奋勇去挖坑。

“年轻的女人怎么办?”赵慢熊临走问了一句。

“当然是一起坑了,难道要放她们去报信么?”金求德嗤之以鼻地立刻回答了。

“嗯,我的意思是,不如明早再坑,今天晚上也让士兵们放松一下。”

金求德反问:“万一明天士兵们舍不得坑她们怎么办?”

赵慢熊大奇:“不是有你么?”

赵慢熊走后没有多久,外面突然喧哗起来,就在黄石和金求德面面相觑的时候,贺宝刀大步流星昂然而入,一手还揪着赵慢熊领子拖着他,另外一个在外面站岗的杨致远则跟在两人后面进来。

“大人,”贺宝刀把赵慢熊用力掷在地上,虎目圆睁,怒发冲冠:“大人,这命令真的是大人下的么?”

赵慢熊才落地就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金求德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地弹了起来,阴冷的目光在贺宝刀全身上下盘旋。

黄石缓缓站起身:“是我下的命令。”

第八节

贺宝刀张大着嘴,喘着粗气,猛地一指黄石身旁的金求德:“大人,是不是这厮提议的?”

“不关金千总的事,”黄石断然回答:“也不关赵千总的事,全是我的主意。”

杨致远听了这话就把头低下了。贺宝刀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头也歪倒一边,和黄石对视良久:“大人,我不信。”

“执行命令。”

“大人,属下有些话一定要说!”贺宝刀一缩肩躲开杨致远搭过来的手,还向后一把推了他个踉跄:“我们是大明王师,我们的职责是保境安民!”

“他们是不是剃发留辫了?既然是,那他们也是建奴!”黄石冷笑着反问“我军需要热水和温暖的宿营地,不掠夺村民从何而来?”

“不错,他们是留辫子了,属下也没有觉得掠夺他们有什么不对。可是他们本来是大明子民,等我大明王师收复辽东,他们还是圣上的赤子。”

黄石专注地盯着贺宝刀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以理服人”,好让贺宝刀充分理解这个命令的意义:“你是觉得杀了他们没有必要吧。那我问你,他们如果去向建奴通报我军行踪怎么办?”

“让他们立下毒誓,”贺宝刀想也不想就说道:“让他们以祖宗的陵寝和子孙的福祉起誓。”

几十个村民,只要有一个人贪图后金赏赐,就会给全军带来灾难。黄石对上次的遭遇还记忆犹新,他怒极而笑:“贺千总,全军的安全是我首先考虑的问题,我要保证部下的绝对安全。”

不想这话反倒让贺宝刀也愤怒起来,他踏上一大步,双手握拳:“大人的意思是为了自保么?杀人是为了自保么?”

“自保有什么不对?”

“大人不要欺我,属下读过书,”贺宝刀朗声反驳:“华夏先贤教导我们,禽兽也懂得自保,自保是蛮夷的本性,而我们华夏是有廉耻的,我们华夏的大义是仁、是忠、是孝、是义……”

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穿越者黄石凭借寡廉鲜耻而所向披靡,他此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自己并不是一个明朝意义上的华夏人。

……

“华夏之所以有别于夷狄,那是因为我们有华夏名教,”千里之外,赵老先生一家已经安全抵达山海关,他对着一群同来的孩子们讲着:“读书就是为了学习华夏名教,然后去教化万民,让华夏子孙都懂得廉耻,知晓大义。比如杀人就是不仁……”

“那杀夷狄呢?岂不是成了不仁?”这些孩子对后金充满了仇恨。

“圣人说,夷狄有若禽兽。不过擅杀还是不仁,圣人还说过,以直抱怨,夷狄不犯我华夏,我们就不去杀他们,如果夷狄犯我华夏……”

赵老先生安详地教导着孩子们,远处,他的两个女儿正在淘米准备晚饭,一边窃窃私语着年轻女孩的贴心话。

“妹妹,前天和我们家一起走的那个广宁士兵,他的新婚夫人好像见过黄将军!”

“是吗?”

“据说,这个女人是孙得功那贼的丫环,还是孙家小姐的贴身丫环,见过黄将军很多次……”

年轻姑娘憧憬着一个虚幻的偶像,对她妹妹说要去和那个孙府丫环套个近乎,她想打探些那个传奇人物的八卦。

“我也要去。”

“你?”姐姐吃了一惊:“你不是很害怕黄将军么?”

“黄将军确实是个可怕的人啊,我确实不喜欢他,但我也想去听听故事。”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睛,掩盖了其中的丝丝好奇:“能狠心杀聘妻的人啊,菩萨保佑,别让我遇上这种人。”

“你把黄将军想得太坏了,父亲不是说了么,黄将军是大义灭亲的英雄。”

“幸好这个世上没有几个英雄,要是每个男人都是英雄,就没有我们女子的活路了。”

……

争论了很久。

黄石现在发现自己的失误了,一开始就摆出长官的姿态就好了,非要和贺宝刀引经据典地讨论什么华夷之辨,结果金求德和赵慢熊都大眼瞪小眼的帮不上忙。黄石心里大骂金求德,他也号称是读书人,不知道都读得什么,都读到哪里去了?

不过他总算弄清了贺宝刀的逻辑,人命关天,杀人要符合“忠义”的大义:“那些村民剃发易服,不守华夏衣冠礼乐,所以他们就是夷狄!”

看贺宝刀吸了口气又要反驳,黄石一挥手就中止了讨论:“停,不争了。”

现在的贺宝刀完全不像个军人,反到像个儒生,看来他确实没有少看书,而且看得都是腐朽落后的儒家经典。黄石下了这个判断后,就知道今天争不出对错了,现代人的思想和儒生格格不入,完全是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

“贺千总,去问问你的部下吧,他们是愿意杀人然后有热饭吃,还是愿意蹲在雪原里啃冷窝头?”

“大人此言差异,我们军官本来就是要约束士兵,不然我华夏和建奴又有什么区别?”

和一个满嘴华夏、夷狄的儒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黄石叹了口气,他骨子里还残存着愤青的成份,华夏这两个字对他还是非常有杀伤力:“算了,你去负责让他们起誓吧。”

“大人明鉴。”

贺宝刀高高兴兴地走了,杨致远也跟着离开。还剩下黄石、金求德、赵慢熊和随卫的张再弟四人,屋子里静得掉一个针都能听见。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黄石为刚才的讨论定性了。

“大人明鉴。”金求德本来就看不上儒家“仁义”那一套,赵慢熊刚才差点被贺大侠掐死。

“但不要伤了贺千总的心。”

“属下明白,大人放心。”两人行礼退出。

“大哥,”张再弟不安地问道:“这么大的动静,不会漏出风声么?”

“老赵办事很稳妥的。”黄石对赵慢熊很有信心,他自己就已经想出几个策略,比如把村民全部锁在一屋,离开的时候找个心腹放把火就鬼神不知了,赵慢熊深思熟虑自然更没有问题。

“大哥,你为什么要替金求德背骂名,明明就是他提议杀人的,让他去和贺千总争个胜负就好了。”

“他是我的属下,所以必须替他背,我必须替我每一个属下背。”神情严肃的黄石有自己的一套逻辑,紧跟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更不能让他们自己去争。”

张再弟似懂非懂,随即展颜一笑:“他们在大哥面前的时候,都变得很奇怪。”

听张再弟的描述,金求德在黄石背后不总是阴沉着脸,还会讲笑话。赵慢熊也会胡说八道,同样会说话不走脑子。

黄石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金求德知道被欣赏是因为他的狠、无情和冷酷;赵慢熊也知道黄石看重他的沉稳和智谋;同样,贺宝刀和杨致远也因为他们特别的魅力得到了黄石的垂青。

“所以他们都尽力在我面前展示他们的特点,这就叫揣摩上意吧?”黄石这样想着,“怪不得我觉得他们每个人的想法都能打动我,因为他们在我面前的时候,都反映了我性格的某个侧面,他们争论的时候,实际就是我思想的几个分支在斗争。”

黄石部继续向旅顺前进,马匹不停地大量死亡。黄石部现在还有一百数十人,但是他们的四百五十匹马死得只剩下不到二百匹了。仍然存活的马也因为十几天没有草料而严重掉膘。

在二十一世纪,一支上百人的小部队深入敌军腹地而不被歼灭是难以想象的,但是幸好不是现代社会,这里没有铁路、公路,更没有电话、电报。在广阔的辽东大地上,村落也很稀疏。

此时这里的后金统治方式和明朝基本相同,就是在秋收的时候下来征粮,日常的时候仍然让村落的长老进行自治。因此黄石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后金的正规军,而是村落用来防备土匪的自卫队。

由于完全没有熟悉地理的人,黄石的军队曾经一天一夜没有得到热水和温暖的宿营地,农历二月在东北吹夜风并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第二天黄石就发现自己又多了两个病号。

多亏黄石现任的亲兵队长很有本事,他是一个响马出身的死配军,姓马,由于他一向号称要作黄石的马前卒,所以大家渐渐都忘记了他原本的名字。

马前卒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望气之术,一次次帮军队找到新的猎物。马前卒的望气之术在军中也是一门学问,黄石虽然在现场观摩,但是也没有搞清楚马前卒的全部技巧。

通过在傍晚时分望炊烟来找到村落好理解,但是怎么通过炊烟来判断村落大小,大致布局和人口概数那就不是简单的手艺了。无论如何,黄石他们总能成功洗劫某个不幸的小村落。

“不过总靠抢劫也不是事儿啊。”黄石军队的伤病越来越多,速度越来越慢,没有稳定的根据地,伤病都跟着一路颠簸。

“坚持,坚持,到了旅顺就好了。”黄石安慰自己说:“至少没有遇到大队敌军,很不错了。”

第九节

多次的抢劫让这队明军发生了一些细微变化,黄石借鉴了从皇太极那里学来的阴招,就是不许私自抢劫。每次“战利品”都要统一收集起来,然后交给赵慢熊进行分配。靠这种模式黄石总算维持住了军纪,没有让部队的纪律垮掉。

昼伏夜出的计划已经破产了,早在到达三岔河之前,黄石就发现这个方法不可行。原因是夜盲症,这个时代的人由于严重的营养不良,黄石至少有一半的部下患有这个疾病。

虽然大量的马匹减轻了夜间行军的困难,但士兵还是需要举着火把招亮。所以目前的行军,黄石只是避开中午那几个时辰,尽可能趁白天多走点路。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马匹的减少和缺乏草料让黄石非常头痛,最后他决定铤而走险袭击后金驿站。这时的驿站从构造上来说就是一个小堡垒,拥有自己得敌楼、望台、军营和木墙,里面还会有一个小仓库和一口井。

如果强攻驿站,光是折损人手就是黄石不能忍受的,更不用说伤员还会拖慢行军速度。再者驿站也有烽火塔,被后金地方部队围追堵截可不是闹着玩的。

既然不能强攻就只好偷袭,今天白天马前卒就去踩盘子了。回来以后他的报告倒是很乐观:或许是因为身处安全的后方,这个驿站看起来没什么戒备。

马前卒和另外几个侦查兵在白天窥探了它很久,发现里面的哨兵懒洋洋的,还经常没有人站岗。

“根据我的经验,下半夜偷袭最好,那个时候人睡得最死。”马前卒侃侃而谈:“大人,属下在山东抢过的庄子没有一百也是八十了,下半夜绝对是夜袭的最好时机。”

