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chapter70-chapter71

70chapter 70 chapter 71

或许是快到初秋了,夜里的风竟有些凉意,沁进皮肤里叫人忍不住细细战栗。

山涧古园林里灯光朦胧,从天上看,像幽林里浮着银河。

这星河一角的静谧院落里,只有风吹着驱邪铃,叮铃作响的声音,像久远而上古的梵唱。

言格立在青石院落中央,肩头的血一点点渗开,清俊的脸在夜色里白得像纸。

言母着一件黑白撞色长裙,真正的气质绝伦。她手中拿着一小叠纸,走下台阶,到言格对面,看一眼他的伤口,又看一眼医生。一个眼神,便叫医生高度紧张,立刻去看言格的伤势。

“走开。”他冷冷地说。

医生便不再上前。

甄意盯着他肩上的血迹,眼睛又要泛红了。

“言格......”她低低地唤他,心疼又难过。上前一步,缓缓地,试探地,去捉他的手。其实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片刻前,他周身散发着不可靠近的冰凉气质,一听出她言语中的惶恐和忐忑,便稍稍收敛了下去。

他转眸过来,看她几秒,终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让医生给他重新处理伤口。

言母看着甄意,神色莫测,她跟在言格身旁,紧张兮兮瞧着,不停地小声叮嘱:“医生,你轻点儿啊。”

言格默默不语,却看得出心内安静了。

言母扭头看了一眼安瑶:“一开始,言栩就拦截了调查你的人,你中学时发生的事情便隐瞒下去了。可其实我都知道。因为他如此费尽心思,我不想拆穿,就装作不知。这种事,我们家并不会介意。言家的人从来不会轻视他人的伤疤。但这次......”

言母手中的纸张扔到她面前:

“你接近言栩究竟是什么目的?刚才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你看看你把他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我没有。”安瑶摇头,“我只是爱他,没有任何目的。”

“爱他就为你给他带来的灾难去负责任吧。”

安瑶亦是平静的,说:“阿姨,即使你不要求,我也会自首的。只是......”她把那些纸张捡起来,丢进一旁的香炉里,火焰撩起,映得她的眼睛红红的,“这里面的事,不要告诉言栩。”

“我知道什么对他最好。”言母说完,转身进屋照顾言栩去了。

夏末初秋的风,微凉。庭院门前的石阶上,月色如水。

鹅卵石路旁,一树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

山里的夜空比城市的低,黑湛湛的,缀满碎钻般的星,仿佛伸手可捞。

甄意望着夜空,觉得心情都没它晴朗。刚才安瑶和言母的对话太诡异,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安瑶坐在台阶上,甄意身边。她抱着腿,望着璀璨的星空,不吭声,仿佛在留恋什么。是近在咫尺的星辰,还是言栩庭院门口淡淡的桂花香味?

言格靠在木栏边,微低着头,亦是不语。

坐了一会儿,安瑶没事儿似的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漂亮的脸上干干净净的,说:“我先走了。”

尚未起身,言格淡淡道:“不可以。”

安瑶微愣。

他转眸过来:“言栩不会让你走。他既然托付我,我就必然不会放你走。”

甄意不语。刚才言栩的那一声“哥”......是这个意思。

言母让安瑶自首,无非是安瑶的刀片没杀死许莫,她便再度把他摁进了水里。这,就不是自卫了。

“没什么走不走的。这是我自己的意志,即使阿姨不说,我也会去自首。”

她目光清淡,落在篱笆边的雏菊上,似乎有点儿发呆,语气还是一贯的不起波澜:“是我配不上言栩,不配嫁给他。他……”

一提到言栩,她的嗓音便有了极轻的起伏,仿佛不太好控制,但终究是缓缓吸了口气,恢复平静:“他对我太好,是我不配。他不让我去警局自首,不肯放我走。因为情绪太激动,阿姨才会那么对他……”

说到此处,安瑶低下头去,长发遮脸,看不清表情了,声音就着夜风,却是落寞的:

“等他醒来看不到我,又该几天几月地低着头不说话了。”

甄意一想言栩那样子,心酸。

回头望,庭院的走廊上,红色的轻纱迎风飞舞,像温暖而柔美的梦境。

那样美丽轻盈,如同雾气般的红色,是明后天结婚的颜色......

