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吕伟见爱女自从入山以来,时常垂首深思,问又不说,料有原故,也常留心,只不知是何原故。闻言知又饰词,笑道:“你那么忙着除害,有了踪迹,却又顾虑了。
有此神物利器,何惧毒蛇?白猩子长得比人还高大,我们焉有不能通过之理?快进去吧。”
灵姑只得将飞刀放出,化成一道银虹,围绕众人前后,一半照路,一半护身,同往洞中走进,牛子、王渊在前,灵姑随定乃父在后,四人两对,肩随而行。到了里面一看,那夹缝只是一个山窟窿,入洞几步,便不见天日。路径宽窄不一,剑光照处,最高的地方不过七八丈,石质浑成,并无碎裂,也无石笋、钟乳之类碍路。灵姑见里面比口外宽大得多,地势虽然高低起伏,并不难走,便催快走。跑有半里多路,缝道越宽,两壁洞顶满生灰白苔薛。到处空空洞洞,只地上不时发现白猩子遗弃的谷果,此外连蛇虫都未见到一个。空洞传音,回音甚长,稍为说几句活,余音嗡嗡,半晌不绝;四下脚步尽管甚轻,照样听出极清脆的声响,甚至喘息皆闻,甚是幽寂。全缝无甚曲折,略经三四偏转,约行四五里路,里面越发高大。忽见前有崩裂多年一座断壁,奇石罗列,高均丈许以上。前面渐现微光。四人由石隙里穿越过去,才看出那是一座天然古洞。到此方见钟乳似晶屏玉幕,自为隔断,石室丹房,若有仙居。只惜早已崩塌残毁,幽人不见,仅余断乳碎晶,尘封狼藉,问有野草、小松寄生浮土石隙之间,一片荒寂阴森景象,转不如来路通体空洁,另有幽趣。又一转折,四人走到中层,便见洞口高大,天光外映,知将通过,俱都高兴,恐恶兽盘踞洞外,见了银光惊走,由暗入明,已可辨认,随把飞刀收起。
刚行抵洞口不远,一条七八尺长的怪蛇昂起前半截身子,其疾如飞,倏地由洞外直射进来。本山之蛇,毒的居多。四人骤出不意,吃了一惊。王渊、牛子手中原握有刀,正要迎头挥去,那蛇来势本是极快,正对人驰来,相隔二丈许,猛把头一偏,竟向右侧乱石野草中窜去,一眨眼便没入黑影之中,不知去向。吕伟这才想起,一行四人,倒有三个身带辟蛇之宝,便大蟒遇上也远远避开,何况一条小蛇。这等亘古无人的荒山,洞外难保不有别的恶物盘踞,忙嘱众人留神。灵姑手按玉匣,随时戒备待发。各把脚步放慢,屏息禁声,轻悄悄一步一步往前走。到了洞门,灵姑和牛子闪过一旁,探头出去一看,不禁又喜又笑。
原来洞外是十来亩大一块土地。环洞百十株古树,大均数抱,树头满缀奇花,都如碗大,形似荷花而娇丽过之,粉滴酥搓,明光耀眼,清丽无涛,尤妙的是,树既高大,花开正繁,地上浅草如茵,嫩绿丰茸,衬以残英片片,掩映生辉,仿佛如绣,倍增美妙。
除有二三翠鸟穿枝飞鸣外,晴旭丽空,花影亭亭,空山寂寥,哪有什么恶物在外。隔树望过去,又是大片湖沼。但见波光云影,天水相涵,清风阵阵,自成纹觳,环湖两面是山,一面是洞。右边是片大森林,苍然古茂,高矗参天。遥峰列岫,隐隐高出林抄。弥望虽极幽深,却是生气蓬勃,雄奇博厚,不似山阴森林黑暗阴晦,估量内中必多奇景。
四人相次走出,齐赞仙景,欢欣已极。
吕伟因地太大,难以遍查,命将灵奴放起,查探恶兽踪迹。同时端详地势,在花下略为盘桓。算计猛兽多藏林内,便循湖滨觅路,往林中走进。前半林木都是高晦参天的桧柏松杉,树虽高大繁茂,行列甚稀,日光时由林隙下注,映出满地清荫。间有小鸟巢于繁枝密干之中,呜声细碎,若啭笙簧,愈增清静。那么大一片森林,地上落叶甚稀,寄生树上的茑萝山藤到处皆是,红花翠叶,姿绝幽艳,好看已极。众人志在除害,也无心流连。
四人进约二里,林木逐渐稀疏起来,地势也肢陀四起,高低不一。景却愈加美妙,不是小溪索带,绿波粼粼,飞瀑垂吐,迸珠喷雪;便是奇石突兀,森若剑举,古松盘舞,骄若龙游。至于奇花异卉,更是随地可见,缤纷满目,美不胜收。再前数步,又入一片花林,与适见花树一般无二。不过前花纯白,树身也一般整齐高大,这里却随着地势高低错落,大小各殊。妙在姹紫嫣红,诸色俱全,灿若云霞,自然繁艳。比起洞前百丈香雪,仿佛各擅胜场,光景又是不同。四人俱都叫绝。只是毁折甚多,到处狼藉,往往残枝吐艳,犹未萎败。树干之上时见爪痕,料是白猩子所为无疑。这么好的美景奇花,却任恶兽盘踞作践,深为慨借。
吕伟因白猩子爪痕已在树间发现,别处没有,知离巢穴不远。灵奴飞空查探,尚未归报,恶兽如非他出,便在巢穴里面潜伏。细看地势,正是前见高峰附近,肢陀绵亘,似与峰麓相连,奇石横卧,花木繁生,定可隐蔽身形。便把人聚在一起,一路东探西望,借着花石遮掩,径往峰下绕去。快到峰脚,四人忽听瀑声盈耳,一会便已到达。
原来那座高峰远望好似相连,实则非是。峰由平地拔起,方广约有百丈,矗然孤秀,高刺云天,附近诸山无一联属。环峰一条广壑,宽约七八丈,将峰围住,其深莫测。峰形通体似桶直,横里略宽。峰顶作笔架形,两两相对,一低一昂,由中间凹下二十余丈。
那条瀑布便由凹口内挂将下来,直注壑底,宽约三丈,凹口略往外突。那一面峰势又是上丰下削。瀑形甚是整齐平直,宛如一幅绝大银帘自空倒挂。绝壑宽深,形势险峻,遥窥壑内,白云-翳,不能见底,细听水声,少说也在百丈之下。虽当深秋,水势不洪,瀑布稀薄,但是冷雾蒸腾,飞雪喷珠,人在二三十丈以外也觉寒气逼人肌骨,不可久立。
四人择了一个藏身所在向峰查看,并不见白猩子踪迹。仰望空中,灵奴飞的绝高,时隐云内,只是环峰回旋,也不下落,也不他去。峰上洞穴颇多,知到地头只急切找不出它的巢穴。这类恶兽多是喜动不喜静的情形,除非巢穴不在此峰,否则里面决呆不住,总要出来。如从外归,迟早也会等住。便命众人不要着急,只静静心,藏在那里,留神注视对面。一会,王渊发现峰腰危石上,有吃剩的包谷皮和成束的乱稻草,益发料定巢穴不远。
正由此寻视它那出没之所,灵姑一双慧眼,忽瞥见瀑布下端近峰脚处,似有一团极大黑影藏在里面,瀑侧两边,俱有丈许宽数尺深的断崖。心方一动。又见瀑后冲出一物,好似一根包谷,没有看清,便被急流裹落壑底。隔不一会,又冲出一根长约三尺的树枝。
因由瀑后受水冲激而出,被石隙挂住,中间复为洪瀑所压,水力相抵,只管摇摇欲坠,却不急于下落,这才看清那残枝是橘树上折下来的,叶既苍翠,上面还有几个颜色青黄,未成熟的小橘实。吕伟也在旁看见,悄告灵姑:“瀑布后面必有一洞,兽穴定在其内。”
话未说完,灵奴忽自空中飞坠,其疾如箭。刚落在灵姑手上,便低叫道:“白猩子跑来了。洞在水后,有小白猩子藏在里面呢。”说罢,径往左侧密林内飞去,灵姑想拦未拦住。
吕伟听白猩子由外归来,意欲看准巢穴,等它一齐入内,再放飞刀,以便一网打尽。
正悄嘱灵姑:“不可鲁莽,看清来踪去迹,再行下手。”适才来路上倏地山风大作,哗哗之声恍如涛涌。囚人起身遥顾,只见林树萧萧,繁花经风吹落,飘舞空中,缤纷五色,如彩雪飞卷,映日生辉,顿呈奇观。不消半盏茶时,便听枝柯断折,一片咔嚓细碎之声由远而近。四人藏处,地甚隐僻,来路较低,便于眺望,又有大石遮蔽,恶兽外望不见,却忘了身后瀑布中兽穴,仍旧立望未动。一会便见五个白猩子由远处花林中似箭一般飞驶而来。为首一个,竟比以前灵姑所杀的两个大的还要高大得多。余下四猩俱似见过,只内中一只断了一只前臂,肩膀也削去一片皮肉,叫声格外狞厉。
灵姑暗忖:“那日在碧城田庄场上,曾用飞刀伤了一个白猩子。当时灵奴又发现恶兽足迹,忙着往回追赶,也未入林查看到底死未。看这神气,定是伤而未死,漏网逃出。
最大的一个尚是初见,必更凶恶,少时非先下手除它不可。”念头一转,这五恶兽已离壑岸不远。