黄石的几个千总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都倾向于采纳马前卒的方案,但是黄石左思右想,士兵们都还需要休息,明天也需要赶路。所以现在任何方案都不能只从军事角度出发了。

天才一变黑,黄石就急不可待地组织夜袭队进攻。

“禀大人,队伍已经集结完毕。”

“好,贺宝刀,马前卒,交给你们了。”

“大人,您就放心吧。”

夜色降临了,四十个绝对没有夜盲问题的士兵被集结起来,在贺宝刀的带领下偷偷摸向那个驿站。

黄石已经发现,自己几个手下最没有特色的是杨致远,什么都可以也什么都一般;贺宝刀是拼命三郎;金求德最适合督战,杀人不眨眼;赵慢熊虽然鬼主意不少,但是这厮每次打仗都远远地站在最后,而且反应奇慢,一个问题不想个通透,他是绝不肯下决断的。

黑暗中的黄石尽力睁大眼睛,隐隐约约的看见四、五个黑影翻了过去,不久驿站的门就被轻轻地打开,那个马前卒本事真不错,驿站的木门又厚实又沉重,但是马前卒打开它的时候竟没有一点儿响声。

过了一会儿,黄石甚至没有听到任何打斗声音和喊叫声,马前卒就摸了回来:“大人,一个人也没有跑掉,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真不亏是老响马,果然是抢了没有一百户,也有八十户了。

“很好,举火,全军进去休息。”

五个后金驿卒的尸体被拖到了一边,关上大门后,士兵立刻烧火做饭,令黄石高兴的是:驿站有急需的草料,还有十匹马。驿站的军营是为百人设计的,但是挤挤睡也足够大了。

烧好饭之后,黄石如同往常一样,命令亲兵和千总们监视士兵先洗手、洗脸,人人都要喝开水,几个病号更不用说。他们会和军官一样分到床铺。

魔鬼在细节处,黄石挨个慰问了那些伤病,还给他们拉拉被角,说上两句暖心话,这个时代军官对士兵都很凶恶。张再弟报告私下有人说黄石有些“妇人之仁”,但也都非常感动。

命令金求德安排好夜巡的人手以后,黄石也梳洗一番去睡觉了。日夜不分地行军让他很疲劳,所以黄石一倒下去就睡着了。当金求德把他摇醒的时候,黄石感觉似乎还没有睡多久,而且他很快发现也确实没有睡多久。周围还是一片漆黑。

“大人,大人,快醒醒,我们有麻烦了!”金求德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怎么了?”

“夜哨发现周围有人影活动。”

这话让黄石一轱辘从床上爬了起来,外面夜袭队都已经被叫醒了,不是夜袭队的士兵也在黑暗中等待着命令。

“多少人?”

“看不清,反正不怀好意。我们估计是被发现了。”

黄石跟着金求德爬到木墙边,透过墙缝望外边望去,似乎也在黑暗中看见了些什么。

“大人,三面好像都有人,数目不清楚,不过我们似乎是被包围了。”赵慢熊溜了过来,小声地向黄石汇报。

黄石又惊又怒,虽然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可还是忍不住问道:“不是说一个人都没有跑掉么?”

“大人赎罪。”

“算了。”黄石没好气地说,现在实在不是责备部下的时候,不清楚敌军的数目最让他感到担忧。

“大人,敌军不主动进攻,明显是等待后援。”金求德又溜了过来,小声嘀咕说:“外面的人似乎还在部署,我军是不是趁机突围?”

这句话让黄石也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敌军只是监视自己,等后金大军合围,自己可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他拉了几个亲信一把,和他们一起蹑手蹑脚地回屋子里。

“不能突围,”贺宝刀首先反对:“我们突围的话伤病怎么办?”

“就是,举不举火把,要是不举,夜盲的士兵怎么办?举火把的话,我们都是靶子。”杨致远也不同意。

黄石感到暗中有人捅了他一把,知道是金求德暗示他抛弃那些夜盲症和病号。

“大人,我军此时不突围,被大军合围,卑职担心就没有机会了。”看黄石没有反应,金求德着急地说道:“突围吧,大人,快下决心吧。”

第十节

“大人,卑职有不同看法。”赵慢熊突然低声说道,因为情况紧急,所以他也不多礼:“敌人可能是有后援,但是卑职估计已经在附近了,很快就会主动进攻,卑职认为应该打退他们第一次进攻后再寻隙突围。”

“为什么你断定他们会很快进攻?”

“因为卑职想,如果卑职是对方将领,那么后援抵达前不应该这样行动。”赵慢熊分析说如果敌军还在等援军,那么应该藏在远处,现在的行动更像是总攻前的部署而不是侦查。

“属下同意赵千总的看法。”马前卒也插话说:“属下也觉得这像是进攻前的准备。”

人们在想到未来的危急时候有时反倒会忘了眼前的情况,赵慢熊说的话点醒了黄石。黄石在肚子里暗骂了金求德一句,都是他那句“被大兵合围就万无幸理”让自己方寸大乱。

“敌人或许不知道我们已经察觉了,继续麻痹敌军,等敌军进攻的时候猛烈反击,然后突围,举火突围。”黄石断然下达了命令。

“遵命。”金求德和一干军官立刻应道。

“大人,卑职觉得还可以让他们坚信我军没有察觉。”马前卒又抛出一个想法:“属下做贼的时候有句行话叫:投石问路。”

“说说看。”

外面的敌军似乎确实没有察觉到黄石他们有了准备,他们靠近木墙以后也变得更小心,不睁大眼睛几乎发现不了有人在移动。

“趴。”一个东西打到了驿站大门旁的木墙上,驿站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趴。”一会儿又是一声。

左面安排好的一个人立刻制造出一阵巨大的响动,那个士兵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还故意踢翻了一个木桶。

“怎么了。”另一个士兵脸冲着墙外大声问话。

那个爬起来的士兵也不说话,动静蛮大地折腾了一番,点起一个火把往墙外张望了一番,黄石看着火光映照得透亮的那张睡眼惺忪的面容,暗暗称赞了一下他的演技。

良久那个士兵灭了火把,离开墙头的时候大声说:“好像有什么动静。”

接着的两次投石问路也被黄石用类似办法对付过去了。终于轮到金求德赶了过来:“卑职那里开始投石问路了。”

“好,”黄石点头,狞笑了一声:“全军预备。”

选定的位置正是屋子的后门所在,大批士兵统统埋伏在屋子里,黄石把门拉来一条缝,偷眼向外面的墙头看上去。

投石问路过去了一会儿,黄石看见一个黑影从墙头探了出来,接着又是几个。第一个黑影落地的时候发出了很细微的一点声音,后面几个在他的接应下也无声无息地下来了。

这个落地地点离大门很远,人影闪动到了正门旁,那里的两个士兵正发出连续的鼾声。看到人影慢慢向他们移动,隐藏在屋子门口的赵慢熊立刻推了身边士兵一把。

“换岗了。”那个人立刻叫了起来:“快起来。”

人影退到了暗处,三个士兵跌跌撞撞地走到大门,为首那个假意踢了那装睡的士兵几脚:“要睡进去睡,也不怕冻死。”

那两个士兵嘟囔了两声,脚步沉重地走回了大营。换上去的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开始小声地谈天说地。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几个黑影就从赵慢熊监视中消失了,重新出现在黄石的视线中。其中一个再次从墙上翻了出去。

“他们出去商量对策了,下面就应该是大批人爬进来,强行抢大门了。”马前卒在黄石耳边小声说到,黄石握了握刀柄,反击的时候就要到了。

过了不久,果然有人影出现,这回的响动也明显大了很多,不过令黄石意外的是:这次进来的只有七个人。

“难道他们就想用这么点人抢大门?”黄石迟疑着悄声问马前卒。

“这也是一种方式,不过比较少见罢了,他们一定把大队等在门口,这几个人打开门栓,大队人马就一拥而入。”老练的马前卒立刻回话;“这么抢劫大户也不是不可以,至少属下用过几次。”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黄石示意身后埋伏的士兵不要轻举妄动。他向金求德交待了几句,后者领着几个弓箭手蹑手蹑脚地走到前面去了。等人影沿着墙根绕过屋脚后,黄石也指挥大队士兵分成小队埋伏到前门的后面。

“等他们大队进门后,立刻把火把扔过去,然后射箭,跟着一起冲过去。”

“卑职明白。”杨致远点了点头。

这个火把的计划不是马前卒的主意——他只懂得怎么明火持杖地冲进去抢。

而赵慢熊则是挖好坑看着猎物往里面跳的老手,黄石决定打伏击后,赵慢熊献上一条毒计:等敌人大队冲进来的时候,把火把一起扔过去,先晃花一批人的眼再说。而且在黑夜里,这些人也立刻会成为靶子。

又是刚才那个士兵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对着两个还在大门口聊天的士兵说:“你们两个过来,跟我去后面喂马。”

等两个士兵离开后,黄石欣喜地看到那几个影子迅速闪到了大门口,一个黑影看来是为首的头目,他发出了一声蟋蟀叫声,很快门外也回应了一声。

“狗贼,快点来吧。”藏身暗处的黄石默默念了一声,前门的黑影听到回应的蟋蟀声,立刻飞速地落栓下锁,无声无息地打开大门,这麻利的动作看来也是个积年老匪了。

随着黄石举起手臂做出预备的手势,十个士兵立刻缓缓拉满铁弓,稳稳指向大门。再后面的一队士兵也两两一组,一个人双手拿着火石,另一个则端着浸满油脂的火把。

木门终于打开了,他们把大门开到了最大,但是没有想象中大队冲进来的人马。

“他们在等什么啊?不怕哨兵回来么?”黄石满腹狐疑地观察着敌人的举动,等着等着,终于又听到外面又传来一声蟋蟀叫声。

随着声音响起,为首的黑影也当即一挥手。

“终于来了。”黄石觉得自己已经等得满头大汗了。

十几个敌人随着那个手势就冲出门去了,眨眼间黄石眼前连一个鬼影都没有了,寂静的夜空顿时被一阵错乱沉重的脚步声打破。

“他们要干什么?”看傻了的黄石手臂还维持在半空,他身后拉弓预备的射手们也同样呆住了。

第十一节

蓬——

身后一声巨响把石化中的黄石吓了一个哆嗦。

“啊。”

一声惨烈的长叫也从后面响起,接着就是连续的惨叫和呼喊声,黄石立刻看到了自己身前的影子。他猛地回过头,原来后门已经被踢开了,好几根火把扔了进来,还有一簇乱箭闯了进来,被刺穿的几个士兵已经在地面上翻滚起来。

“敌袭。”

“在后面。”

“后门,后门。”

驿站立刻被惊慌的声音充满,靠近后门的士兵试图反击,但是越来越多的火把被扔了进来,有的一直扔到他们脚下,光芒把前门旁的黄石都刺得眯起了眼睛。

又有几个士兵被从黑暗中冲出的飞矢射到,屋子里的物什也纷纷被引燃,血腥味和浓烟冲鼻而来。

每次都是躲在最后的赵慢熊这次一下子变成了前队,大腿上中了一箭,倒在地上翻滚着嚎叫。驿站里已经是一片大乱,后面的士兵在一片惊惶中纷纷向前门挤来。

“不许后退,快整队!”金求德的怒喝声中,人流已经把黄石和他从前门挤了出去。

“盾牌手举盾。”一片喧哗中,杨致远组织了一排向后的盾墙,但是已经有士兵脱离队伍开始逃窜。

黄石一把没有拉住他们,却正好看见空荡荡的大门在风中摇摆,他暗道一声不好:“快关大门!”