差一步就要结婚了。

甄意难过:“安瑶,你这是为什么呀?难道就像言格说的那样,你早就认识许莫了?”

“是,很早就认识许莫了。”她抬起头,脸色重新变得平静,很简单一句话就概括了,“那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侮辱过我,所以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这样的事,她竟说得风淡云轻。可,心里应该是仇恨深刻的吧。

安瑶的身世怎么会这么可怜,所以才有如今冷淡得像冰一样的性格。分明有了唯一的守候,却也......

甄意嗓子哽住,此刻算是终于明白了安瑶的那句“我宁愿自己不漂亮”是什么意思了。

言格立在月桂树下,几不可察地拧了眉,一半为安瑶的遭遇,一半为那些烧掉的纸张。

他垂眸半刻,缓缓道:“言栩并不介怀。”

后面还想说“事情过去很久了”,但斟酌后,没有出口。

安瑶听言,出乎意料地微笑了,很温柔:“是,他不介意。叫我不要沉溺在过去,以后好好的,就好。我以为就会这样......”

笑容渐渐淡下去,

“可当我看到许莫的时候,那些记忆就像毒虫一样。我不想去想,可控制不住。他还一天天地出现在我面前,每天提醒我过去的屈辱。”

她的手轻轻地在抖,努力克制不让它抓成拳头,

“我的一生,自问没有什么多想追求的东西,渴望的也只有言栩。

心外科是我生活的手段,言栩则是我的生命。

我这一生,孑然一人,很多事情,并不在乎。当年发生那种事,比起身体和所谓的贞洁,更受伤的是我的骄傲。那时,我也并没有多要死要活,因为那时以为,人生会按部就班地度过,那时没以为,会遇到爱的人。

遇到了,就多希望我的第一次是和他一起啊。遇到言栩后,这种遗憾每每让我痛不欲生。成了我心里的刺,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人会因为8年前的往事杀人吗,还是说过去的仇恨一天天滋生发酵,成了心里的黑暗一角?

甄意不懂,也不好问,却听安瑶又道,

“原本是想忍下去的。可,最可笑的,甄意,你知道是什么吗?”

甄意静静看着她,见她真的在笑,可那笑容是如此悲凉:“许莫,他不记得我了。”

“呵,好不好笑。从一年前订婚开始,到现在婚期将近,我每天都在遗憾。而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曾经对我的伤害忘得一干二净!还让我救他,简直可恨之极。后来我想,他应该是装不认识我。因为一直说他没病后,有一天,他突然转口,说要把我过去受辱的经历公之于众,以及我最近的婚讯。”

言格听着,不动声色地蹙了眉。

甄意想,许莫还真是接二连三地踩安瑶的死穴啊。可即使是说出这样的话,安瑶的语气也是很轻的。

“但是,除此之外,他非常虔诚地把我当医生。对于病人,我无法不尽心,也无法用医学去杀人。”

甄意想得到安瑶一面痛恨他,一面被职业道德束缚,也想得到她两难得几乎发疯的痛苦。轻声问:“许莫用这个,要挟你给他换心?”

“对。那些日子,他每天都用这个要挟我,逼我给他做手术。我一直没同意。可婚期近了,言栩偶尔会来医院接我下班,有一次,许莫差点儿冲出来。”

甄意蓦地想起那次,他们四个在淮生的病房门口说话,当时就有人鬼鬼祟祟地看安瑶这边。

她就是每天这样被一个妄想症跟踪威胁的。

甄意:“你猜到了许莫有妄想症,知道他会恶化,但你却想利用他的妄想症?”