四人刚要将身折回,等它纵到峰上突放飞刀下手,猛听牛子一声惊叫,吕伟、灵姑、王渊三人忙即回顾。原来对岸瀑布中突然冲出三个小白猩子,一个约有人高,两个稍矮,身上皮毛尚带黄色。想系先藏洞内,被由外新归的大白猩子啸声惊动,出来迎接。四人只顾朝来路观望,没留神后面,被它发现踪迹,纵起相犯。三人回看时,为首一个较高的已跃过来。牛子立处稍后,首当其冲,被它一把抱起,待往对岸跃去,吓得牛子亡命一般怪叫。两个黄毛小猩也正相次纵到,一扑王渊,一扑吕伟,势甚迅速。三人骤不及防,大吃一惊。还是吕伟久经大敌,百忙中手举宝剑,用足平生之力,照准当前一个往上一格。口喝:“灵儿,快放出飞刀。”紧跟着腾身一脚,当胸踹去。
吕伟武功精纯,又当情急势迫之际;这两个小恶兽平日占惯上风,未到玉灵崖去过,只当来的和寻常人兽一样,手到成擒,不知好欺侮人类中也有比它厉害的。这一剑一脚何等力量,便大猩也未必能吃得住。剑锋既快,来势又绝猛急,一下迎个正着,咔的一声,两条长臂立时断了一条,另一条也被刺伤,身子震得倒退了好几尺。刚负痛一声惨嗥,没全出口,冷不防又吃了一窝心脚。那地方石树夹杂,凸凹不平,离壑甚近。白猩子身未站稳,怎再禁得住这一踹,啊地叫了一声,身体往后倒跌,飞出两丈远近,坠落壑底。
为首一个抱起牛子正要回纵,瞥见所抱生人叫了一声,手足下搭,已然死去。它不知牛子故意装死,一想还有三个活的,忙把牛子放下,待要另擒一个活的回去捉弄。一眼瞥见两小黄猩死了一个,怒吼发威,便朝吕伟纵起,扬爪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王渊瞥见白猩已当头扑到,知道厉害,心胆皆寒,情急无计,也是奋力举刀一格。无奈火候太差,比不得吕伟浑身俱是解数,神力绝伦。地又窄隘不平,无可逃退。刀格上去,不但没将恶兽砍倒,反被那铁一般的长臂震得手腕生疼,往后倒退,脚底又被石块一绊,跌倒地上。小黄猩势猛力大,王渊拼命迎御,也是猛劲,臂与刀撞,虽未断落,也被砍破了些。小黄猩受伤负痛,越发暴怒,跟着扬起右爪,又往前抓,竟欲将人抓裂肚腹泄忿。王渊一跌,偏巧脱了毒爪。小黄猩一爪抓空,正伸双爪往下再抓,王渊跌地不及纵起,眼看危急瞬息,灵姑恰将飞刀放出,惊遽中急于救人,一指刀光,径朝小黄猩长臂飞去。刀光微闪,小黄猩双臂一齐割断,痛极惨嗥,身子往旁一偏。正赶吕伟将恶兽踹落壑底,因见王渊危险,情急万分,纵将过来就是一剑。虽然瞥见银光耀眼,爱女飞刀已出匣,无奈收势不住,一剑正砍中小黄猩的胸前,当时砍翻在地,疼得惨嗥连声,满地乱滚。
灵姑本要指刀下落,猛见老父举剑砍来,恐为飞刀误伤,心魂皆颤,忙把手一指,银光往上斜飞。刚避过吕伟,无巧不巧,较大的一个白猩子飞身扑过来,暴怒之下,纵得甚高,正好迎个正着。银光过处,身子还未落地,只略为叫了一声,就此凌空腰斩做两截,坠落地上,溅得三人身上尽是血迹。
三猩就戮只瞬息间事。那五个大白猩子也跑到壑岸左近,因吃地势掩蔽,不绕到三人面前,不能看见。闻得子孙嗥叫,知道吃了大亏,齐声怒吼,飞纵而来。最大的一个高几及丈,通体白毛如雪,脑后霜发披拂,眼如铜铃,红眼——,形态凶恶,宛如画的山魈一般。纵跃更是迅急,星驰电跃,一纵十来丈高远,只两纵,便到了三人面前。瞥见有人在侧,子孙惨死,当时怒极,哪知厉害,暴雷也似一声厉吼,猛纵过来。灵姑见来势猛恶无比,也甚惊惶,哪还顾得再照成算,连地上伤了的小黄猩都不及杀死,径指飞刀,向前飞走。大猩老远伸出两只六七尺长的毛茸茸铁臂,凌风披拂,正往下落,瞥见银光飞起,岁久通灵之物,想也识得厉害,翻身往下一折,意欲闪避,手臂已挨近刀光,断落了半截。怪啸一声,回头飞纵,来得迅速,去得也快。
灵姑一面迫杀大猩,一面还得留神身侧有无恶兽再出侵犯,心中略为踌躇,飞刀依人进止,恶兽几被逃脱。还是吕伟看出爱女顾忌,在旁连喊:“身后无妨。这只大的太凶恶,非除去它不可,切莫放它逃走。”灵姑闻言警觉,大的已逃,余者如惊弓之鸟,怎敢再上,忙催刀光追去,就这说句把话,微一停顿,大猩已逃出老远。银虹电掣,追将过去,只一绕,便成两段,血花飞舞,尸横就地。灵姑仍恐不死,又指飞刀,绕了几绕,满地血肉狼藉,才行罢手。
还有四个白猩子,都尝过飞刀厉害。灵姑为大猩所慑,全神应付,竟未顾及。等到杀了大猩,才行想起,已跑得没了影子。唤下灵奴一问,说已经跑远,追赶不上了。吕伟恐瀑布洞内还有余孽,又命灵姑用飞刀穿瀑而入,以意指挥,在里面绕了好一会,并无动静。牛子总算便宜,只腰背间略为抓伤了两处,并未伤筋动骨,由此寒了心胆。不提。
灵姑心仍不死,因当地是白猩子巢穴,还想守候。吕伟恐恶兽又施故技,去至玉灵崖扰害,催促回去,灵姑只得罢休。四人仍走原路,一同回到洞中,见了王氏夫妻,俱说无事。灵奴前飞,也未见恶兽足迹。次早又去后山守候了半日,也未相遇。只在湖的附近打了一只老虎。一连几天,又去田场上观察,白猩子始终不见。料已避去,把所收粮食料理停当,运到侧洞仓内存储。
一晃三秋将尽。灵姑暗忖:“时已秋未,照向笃之言,一入冬令,便不宜再往后山。
至少还有四个恶兽不曾除去,这东西留着终是后患。”一算日期,没有几天便是十月,又请老父同往搜除。吕伟因后山地广山深,形势险峻,恶兽连遭诛戮,心胆已寒,既已不在老巢,这么大地方,势非一日之内能够搜遍。这东西又极机警,连灵奴飞空查看都寻它不到,何况是人。如欲斩草除根,须等它日久不见人去,心情疏懈,渐现踪迹,先命灵奴飞往探明所在,骤出不意,突然掩去,或者还有成功之望。此时人还未到,早已望影而逃,只能徒劳空跑一趟,因而主张暂缓。无奈灵姑别有心思,意欲早点除了祸根,免得交冬之后又来扰害,将人激怒,老父往后山去惹出别的乱子,执意非去不可。吕伟勉徇爱女之见,仍令王守常夫妻守洞,自率灵姑、王渊、牛子同往。
近来灵姑知道鹦鹉灵异,飞得又高又快,目力绝佳,飞在空中能看出老远,纤微悉睹,恶兽果是不能伤它,已不似先前顾忌胆小。因想一发即中,不等穿过崖缝,便把它招至手上,说道:“灵奴,你是一个灵鸟,怎连去后山几次,一个白猩都未寻到?也许这东西太灵巧,我们稍有动静,被它识破,老早找了洞穴藏起,不现形迹,所以你看不见。崖缝太暗,又恐蛇兽伏伺伤人,我们由此通行,必须用飞刀照路防身,人还未到,刀光映照老远,难保不是这点失着。今番先放你过崖,飞在高空查看。白猩决不会整天伏在洞里,白天总要出来走动。你给我动心留神,务要寻到它踪迹才好。不过这崖大高,也许你飞不过去,否则再教我空跑,我就不爱你了。”灵奴叫道:“飞得过去,我去呀。”随即离手飞去,灵姑仰望雪羽冲霄,转瞬只剩一粒小白点,穿崖直上,冲破崖际断云。
四人等了一会,不见影子,料已越过,方始放出飞刀,同往崖缝中走进。一路无话,穿行过去。到了洞外一看,前后十几天的工夫,山风渐劲,落叶萧萧,残英满地,宛如堆雪,满树奇花俱已凋落,只剩三五残英败朵点缀枝头,颤舞于凉风之中,摇摇欲坠。
前望湖波滚滚,击石有声。到处风呜树吼,日光都作白色,颇现萧飒气象。灵姑笑道:
“爹爹你看,这地方日前还是日丽风和,景物幽丽,怎么几天工夫就成了这个神气?还是我们玉灵崖,依然花草芬芳,一点不显秋冬气象,比它强了。”吕伟笑道:“仙山福地,四时长春,能有几处?玉灵崖要差,仙师也不会选中它了。我生平走得山多,不说像玉灵崖那样福地没有见过,就这后山一带,论景致和这些奇花异卉,固是人间罕见,便这气候也难得呢。你想今天什么时候?别处恐已草木黄落,将近封山,这里还刚繁花开罢,略见几分秋意。今日赶上风天,不过如此。你因看惯玉灵崖花明柳媚,水碧山青,所以觉得衰杀。却不知同是一山,气候各有不同。玉灵崖那一片正是当本山之中,四周峰峦拥护,地气灵秀,泉源甘腴,北来山风又被这绵亘不断的高崖挡住,形势既佳,得天独厚,所以终岁如春,花木繁茂。这里纵多奇景佳木,怎能及得到它呢?”