不过黄石醒悟得太迟了,就在他大喊的同时,一队举着火把的骑兵从漆黑的夜幕中冲进了大门。

贺宝刀挺着长枪向大门冲去,一抢扎在当先敌骑的马腹上,马长嘶一声就把敌兵掀了下去。贺宝刀看也不看折断的长枪一眼,把手里的枪杆抡了个满圆,大喝一声就又把另一个骑兵从马背上抽下来。但是不等他再发威,几个骑兵已经从侧面冲过,随手一刀就划过贺宝刀的脊背,他一头扎倒在黄土里,眼见是不活了。

几个刚从黄石身边跑过的在几个士兵已经跑到了门口,他们早就抛掉了武器,面对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眼前的敌军,其中一个愣了一下就跪倒在地,高举起双手。

“饶命。”

门口的士兵纷纷效仿起来。而且他们还唯恐喊的声音不够大:“饶命啊,饶命啊。”

但是他们还是被无情地砍倒,骑兵直冲黄石而来,他身边的亲兵纷纷挺刀上前:“保护大人!”

“住手,都住手。”一声叫喊声从门口方向传来,骑士们听到这个声音纷纷勒住了战马,但最近的一匹马停下前还是撞到了亲兵队长马前卒,他跟一张破纸牌一样“攸”的飞起,飞过黄石头顶,嘣得一声撞在驿站的墙壁上,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黄石这才注意到这些骑士不是后金士兵,而是清一色的辽东杆子。

“传我命令,全军停手。”那喊声又响了起来,骑士们立刻开始分散,沿着木墙大喊:“停手,都停手。”

喊杀声渐渐停止下来,只有火焰还噼里啪啦地响着,混杂着一些惨叫。黄石深吸了好几口气,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注意到自己的几个亲兵双腿还在发抖。

“对面是哪里的好汉?”黄石对着那个下令停手的骑士抱了一拳,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那个骑士看上去大概三十左右,身材魁梧,火光把他满脸的大胡子映成了铜褐色。他直直骑在马上,冲着黄石喝道:“你不是建奴?”

“不是。”

“你也不是杆子。”那个人用不容置疑地语气问道。

“不是。”黄石大声回答。

“我也不是什么好汉。”那壮汉闻言一笑,昂起头大喊:“都收起家伙来,我们打错人了,都过来!”

一片铿锵声音响起,那个壮汉也插上了腰刀,缓缓策马向黄石靠过来。几个亲兵立刻晃动身体,想把黄石掩护住。

“让开。”黄石狠狠推开几个亲兵,都早干什么去了。

那个壮汉看着黄石亲兵的反应,不慌不忙地问:“你们是大明的士兵吧,阁下怎么称呼,官居何职。”

“是,在下广宁军补丁游击黄石。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壮汉呀了一声,脸上顿时升起了一片惊异的神情:“阁下可是击毙叛贼孙德功的那个黄石?”

“正是区区。”

“大名如雷贯耳。”壮汉立刻收起了刚才的傲态,飞身下马站稳,恭敬地用明军的军礼回了一礼:“在下广宁军西宁堡游击孔有德。”

大水冲了龙王庙,暗自庆幸死里逃生的黄石赶快命令手下灭火救人。孔有德也连忙命令士兵一起动手,很快驿站的火就被扑灭,孔有德的手下拿出不少伤药,也赶来帮黄石的部下包扎伤口。

贺宝刀竟然还没有死,背上挨的那刀差点切断了他的脊梁骨。黄石抱起他的时候,贺宝刀就挣扎着企图说话,血沫和沙土从嘴巴和鼻孔里喷涌而出,让黄石看得手足无措。

“贵属真是体壮如牛啊,这样的伤都没有立刻毙命,说不定死不了了,”孔有德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吐点血倒是正常,那刀震动了肺。”

赵慢熊大腿上中了一箭,黄石亲自帮他包扎起来,孔有德也站在一边。自从听说袭击自己的是明军同袍后,赵慢熊一直朝孔有德怒目而视,孔有德期间没有看他一眼,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怒火。

被马撞飞的马前卒死得最悲惨,肋骨和四肢寸寸破碎,内脏从嘴里流了出来,收拾尸体的时候人都是软绵绵的了。

死了十个,重伤了十八个,还有一批被烫伤、踩伤的。喊投降的那几个士兵也活了三个下来,金求德本想宰了他们,但是立刻被黄石喝退。他们三个多多少少也受了点伤,黄石再次亲自动手给他们敷好药。

等伤员安顿好了,黄石冲着全军深深拜了一礼:“黄石无能,拖累大家了。”

一众部下赶快连叫不敢,伤员们里的轻伤者也挣扎着起来回礼。

“尤其是这三位弟兄。”黄石对着那三个有投降表现的士兵又是一礼:“遇到黄石这样的庸碌之辈,真是倒霉到家了。”

士兵是黄石现有的力量来源,黄石绝不会对他们悭吝自己的胸怀。

“大人!”那三个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

第十二节

不敢等他们再废话,黄石赶快开始化解部下和孔有德之间的疙瘩,顺便继续消解不良影响,他高声对全体士兵说:“今夜幸好遇上孔将军,不然黄石还自以为知兵,那一天把大家害死都不知道,要说也是多亏了孔将军了。诸位如果想离开黄石这样的废物,石一定不敢勉强。”

“大人言重了。”顿时房中跪倒了一片。

一边的孔有德也听不下去了:“黄将军有所不知,今天也是凑巧了,真的是我们走运而已。”

“明明是我拖累大人才是,明明是卑职没有识破奸计……”赵慢熊拖着那条伤腿爬了起来。他喊到一半,突然意识不妥,连忙改口:“是卑职没有识破孔将军的妙计,请大人责罚。”

“诸位请起,我是主帅,罪责就算不全在我,也是我最大。”黄石用最诚恳的语气叹息着:“只要诸位不嫌弃黄石,我就感激不尽了。”

“愿为大人效死。”

接下来黄石又是一番安抚,同时把部众对孔有德的仇恨化解干净。孔有德则在一边冷眼旁观。结束后黄石请孔有德和他到夜色中聊聊,孔有德也是欣然同意。

两个人躲开众人后,一直若有所思的孔有德赞叹说:“黄将军爱兵如子,果然是大将风范。”

“什么大将?还不是被孔将军打得落花流水。”

“黄将军想不想,嗯,黄将军愿不愿意和孔某探讨一下得失?”孔有德担心黄石恼羞成怒,吞吞吐吐地想找两个比较好听的词。

“正打算向孔将军请教,还望孔将军不吝赐教。”

原来孔有德白天也盯上了这个驿站,想补充些食物和草料。不料被黄石捷足先登,但凑巧的是,黄石他们杀进驿站的时候,孔有德的人正好没有看见。等孔有德监视的人发现驿站冒出火光的时候,黄石他们正在生火做饭,人喧马嘶地被探子把底子摸了个清楚。

“孔某的探子回报有不少建奴骑兵在驿站过夜,听人马响动大概百人,马更有二百匹以上,孔某想抢这批马,结果伤了黄将军许多手下,惭愧。”孔有德抱歉地笑笑。

听到自己这么粗心被对手摸清了人数,黄石早就是大红脸了,幸好在夜色中看不见:“不知者不怪,那么孔将军怎么知道黄某要在大门伏击呢?”

“这就是误打误撞了。”孔有德哈哈大笑起来,“所以刚才孔某说黄将军过谦了。”

孔有德包围驿站的时候,黄石他们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后金军包围,所以哨兵自然用汉语对答来麻痹敌军。而孔有德认定里面是后金军,所以就产生了怀疑,认为后金军知道有人来了,所以故意用汉语对答。而且说话的内容是故意麻痹他的——这点他倒是没有猜错。

但是孔有德心里有怀疑,那么黄石想把孔有德引去埋伏点的举动就都让孔有德察觉出来了。他既然怀疑驿站里面有诈,那么等到翻墙进来以后,黄石门口卫兵的种种举止自然全是破绽。

孔有德亲自翻墙进来侦查,他确信黄石是在设套后,就再次翻了出去修改计划,决定将计就计打黄石一个埋伏。

最后进来那几个士兵也确实是用蟋蟀叫联络外面,不过不是黄石猜测的召集人手抢门罢了。恰恰相反,他们是在报告已经引开了守军注意,那几个士兵磨磨蹭蹭打开大门的行为,也是为了争取时间。黄石一伙儿被骗得在前、后门苦苦等待的时候,孔有德的大批兵马已经从其它地方翻墙进来了。

“黄将军你看,这不是凑巧了。”解释完毕孔有德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等到孔有德听到黄石的部下统统用汉语呼喊,加上黄石用汉语发布命令,孔有德就怀疑打错人了。黄石部下的表现和呼喊也说明了他们的军队身份,土匪的嫌疑立刻被排除了。等孔有德看清他们不是后金汉军后,马上知道面前也是小股的明军了。

听明白原委,黄石心头也轻松了许多,跟着笑起来。

笑声听了以后,孔有德突然又支支吾吾起来:“黄将军和孙得功那厮是不是,是不是……”

“正是,黄某有眼无珠,曾经和孙贼的女儿有婚姻之约。”

孔有德肃然起敬:“黄将军视荣华富贵如粪土,大义灭亲,勇闯广宁,孔某非常佩服。”

“孔将军谬赞了。”

孔有德迟疑着问道:“听黄将军口音似乎不是辽东人,和建奴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吧?”

“国仇难道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么?”

语气变得更加尊敬的孔有德一边大叫失言,一边大大赞叹黄石的忠义,他感叹道:“孔某本是铁岭矿工,祖父、父亲皆死于建奴手中,所以孔某投军。这次广宁兵败,孔某誓不降虏,还自以为忠义,和黄将军一比,真是有如云泥之别,惭愧啊惭愧。”

孔家本是辽东矿工,也是铁岭暴动的组织者,在后金的报复中死得干干净净,就逃走了一个孔有德,他带着残余的矿工们投奔广宁,当上了地方军官。因为几年来功绩卓著,积功当上了游击,长期的历练让他作战经验丰富。

沙岭一战广宁军精锐覆灭,广宁丢失后周围的堡垒也纷纷投降,虽然孔有德因为父祖的血仇不肯投降,但是他也知道区区一个西宁堡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后金大军。于是他先招来全军,假意要投降,然后变脸把最积极支持这个决定的人统统杀掉。

清洗队伍之后,孔有德也不打算去辽西,他父兄大仇未报只是其一,其二他也去不了辽西,西宁在西平堡以东。所以孔有德决定去旅顺,投奔广宁军副总兵毛文龙,他手下军官多是铁岭的老弟兄,又有上次暴动失败的逃亡经验,所以一路流窜,竟然是秩序井然。

和黄石的轻骑不同,他部下有不少步兵,而且逃亡的时候还要带上不少军属。所以虽然路程近、出发早。他和黄石还是在此地相遇了。

令黄石佩服的是,孔有德竟敢带着两千百姓一起跑,而且更是白天行军。原来孔有德料定后金骑兵大多去了广宁,然后自然会追击王化贞、熊廷弼,这样海州一带已经没有多少后金机动部队。

“最多被几个探子看见,自然不敢攻击我六百多士兵。就算他们回城报信,要对付我的部队也需要从几个城堡凑出来,这要用不少时间,我早就走远了,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孔有德自信满满的说。

“不错,孔将军高见。”