“对。”安瑶回答,“我想,他迟早会绑架我,所以就放任没管,准备借着被绑架的机会,以自卫的名义杀死他。可甄意,我至多以为他只是要我给他做支架手术,根本没想过他要心脏移植。我以为他只会绑架我一个人,没想他会绑架婴儿。被绑架的过程中,因为婴儿始终在他手里,我被牵制了,结果自卫杀他不成,反而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直到最后脱险,我返回去,杀了他。”安瑶沉默了一会儿,仿佛终于说完了,可以交代后事了,“我真的配不上言栩。等他醒来,麻烦你们照顾他,叫他别难过了。”

“真正爱上了,谁会计较配不配,那只是旁观者的说辞。”甄意道,“我们叫他不难过,他就会不难过了吗?”

安瑶身影僵了一下,最终一言不发,拔脚离开。

言格立在木栏边,风吹着柳条从他肩上抚过,他眸光莫测,淡淡地问:“就准备这样去对警察撒谎吗?”

安瑶的背影再度一顿,却没转身。

“我母亲让你去自首,说你刺伤许莫后,把他摁进水里淹死了。”

“这本来就是事实。”

“解释一下,为什么他们要用镇定剂对付言栩。”

安瑶平静如常:“言栩他不准我去自首,可我要为自己的行为赎罪。”

“撒谎。”言格简洁利落地打断。

他双手插兜,从倚靠的栏杆上直起身来,“言栩不是一个会协助警方的好公民,但也绝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不去自首,他不会介意;可如果你去自首,他也不会阻拦。他会完全尊重你的任何选择。”

安瑶应答:“他是。可阿姨说要取消我们的婚礼,不准我再来言家,也不准他再和我见面。所以,他才情绪失控。”

到了这种时刻,安瑶已经平静得不起风浪,想起上次在警局的测谎,甄意不禁想,她就是那种内心强大到坚硬的人?

甄意立在夜里的凉石阶上,心在发凉,连着呼吸也不畅。

她不知道究竟谁真谁假,也没法分辨安瑶有没有撒谎。只是,她有点儿害怕,如果不是安瑶杀的人,而她要去自首,那……

她看着安瑶单薄孤寂的背影,忽然很心疼。

可夜里,安瑶的声音异常冷清:“人就是我杀的。他8年前毁了我一次,忘得干干净净;8年后,道歉没有一句,继续毁我的人生,新仇旧恨一起。我不该杀他吗?”

路边一壁的淡紫美人樱开得正艳,风一吹,几朵花瓣旋转着,轻盈坠落,落到安瑶的肩上。她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刺绣裙,背影都美得惊心动魄。

夜风吹着她披散的长发飞舞,她恰巧站在树荫下,茂密的树桠遮住了乳白色的灯光,她像要隐匿进黑暗里。

她依然淡漠,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幸福。但很遗憾,我仍然是这样邪恶而充满仇恨的女子。被恶念驱使,忘了本心。现在,也该说再见了。言格,甄意,你们要幸福啊……”

她站了好一会儿,有几次身体重心前倾,想迈步,却都没成功,仿佛她身后有什么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牵绊着。

她轻轻地,说:“好想回头再看一眼……”

一句话散在飘渺的风里,载着无尽的思念。

只有几步之遥,她却再也不被允许进他的庭院。

她终究下定决心要走,

言格淡淡道:“言栩不会同意你这样做,他想自首,而不是让你替他去。”

甄意闭了闭眼,果然是这样。

而前边的安瑶,没有动静。那样的孑然一身,背影孤独,倔强,肩上扛着她的爱情。

这一瞬,甄意发现,安瑶和她一样,甚至比她更甚。她的生命里,只有言栩的爱。

有,她就活;没有,她就死。

“安医生。”言格用了个奇怪的称呼,“你是心外科的医生,如果你真的想杀许莫,怀着必杀的仇恨,你的刀,会错过他的心脏吗?”