说时,因灵奴不见,不知从何搜起,父女商量了一阵,姑往恶兽旧巢试寻一回。好在灵奴自会寻来,且等见着,再打主意。
四人沿着湖滨进了森林。只见沿途花木调残,黄叶满地,随风飞舞。除了一些后调的松杉之类,到处林枝疏秀,不见繁荫。仰视天空,一片青苍,白云高浮,甚是清旷,比起下面景物萧森,又是不同。
一会,四人到达壑前。见瀑布已比前日越发稀薄,只剩极薄一片水帘挂在那里,随风摇曳。瀑布一小,洞便现出,洞甚阴黑。吕伟命灵姑放出飞刀,一同由水隙缝中穿入。
进去一看,洞内高大非常,天然石室甚多,钟乳四垂,境极幽丽。寻到后洞,白猩子仍然一个也未寻到。只壁角堆着不少人兽头骨,以及山民土著所用弓刀衣饰之类,不可计数,衣饰多半朽败,刀矛俱已锈蚀。吕伟道:“看这许多东西,恶兽不知在此盘踞多少年。人兽生命死在它那利爪之下,更不知有多少。留着不杀死,终为生灵大害,灵儿务要将它除去才好。”灵姑想起恶兽逞凶时惨状,也是愤怒已极。
正搜寻问,牛子忽然摇手。灵姑侧耳一听,似有白猩子啸声远远传来,忙把飞刀收起。四人寻了一个壁角,伏在一幢怪石后面,在黑暗中静心往外注视。只有身带宝珠隐隐光华外映,无法掩藏。依了灵姑,宝光既掩不住,索性冲将出去。吕伟因听牛子常说,这东西耳朵最灵,心又好奇,如不出声,宝光不比刀光,也许自投罗网。这一出去,必要放出飞刀防身,人再走动出声,人还未到,早已警觉逃去。想等一会,若恶兽不往里来,再追出去。于是止住灵姑;不叫走动。
停了一会,白猩子啸声越近,但只在洞外对崖往外呼啸,意似召集同类。四人等了一会不见进洞,灵姑、王渊首先不耐,坚欲前往。吕伟只得命众一同走出。仗着练就目力,暗中待得久,又有宝珠潜光外映,依稀可以辨出路径。因恐余孽伏伺,又不便将飞刀放出,都加了戒备,四人挤在一堆,背抵背,轻轻缓缓向前行去。牛子连遭险难,胆已吓破,老恐恶兽冲出,吓得浑身乱战,牙齿捉对儿上下厮打。灵姑恐被恶兽觉察,悄喝了两声,又打他一拳。吕伟见他胆寒,命他居中,三人围绕他身侧,仍是无用。灵姑又好气,又好笑,狠骂:“废物!”这时,洞外白猩子啸声越来越急,侧耳听去,似已走进洞来。
洞中乱石丛聚,曲折甚多。四人一来便深入后洞,本未走遍,出时暗中行进,无心中把路走错,岔到一个广大平坦的石室以内。灵姑目力最强,方觉不是来路所经之处,忽见侧面浮出一团茶杯大小的鬼火,慢腾腾往前移去。但鬼火后面似有一条毛茸茸的黑影。古洞幽森,暗影中看去,碧焰荧荧,甚是怖人。灵姑手刚一按玉匣,吕伟心细,听出那黑影拖着沉重脚步和行杖触地之声,空洞传音,颇觉迟钝。又见那黑影朝前行走甚缓,似未察觉有人在后,相隔也远。忙止住灵姑不要轻动,只戒备着朝前跟去。走没几步,那边黑影倏地悠悠喊了一声,声甚惨苦。这等凄厉黑暗,地狱无殊的境界,听到这等冤郁惨苦的哀呻,连灵姑也觉得心悸。正揣测那黑影是鬼是怪,忽听吕伟低声喝道:
“快把步放轻,随我快走。这是个人,不要害怕。”说罢,当先往前跑去。灵姑、王渊也听出那黑影是个老年活人。只不解荒山古洞,怎会有此人?见吕伟一跑,到底拿不定那人善恶,都不放心,拔步就追。牛子见三人一跑,也慌了手脚,如飞赶去。
吕伟纵身先到,见那黑影果是一个老人。手里拿着一根枯柴,上面似蘸有石油,点上火,发出一种绿色的光华,平添了好些鬼气。加上身材臃肿,披着一些兽皮,须发蓬蓬,如非吕伟多历事故,谁遇见也非当是个鬼怪不可。吕伟一到,因未分出是否汉人,首先低喝:“噤声!”随将牛子唤来,准备传述。不料那老人并不害怕,颤巍巍手指四人道:“你们还不快跑,若放我出去,怪兽一进来,就没命了。”吕伟一听,竟是湖广口音。又见他茅草般的头脸,露出一双迟钝的目光,映着火光,反映出绿暗暗的脸色,人甚枯瘦,好生怜悯。忙悄告道:“我们是来除那怪兽的,已经杀死了好几个,还剩四个逃走。你既在此,必能知它藏处习性,快告诉我,好杀死它,救你出去。”老人闻言,忽然面现喜容道:“这老怪兽就是你们杀死的么?我因此多年,受尽苦难,它的性情动作我都晓得。现在外面叫我出去的一个,也是被你们没声音的雷火打伤,没死,逃回来的。这东西最灵,如追出去,恐被逃走,等我弄它进来吧。只是一样,你们如无本事,大家都死,一个也休想活。那倒不如现在我一人出去,随它同走,我虽早晚被它折磨死,你们还可逃命。”吕伟力说:“无妨,只要我们再看见它,便可立时杀死。只是苦干寻找不见,无计可施罢了。”
老人闻言,叹道:“反正我也不愿再受这活罪了,试上一回吧。你们等等,我先把火点燃,省你们看不见。”说罢,倏地将身披毛皮往后一甩,手举火把,跑到一根独有的大石笋旁,纵身跃起。只一晃,便有尺许粗细,三尺来高一幢火光,在那离地丈许的石笋尖上燃起,照得全洞通明,纤微悉睹。随令众人掩到石笋后面,引吭长啸起来。众人听那啸声直和白猩子差不了多少,料知恶兽必要走进。吕伟知老人能通兽语,忽生一计,吩咐灵姑:“最好能擒活的,不要杀死,以备拷问。”
洞外白猩子因候老人不出,不见应声,已经暴怒,吼声越厉。一听老人回啸相应,便没了声息。四人方在猜想,老人已退到石笋侧面,朝四人刚比了个手势,便见前面出口转角暗影中,悄没声走来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四人一看,便认出是受伤断去爪臂的白猩子。见了老人,目闪凶光,意似忿怒。老人叫两声,白猩子怒容稍敛。指着火光又叫了几声,摇着半条断爪臂,要老人随它往外同走,老人边叫边摇着手,只不肯去。白猩子并没防到洞中有人,不时回顾身后,往外侧耳倾听,神态不宁,仿佛有甚畏忌。见老人只不动身,忽然暴怒,厉吼连声,径往老人身侧走来,怪口猜猜,撩牙外露,状甚狞恶。动作虽颇轻灵,但走得却不甚快,双方相隔有六七丈远近。四人恐它逃走,又防还有同类在后,想多除掉一个是一个,连大气也没有出,静悄悄候着。