第十三节

吹捧和谦虚进行了一会儿,黄石总感觉孔有德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总是欲言又止。他耐不住性子就直截了当地发问:“黄某感觉孔将军想对我说些话,一定还请直说。”

孔有德又是哈哈一笑:“孔某觉得黄将军也是直率的人,所以就冒犯了。黄将军当然不是第一次带兵,但是今夜有些让人迷惑的地方。”

“请说。”

“请问黄将军知不知道孔某的大概兵力。”

“不知道,不过肯定比我多。”

“正是,这就是孔某要说的东西。”孔有德正色说:“黄将军既然知道敌人强大,就应该举火守墙。黄将军既然知道敌情不明,那么老老实实防守才是正道,计谋这种东西少用为妙。”

看到黄石怔怔地不说话,孔有德急忙说:“孔某也没有带过几次兵,说的不一定对。”

“不然,孔将军说的很对,”面前这个孔有德可是名末的一流名将,他就是说一个人有办法打一百个,黄石也会半信半疑,他赶快抓住机会学习:“黄某还有些问题请教,请孔将军一定为黄某解惑。”

接下来黄石和孔有德聊了半夜,这一路而来,黄石积攒了不少关于行军、安营、侦查的问题。孔有德佩服黄石的气节,所以也毫不藏私地指点一番,天明的时候两个人才尽欢而散。

接下来孔有德自然邀请黄石同行,黄石也觉得跟这种人生存几率要大得多,毕竟历史证明他能活着到东江。

黄石一口答应让孔有德暗自吃了一惊,其实孔有德的邀请只是一个礼貌举动,他本以为黄石手下都是骑兵,自然会独自逃走而不愿意被百姓和步兵拖累。万没有想到黄石竟一口答应下来,孔有德误以为黄石有意留下来帮助自己,感动之余更觉得黄石忠义无双。

黄石的花花肠子不但孔有德没有想到,就是黄石的部下也很不解,他们虽然已经自认倒霉,但是还是对孔有德有些敌意,于是纷纷闹着要先走。黄石马上抬出伤兵来压住他们,说他绝对不会抛弃一个部下。

跟孔有德一起走以后,黄石发现孔有德也不光是出于好心才带着百姓逃跑的,首先孔有德手里的几百士兵不用担心吃饭、扎营问题。其次有个伤病也比较容易得到照顾。

在这种良好的条件下,贺宝刀展示出了小强一样的生命力,他顽强地活下来了。几天后黄石看见他在一个妇女帮助下还吃了一碗粥,知道这家伙的命十有八九是保住了。

孔有德也确实不是单纯出于好心,他从西宁堡逃跑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以往明军依托本土作战,食物、伤药都可以指望驻地支持,成为孤军以后这些都不可能就地补充。如果让士兵搜集粮草、从事劳作,那么对军队的战斗力和机动力影响都很大。

孔有德的顾虑正是黄石在前一段遇到的问题,非战斗减员严重不说,每个病号伤员还需要战斗人员去照顾。

孔有德带百姓逃跑就是抱着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的想法,他还觉得后金注意力都被广宁本部吸引过去了,行军稍微慢一点儿也不可怕,这宝他也压对了。

借助白天行军的长处,近三千人的庞大纵队速度也并非非常慢,经黄石多日观察,这支队伍中竟然很少见到老人。

面对黄石提出的疑问,孔有德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无论是出发前还是中途接受的兵民,他都是要进行挑选的。

“我告诉那些老人,带上他们就无法保证他们子孙逃命,所以他们就自愿退出了。”

“退出?”

“离开或者自尽。”孔有德不带感情地回答。

“那年轻人不去寻找他们的父祖么?”黄石的声音高了起来,这个时代的人不是很看重家庭的么?

“寻找什么?大部分都和他们的儿孙告别过了。”孔有德叹息了一声,似乎又回忆起那些生死诀别:“非常凄惨悲伤的场面啊。”

“然后呢?他们就默认了老人们的牺牲?”黄石的嘴巴张得很大,几乎能塞进一个苹果。

“每个人都想活下去,绝大多数人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能安慰自己的借口。”孔有德的眼睛充满悲哀,他现在的表情很有些符合黄石心目中的智者形象。

后金占据辽东以来,努尔哈赤推行剃法令,纵容八旗子弟夺取汉民的财产和妻女,用屠刀面对平民的反抗。明军士兵可以没有太大顾忌的投降,但是平民却无人不想着如何逃往大明治下。

“老人告诉他们要为家族留下香火,我告诉他们如果想报仇就要留下性命。”孔有德说完就沉默了,黄石也沉默了。是啊,人有了一个可以安慰自己内心的借口,本能的求生欲望就占了上风,这就是乱世,人命贱如狗的乱世。

和孔有德合流以后,黄石和他部下还是独自建立宿营地。黄石虽然不认为孔有德想并吞他的部下,但是他更不打算对此毫无防备。

而黄石部众本来一直自负广宁军本部精锐,结果在夜袭中被一群地方驻军打得灰头土脸,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现在孔有德的士兵朝他们的每一眼,每一个微笑都被他们理解成讽刺,黄石竭力弹压这种情绪,可是收效甚微,其实他心里也有疙瘩。

今天扎营后黄石往自己的帐篷里一钻,叉开四肢就倒了下去,鼻腔中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就打算就此昏睡过去。

可惜天不从人愿。

“大人。”

一瘸一拐的赵慢熊人随声到,冲了进来。

“什么事情?”被打扰了的黄石满脸不耐烦,懒洋洋地依坐起来,他对赵慢熊一下子冲进来也是很不满意。

满脸激愤的赵慢熊粗声粗气地回答:“大人,外面打起来了,孔有德的几个崽子打上门来了。”

说完以后赵慢熊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地起伏。这个样子比他说的话更吓到了黄石。

“和孔有德的手下打起来了?你们还嫌我不够烦么?”

黄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一边狠狠地瞪着赵慢熊,一边怒气冲冲地把靴子蹬上。抓过斗篷和头盔,黄石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赵慢熊,撩开帐门冲出去。赵慢熊挠挠头,也急忙跟了过去。

斗殴地点是黄石营地边缘,几十个士兵正赤手厮杀成一团,一群难民在圈子外观赏这场好戏,金求德和几个手下一路小跑过来,人手一根棍子,看样子正打算加入战团。

第十四节

“金求德,住手。”黄石一路跑来,见状赶忙制止了事态进一步恶化,同时大声命令所有的官兵住手。

黄石自己的部下自然遵命跳开,孔有德的部下也不敢对黄石无礼,集体抱拳行礼。

“怎么回事?”

“他们骂大哥是粪坑将军。”说话的是张再弟,说完他怒气冲冲地朝对面一个士兵一指:“就是他!”

被张再弟指着的士兵右眼眶有一个大黑影子,半个脸也肿得高高的,身上的衣服也被撕破了好几处。黄石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这个士兵情绪还非常激动,几次试图挣脱拉住他的同袍冲上来,但随着张再弟这话一出口,他立刻蔫了下来。

黄石盯着这个士兵看,一直把他看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黄将军赎罪。”

“黄将军,这个狗才真该打死,但是一路确实立了些功劳,黄将军大人大量……”说话的似乎是一个把总模样的头目,他说完前面一段话,一时没有想好接着说什么,当即掉头狠狠踢了那个士兵两脚:“狗,这臭嘴,踢死你!”

“停,我没有说要把他怎么样。”黄石终于发话了。

“谢黄将军。”那个头目忙不迭地称谢,接着又飞起一脚把那个士兵踢了个滚,“还不快谢黄将军不杀之恩。”

“不着急谢,你起来回话。”说话间黄石扫视了周围士兵一圈,看见自己的部下个个脸有得色。

“你为什么说我是粪坑将军?”黄石做出他自认为最和蔼的笑容。

“黄将军赎罪。”士兵立刻又趴下了。

“还不止一个,他,他,他,还有他,都说了。”张再弟趾高气扬地一个个点过来,对面马上跪倒了一片。

“到底怎么回事,你来说吧。”黄石鼓励地拍了拍张再弟的肩膀。

大受鼓舞的张再弟立刻如同倒瓜子一样地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很快黄石就弄明白了事情原委,起源就在他给部下定得卫生条例上,这两天他的部下始终按照自己的命令,一扎营就开始修厕所。孔有德的部下看着新鲜,就来问他们为什么要刻意修厕所。

黄石的部下看见孔有德的兵就没好气,自然懒得回答他们。孔有德手下本来也看不惯他们,于是就偷偷叫他们粪坑兵。

后来又有人问过他们这事情,黄石的手下原本不是很喜欢修厕所,但现在他们却用讥笑回敬孔有德的兵:“这是我们大人的命令,你们懂个屁啊?”

这样黄石就在毫不知情中捞到了一个粪坑将军的外号,今天他们又开始挖厕所的时候,围观的几个好事之徒就叫他们是粪坑将军的粪坑兵。

黄石的部下自然人人大怒,他们开始还只是想理论一番,没想到年少气盛的张再弟一句话也不说,盯准了嗓门最大的家伙,绕到他旁边就是一拳。

那个嘴上最不留德的士兵当时正说得唾沫横飞——就是刚才第一个被指出来的士兵,他眼眶上的大黑圈也是张再弟的杰作。他被张再弟一拳就干倒在地,接着又被狠狠踢了几脚。在下面就没有丝毫奇怪的了,群殴就此爆发。

“原来如此,”黄石哼了一声,质问他的部下:“那你们有没有告诉他们我为什么要修厕所。”

“谁乐意告诉他们啊。”张再弟咧着大嘴,还在朝孔有德的那些手下比划。

“所以他们叫我粪坑将军!”黄石又重重哼了一声,这次连张再弟也看出来黄石语气不善,马上住嘴并把头低下去了。

“你们,坐!”黄石用手比划了一个圈子,命令孔有德的士兵统统坐下,然后自己也蹲了下来,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自己为什么要修厕所,会有什么样的好处,还有这些天修厕所和事后处理的一些经验和技巧。

“呵呵,就是这样。”结束了长篇大论的黄石拍拍手站起来,笑着对全体围观者说:“孔将军打仗厉害,叫长胜将军好了,我挖粪坑防止大家得病,大家以后就叫我粪坑将军吧,也让全军都知道我黄石作出的贡献。”

“黄将军海量,小的们知错了。”看着眼前士兵再一次的集体鞠躬,黄石知道这次认错要比刚才诚恳得多。

“嗯,”黄石在刚才讲话的时候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所以他叫过那个小头目:“带我去见孔将军。”

黄石赶到孔有德营帐前就遇到了正主,听说爆发纠纷的孔有德也赶了过来。听完了黄石的处理后,孔有德先是称赞了几句,然后就大发雷霆的要惩罚那几个倒霉的士兵。黄石非常坚定地表示了反对。

本来也就是打算作做样子的孔有德又骂了那几个士兵一会儿,顺水推舟地放他们走了。

来到孔有德的驻地后,他问道:“黄石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我打算把部下托付给孔将军。”黄石淡淡说出了来意。

“你说要把你的手下交给我来带。”孔有德愕然望着黄石,对他的提议非常吃惊。

“是的,我统兵的能力比孔兄差太多了,所以我把他们交给孔兄了。”

“这使不得。”孔有德断然拒绝:“黄老弟只是经验不够,过过就好了。”

“那就等我好了再说吧。”黄石笑嘻嘻地说道:“孔兄,我是真心实意的。”