安瑶背影不动,手轻轻握起。

“你的确恨许莫,恨不得杀了他。但想法和行动,两者之间会有一段距离。你刚才说的一切,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为了给自己扣上充足的杀人动机。

我认为,要么你的确想杀他,但最后时刻反悔了;要么,你真的是自卫。”

另一种可能,他暂时不想说。

安瑶还在坚持己见:“第一次杀人有点害怕,所以手抖了,这才有第二次杀他。”

“如果是这样,逻辑就更说不通。”言格思路极其清晰,“不管你是真自卫还是假自卫,你的设计目的都是想和蓄意谋杀撇清关系。

换一种杀人手法,太冒险。

许莫是个男人,正常情况下,女人没有足够的力量把他沉进水里,除非他已经重伤。而杀一个已经重伤的人,不能构成自卫。

这与你一开始的目的矛盾。”

他真是任何时候都能拆穿别人的谎言。

“今晚的情况应该是,下棋时,言栩听见许莫是淹死的,很惊讶,发现他杀了许莫,所以决定去自首。”

甄意愣住,有些糊涂。

安瑶的肩膀轻微地垮了下去,却没作声。

言格一眼看穿:“我说对了。”

安瑶知道说什么也是徒劳了:“你怎么知道?”

言格眼神静默,黑夜中显得愈发深邃:“我很清楚自己的弟弟是什么性格。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不会杀人。这是言氏家训。”

“言栩一生都很封闭,不和外面的世界接触,他所有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都来自家训。默默地记住,乖乖地照做。家训里还有一句话,倾己所有,守护家人。

他把你当家人,所以尽一切来守护你。

那晚,我们找不到你的所在。是言栩发现厂房的承重设计和通风口有问题,说一定有地下室,甚至画出了地图。他想和我一起下去,被我阻止。可后来,他一定自己下去找你了,却看见许莫倒在血泊中。他猜到是你杀了人,猜到你会伪装成自卫。可他还是怕你被怀疑,为制造更多挣扎的痕迹,他把许莫的身体推到水里去了。想以此干扰警方。但没想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

甄意脊背发凉,夜里的风如此冷,吹得她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她心里不知是种怎样的感觉,悲哀,心疼,怨天意弄人。

言格的话没完,可她懂了。

但没想到,那时候许莫或许休克了,却并没有死……

甄意颤声问:“言栩怎么知道一定是安瑶杀了许莫?”

“言栩的生命里,能感觉到的人,没几个。但,能感觉到的人,他会格外敏感。即使安瑶装作没事,他也察觉不对,所以他才会派人时刻看着她。

他从我这里听说许莫有妄想症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他和安瑶的关系。他太了解安瑶。这样一个神经病骚扰了这么久,她都不动声色。他那时就知道,安瑶想自卫杀人。”

事到如今,安瑶垂着头,眼泪无声地下落:

“是我害了言栩。”

她转头看甄意,微笑,却分外凄苦,“看你被许莫的枪口抵着,也不肯杀林警官的时候,我哭了。甄意,我应该学你。

返回去找许莫的时候,我很犹豫,或许真的不太想杀许莫了。可后来,他看所有人都走了,就......我真的是自卫,可已经来不及。......

是我害了言栩。”

“你没有害他。”言格立在风中,神色寡淡,“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都该承担自己造成的后果。

他做的这件错事,只要他愿意,家里人可以让它不值一提。可言栩的想法太简单固执,犯了错就必须受罚,一定要去自首,向受害者家人道歉赎罪。

偏偏你们都不懂尊重他的决定。

我母亲不让他去,把他囚禁起来。她恨你让言栩陷入今日的境地,不管你了,逼你去顶罪,你就糊涂了?”