老人见白猩子走来,四人还未纵出,颇现愁容。忽用汉语说道:“你们如不能除它,千万莫动。我随它去后一会,再逃出洞,就没事了。”说着,往前移动。那白猩子如同惊弓之鸟,因仇敌由后追踪,老不放心,虽然往前走着,依旧不时回望。行离老人约有两丈远近,忽听他用久已不说的人话自言自语,不禁惊疑,停住不进,四下张望。见无异状,又指着石笋,朝老人厉声怪吼。老人也用怒声相答。白猩子也真机警,意仍不信,倏地昂头四嗅,生人气味立被嗅出,神色骤变。老人对于四人本是将信将疑,见状知被识破,隐瞒不住,还当白猩子要扑往石笋后面伤人,忙喊:“快些四散逃开,睡地装死,等我随后救你们。”说着便往前跑。不料白猩子不等话完,倏地转身纵起,只一纵,便离原出现处不远,势疾如箭,迅速已极。
灵姑一心想它还有三个同类未来,迟迟不发。一见要跑,才将飞刀放出,一道银虹电闪也似飞将过去。白猩子本就难得跑脱,偏又生性多疑,断不定洞中生人是否克星,如若不是,还想杀以泄忿,落地时又回望了一望。略一停顿,飞刀已电驰而至,哪还容它二次纵起,竟然将它圈住。白猩子吃过苦头,略微挨近银光,便觉毛皮纷落飞舞,皮破血流,吓得蹲伏地下,哀声惨嗥,不敢动弹。吕伟见爱女已将恶兽活活困住,忙纵身出来,令老人用兽语传话,问它同类藏在何处,新的巢穴在甚地方。老人闻言,才知吕氏父女将它困住不杀,为的是想追问巢穴,不等话完,先怪叫了几声。白猩子立即住了嗥叫,望着老人,似有求他解救之容。
老人又回叫了两声,才对吕伟道:“它那巢穴我都知道。这几个小恶兽原住在此。
只最老的两个,岁久通灵,不和儿孙鬼混,去年独自另寻了一处新巢。那地方比这里还要幽僻险峻得多,一向不许子孙前去。母的一个因为误服毒草,瞎了眼睛。公的还带我去医过,也未医好。性较以前还要凶残,只要被闻见气味,不论是甚东西,立即抓裂弄死。连它子孙遇上,也是不免。只和公的好。自从洞中子孙被你们杀了好几个,这东西复仇心重,剩这几个最小的自知不敌,前往老的巢中哀号求救。老的得知子孙受害,自然忿怒。因多年来最信服我,意欲先到这里,叫我代它出个主意,再寻你们报仇。不料才到洞前,便遇你们寻来,用这法宝杀死。所剩四个全都胆寒,不但前山暂时不敢前去,因你们随后又来寻了几次,连这里都不敢再住了。连两个小黄猩也一齐带走,迁往老的巢穴中住去。
“这种恶兽天生恶性,遇见仇敌虽然一齐上前,无事时却倚强凌弱,互相恶斗。往往一打好些日,抓得浑身是伤,互相力竭才罢,甚而致死。却极爱小的,越是同一辈的,越打得凶,如有受伤,或因自不小心,好勇负气,和难克制的毒蟒、木石相斗相撞,成了残废,那时谁也看它不起,决不相助。这几个恶兽逃到老的巢穴,知公的已死,母的决不见容,这东西又是越老越凶,力大非常,无法能制。于是同心合力,费了无数的事,还欺那母的眼睛不能见物,才推入穴旁绝涧之中,到底死未,还不晓得。就这样,还被母的捞了一个较大的一同坠落。事后,这一个因同类欺它没了前爪,饮食俱不方便,连小的也不肯相助,没奈何才想到我身上。
“昨日已经来过一次,隔着水帘和我说了半天,我和它们相处多年,能通言语,问明详情。先想人会打雷,又没声音,如是修道会法术的人,不该又种田养牲畜。我住这间,偏在一旁。据那日那两个小黄猩说,它们在洞中吃包谷,未随那三个死猩出洞,曾有电光进洞飞绕了好一会。晚来四猩到此,将两个小的带走。就说老的也为无声雷所杀,那么雷既进洞飞绕,怎么未将那两个小的一齐杀死?它们素来喜欢乱说乱叫,想甚说甚,常不可靠。又想它们那样行动如飞,凶猛神力,有本事的人伤了不知多少,连那会使法术的和尚道士都被弄死过好几个。我自二十五岁入山,被老的捉来,由山南移向山北,随又移到这里,前后数十年中,只见过一次来了个游山道士,当时虽用法宝伤了一个,捉了一个,未了仍为所害。此外简直未吃过人一次亏。虽见这个爪臂断得奇怪,仍是不肯深信。我已受老的驱使三十多年,喜时还好,怒时受尽折磨伤残,三四次几乎送命。
老的更灵,逃更逃不脱,逃多么远。藏得多好,也被循踪追回,白白吃苦。好容易熬得年久,老怪物受我感化,不再役使;并令子孙厚待,朝夕供养,不准伤我一根毫发。我在此静心等死,怎肯再受它的凌压驱使?自然不去。当日它还记着老怪物严命,忿忿而去。
“适才想是又受了同类欺侮,除我好欺,可以逼着服侍它外,实无别法,又来寻我。
先在洞外好声央告,要我和它住在一处。因怕你们万一寻来,不敢进洞,以防电光追入,无路可逃。听我不理,便发怒恐吓,说老的已死,如不肯从,便要我命。我知这东西性烈如火,没奈何,只得走出,打算和它分说,若不行,再想法子,诸位忽由中洞绕到这里。
“起初我听你们说的话与怪兽所说相符,才信了些,不料你们法宝居然如此厉害。
我料定它那同类决未同来,不过这是它们的老巢,还剩有不少吃的东西,难免到此寻找。
休看它们私下欺凌,我们杀死它一个,如被知道,仍非报仇不可。耳朵又尖,听得极远。
我怕它乱叫,被它同类听去,便不能害你们,也必害我,所以假说能劝你们饶它一命,止住它叫。寻它巢穴,我自能引路。这东西反复无常,不但难以收服,而且记仇之心更盛,稍有空隙,便即为害。如无别的用处,杀死为妙。”
灵姑便问:“我们想逼它去引那几个出来,再一齐杀死,不是好么?”老人道:
“这个万使不得。我们前去除它们,越隐秘越好。不用宝光绕着它,怕它抽空逃走;如用宝光,那几个恶兽也都见过,早已望影而逃,岂不无益有害?况且这东西心灵多疑,也决不甘,还是杀了的好。”