见黄石的表情不像做伪,孔有德犹豫着还是答应了:“那好,我先帮你管着,到了旅顺再还给你。”

“好,”黄石向孔有德伸出了手,两个人立刻握在了一起:“孔兄,现在正是同舟共济的时候,号令统一才行啊。”

这话确实不错,不过一般是想夺别人军权的人才说的话,这个黄石还真是有趣呢。孔有德如是想着,面上只是微微一笑:“黄兄弟说得不错。”

“但是孔兄也不能白拿走我一百骑兵。”黄石还是那幅笑嘻嘻的表情。

哦,这才对么,肯定是有要求的,孔有德又是微微一笑:“黄将军请讲。”

第十五节

第二天,孔有德宣布,从今以后两军就统一指挥了,孔有德为正,黄石为副。行军打仗等问题由孔有德负责,安营扎寨这种后勤问题向黄石请示就可以了,这样黄石匪帮和孔有德匪帮完成了合流。

黄石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全军都要修行军厕所。毫无疑问,黄石粪坑将军的名号一定会变得越发响亮。其他的东西也迅速传入孔有德匪帮,比如小调。

整编以后,黄石篡改的小调迅速流传,现在整天都能听到一批人操着南腔北调唱《邻家的姑娘》。在孔有德军中,这改版的流行歌曲也最受欢迎,让黄石不禁联想起二战苏军喜爱的喀秋莎和德军喜爱的丽丽玛莲,看来军人枯燥的生活让士兵们都喜欢这种略带忧伤、却情愫萌动的曲调啊。

黄石的要求有些出乎孔有德意料,在他看来黄石要求的权利都是些费力不讨好的工作,没有功劳也没有什么好名声。虽然黄石的要求和孔有德猜的不太一样,不过这本来就是没坏处的事情,加上一百骑兵的面子,他还是痛快地答应了。

交出这支骑兵的军权对黄石来说是一个有些痛苦的决定,他完全相信孔有德不会随意撤换这支军队的军官,但这些士兵心目中,黄石的权威无疑会受到影响。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黄石明白这个决定不符合“宁为鸡头、不为牛尾”这个枭雄崛起公式。但他认为自己没有机会在短期内当上枭雄,所以一支忠心耿耿的部队暂时意义还不大。

就像赵慢熊说的,黄石不仅仅关注现在,他更重视未来。孔有德的六百手下和近三千辽民会有长远的影响,作为带领他们逃离辽东的副官会有很大的好处,肯定比一个百人队的正官强十倍。再者,今天黄石主动放弃军权这件事情,未来也会有政治上的收益,最近能看见的就是在毛文龙那里。

如同孔有德的料想一样,后金大军进攻广宁确实导致后方非常空虚,辽东广阔的大地本来也是地广人稀。一路上孔有德不停地洗劫村落和小镇,依托流民为后勤支援的孔有德匪帮效率本不低,有了一队精锐骑兵后更是大增,很多贬为包衣和农奴的汉人也加入他们的队伍。

黄石的几个部下对黄石交出军权不是很理解,其中反应就激烈的就是金求德。在黄石老部下的一次私下聚会中他大声说出自己不满:

“大人,权利是争来的,不是等来的。大人不争也就算了,居然还白送出去,难道大人不知道送出去容易,拿回来就难了么?”

“如果现在我和孔有德下不同的命令,你们听谁的,我的还是孔有德的?”黄石一句话就把金求德问得语塞:“所以我放出去的权利又有多少呢?”

赵慢熊思考了半天:“大人,一时间或许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潜移默化下去……”

“一时间?到旅顺还能有多久?十天,十五天?”

“大人!”赵慢熊争辩起来:“就算这样,大人也是作为孔有德的副官到旅顺的,就要被他压上一头,不复原来那种平起平坐了。”

“不错。”杨致远和金求德也齐声赞同。

这么一点虚名也要争个高下,怪不得明军一盘散沙。而且为了虚名放弃实利,黄石心里有些生气了,不能对忠心耿耿地部下发火让他更是不爽:“没有孔有德的那些难民,我们受伤的士兵怎么办?我们就要自己出去打猎了,现在是我们有求于孔有德啊。”

杨致远大声说道:“大人,贺宝刀还站不起来呢!”

“难道你想去报仇不成,”黄石闻言大怒:“败了就是败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他能活下来还不是全靠孔有德的人。”

“那是他运气好,沿途招募了这许多流民。”杨致远气鼓鼓地反驳,他对那天的惨败始终不能正视:“如果我们有这么多流民人手,谁把谁打得落花流水还不一定呢。”

故弄玄虚恐怕会让他们和自己离心离德,黄石看着眼前愤愤然的三个千总,决定透露些军事方面的考虑;“我有一个想法,你说的正是我考虑的问题……”

这段时间黄石一直在总结经验教训,他觉得正是因为自己带出来的都是战斗兵,所以战斗力才会急剧下降。纯粹的战斗部队没有后勤单位的支持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他回忆了一下后世的战斗编制,能独立行动的单位都拥有各种支援兵种。

在他的初步设想里,以后修筑营寨、修补桥梁道路将交给工兵去做,押送粮草、整理装备也要有辎重兵,至于医疗兵更是要建设起来,如果有可能黄石还打算招些女兵作护士。

这个宏大的构思他向几个部下透露了一角,不过仅仅这样他们就有些消化不了了。

“大人,运送粮草有民夫,整理装备有工匠、治疗伤兵有郎中,至于修桥补路这本来就是士兵该做的工作。”杨致远担心黄石不清楚大兵团作战。

“是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这些人不是军人,大部分都是临时征集的。”

金求德也是满脸的震惊:“大人打算把工匠、民夫和郎中变成军人?但是平时他们没有用啊,临时征集可以省很多钱啊。”

所谓临时征集就是抓壮丁,抓壮丁当然省钱,但是效果也就会很差,黄石认为把这些单位建立起来的军队才是真正的野战军:“平时进行训练,战斗兵训练战斗技巧,这些士兵训练他们的特殊技能。”

赵慢熊又开始他招牌式的摇头:“朝廷不会养一批不能打仗的士兵的。”

“朝廷不养我养,”黄石慷慨地一挥手:“我们可以吃空饷。”

“吃空饷养民夫、郎中和铁匠?”

“对。”黄石用不容置疑地语气回答道。

面前的三个人都露出了犹豫的神态,黄石知道犹豫会带来怀疑,而怀疑会动摇忠诚。他盯着杨致远问:“你说过永远追随我,现在你后悔么?”

“不,大人。卑职永远追随大人。”杨致远毫不犹豫地回答。

过了片刻,杨致远迟疑着补充:“但卑职还是认为应该把所有的钱都花在有战斗力的士兵上。”

赵慢熊和金求德也用无言表示赞同,封建军队中,下级的一致意见是种很大的压力,因为他们是长官的力量来源。

“明白了,我向孔有德要这份工作就是为了这个想法,不过我还是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想错了。”在这种压力面前黄石也松了嘴:“如果我想错了,一定会立刻改正,我会要回军权。”

“大人英明。”三个部下一齐躬身称颂。

“哈哈”黄石故作轻松地放声大笑:“现在我们想得那么长远干什么啊,要想这些也要到旅顺后再去想。”

该死的封建军队和封建军官!黄石心中暗骂了一句,等一有机会就要把你们统统改造。

不过正因为是封建军队,所以黄石仍然牢牢控制着他的旧部,他也不清楚自己因此生气算不算“端起碗来吃饭,搁下筷子骂娘”。

对于这样一支流窜的大型匪帮,后金地方军队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们中的精华大部分去了广宁,毛文龙在镇江也还吸引着几千骑兵。

黄石一度以为可以就这样一直平安抵达旅顺,直到今天扎营前。

孔有德把他拉到了一边。脸色变得很阴沉:“我们恐怕有麻烦了。”

第十六节

“怎么了?”

“跟踪我们到晚上的那几个后金骑兵恐怕是大部队的斥候。”

“为什么?”黄石也吃了一惊,他们的纵队太过于显眼,绕过海州以后,周围就总有一些后金骑兵在打转,最初几天的不安过去后,黄石也习以为常了。

后金地方的堡垒一般也就一百左右的驻军,他们只有坚守的能力。而在明朝这种通讯水平下,后金地方驻军想集结起来攻击并非易事。

“他们是下午才来的,而且一直离我们很远很远,好像不敢靠近。”孔有德见黄石仍然是一片茫然的样子,就进一步解释起来:“如果是附近堡垒派出的预警部队,那么上午就会来。”

“也许是来得晚了。”黄石琢磨着孔有德话里面的含义,额头开始流下汗水,他对自己战场嗅觉之迟钝感到震惊,不过,绝不会有下一次了。

“不,一般的预警骑兵为了便于观察我们的举动,会靠得比较靠前。这几个为什么离得这么远呢?我想有两个原因,首先,他们只要盯住我们的大概方向就可以了。其次,他们赶了一上午的路,甚至昨天也是赶路来的,所以马力不像其他预警骑兵那么充沛,他们怕靠近了会被我们的骑兵追击而跑不掉。”

“那你认为他们大部队有多少人,什么时候到。”

“我不清楚,但是斥候今天下午到,那么建奴主力怎么也得明天才能追上我们。”孔有德无意识地咬着自己的大拇指,简单介绍了一下兵书上的记载,骑兵喜欢在晚上养足马力,清晨进攻。

他们分析得出结论,如果今天晚上后金赶到了,就会明天一早进攻,不然后金主力就会正常行军,明天晚上早早扎营,好好休息一番,后天清晨进攻。

“总之就是这两天了。”

“可是以大队民众的速度,到旅顺还需要五天左右。”黄石也明白当前形势险恶,大部分平民都没有武器。

和黄石的嫡系不同,孔有德的地方驻军都有家属,所以他们决意留下部队断后,计划阻止后金军队三天,掩护平民撤退。

黄石觉得自己的喉咙发干,他终于还是不好意思说先逃走:“明天全部骑兵留下,掩护大部队脱险,骑兵也可以凭借马力逃脱。”

“不行,”孔有德断然否定了这个想法:“骑兵防御能力差。再说人数太少,如果敌军派出二百骑兵绕过骑兵追击大部队。那么后卫不敢截击,大部队还是会被拖住。所以全部步兵都要留下,骑兵跟随大部队走,防备可能的小股建奴。”

“敌军绕过步兵怎么办?”

“不会的,敌军不清楚我军兵力,如果贸然绕过,可能会陷入两面夹击,分兵绕过更危险容易被我们在中间的主力各个击破。而且骑兵在前队,只要主动出击驱散建奴侦骑,就可以截断情报。”

黄石觉得他发现了孔有德的一个致命漏洞:“如果敌军有一千骑兵,分成两队呢?一队追击前队,一队摧毁后队。我们就算步兵全部留下,还是打不过任何一队。”

孔有德瞪着眼看着黄石,似乎他脸上有什么古怪:“如果有一千骑兵,我们现在还讨论什么?怎么部署都是死!建奴只要有五百骑兵以上,我们就死定了!”

黄石心理斗争了一番,终于还是让好面子的心理占了上风:“那你告诉我计划吧,我不知道怎么指挥步兵对抗骑兵的追击?”

“你说你要留下?”孔有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是啊,难道你留下?”黄石奇怪地反问。

“当然是我留下,让你留下我也逃不了,”孔有德直愣愣地说,没有发觉他的话很伤人:“所以你先走,只要你能带平民跑掉,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就行。这样我行动起来也就容易多了。”

面红耳赤的黄石正要在争辩两句,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了大声喧哗,接着就是孔有德的一个亲兵在外面喊叫起来:“敌袭,敌袭!”