“不是我糊涂,的确是我的错。”

言格声音很低,带着夜风的凉意:“你是伤人,他是无意;可你这样曲解事实地去自首,就是蓄谋。你一个人承担两个人造成的后果,这是言栩想看到的吗?你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可我不能看着他在法庭上被人逼问,‘你是真以为许莫死了还是故意’。我不能冒险让他被判谋杀罪。他不知道那时许莫还活着,可谁信呢?”

安瑶颤抖着,眼睛里泛起隐约的水光。

总是如此,只有言栩才会叫她情绪波动,

“言栩他是多么单纯的人。他得知他推许莫入水时许莫没有死,你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情吗?内疚,自责,羞愧,痛恨,恨不得杀了自己。你让他出去面对许莫的父母,言格,你忍心吗?”

言格默不作声。

甄意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

想起不久前,听到许莫死于溺水时,言栩手中的棋子掉在棋盘上。当时他的表情,惨白,死寂,荒芜,犹如心神俱灭。

甄意上前去,轻轻拉住安瑶的手:“我的律师执照拿回来了,我可以帮言栩打官司。”

“再有名的大律师也没用。阿姨不会让言栩出面;退一万步,即使走正常渠道,我也无法承担法庭判他故意杀人的风险。是我害的他,让我来承担。”

安瑶要走,言格上前一步,拦在她面前:“言栩不会让你去替他自首,如果他醒来,听到这个消息,这对他会是很大的打击。”

安瑶泪落如雨,却毅然决然:“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言格仍不让步:“而我也答应了言栩。”

“安瑶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言母不知何时出来了,神色严厉,“警察的车已经到大门口了。”

安瑶对言母没有丝毫的埋怨,深深鞠躬:“阿姨,以后拜托您照顾言栩。”说完转身。

“母亲。”言格开口,一字一句,“请您尊重言栩的心情。”

“什么心情?”言母唇角扯出一道冷笑,“因所谓的爱情鬼迷心窍,做出违背家训、害人害己的事?这个女孩……”

她指向安瑶,

“我曾把她当女儿一样对待,得到的是什么。她害言栩为她误杀了人!这会是言栩心里一辈子的愧疚和污点。她害惨了我的儿子,你的弟弟!”

其实言家可以只手救她,把这件事一笔带过,可言母太恨,她势必要丢弃安瑶。

安瑶的眼泪簌簌地坠落。

言母盯着言格,几乎咬牙:“还有你,尊重言栩的心情?言格,别再对你母亲说这种话,也请你不要再感情用事,请你尊重你母亲的心情。”

说到这里,她漂亮的眼中竟泛起泪光,一字一句,颤声道,

“如果可以,比起你们的心情,我宁愿把你们关在山里一辈子,保你们平安一生。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8年前尊重了你的心情,让你一个人去……”

“母亲!”言格疾言制止了她的话,清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少见的慌乱与紧张。几乎是同一瞬,眼神急速扫向甄意。

她茫然而迷惑,又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让他隐隐心疼。

言母扯起嘴角:“还在考虑她的心情吗?很好,那就顺带考虑她的安全。”

这话里威胁的意味太明显,甄意也听出来了。

她怔愣几秒,慌慌张张几步跑下台阶,迎着夜风跑去他身边,轻轻地,忐忑地捉住他的手。脚步着急忙慌的,奔向他,那生怕会自此相隔再8年的表情,让他心如刀割。

她软软的小手钻进他手心,他的心才安定,他亦给她回应,缓缓地,紧紧地握住了她。

她仿佛也终于安心了,在他耳边,小声道:“言格,做你认为对的事,不用管我。”

他心底一震,得到她的爱,他这辈子该是何等幸运。

上天眷顾。

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看着母亲,清冷沉沉道:“我说了,在言栩醒来之前,不会让安瑶走;至于甄意,”他淡淡扫一眼言母身后的人,“我在这里,谁敢碰她?”