说时,白猩子见老人和仇敌说个不休,灵姑又指着它问答,似已觉出不妙。见银光绕身如环,旁窜决定送死,倏地向上纵起,意欲纵出圈外逃走。吕伟见它凶睛乱转,早已防到。方暗嘱灵姑小心,眨眼工夫,白猩子已由银光圈里纵起。那洞顶离地高约六七丈,上面俱是些倒垂的奇石钟乳之类,被白猩子后爪一把抓住,悬在空中,二目凶光四射,状甚惊惶。灵姑忙指银光追去。白猩子见走不脱,厉吼一声,后爪一撑,箭也似直朝众人立处飞落下来,大有情急拼命之势。尚幸飞刀神速,由上追下,只一绕,便腰斩作两截。银光耀眼,叭叭两声,两半截兽尸坠落地上,溅得到处都是鲜血。就这样,众人还差一点没被砸中。假如飞刀稍慢,便非死必带重伤了。
白猩子死后,老人作了几声兽啸,随请众人少待,持了原来火把去至外面。隔了一会,才行回转,对四人道:“恶兽幸是独身到此,没有同类跟来,事尚可为。它那新巢离此不算很远,但地势甚高,我们人未走到,它早望见,休想除得了它。这东西平时最喜月夜追杀蛇兽,否则便寻一林木多的地方互相追扑恶斗。如欲一网打尽,且在老朽卧室内候至黄昏月上,想好主意再去。这里是它旧日巢穴,难保不来寻找,自投罗网。人出洞外,必被警觉逃走,此时不要出洞才好。”灵姑因来了好一会,灵奴一直未见,惦念异常,急欲出洞眺望,又不放心老父等三人留在洞内,执意要一起往洞外观察。老人拦她不住,又恐四人迷路,只得陪了同往。
众人又经过好些曲折,才到洞外。一看,灵奴正由左侧高峰飞来,在空中盘飞了一匝,见了四人,立即下投。灵姑接住盘问,知恶兽巢穴已被发现,所说地方正与老人之言相同,只是洞内白猩子出进不绝,仿佛不止老人所说那几个。找到以后,便即飞回报信,已来洞外两次。第二次来时,正值断臂恶兽在外叫啸,一会见它进洞,忙寻主人,仍未寻到。此来已是第三次了。老人见鹦鹉如此通灵,甚为惊赞。灵姑闻言也夸奖了几句。因灵奴说恶兽俱在新巢,不似要往前山侵犯之意,打算一劳永逸,将它除去,便随老人回到洞内。
到了所居卧室一看,石室并不甚大,尚还整洁,不似预想之污。到处都铺着虎、豹、狼、鹿等兽皮。室当中挖了一个三尺见方的石坑,坑内烧着木柴,火光甚旺。坑旁一边是干柴,一边是石块。坑上横着几个铁架,架上挂有烤肉钩子和汉客人山采药用来烧水的铜吊,与山人火池大略相似。用具则多族杂呈,什么都有。石桌下堆聚着许多尺半长的大竹筒和一堆本山所产的盐块。
王渊随手取了两个竹筒一看,一个装着山茶,一个装着一些草根,问是何用。老人长叹一声道:“老朽自从少年人山,为恶兽抢来此洞,受尽折磨辛苦,九死一生,至今还保得一条老命,也全仗着这些东西呢。时候还早,诸位请坐,待我弄点饮食,一一奉告。”随取了一把大瓦壶,在竹筒内取些山茶放下,用吊中水泡好,盖上,放在火旁一个铁搁板上。老人说道:“这茶是恶兽由本山绝顶云雾中采来,久服好处甚多,专治瘴毒。味更清香醇美,但须煮它一会,香味才醇。”边说,边把石坑旁堆着的黑石头捡了一块,丢将下去。那石见火即燃,石面上透出一层乌油,滋滋微响,冒起老高火苗,光照全室,晃眼水开。老人又取一大块干鹿脯,用水洗净,挂在钩上,放些山芋、包谷,在火旁烤着。一会工夫,分别烤熟。四人帮着寻来木盘,切的切,剥的剥。老人用短竹筒倒好茶,分请四人同在火坑旁青石条上围坐饮食。灵姑取些生包谷喂灵奴吃,一边听老人拭着老泪述说前事。
原来老人姓尤名文叔,原是四川成都儒生,本来书香仕族。只因生性聪明,从小好欺侮老实人,又做得一手好词讼,年才二十,便成了乡里间有名的讼棍,外号两头蛇。
乡民畏之若虎,人人切齿,当面却不敢得罪。到了二十一岁上,娶了一房妻室,十分美貌。第二年又给他生了一个极乖的儿子。夫妻恩爱,家道又好,端的安乐已极。尤妻人甚贤惠,不以丈夫所行为然,时常婉言苦劝。不消两三年,居然将他感动,折节改行。
乡人也渐渐相安,不甚提起来就咒骂了。
不料当地有一个为打官司受过他害的仇家,忽然从外省回转,暗中买通一人告他作诗讥刺朝廷。此时正兴文字之狱,官府久已闻他劣迹,立即签拿。幸他以前衙门中人多有勾结,虽不再管词讼,仍旧未断交往,老早得信,知祸不测,忙将家事布置,连夜逃往云南,准备到省城投一世交当道,代为平反。因见缉拿风声太紧,不敢径走官道驿路。
自恃练过几年武功,文武都来得;平日无事又学过一些土语,颇悉土人风俗;性更喜爱山水名胜,不畏艰苦,便舍了驿道,改走山民路径。独行不几天,便遇一帮往云贵山中采药的药夫子,正合心意,一阵花言巧语,便搭成同伴。以为这么一来,就有时随他们走上大道,也可混迹,不至被人看破行藏;还可借此多历山川,赏玩南疆奇景及珍禽异兽,增长不少见闻。好生心喜。
谁知造物专与巧人为难。一行走了两月,这一日行至云南万山之中,忽遭大雨,山崩路陷,山洪暴发。乱窜多日,始终没找到出山道路。还算山中禽兽多驯,猎取容易;果实之类往往成林成聚,俯拾即得;尤文叔又工心计,凡事预为筹划;这些久跑深山的药夫子又均携有器械,尚武多力。有了这么一个好军师,不但没显困难,反因入山日深,得了不少珍药、兽皮,什百倍于往年所获,人人兴高采烈,丝毫不以为苦。文叔无形中也成了众人首领。只是那山越走越深,除了禽兽蛇蟒,连土人都未遇见过一个。不知经过多少险阻艰难,怎么也走不出去。
又走多日,众人渐渐觉得烦闷。俱说:“在有这么多珍奇药材、宝贵东西和蛇兽皮,只一出山,谁都成了富翁,偏生走不出去。秋风已起,万一大雪封山,这却怎么好?”
尤文叔宽慰众人说:“山势往复盘旋,不能比准一定方向,照直前行。出山一层,暂时虽没把握,尚幸物产众多,不愁吃的,即便交冬不能出山,也不妨事。可在期前寻一好点山洞,多掘黄精野草,多猎羊鹿之类美味,存储起来。索性挨到过年,交春山开以后,再觅路出去。虽受点辛苦,不免家人想念,但世上没有走不通路的,不过多费一点日子,却一出山,立时苦尽甘来,各人回去做富家翁。吃苦半生,受用半生,难道还不值么?”