孔有德和黄石同时心头一紧,同时喝道:“进来。”

那亲兵撩起帐篷就跑进来,对着黄石匆匆一礼,就冲着孔有德报告起来。大约有二十名左右后金骑兵袭击了营地左近,杀害了一些砍柴、打水的平民,营地外围的军队已经自发集结起来,这个士兵来请示是否立即出动,去驱散周围骚扰的后金骑兵。

“不急。”孔有德说完就思索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了黄石一眼,断然下令:“坚守营地,各队严禁擅自出击。让周围的百姓都退回来。”

“是。”那个士兵大声回答,向孔有德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

黄石看着孔有德部下的表情,心里尽是怪怪的味道,这些天他有种感觉,自从被孔有德打得一败涂地以来,他的部下就越来越倾向于对自己的命令提意见,哪里有孔有德部下这种不折不扣执行命令的精气神。

情报流水一般地不断报来,营帐外面看来就是那二十几个骑兵,他们绕着圈地杀伤外围的劳作平民,还把死人地首级挑在枪上,站在弓箭的范围外大声嘲笑里面的明军士兵。

“骄兵悍将,”孔有德冷笑起来:“区区二十几个人就敢在我大军周围这样肆无忌惮。”

“他们有骄傲的理由。”黄石不带任何感情地补充,这些敌兵看来是后金中央精锐。

几年以来,明军见到后金部队就溃不成军,每次交战都是一比十几、一比几十的交换比,几十个后金兵就敢赶着成千上万的明军跑。所以也外面的后金骑兵这么嚣张倒也不足为奇。

“他们已经杀伤了我好几十百姓。”孔有德又是一声冷哼。

“所以他们会变得更加骄狂,”黄石明白孔有德在想什么,“我军不敢出击,在他们看来也是再正常不过。”

孔有德冷冰冰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黄兄弟继续说,看看和某想得是不是一样。”

“好,我以为他们很快就会确认我军也不过是无胆鼠辈,和其他明军一样。他们现在不惜马力、体力瞎折腾,到了晚上就会非常疲倦,更不用说他们还赶了一天的路。”

孔有德抚掌大笑:“黄兄弟和某想到一起去了。”

“英雄所见略同,”黄石也哈哈一笑:“今夜的夜袭就让小弟去吧。”

“杀鸡何用牛刀,二十骑兵而已,去五十人算是看得起他们了。明天我们可能要遇到真正的危险,今夜黄兄弟要好好休息才是。”

第十七节

孔有德嘴上说得轻巧,实际还是派了一百好手去。那些后金士兵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大胆的明军了,被明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更大的失误是他们面对优势的明军还企图抵抗,误以为明军会很快溃散。结果就是只逃走了几个伤势不重的,剩下的统统就歼。

这次胜利让孔有德部下士气更加高涨,只不过未等他们从喜悦中清醒过来,黄、孔二人就给全体军民泼了一头冷水。

孔有德简要介绍了一下目前面对的险恶局面,然后就宣布了他的命令。骑兵保护难民群迅速转移,步兵殿后。

“父子皆在军中者,父留。兄弟皆在军中者,兄留。家中独子者,随大部队撤离。”孔有德的安排和信陵君当年的安排正好相反,因为这次殿后是九死一生的任务,留下的士兵必须要有为家人安全脱离而不惜一死的觉悟。

四百名被确定要留下来的士兵纷纷和家人告别,营地里先是零星响起几声哭泣,然后就是震天动地的嚎啕声。大家虽然伤感,但是也都知道时间紧迫,四百士兵目送着他们的亲人连夜离开后,就奉命立刻休息。

“黄将军,你确定要留下?”孔有德对黄石坚持不撤离非常吃惊。

“是的,孔兄干冒奇险殿后,黄某不才,也要陪上一段。”黄石不知道大部队有没有危险,但是他可知道孔有德历史上是能活着离开的,所以观摩的机会不能放过。骑兵交给了手下,黄石孤身留下,连亲兵都没带。

“黄兄弟高义,”孔有德不知道黄石心里的这些算盘,感动之余他忍不住拜了黄石一礼:“孔某以前觉得将军见面不如闻名,心里对将军还是有些想法,可是患难见真情,真是愧杀孔某了。”

黄石的脸上全是宽厚的笑容:“好说,如果孔兄真的抱歉,到旅顺请兄弟喝酒作赔罪吧。”

“一定,一定。”孔有德忙不迭地答应下来,鼓足勇气说:“贫贱之交不可忘,今天黄将军与某生死与共,所以某想趁还活着的时候和将军义结金兰,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黄石闻言大喜,孔有德这样的猛将他本来就是刻意结交,难道还留给皇太极不成?虽然皇太极留下的压迫感仍然力道十足,但黄石潜意识中仍把他当作了命定的敌手:

“孔大哥所言正是小弟心中所想,能和大哥结拜,小弟真是死都瞑目。”

当下二人就捻土为香,结为异姓兄弟。对无神论者黄石来说发毒誓犹如放屁,可孔有德听他语气内容真诚无比,心中却是欢喜感动。

第二天到了上午时分,仍然没有观察到后金骑兵大至,孔有德、黄石心里有数:今天多半后金主力还到达不了。士兵体力此时也已经养足,人人也都不肯留在原地等死,于是焚烧了军营开拔,希望日落前能赶些路出来。

可是军队走了没有几里地,就看见有近百后金骑兵从后方迫近,他们呈分散队形从两翼迂回,很快就遥遥形成三面包夹的局面,然后就缓缓向中间的明军压迫过来。

黄石自然还是有马骑,这期间他一直注视着后金军队的行动,看到敌军靠得越来越近,手心里已经是不渗出汗来,握着马缰的手也痉挛起来。

孔有德看出黄石的紧张,拍马过来轻声说道:“二弟不要紧张,大哥但有一口气在,也要护得兄弟周全。”

“多谢,让大哥见笑了。”

孔有德又点点头安慰黄石一下,然后大声下令:“保持行军队形,外围举盾,弓箭手戒备!”

明军士兵齐刷刷应是,队列仍然保持着一米的间隔,最外层的士兵纷纷把盾牌抗上肩膀,冲着后金骑兵游弋的方向,再内一层也都换上手持弓弩的士兵。队伍变换完队形后继续大步向前,对两翼和身后的后金骑兵视若无睹。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黄石对弓箭的威力也算是有所了解了。骑兵一般都配两种弓,适合骑射的短弓射程也就只有五十米到七十米,精确射击要到十米左右。另一种大铁弓和步兵弓射程相当,足有一百五十米之远,在五、六十米就可以进行精确射击。

那些后金士兵也很清楚明军步兵弓的威力,在六十米外散得很开,远远射过来零星几箭。因为明军保持着一米间距的行军纵队,这些箭大部分都落在无人处,偶尔一两只飞向某个士兵的箭也没有什么劲道,被举盾的士兵轻松挡开。

远远地骚扰对明军行军速度影响不大,有个别后金士兵就试图靠得更近一点儿,每当这种人接近到五十米内,两三个明军弓箭手就越列而出,举起铁弓向他们瞄准,把冒进的骑兵逼退后再快步跟上队伍。

虽然明军没有发出一支箭,但是外围举盾和持弓的士兵还是渐渐显出疲态,随着孔有德一声令下,明军内外交换了位置,外面的士兵纷纷退到内层,放松了戒备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内层的士兵外移,把盾牌上肩。如此反复,骑射的威胁竟然不能拖慢明军脚步多少。

黄石看得又惊又喜,赞叹道:“大哥指挥若定,小弟佩服之至。”

孔有德微微一笑,用马鞭虚点了周围的军官一圈:“这些大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部下,铁岭失守后,他们和我一起逃往广宁。这里如果是你的军官,估计早就阵型大乱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让你的骑兵先走的原因之一,军队中将不知兵最为可怕。”

黄石想了想又问道:“我们队形这样分散,如果建奴突然冲过来,如何是好?”

孔有德哈哈大笑:“大哥倒真希望是二弟在指挥对面的建奴!他们队形疏散,一个个冲过来不过是弓靶子而已。要真想冲阵需要先集结在一起,有这个排兵布阵的时间我军早已调整好阵型了。”

“如果他们布好阵,和我们对峙,我们岂不是就走不了了?”

“一百骑兵排成密集阵势,我四百人以百人长矛戒备他们足够了。然后用弓箭攒射,一下子就能放倒十几个,还是只能散开。如此反复几次就再也不够成威胁。”孔有德说话间又往后面地平线望了望:“他们区区百骑人太少了。”

“兄弟不看兵书啊。”孔有德说完又微笑着摇摇头,语气里还有些许责备:“练兵、口令、侦查、行军、应对骚扰,戒备推进等等,这些《武经总决》、《纪效新书》上面都有啊。”

“小弟看过《孙子兵法》!”

“那是文臣才看的,不是写给我们武官的书。他们决定该打什么仗,而我们要打赢这些仗。”

黄石一下子默默无言,眼下他确实需要看看这些战术兵书。

“虽说步骑难敌,但是只要我不犯错,靠只有我军四分之一的骑兵还是奈何不了我的,”孔有德说话的时候脸上喜忧参杂,他又一次看看了身后的天地交际处:“只要他们没有后援,你大哥还是不怕的。”

第十八节

一天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晚上军队的士气也一下子变得高涨,虽然速度受到了不少影响,但是大家也向南方跨了一大步。这些士兵虽然为了家人拼死断后,但是毕竟大家还是不想死的,孔有德和黄石巡视军营的时候,士兵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向他们致敬。

天明后孔有德仍然有条不紊地养足士兵体力才出发,第二天又平安地过去了,晚上再次扎营的时候孔有德也露出喜色,冲着黄石笑道:“离旅顺明军又近了一步,离建奴又远了一步。”

“全靠大哥了。”

“全看明天了。”孔有德沉吟了一下:“白天如果没有事情,明夜就不休息了全力赶路,几百建奴应该不敢逼近旅顺的。”

天亮造饭,饭后出发,第三天的开头和前两天并无什么不同。斗志昂扬的明军出发后就向南急奔,骚扰两天毫无成效的后金军也显得有些士气低迷,有气无力地远远跟着,连过来射冷箭的劲头也没有了。

后金骑兵方向猛然响起欢呼声,被惊动的明军纷纷回头,在北方两军视野尽头出现了一支马队,正在快速地向他们驶来。

“看什么,不许回头,继续前进。”孔有德暴怒地大声命令,他拨转马头赶到队伍的一旁向北方眺望,黄石也默默地骑马来到他的身边。

“多少人?”

“一百,也许一百五。”孔有德眉宇间全是忧色,明军士兵不停留地从两人马边走过。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孔有德没有立刻回答黄石,而是招手唤来剩下的所有骑兵:“迅速向南方侦查,几里内有什么丘陵、河流。速速回报!”