众人噤声,言母良久不语,微微眯了眼,寂静地打量着她的儿子。

夜风吹起了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整张脸都是清俊秀美的。

两个儿子从小自闭,对家里的事不像叔伯辈的那些孩子们挂心,长大了也没想过在家中树立权势威信。

可血脉就是地位。父亲不发话,单凭母亲是限制不了成年儿子的权势的。

夜色浓重,言母看着皎洁月光下,他那肖像他父亲的脸,英俊,淡漠,却带着与生俱来的气势。

也和他父亲一样,不知她的良苦用心。

她看一眼甄意,如此危险的女人,他竟然再一次靠近她,是昏了头了把她留在身边。

还在僵持着,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少爷!”

“少爷不见了!”

言母和众人马上返回。

言格愣了一秒,立刻绕去院子后边,就见院墙外的月桂树折断了好几处枝桠。

甄意惊诧,望一眼那扇开着的木窗:“言栩从楼上跳下来了?可安瑶在这里啊。”

“他不是去找安瑶,而是去找……”

他顿住,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想法,立时手心发凉,

“他不会开车!”

他忽然如风一样,飞奔去向言栩的停车场。

言母说警察已等在大门口,言栩势必要抢在安瑶前边去自首,而这里离大门还有一公里的距离。不开车,绝对会被家里的人拦截。

甄意心惊胆战,跟着飞跑而去,却见言栩的车尾灯消失在夜幕里。

只剩绿藤环绕的停车场里安静地停着各类世界顶级跑车,兰博基尼凯迪拉特法拉利保时捷不一而足。

她记得安瑶说,言栩的兴趣很少,没事干的时候会一个人待在停车场里修车,把一辆好好的车拆得七零八落,又完好无损地组装起来。

一天又一天,他像一只勤勤恳恳的小机器人,拆了修,修了拆。

他可以自己跟自己玩一整天,而她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他玩一整天。

那其实是一幅温馨得让人落泪的场景。

她还记得安瑶说,不要看一个男人为你付出了多少,要看这个男人为你付出了多少他所拥有的。

毫无疑问,言栩给了安瑶他所能付出的全部。

言格也是,为了她,一次一次突破他天性的极限。

甄意追着言格窜上车,他侧脸静肃,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太用力,太用力,她看见他肩上的伤再度开始渗血。

可这时她无法安慰,因为无力;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且高度紧张甚至恐慌的气息,那前边是和他有心灵感应的弟弟。

一公里的距离,从来没有那么长。

很快,更多的汽车从四面八方古老的青石道里涌出来,斑斓交错的车灯划破了园林中宁谧的夜色。

某一刻,言格突然像是被谁狠狠一推,差点儿趴在方向盘上。甄意大惊,扭头看,他脸色煞白,强撑着一手狠狠揪住胸口,疼得额头上青筋暴起。

甄意知道他是感应道言栩的痛了。

不知为何,那一刻,她想到了许莫,那个说自己心疼可全世界都不理解的许莫。

这种可悲的心情,到了这一刻才发现是如此可怜。

前方已隐约看得到庄园的大门和闪烁的警灯。

“言格……”看他这幅闷不吭声独自疼痛的样子,她的心也痛得要死,缓缓去覆上他的手,他肌肤的温度冰凉得惊心。

才碰上他,前方不远处,传来沉闷而剧烈的几声撞击......

树叶窸窸窣窣,夜里沉睡的鸟儿像礼花一样,展翅飞向天空……

言栩的车翻了个身,歪倒在路边的水渠里,车身扭曲变了形状,驾驶室里的人没了动静。

“言栩!”

言格跃下车,踏着水,飞奔去他车前,匍匐进车底动手拖言栩,可他卡在车内,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可怕。

他从头到脚都是血……

跟上来的人全跳进水里,想着手救言栩出来,可空间太小,竟都无处施力。

油箱破裂,白花花的汽油哗啦啦冲洗着驾驶室。

甄意跑过去时,就见汽油血迹在水渠里蔓延流淌,冲刷过鹅卵石,水声潺潺,而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和汽油味。

她惊得浑身发抖,见言格完全钻进驾驶室里去了。

她知道她不该这么做,也不该说这种话,可她太害怕了,扑去翻倒的车下去拉扯他,几乎大哭:“言格你出来,车会爆炸的,你出来啊!”