众人都信服他,一经鼓励,全都无话。不久果然山风转变,天气陡寒。文叔早料及此,忙寻了一处山洞,整日率众游猎,采掘山粮。起初倒也同心协力,一点没有事故。山封以后,躲在洞里,不能出去,日子一久,大家闲得没事,乱子就生出来了。
这伙药夫子性情都甚野悍,因为深山中宝藏甚多,平日尽管冲风冒雨,饱尝险阻艰难,忽然得到一点机遇,况又都谋后半生温饱,人数既多,人心不一,其中自免不了侵吞藏掖,忌妒嫌恶。不得到东西,或是所得有限,倒还能够协力同心,和衷共济;一有大好处,争端十有八九必起,谋杀暗害,明夺私争,全做得出。起初众人都得到珍贵药物,又在忧患之中,纵然出点例外,有点私掖,谁也无心及此。等到聚居一洞,朝夕共处,各人私藏之物,自然泄露出来。他们又好赌如命,各以所得为注,此是积习,文叔劝阻也都阳奉阴违,只得任之。有此两因,始而彼此生嫌,继则互相蓄念攘夺,静俟途中伺便下手。
光阴易过,不久交春开山。走了两天,文叔忽然发现不见了两个,连忙分人查找,不但没找着,连去的人也短了好几个。以为迷路,等了一日,一个未归。问那同去的人,多是词色可疑。盘洁稍紧,便现不逊之状。并说出山事大,不能为三五人耽搁。患难同伴失了踪,全无戚色。文叔何等机警,料有原因,当时不说,暗中仔细查看。一行沿途死亡、失踪以外,还有三十多人俱都面带厉容,不是三两人在一处窃窃私语,便是互相背后狞笑嫉视。对于失踪的人,简直视为当然,无一提起。有几个猛悍一点的,背上包囊却大了些。文叔这才渐渐明白。又走了三两日,人又丢了好几个,情知出于谋杀劫夺。
尚幸药夫子中已有人认明出山途径,再行月余便可走上驿路。文叔暗忖:“照此互相残杀,不等出山,人差不多都死完了。山中蛇兽又多,全仗人多才能脱险。还有这么长一段山路,如何走法?”不便明说,想好一套话,借题发挥,婉言劝告。谁知这一番好心反惹下杀身之祸。
那谋杀侵吞乃药夫子惯例,照例事不关己,决不过问,却最忌外人知道。见机已泄,又知文叔所投是个官亲,出山恐遭罪累,立生异心,当时假意应诺,背地想好害他主意。
文叔还在睡梦里。这些人当中,有一小半除得贵药外,还得了些金块、宝玉,因在暗中求文叔辨别贵贱,谁藏何物,文叔俱都知道,也从没给他们泄露过。但他们都担心文叔暗算,害他之心更切。
第二日,行经一处极险峻的山谷中间,忽有一人走到文叔面前,请文叔给他把背上背子的绳头结好,这原是沿途常有的事。文叔刚把两手往上一伸,倏地一个采药过山时用的索圈,当头套下。随即七手八脚将他拽倒,绑在树上。内中走出一个首谋的人,对文叔述说同行一路,屡次承他出主意帮忙,辨别药物贵贱,本心不想害他。无奈机密一泄,一出山去,难免不受告发,不得不害死他,以除后患。念在同路情义,问文叔家有什么人,有甚遗言,要在死前交代,当为设法代达。并说众人出山,如得了重价,发财之后,每人各抽出十分之一,连文叔自己所得诸药物变了价,一齐送到他家。命却不能饶过。文叔好说歹说,起誓绝不泄露,众人终是不听。反催文叔道:“如再不说后事,那是不知好歹,就动手了。”文叔本有一肚皮坏水,心中痛恨为首诸人,知道他们心贪,惟利是争。因此,再三央求众人在当地多留一日,容他活到晚上,再行杀死。一则好把后事想个齐全,以免遗漏,死有遗憾;二则多吃两顿,做个饱鬼。众人心想他又不要松绑,不会跑脱,竟为所动。
文叔于是又想了一条火并毒计:假意要众人陪他吃喝谈天,叙个永别,仗着生花妙舌,始而闲谈,引得众人都入耳忘倦,再借故引到本题上去。说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虽因多嘴而死,但是你们这样暗中害人,也非善法。你们所有私货,都在背地找我问过价钱真假,即使把我害死灭口,但你们在洞中相处日久,难保没有人知道,此去路上仍免不了你害我,我害你,谁都不能自安自保。又不能不在一处同走,你想害旁人,旁人又想害你,每日提心吊胆,这有多么难受?与其这样,还不如当着我这快死人的面,痛痛快快,公公平平,各寻各的对头,分个死活存亡,谁杀了人,就得他的东西。
杀完,看剩多少人,再把各人东西除原有外,从中取出一半,公平分配。这样既可多得,还省得路上冤枉受了人害,该得的得不到,不该得的却拿了多的去。并且人少东西多,财也发得大些。你们看是好吗?”
这伙凶徒虽是合谋害人,彼此之间仍是互相忌妒仇视,都想乘机下手。经文叔连激带劝,几个凶狠一点的明明自己藏私,自恃勇强,还想以力为胜,贪多行强,首先赞成夸好。余人本恨这几个,早有除去之心,也都跃跃欲试。文叔表面一任众人逼问何人藏私,只管誓死不肯明言,却用活旁敲侧击。再不,问得急了,故意喝道:“逼我则甚?
我已要死的人,哪能死前失言于人?谁想害谁,自己还不明白,何必我说呢?”跟着抽空努嘴,一使眼色。不消片刻,闹得众人互相疑忌,几乎尽人皆敌,齐声欲拼。
文叔见是时候,又给他们定出章程,看似公允,实则促其两败俱伤。那法子是由文叔公作公断,随意先指一人出场。然后叫他自寻仇敌,点名索斗;或是仇敌不等叫阵,自出相斗。似这样两人一对。等见了存亡,如有仇敌,仍照前法再打。死者之物归胜者自取一半,余者归公均分。多得多取,以强为胜。不过只许一打一,如同时有三四个仇人,也必须打完一个,再打一个,免得吃亏。这伙凶顽之徒好勇负气,利令智昏,以为再好不过,一时全都上当,各寻各心目中的仇人,动起手来。打了个把时辰,伤亡已过一半,便胜的也负了轻重伤。
文叔正在口里煽动激励,暗中引为得计之际,忽然来了两个白猩子。这伙药夫子还没见过这类恶兽,自恃武勇,立时舍了私斗,合力抵御。人如何是它们的敌手,挨着就被抓死;逃又没得它快。一会工夫,只剩两个被它们擒住,余者全都遇害。
文叔逃又逃不掉,只好立以待毙。因看出白猩子将人抓死以后,必再拨弄一二次,如见不动,便抛下捉的人,神情颇为懊丧。被捉的两人因已力竭受伤,未敢再抗,仍还活着。白猩子抱在手上,甚是欣喜,看那意思,好似不愿人死。暗忖:“自己双手反绑,挣又挣不脱,时候一久,就不被野兽蛇蟒所杀,也必饿死无疑。好在仇人业已死亡殆尽,剩这两个人受了很重的伤,也必难免,总算出了怨气。与其因饿而死,倒不如被这怪物抓死还痛快些,弄巧还有脱生之望呢。”主意打好,便大声高叫起来。
文叔先见恶兽凶残猛恶,也甚害怕,不敢出声,只微合着眼偷看,人又不能动转。
恶兽当他已死,一味追逐生人,没有在意。这时闻声,立即赶来,伸开利爪,只两扯,便将绑索扯断,文叔绑了半日,手足酸麻;兽爪扯绑索,又勒破了点皮。松绑以后,明知逃走不脱,死生已置度外,只顾活动手足,并不想跑。恶兽见他不逃,叫了两声,便伸利爪拉他臂膀。文叔知它爪利如钩,力大非常,不但没有抗拒,反先伸手抚弄它臂上的白毛。恶兽见状,越发高兴,比画着要文叔跟它同走。
文叔正学它比着手势答应,恶兽爪上本还抱有一人,这人平日最是力大凶横,谋害文叔也是他主谋发难,虽然受伤被擒,心仍想着主意,打算乘隙刺杀恶兽逃走。文叔见他面色不定,偷偷手伸腰后去拔那柄采药用的短刀,又和自己使着眼色,知道此事奇险。
休说怪物身硬如铁,刀砍不进,适才亲见,非人力所能胜;即便侥幸刺中它的要害,还有一个母怪物在侧,岂肯甘休?这一来,大家都无幸理。惟恐弄巧成拙,又记着前仇,意欲乘机报复。见那人已将药刀轻轻抽出,反手照准怪物软胁就要刺到,忙冷不防抢上前去,伸手将那人的手往外一搬。
说来也巧,白猩子周身刀枪不入,单单胁下有一片软骨,是它要害,平日遇敌,也最留神防护。这时因文叔体会它的意旨,心中喜欢,只顾扬爪胡乱比画,心神疏忽,毫未防范,不料敌人乘虚而入。那药刀锋利非凡,刀尖已然刺进肉里,若非文叔阻拦,必受重伤无疑。那白猩子一觉胁下伤痛,瞥见那人用刀行刺,手臂已被文叔搬开,还在挣扎,立时暴怒,猛吼一声,伸开利爪,便朝那人头上抓去。恶兽天生神力,猛如虎豹,哪禁得起它一抓,人怎承受得起,一声惨号过去,行刺那人头脸立被抓烂,连眼珠都被恶兽一齐抠出,死于非命。