“大半个时辰,他们也要积攒一下马力,所以有一个时辰,也许更少。”孔有德看着北方对黄石喃喃说道,他们身后的后金军队已经在转变阵型。

尾随他们两天的后金骑兵第一次排出了紧密队形,逼近到明军背后二百米处,面对冲击队形的孔有德再也不能好整以暇地行军了。明军分成两队,冲着敌军延展成长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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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军官的号令,前排的明军挺着长矛掩护弓箭手,弓箭手齐刷刷地把铁弓指向了天空。后金马队见状纷纷散开,明军暴风雨一样的弓箭没有伤到几个人,趁他们后退,前排明军也快速向后跑。

后金后退一段就开始整队,就算有几个人掉下马去,在后援的威胁面前,明军也不能过去收割生命。

明军交错撤退,一次次把后金队形逼散。

时间在紧张地对峙中一点点地过去,孔有德望眼欲穿的侦察兵终于赶回来了。

“大人,绕过那个树林后,”侦察兵满头大汗地指着数里外的一片林子说:“西南有一个小山丘,方圆百丈,高五丈。”

“太矮了,”孔有德狠狠地一甩马鞭:“不过总比没有好。”

“大人,东南十里外还有一个丘陵,似乎有十丈高。”

孔有德看看了再一次聚集成紧密队形逼上来的后金马队,又看了看几次交替后开始喘粗气的明军士兵,箭也消耗了很多:“来不及了,去那个小丘吧。”

命令传下去后,明军分成四队,不再射箭而是快速地交替后退。

“危险,危险,”孔有德用只有黄石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着,后金军现在能保持着紧密队形跟在明军后队百五十米远:“不过他们后援马上就到,应该不会冒险突击吧。”

明军退上丘陵后孔有德和黄石都是大大出了一口气,四百明军把他们团团包围在中心,两队后金骑兵在他们面前合兵一处,总数约有二百四十之多。

“兄弟,这可能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了。”孔有德跳下马后拍了拍黄石的肩膀,“你真不该陪我留下啊。”

黄石本来正在琢磨历史是不是再次改变了,孔有德这话一下子把他的豪气激发出来,黄石大笑着说道:“大哥说笑了,小弟能和大哥同年同月同日死,不胜快哉。”

“好,能和兄弟同死,哥哥也是欣喜非常啊。”孔有德用力握了一下黄石的手。

黄石突然鼓足气力大喝:“众将士听着!”

“我们的亲人早走了一步,他们离旅顺已经不远了。诸君,只要我们在此坚守一个时辰,几千父老乡亲离旅顺就近了一个时辰。我们只有死在此地,我们的父母妻女才可能活着到达旅顺……”

所有的明军士兵都静静地听着,山下的后金骑兵正在休养马力,他们似乎也聆听着风带去的演讲声。声情并茂地讲了很久,黄石最后用喊得口干唇焦:

“为了父子兄弟,为了妻女姐妹,诸君努力!”

山上的明军在片刻沉默后,一个个把武器举过头顶,奋力齐声高呼:

“为了大明,为了圣上。”

很标准的回答,黄石停下来喘气了,孔有德轻笑着对他耳语:“很好的讲话,无论是对我军还是敌军。”

接着孔有德又低声问道:“你觉得建奴听到了么?”

“我们马上就知道了。”黄石把目光投下了山:“我只知道,如果他们没有听见,我们就是死人了。”

山下号角响起,后金士兵已经开始整队。黄石看着后金摆开攻击姿态,心中不胜喜悦。孔有德脸上也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

“一听见有几千人的百姓,还有妇女,这些禽兽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太好了,只要杀伤百人,我们就可以继续撤退了。”

明军按照纪效新书的规范,严整地排出一个防守的圆阵,最外围是半蹲着的枪兵,他们身后是那些装备三眼火筒的火枪手,再后面是弓箭手,前排平端着弓,后排则指向半空。最后是到刀斧手,他们随时准备上前投入肉搏或砍杀敢于后退的枪兵。

后金方可能是因为兵力问题,最后都集中在小丘一面。孔有德和黄石稍微商量了一下,两人都缺少和后金精锐野战的经验,他们觉得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明军的圆阵屹然不动,背面的士兵也都坚定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正面。

号角终于再次响起,后金骑兵纷纷动起来,到了四百米左右就开始加速。

“开始了。”黄石在心中默念。

“来吧。”明军士兵也都在心中默念着。

第十九节

第一排后金骑兵踏入了明军阵前百五十米。

孔有德挥了一下手,他身后的红旗摇动起来,所有看着红旗的明军军官同时下令,所有的弓箭手瞬间放飞羽箭,后金几个骑兵倒了下去,他们默默无声地慢慢加速。跟着就是紧张的上箭,拉满,松弦,又是十几个骑兵掉下马去。

后金骑兵在承受了第二次打击后,再次加快了马速,同时紧紧并拢成紧密地马列冲上来。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明军的火枪手齐声发喊,人人向前踏上一步,点响了手中的三眼火筒。

巨大的响声和腾起的烟雾引起了一片马嘶声,后金前排的马匹惊得纷纷乱转,在明军阵前两米处止步不前。明军所有的弓箭手射出了最后一箭,人立起来的马匹纷纷被利箭射穿了马腹。

前排的枪兵在一片箭雨掠过头顶之后,也纷纷挺枪突刺,在那些马身上扎开一个个血洞。后金第二排的骑兵也在此时跃过前排人马,撞进了明军的圆阵。被撞到的明军纷纷飞向后方。一匹匹倒下的马翻滚着,在人群中碾出一条条沟纹。

失去冲击力的后金骑兵立刻闪向两边,从马上摔下来的后金武士也都连滚带爬地向两侧让开,让后面的高速骑兵从他们撕开的缺口连绵驶入,向着孔有德的帅旗冲击,然后再闪开,后排继续冲击,如一波波惊涛,连续拍打在明军的战阵上。

转眼间后金骑兵就把明军的圆阵从边缘撕裂到核心,孔有德、黄石眼看不好,顾不得招呼就各自跳向一边。黄石沿着山坡打了几个滚才停下来,看着孔有德的红旗被砍倒,摇晃着轰然倒下。

赢了,后金指挥官也同时在心中欢叫着。

明军指挥旗倒下的瞬间,两百后金武士都高声欢呼起来,根据他们的经验,有秩序地战斗到此就结束了。干脆利落地切割开明军的阵型,以数人死亡、数十人负伤换来明军的崩溃,像教科书一样经典的胜利,剩下的工作就是追杀溃兵了。

明军有秩序地抵抗确实到此就结束了,这些士兵一路奔波,眼看离旅顺只有一不之遥了,他们的家人还需要掩护,也还在等着他们。红旗倒下了,每个士兵都感到最后的希望被无情地击碎。

黄石已经手撑着地跪起,半张脸都是沙土,全身都狼狈不堪。在皇太极面前奴颜婢膝;在孙得功面前曲意献媚;然后就是逃亡,逃亡,还是逃亡;每件事情都陪着一万个小心;把所有的委屈和不满都压在心底。难道还是要死在这里,死于乱军之中么?

单膝跪地的黄石猛地抽出长刀,把白刃笔直指向前方——永远靠阴谋害人;总是凭借卑鄙取胜;算计天真的少女;屠杀无辜的百姓;像丧家之犬一般地被追逐;如果我黄石命中注定要丧身此地,那也要像男子汉一样正面战死沙场,绝不甘心,绝不逃走,绝不投降,绝不认输。

黄石彻底失去了往昔的冷静,巨大的挫折感让他再也不能镇定地思考,愤怒的咆哮冲口而出:“来拿吧,有种就来拿我的首级吧,我绝不死在此地!”

黄石弹身而起,跃向了红旗的方向,一篷耀眼的刀光如影随形,他身旁的明军一愣,也都拼命呐喊着跟上:“绝不死在这里!”

这绝望的喊声如同水波一样在明军阵中传播,和后金士兵的想象的不同,圆阵各个岗位的明军官兵不但没有四散逃跑,反倒一窝蜂地涌向丘顶。

后金士兵的意志此时已经松懈了,士兵们喘着粗气等待着明军的崩溃,还有人已经掏出匕首,跪下开始搜索明军士兵的首级。没有想到明军从四面八方乱哄哄地挤过来,弓箭手也都抛下铁弓,像挥舞短剑一样地举着羽箭冲上来……

六百多人在小丘上舍死忘生地战斗着,双方都咬牙切齿地混战着,每一刻都有人咒骂着倒下,每个人脸上都挂满狞笑,他们此时也只有狰狞如魔鬼的笑容。

黄石奋力挥动着自己的佩刀,和面前一个后金武士厮杀在一起,他猛烈地吸着气,然后大喊着把气呼出去。每一次呼气都是一声狂怒的大喝,黄石如此,他的对手也是如此。

现在站在眼前的后金武士是个敏捷的战士,灵巧地躲闪着黄石的一下下地重劈。但是黄石终于靠体重和身高的优势渐渐压倒了对手,他把那个后金士兵渐渐逼入死角,周围都是人——他挤住了。大喝一声劈下去,被这杂种挡住了!再劈、再劈、再劈……

站在脑袋被劈掉了的后金武士面前,黄石感觉自己的状态从来没有这么良好过:他感觉自己现在好像一个无所不能地大力士,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杀戮的欲望;他觉得自己的双臂和大腿如同钢铁浇铸一样坚定有力……

不知道劈了多久,不知道劈过多少人,黄石身边再也找不到一个后金士兵了。头顶上,孔有德的旗帜再一次飘扬在风中,黄石呆呆地望着那骄傲的大明红旗,目光下移,旗杆竟然就握在他手中。

帮边两个士兵接过了旗帜,黄石退了两步,鲜血淋漓的长刀无力地垂下,不知不觉地从湿润的掌心滑落。涌泉般的汗水流下额头,他眨着眼睛甩了甩头。

胜利了么?

两个臂弯不由自主地弯曲向前胸,如同几百万年前的祖先一样,黄石仰头向着苍穹发出一声长嚎。这嚎叫如同饱尝血腥的兽类一般,充满了原始的野性,那是人类语言所无法表达的兴奋和喜悦。

痛快、痛快!这喊叫还在持续,直到全身的力量都失去了,这畅快淋漓的啸声才渐渐嘶哑。黄石脑袋沉甸甸的,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控制,疲惫如同潮水涌来,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身边的明军鸦雀无声,投过来敬畏的目光,在他停下后片刻,这些士兵突然也齐声大叫,一个个拼命挥舞他们的武器,向黄石声嘶力竭地欢呼着。

黄石晃悠悠地向山下扫了一眼,一批批后金士兵正在奔跑着远去,后面还有些明军在追,领头的似乎是孔有德。余光中,明军开始翻看倒地的后金士兵,他们把还有一口气的杀死,并把他们的脑袋切割下来。

软弱感终于没过他的头顶。黄石缓缓跪倒,双膝沉重地落在地上,头也无力地耷拉在胸前,呻吟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

似乎有手来拉他,“让我休息一下。”

手缩回去了。

跟着一个后仰躺倒,头盔沉重地砸在地面上,手指似乎也触到了流淌着的温暖液体,但黄石已经懒得动一下手指,把它们从血泊里挪开,黑暗中好像有人走到了身边。

“黄将军在这里。”一个声音说。

接着有人摸了摸他的身体,又是一个声音响起:“黄将军负伤了。”

黄将军是说我么?我受伤了么?黄石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就感到有人撕扯他的军服,一阵剧痛从腰间传来,让他大吼了一声,一下子清醒了好多。

“没事,几处皮肉外伤。”熟悉的声音传入黄石的脑海,他睁开眼,面前是一张满是污物的大花脸,发梢上正一滴滴掉落着红色的汗水。孔有德呲牙咧嘴地朝黄石笑着:“兄弟你就是多流了点血。”

“我们胜利了?”黄石喃喃地问道,似乎这是一场梦境。

“胜利了!侥幸得很,但是我们赢了。”孔有德弯下腰,用力地抓住黄石的双肩,唾液喷了他一脸:“大胜啊,兄弟!”