冰凉的泉水漫过她脚上的伤口,她痛得双腿打颤,却死死不松手,拼命揪扯他。

他不听,固执而倔强,去拔言栩的腿;她感觉到他在颤抖,沉默的,隐忍的,一声不吭。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悲伤且慌张,泄漏的汽油洒在他身上也不顾。

肩头的伤全然再度撕裂了,血迹汽油混杂在一起,他却感觉不到。

“言栩!言栩!……”他的声音极其低,像是从心底最深处发出的,透着极度的紧张和恐慌。他一声声唤他,狭窄的空间里,他手忙脚乱时,言栩抓住了他的手臂。

言栩头上全是血,手心也是,抓着一只血淋淋的录音笔:“把这个,交给警察。拜托......”

“你自己去!”言格嘴唇在抖,使劲拔他被卡住的腿。

“对不起。”言栩眼神虚空得仿佛回光返照,语气虚弱得像羽毛,

“家训说,不准杀人。我违背了家训,我不是合格的言家人。家训也说,要保护家人,如笙……安瑶……就是我的家人。推许莫下水,是为了保护她;不让她为她没做过的事自首,也是保护她;可妈妈为什么不同意。家训还说,做错了事就要受罚,但妈妈也不让。

哥,很多事情,我不太明白了。”

他黑漆漆的眼睛里缓缓蓄上泪水,在夜色里触目惊心:“哥,那时候,那个绑架犯又湿又冷,我真的以为……他已经死了。”

“哥,对不起。我做了无法救赎的坏事。”他的眼泪晶莹地坠落,“哥,请你帮我,救救她。”

言格不知听也没听,一贯沉静的人竟有些狂乱:“言栩,请你帮我,救救你!你用一下力,把腿拔.出来。”

可言栩一动没动,仿佛刚才说的话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浑身血淋淋的,唯独目光干净,纯粹地望着虚空,渐渐,开始涣散......

“言栩!”安瑶凄厉的喊声划破夜空。她一路奔跑过来,看见此刻的车祸现场,惊呆,疯了般想跳下水,却被赶来的警察拦住,此刻靠近,已是非常危险。

“言栩!言栩!”安瑶撕心裂肺地大哭,“你们救救他,你们救救他......”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安瑶的声音,言栩清黑的眼眸缓缓聚焦,盯着不远处哭着挣扎的安瑶,静止了。

那个眼神,安静,执着,澄澈得好似一眼万年。

他远远地盯着她,咫尺,天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只是一滴眼泪砸了下来。原来是留恋不舍的,却终究缓缓低下头,再也没了声音。

去找灭火器和锯子的人还没来,可车内的汽油不等人了,危险的气息每分每秒在堆积。原本跑来帮忙的警察开始拉人,有一位抓住甄意的手臂就往岸上拖。

甄意死死揪住言格,惊恐地大哭:“言格,别这样,你别这样!你先出来,汽车会爆炸的,你出来啊!言格,我求你了!”

可他狠命拉着言栩,无论如何也不松手,一字一句,低沉而狠烈,带着比夜色还要浓重的悲哀与凄凉:“言栩,我们是双生子,一个也不能死。”

他反手握住甄意的手,用力一扯,甄意的手便被迫松开了......

她霎时间就被警察拉出几米开外。

她的心瞬间没了声音,因为,就在刚才,言格把录音笔塞进了她的手里......

这样的一对兄弟......

甄意脑中空白,觉得自己的心疼痛得已不堪忍受重负,疼得一下子爆炸开。

而那一瞬间,有人抱着灭火器从四面赶来,可还来不及靠近,陡然一声巨响,汽车的碎片四下炸开。

烈火在水面荡漾,照亮了整个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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