另一个药夫子被母白猩子夹在胁下,本和先死的同伴打着同样脱身主意,窥见同伴发难,身畔佩刀还未及摸出,母的听见公的怒吼,发觉有人行刺,立即暴怒,发了野性,怒吼一声,那条夹人的长臂只紧得一紧,那药夫子腰间似被铁箍紧紧一收,叫都未叫出,只鼻孔里惨哼了半声,手足上下一伸,满腔鲜血顺口鼻等处直喷出来,立时毙命。母的也不管他,仍还夹着,一两纵,便到了公的面前。就这一瞬间的工夫,那公的已把先死的掷在地上,重又抓起;母的恰也赶到,由公的手里抢到一条大腿。双双怒吼连声,各自往回一挣一夺,竟把那人的一条右腿齐胯骨扯断皮肉,血淋淋撕落下来。公的前爪仍握着死人一条已断还连的左腿,连同上面的半截尸体,大发凶威,一阵乱抓乱甩,血似雨点一般,四下里乱飞。
母的刚把撕落的人腿甩出老远,飞纵上前,打算再拿公的所甩打的半截残尸泄忿,忽然想起胁下还夹有一人,低头一看,见已死去。照着素常习惯,死人本不再要,也是恶人该遭恶报,这两个主谋的药夫子为人凶狡,用心狠辣,受祸独惨。偏遇上母的同仇心盛,见公的几被人刺中要害,一时迁怒、以为人都是它仇敌,叫一声,伸左爪朝那死人胸腹间一抓,直插进去,恶兽的爪利若钢钩,又是猛逾虎豹的神力,腹破肠流自是不成问题。无奈平时人见白猩子十九吓死,一死它便弃而不顾,从没人敢和它对敌过,它也绝少这样至死不休的举动。恶兽只顾抓裂尸首泄忿,动作又猛又暴,却忘了人心最热,比火还烫。它这兽爪又非常之大,插进那人胸膛里去,恰巧把心脏抓了一满把,等到觉着奇热,狂吼一声,连忙抽将出来,已是无及。那颗人心恰又被抓到兽爪当中,血淋淋连肠肚五脏拖带出来。人心着肉,立即粘附,不易脱落,烫又烫得难以形容,恶兽出生以来,几曾吃过这样苦头?急得咆哮不已,丢了右爪残尸,扬着左爪乱甩。肠肚五脏嫩弱,倒是一甩便掉,血肉横飞,淋漓满地。那心仍紧紧粘附爪心,急切间甩它不脱。恶兽又急又怒,凶焰暴发,直似疯狂一般,一路乱跳,厉声怪吼,满山飞驰乱窜。只激荡得山风大作,沙石惊飞,木叶萧萧,枝柯断折,声势极恶,远震林野,令人目眩心寒,不敢逼视。
尤文叔本在白猩子身前,仅母的初发凶威时退避了几步。一见二恶兽同发野性,比起先时追杀众药夫还要凶恶十倍,虽然自分无幸,死生已置度外,由不得也是胆怯心悸,惊魂都颤。文叔正害怕得不得如何是好,公的见母的忽然这样,反把手持残肢丢去,朝着母的吼叫了十几声。母的经过一番跳跃飞奔,人心的热已然冷却,心也被它在山石树干上刮裂了去。可是附肉一层尚有好些粘附爪上,尚未刮落;掌心也被烫伤起泡,火辣辣奇痛非凡。后来纵到一条小溪旁边,伸爪下去,经山泉一浸,当时刚觉着好些,猛听出公的在怒声叫它回去,忙即纵起,星飞电驰般从远处山溪旁跳将回来。烫伤经水,再受风吹,立即浮肿胀痛,不由又把野性激发。正心头暴怒间,一眼瞥见文叔站在那里,厉声一啸,纵上前去,伸开左爪,恶狠狠照准文叔便抓。
文叔原就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不知怎样死法。见来势急如飘风掣电,恶兽利爪眼看抓到头上,知道任是多快身手,也无从躲闪,吓得两腿一软,竟然晕倒地上。当时心想:
“今日定遭粉身碎骨之惨,性命一定完了。”不料恶兽虽然凶猛,性甚灵巧,识得好歹。
那只公的不但未拿他当做仇敌看待,反认作于己有恩之人。一见母的朝文叔纵去,忙不迭怒吼连声,跟踪纵到,由后面将母的长臂抓紧,往侧一拉,再猛力一掌。母的本怕这只公的,见文叔倒地,正要伸爪去抓,冷不防连挨两下,往斜刺里一歪,几乎摔倒。公的不知它爪伤甚重,本就有点恼它,不该那般奔驰叫嚣。又见它要伤自己喜欢的人,如何能容,紧跟着又是一路连抓带叫。母的急得甩着一只痛爪,龇牙乱嗥,哪敢抗拒。这一个大阵仗又过了半个时辰,尚未休歇。
文叔躺在地上等了一会,渐觉利爪不曾临身,惊魂稍定。逐渐听出嗥叫之声似在自相争斗,偷偷开眼一看,那只母的不住左闪右躲,厉声惨嗥,身上毛皮已被公的扯落了不少,公的仍是抓扯不休,不禁奇怪。公的以为文叔和常人一样被母的吓死,恨极母的,不肯停歇。文叔这一开眼,却给母的解了围。公的正抓打得起劲,猛见文叔睁眼睛,知道回醒过来,立时转怒为喜,舍了母的,缓步走将过来。老远便伸出前爪乱摇,口里不住低声乱叫,走几步,又回头对着母的吼两声,意似不许它再上前。母的吃了两番大苦,握着那只痛爪,虽仍厉声嗥叫,在当地乱跳乱转,比先前却气馁了好些,并未跟着走来。
文叔何等机智,见此情形,好似有了生机。暗忖:“反正无法逃躲,转不如挺身上前,逆来顺受,用驯兽之法试它一试。只要这怪物稍通人性,就许转危为安了。”想到这里,忙从地上爬起,学那公的动作比着手势,往前迎接。公的见状,甚是高兴,咧开怪嘴,龇着满口白森森的利齿,双伸长爪,朝着文叔做出接抱之势。文叔知道这东西臂似钢铁,稍重一点便有筋断骨折之忧。无奈一逃躲,惹发了兽性,更是没命。想了想,只得把心一横,硬着头皮扑上前去。公的看出他不怕自己,益发喜出望外,抢前便抱。
文叔先疑怪物力大,这一抱,就无恶意也难禁受。谁料白猩子聪慧异常,竟能明白人体脆弱,难禁它的折磨。再加这样灵巧,能通兽意的人类,又是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仿佛人得了一件精巧玲珑的稀世奇珍,又是爱惜,又怕损伤,惟恐碰坏了一点。抱时用那一只又长又大的利爪,微微往文叔腿股之间一合,半捧半抱地轻轻托了起来。面对面相看了一会,然后又把人抱在怀里,从头到脚一路闻嗅。文叔一点也未觉出疼痛,只那腥膻之气中人欲呕,尚幸隔了一会便已放下。
文叔觉出怪物没有恶意,心神更定。见怪物不时伸利爪抚摸自己,也故意伸手抚弄它身上的柔毛,以示和它亲近。喜得这只公的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文叔因被绑时久,衣服零乱,手足也还酸麻,便伸手抬足,打算整理一下,活动筋骨。公的也学他同样动作。文叔哪知这白猩子专喜学人的动作,恐再生枝节,忙停歇时,公的却伸爪作势要他再来。文叔自然不敢违抗,后渐悟出兽意似在学人,自料生机愈盛,精神大振,又故意做些可笑动作。公的亦步亦趋,见甚学甚,文叔大喜。
文叔方幸照此下去,只要当日能脱利爪之下,便能以智脱身,谁知那只母的在一旁痛过了劲,见状眼热,轻悄悄由后掩来。文叔引逗出神,并未看见。公的此时已转怒为喜,见母的战战兢兢走来,满身是伤,反倒起了怜惜,出声叫它。文叔见公的停了动作,将长爪向后连招,觉出有异,回头一看,那只母恶兽已到了身后,双爪齐伸,似要扑到自己身上。惊弓之鸟,不禁心胆皆寒,吓得“哎呀”一声,几乎二次跌倒。其实母的也和公的一样心思,只有喜爱,并无恶意。公的知他害怕,便把文叔拉到身旁。然后又把母的拉过来,叫了几声。母的右爪负伤,便伸左爪将文叔抱起,咧开怪口,大啸一阵放下,和公的一同作势,要文叔重新手舞足蹈。文叔窥知两兽只是以人为戏,不想加害,心一放定,顿觉腹饥,便试探着作势要往林侧取那行囊中的山粮。两恶兽只学他举动,步步相随,并不拦阻。文叔仍怕它们疑心自己逃跑,不敢快走,缓步走到适才遗置行囊之所,取出干粮、肉脯来吃。
文叔一行人的干粮早在封山迷路时吃完,现带的多半是文叔在山洞过冬以前,令众人在山中采掘的薯芋、黄精、松子、果实之类,经水煮烂,做成糕饼,重又烘干切片。