另一侧的孔有德也没有闲着,他组织起亲兵队,结成战阵反击,一步步把后金的战线打弯,从两边完成了夹击,最后还冲下山追击,彻底打散了后金的队伍。

超过四十名后金士兵当场死亡,过百负伤的后金士兵被占据战场的明军杀死,只有不到百人逃走。明军方面也战死了数十人,半百重伤,轻伤不计其数。

包扎好伤口,黄石感觉自己走路都有些头重脚轻了。右手捂着嘴,下唇正火辣辣地疼,上面的肉不知道什么咬掉了一块。他蹭到孔有德身边,后者正眺望着北方。

“好危险啊,”黄石感慨道:“要是全军都在,就不会这样了。”

孔有德笑道:“让我做刘备?你可不是赵子龙!”

几千平民要是被上百骑兵粘住了,那真就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分兵虽然是兵家大忌,但前军却不可能不留下近半兵力,否则后金军万一分兵绕过后队威胁军属,那军心瞬间就会崩溃。

总的说来,后金的机动力优势迫使明军分兵,获得兵力集中的好处。明军成功地把后金马队的机动力降到了步兵水平,并保证了平民的正常行进速度,还通过分兵取得情报上的优势。

“又是半天,前队应该安全了吧?”

“基本安全了。”

“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孔有德爽朗的笑声响起:“那还用说,当然是尽快逃走。”

黄石看着孔有德的笑容突然冻结在脸上,孔有德眼睛中显露出的恐惧顿时让黄石如坠冰窟:

指着远方腾起的烟尘,孔有德轻声自问:“又有建奴来了么?”

第二十节

烟尘还远在视野的尽头,但却滚滚而上天际,黄石心中明了,至少也有千名骑兵正卷地而来。如果不是后金前军太骄狂,认为击败明军太轻松,本不会吃败仗的。不过,似乎还是要完蛋了。

“大哥。”黄石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但是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

越来越多地明军也看见了这异景,士兵们胸膛中的沸腾热血,片刻又寒冷如同冰霜。

“二弟,这里就是你我兄弟的葬身之所了。”孔有德表情突然轻松起来,仿佛一下子卸下了肩头的万斤重担。

大笑不止的孔有德登上山丘的最高峰,向着全军虚抱一拳:“诸君,我们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到时我们就为父老乡亲尽最后一点儿力吧。”

黄石在一边默默无语,如果孔有德死在此地,那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带来了影响,或许这些后金士兵是来追击自己的,或许自己拖慢了孔有德的行程。

孔有德身前不远处,有一个中年军汉紧紧抱着一个重伤的青年士兵,看起来像是父子。听到孔有德的话,那看起来像是父亲突然抬头大叫:

“大人,我父子三人俱在此地,属下只有两子,现在大儿子已经不行了,求大人开恩,让标下的小儿子季四离开!”那父亲说道后面已经是涕泪交流,泣不成声。

黄石看见那年轻士兵断了一臂,软绵绵地倒在父亲怀中,无力地挪动了一下手臂,断肢也摆动了一下。季大哥似乎想安慰父亲两句的,但一张嘴血就涌了出来,嘎嘎了几声就又闭上了。

不等孔有德说话,黄石就抢上了一步:“都说了让小儿子随大部队离开,你儿子为什么还要留下。”

那父亲身边站出来一个少年士兵:“回黄将军,我侄子和母亲、姐姐们一起离开了,属下要和父兄同死。”

孔有德扫视着周围默默无声的士兵们,沉声喝道:“还有谁家也是这种情况,速速站出来,趁现在还有时间立刻走。”

又有三个少年被他们的父亲或者兄长们推到了孔有德面前,这三个分别叫肖白狼、甄鱼和文特斯。

孔有德冲着黄石说道:“兄弟,带着这四个人离开吧。逢年过节莫忘了给大哥上杯酒。”

黄石缓缓摇了摇头,战士的豪情仍充盈在胸中:“大哥何出此言?小弟说过要和大哥同生共死。”

孔有德听黄石语气诚恳,竟差点掉下眼泪,握着黄石的肩膀摇了摇:“好,好兄弟……”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诸君做得很好!”孔有德猛然昂首大喊:“我们的亲人安全了,他们一定会为我们报仇的!”

孔有德的亲兵队长鲁隐农突然蹿上来,他嚷了起来:“两位将军死在这里毫无意义,属下请两位大人以十年为期,为吾等报仇雪恨。”

说完鲁隐农就招呼了一声,几个亲兵七手八脚地就把孔有德和黄石的衣甲扒了下来,还给两个人套上了士兵的衣服,更有一个人抓起泥土就往黄石脸上抹去。

“大人,记住是十年。”鲁隐农再次大声叫了起来:“请一定为属下们报仇。”

“十年之内要报仇啊,请一定要为属下们报仇啊。”数百一直沉默的明军士兵也突然喊叫起来:“两位将军要是不为我们报仇,我们死也不会瞑目!”

孔有德和黄石换衣服的时候,鲁隐农已经穿上了孔有德的盔甲,骑在孔有德的马上开始发号施令。

换给他们衣服的士兵突然叫道:“将军赎罪,这衣服上可是有不少虱子,要让两位将军受苦了。”

“这一路辛苦两位将军了。”另一个换上黄石衣服的军官冲着他们深深一礼,然后掉头拍了拍手,对士兵们喊道:“兄弟们,让我们唱起来,为两位将军和我们的亲人送行,也让建奴听听我们嘹亮的歌声。”

明军纷纷席地而坐,用刀剑敲打着盾牌,弓箭手们也拿羽箭在铁弓上击着节拍。重伤的士兵只要还没有昏迷过去,也都挣扎着抬起上身,吐出口中的污血,挥舞着断臂残肢,和大家同声唱起《邻家的姑娘》。

孔有德、黄石他们牵着马从山后溜走,歌声跟随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脚步。

跑了几里出去,黄石昏沉沉的头脑渐渐被风吹醒了。孔有德猛地拉住了缰绳:“停。”

被孔有德喝住后,黄石看到孔有德也彻底清醒过来了,他沉思了几秒就跳下了马:“我们回去,绕去东面那座山。”

“为什么?”此时黄石热血上头,根本没有平时的机变。

“难保没有活口留下来,”孔有德语气既艰难又沉重:“建奴可能会知道我们离开,也可能派锐士追击,所以我们绕回东面先躲起来。”

悄悄绕到东面的山丘,黄石躲在石头后向西张望,后金大队正在把明军包围起来。西风扑面而来,后金此起彼伏的号角和人喧马嘶竟然不能压下明军的歌声,一首略带忧伤的情歌竟越唱越欢快起来。

歌声中包含着对亲人的牵挂,对生命的渴望,更有对忠贞的骄傲和自豪,这歌声触摸着黄石的灵魂,包裹在他的心脏上,让他没有发觉身后四个少年士兵的窃窃私语。

黄石只看见孔有德猛地抽刀,架住了一柄砍向黄石的利刃,吓出一身冷汗的黄石急忙返身,也拔刀在手,和孔有德并肩而立,两柄长刃一起指着那四个叛徒。

孔有德眼中喷涌着怒火:“你们要干什么,反了不成?”

“不错,我们反了。我们要去投降。”为首的那个少年正是季四,他语调虽然颤抖,但是指向孔有德的刀尖纹丝不动。

黄石一惊之后反倒沉静下来,他冷笑着问:“你们这样做,对得起你们的父兄么?”

“我们正是为了我们的父兄。”还是季四出声回答:“两位将军的人头都很值钱,我们献给建奴,建奴一定会放过我们的家人。”

“狼心狗肺。”孔有德狞笑起来,把佩刀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小崽子们放马过来,看爷爷是怎么收拾你们的。”

“且慢。”黄石突然把刀刃垂下,他侧身而立,用心倾听那不断被风送来的歌声,那歌声在战鼓和号角声中仍然不绝如缕。

黄石右手把刀插在地上,左手遥指战场:“你们听得见吗?”

“黄将军还有什么话要说么?”季四眼中迸出了泪花,手中的刀沉了沉:“没时间了。”

“我看不见你们的父兄,但是这歌声,这歌声只有面带笑容的人才能唱得这么欢畅。”黄石神情恍惚,对生命危险似乎完全看不见了,他眼随臂走,望着小丘那里,把后脑勺亮给了四个士兵。

“你们的父兄一定正在笑,因为他们知道你们安全了,他们知道亲人们也都安全了。他们还在笑眼前的敌人,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会为他们抱仇,他们在九泉下也能痛饮到仇敌的鲜血。因为这是我和孔将军许诺给他们的,他们知道不会失望,也不会留下遗憾。”

四个少年的脸部肌肉都开始抖动,他们的刀尖也纷纷颤动起来。

“你们勇敢的父兄啊,建奴的刀会割下他们的首级,把它们挑上枪尖。但是他们的缕缕英灵一定会跟着我们去旅顺,会保佑着我们,会陪伴着我们。是的,一定是会这样的,他们一定要看着我们收复辽东,把建奴赶尽杀绝。”

风中听不到歌声了,取而代之的全是厮杀声,黄石他们都看见后金发动了进攻,远处山丘的红旗还在挺立。

“他们在保卫我大明的军旗,希望我和孔将军能安全离开,他们等着我们给他们报仇,他们闭上眼前一定在望着南方,他们的英灵也会永远望着南方。”黄石重重叹息了一声,回头看着面前几个泪流满面地少年,心中的悲痛不可抑制地从眼中溢出。

黄石一面把刀插回鞘中,一面大大踏前一步,沉声喝道:“想救你们的父兄就赶快动手,不然就来不及了。”

“将军,我错了。”季四大叫一声扔下武器,跟着就倒在地上抱头痛哭,其他三个也缓缓朝着战场方向跪倒。孔有德戒备地看着他们。黄石朝他摇了摇头,孔有德犹豫了一下,也把刀收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还是季四最先站起来,他一脸的毅然:“属下这就向两位将军谢罪,祝两位将军一路顺风,也请黄将军、孔将军不要忘了今日的诺言。”

黄石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干什么?”

“大人,属下已经没有面目活在世上,也没有面目去见父兄,愿意就在此作个孤魂野鬼。”少年越说越激动:

“黄将军,标下一定会夜夜在这山上南望,等将军出兵北伐的时候,标下一定会在这山上为王师欢呼,并为将军祈福!”

黄石一直等他发泄完才轻声反问:“为什么没有面目活下去,因为你想救你的父兄的命么?”

“季四我问你,不,我问你们四个——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跟着我去向建奴讨还血债,去亲手砍下努尔哈赤的首级,并用他心头的热血祭祀你们的父兄?”

黄石又是一声大喝:“回答我,你们愿不愿意?”

……

外传

《国史记,太祖武功实录》

天启二年,孔有德率军民南逃,途遇太祖。建虏迫之甚急,太祖、有德引军殿后,辽民转危为安。

其间,建虏数窘明师,太祖力竭,几不得脱。随卫自荐相代,请约以十年期,为报血仇。太祖曰:可。得脱困往旅顺。

十年之期未半,太祖跃马辽阳,格毙虏酋,遂祭亡者,告以不负前言。

遂令天下耸动,赞语响彻海内:不言则矣,言则必诺,真重于泰山哉!

史氏敬曰:季布一诺,价逾千金,况真龙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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