还有不少连日新采来的山果和一些烤熟的兽肉。文叔心想:“这等猛恶的兽类,形象又与猩猿相似,定喜肉与鲜果。”于是边说边选一些新鲜的肉果递了过去。谁知白猩子接肉过去,只闻了一闻,便扔在地下,果实之类更连接也不接。反伸爪将干山粮各抓了些,略为闻啸,放在嘴里一阵大嚼,吃得甚是香甜。文叔见它们爱吃,便把半口袋干粮片全递过去,自己只吃肉和果实。两恶兽吃了一半便住,喜得指着文叔乱叫乱跳。
文叔吃饱,见母猩右爪烫起一个大泡,喜悦中面带痛楚之容,忽动灵机。忙将药夫子给的一瓶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取出,大着胆子,挨向母猩身旁。先指了它的右爪,用手势做出自己也曾受伤,如何痛苦,抹上这药便好之状。连做两遍,又抹了些在自己手上。
看出恶兽似已领悟,然后教它把右爪伸平,将药膏给它轻轻抹上。公猩见状,也学样要抹,文叔只得也给它抹了些。公猩嫌少,又自夺过乱抹一阵,一瓶药膏去了一大半。文叔因母猩还要抹两回才愈,好容易设法哄了过来,藏在身上。这药乃药夫子防备山行遇险,或为蛇鲁所伤,秘方配制,灵效无比。母猩抹上之后,转瞬间痛胀立止,顿觉清凉,先呆呆地圆睁怪眼注视伤处,面带惊奇之状。隔了一会,又抢前去抱住公猩,指指伤爪,指指文叔,连叫带跳,好似喜欢已极。未了公猩也回叫了几声。
文叔连受奇险折磨,白猩子又逼着他做各种动作,不许停歇,人已力竭精疲。先前情急逃生还不觉得,有了生机,再一吃一歇,便觉腰酸腿软,疲乏无力。方恐恶兽还会相迫跳舞,不允休歇,公猩叫完,忽然纵身跃去。母猩却怪笑嘻嘻,走过来将文叔抱起。
文叔以为它感激治伤,抱起亲热,念头才动,母猩倏地一声长啸,抱了文叔,一跃十余丈,连蹦带跳,疾若星驰,径向深山之中跑去。文叔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自料兽性无定,此去吉凶莫卜。尤其不可稍强,略为挣拒,便即无幸。险难之中,一息尚存,还须自救,怕也无用。便把心神放定,反伸双手抱定恶兽肩臂,以防跌落。一切付诸天命,任其所之,一点也不挣扎。一路之上,只觉劲风打耳,木叶萧萧,人如腾云驾雾一般,随着恶兽不住上下起落。林木山石一排排,似奔涛一般,由恶兽身侧逝去。端的比飞还快。幸是背脊向前,否则连气也难喘。
似这样,文叔被恶兽抱着飞驰了一阵,忽又听吼啸了两声。跟着啸声四起,越来越近,谷应山呜,好似有无数恶兽吼声遥应。同时又发现所经之处是一山谷,花木繁茂,景物甚佳,眼睛瞥过,哪有心看。正惊惶间,恶兽已经停步,将人放下。文叔脚才站地,眼睛一花,那地方好似一个山洞,四外大大小小的恶兽也不知有多少,正往身前蜂拥而来。猛觉头晕身软,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上,动转不得。
这地方是白猩子的巢穴,母猩因得了文叔喜极,老远便啸集同类,打算叫所有大小白猩子认识,认作禁宵,不许凌侮作践,本非恶意。不料文叔连经险难之余,既累且乏,再经它抱持着穿山越涧,电驰星飞,长路颠顿,骨节都觉要散,如何经受得住,一落下来便觉天旋地转,目晕眼花,两耳齐鸣,软瘫地上,不能起立。母猩当他已被吓死,如换常人,一见这样,当然抓起就扔,随便弃置涧壑之中,不算回事。无奈公猩把文叔爱若性命,少时回洞如不见人,岂肯甘休?再加给它治伤的好处,不禁又惊又急。先抓耳挠腮,急吼了几声。众猩多半是这两只大猩子的子孙,听母猩厉声急叫,恐怕迁怒,吓得呱呱怪叫,纷纷掉头跑去。
众猩一散,文叔人虽晕倒,灵智未迷,正躺地上闭目养神,猛一动念。心想:“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身落兽穴奇险之地,吉凶尚不可知,如何容得安息?”想到这里,恰值众猩奔逃,叫声大作,心里一害怕,忙把两眼睁开,强往起挣。母猩见他两眼睁开,身子欠伸,知未曾死,喜叫一声,忙扑过来。文叔就势攀住它左臂,勉强起立,人还是摇摇欲倒。细忖母猩只有喜欢,不似有甚恶意。自己委实也难支持,迫不得已,强打精神,用手势连比,表示要在地上安卧,先并不知白猩子最怕他死,比过两三次以后,母猩看他站立不稳,不但领悟,反错想到不这样人要死去。心中害怕,低叫了几声,学文叔比手势,爪指地上。文叔也不知它应允没有,姑试探着溜坐在地。母猩咧着怪口,并未拦阻。文叔略为放心,跟着躺下。母猩只把身子蹲向一旁,目不转睛望着文叔,不时又叫几声。文叔不知何意,只在暗中留神察听,哪敢合眼。
隔不一会,母猩倏地怪目圆凸,凶焰外射,怪口开张,龇着满口利齿,站起身来,朝四外怒哼了一声,随听四外群猩惊叫之声,母猩已纵身跃去。文叔转头一看,这才看清适才散去的大小恶兽为数不下四五十个,最小的也有人高,毛尚黄色,正由身侧近处四下飞逃。晃眼便被母猩追上一只大的,伸左爪擒了回来。被擒这只比母猩不过小了一头,那么凶恶的猛兽,被母猩擒住,只是一味厉声惨嗥,不敢丝毫挣拒。母猩刚把它擒到文叔身前掷下,伸爪要抓,忽听远远一声兽啸。母猩立时停爪,也长啸相应。被擒这只闻声,越发怕极,吓得浑身乱抖,更望着母猩惨嗥不已。母猩见状,似生怜悯,爪指着前面啸声来处,只叫两声,又指了指文叔,然后一爪打去。被擒那只立被打跌老远,跃起身来,似皇恩大赦,慌不迭比飞还快,向洞侧危崖之后逃去。先逃大小众猩早逃得没了影儿。
跟着,一条白影银九跳跃般自来路谷口飞来,晃眼到达,正是那只公猩,双爪夹着许多东西。一看文叔卧倒地上,喜容骤敛,丢了所夹之物,恶狠狠朝着母猩正要抓去。
母猩早已防到,忙即纵开,连声吼叫。公猩似已领会,又见文叔笑脸,不似受甚伤害,才行止住。公猩方伸长爪要抱,母猩又指四外叫了几声。公猩更比母猩威猛得多,忽把怒目一睁,震天价两三声怪吼。山谷回音尚未停歇,先逃去的群猩便从远近山崖肢陀隐处,现身出来,如飞跑到,站在这两只大白猩子面前,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战战兢兢,不敢走近。公猩爪指文叔,连连厉声吼叫。众猩只是随它爪指观看,通没一个敢哼的。
似这样叫了一会,众猩才行退去,也就不再隐藏,只在远远山崖之上向下窥伺。
文叔静心细听,方觉恶兽叫声虽厉,颇有音节。公猩也突转喜容,先取所夹各物,一件件抖散出来与文叔观看。文叔见都是些药夫子的行囊、粮袋之类,立悟这东西大约要己在此与它久居之意,脱身虽难,命却可以保住了。
文叔心正干渴,想吃鲜果,偏是粮袋中只有粮脯,果实想已弃去,一个无有。公猩已提起那未一个大口袋,这次却不抖散,只伸爪进去抓捞。外面看去圆鼓鼓,内中之物都有碗大,不似原物。文叔方在失望,公猩爪起处,仿佛爪尖上抓着一个杏一般大金黄色的圆球。母猩在旁窥见,伸爪想要,被公猩用爪挡开。对叫了几声,公猩随即俯身,塞向文叔口内。文叔牙齿碰处,猛觉一股清香,汁甜如蜜,是山中佳果。因公猩心急乱塞,以为袋中还有不少大的,忙开口咬住,做两口吃下肚去。那果无核,皮如纸薄,肉似荔枝,另有一种清香,却比荔枝丰腴味美十倍。吃后甘芳满颊,烦渴全消,神智为清。
还想再吃时,二兽忽然指着文叔,相抱喜跃起来。闹过一阵,文叔比手势指着口袋,还要吃些。公猩这才将袋抖散,原来袋中俱是桃子,每个都有碗大,滚了一地,皮破汁流,桃香四溢。先吃异果却不再见。文叔见那桃鲜肥可爱,就身旁拾起一个,张口一咬,便是满口汁水,色香味俱都远出常桃之上,为生平所仅见。一口气连吃了两个,觉着精神渐复,胸膈清畅已极。方打算起立,公猩忽然俯身下去将他捧起,母猩便捧些地上散落的粮脯、香桃,相随着一同往身后洞中走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