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在外, 骤然回宫,当初走没有名目,现在回没有名目。我不出宫门, 亦无人来看我。清清静静, 人躲着我, 我躲着人。
无所事事, 我命人将当年的旧绣架搭起来。绣一幅《飞雪图》, 可以很快,也可以反复十年。总有事情要可做,默默绣上二十年三十年, 如当年平姑姑一样。凄凉身后事,都到眼前来。想到今后的日子, 并非不凄惶。
忽听外面小太监传话, “苏州织造李熙给贵主儿请安。”
我放下笔绣笔, 更衣出正殿,坐在屏风前。
李煦不过请安行礼, 轻轻将我失踪的三年拂了过去。呈进一部泥金红笺,礼单样式,皆为上用各色花样,绫、罗、绸、缎、绉、绢、绒、纱等织物,另有妆缎、蟒锻、缂丝、弹墨等, 特供内帑衣料。我并未细看, “知道了。我刚刚回宫, 不用给我。依旧呈给荣主子。”递与丝络。丝络捧了, 命人送到荣妃宫中。
李煦低头道:“此番进京, 皇上特地嘱咐奴才采买首乌。说是宫内上用的首乌并不好,奴才已经办妥交给御药房, 不几日便送到贵主儿宫中。”
“费心了。”我手中握着一个成窑五彩小茶盅,轻饮了一口茉莉花香茶。此时见着李煦,心中不免怅怅,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按理,他呈进了东西请了安,就该走。
正想着,丝络进来,轻声在我身边道:“卫小主不知犯了什么,荣主子在那儿说她呢。说是给皇上进了什么吃食,皇上当场翻了脸。”
我只是懒懒道:“她怎么了?”
丝络摇摇头,却听李煦笑道:“卫答应这事奴才倒是知道,方才进来前就听说了。小主不知想起什么来,给皇上进了一碗参汤,也难怪皇上生气。”
丝络含笑道:“怪不得,可不是正撞上。”
我一侧目,“皇上虽说不喜用参,也并没忌讳到这地步。必定她什么地方不对,得罪了皇上。”
丝络给我换了茶,轻声道:“如今几年,皇上是十分忌讳用参的。无论是红参、白参、山参、党参、高丽参等一律不得使用的,连听都听不得。”
心中疑惑,听李煦缓缓道:“姑姑说的是。皇上忌讳人参,就是这三两年的事儿。”
我心中一颤,已觉得有些不妥,脸上不肯露出,只是轻轻旋转这手中的茶盏。成窑茶盅胎质极薄,在午后的射入大殿的阳光中透着一圈透明而又柔和的光晕,显得温润如玉。
李煦的声音娓娓响起,平和澄净,“康熙二十四年,贵主儿去了德寿寺居住。夏天的时候,容若……”他突然说出“容若”二字,我的眉不由得一跳,不动声色的继续听着。“容若从关外回京,那时身受金创,又犯寒疾。初时病情不重,不过和往年一般。五月间皇上往关外,也并没随驾。”李煦的眼睛垂着,不慌不忙,“金创深重,伤及肺叶,将旧日伤寒也勾了出来……”渐渐顿住,不往下说。
耳中听着,眼中却觉得天色越来越亮,殿外的阳光如此刺目,折射在脚下的金砖上亦是反出奇异的白亮光芒,不禁抬手遮蔽一下。我的语气竟然仍能如此平静安宁,“之后呢?”
“容若病时最是畏寒惧冷的,是以常用山参。”李煦道,“不想,他那些日子所用的金疮药与山参相克。以至于伤寒症发,七日不能发汗,呕血而死。”
我微笑着,不是真的,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可真不真又算什么?我早已失去了他,何必去追究这话的真假,终究是无意!
耳中划过清脆的碎裂声音,仿佛轻薄的玉片锉动,清丽动听。又似冰凌折断,冷涩惊心。是我的心在破碎么?抬手去按一按心口。午后的寂静,此时显得如此清冷,拖长了时间,如同几百年,才听到“滴答”一声的铜漏,“滴答,滴答……”
归于静默无声,只闻一滴一滴的水珠儿落地之音,心中手中皆有湿润的悲伤,似要落泪,眼中却是干涩的。
“贵主儿?”丝络在我身边轻唤。我回过神色,低头轻轻松开紧握的手掌。小茶盅已经被我握的碎了,细薄锋利的胎片嵌在了手掌与手指皮肤上,金色的茶汤混同缕缕鲜血从指缝间淌过,一滴滴落地,清脆有声。
看着满是血水的手,我抖落碎瓷,缓缓拈出嵌入肉中的利缘,只随便用绢子沾了沾。身边的丝络与面前的李煦,都瞪视着我的手,却又瞬间低头,只做不见。
“容若临终时,是奴才往关外传信的。皇上得知了,一连三天四夜未歇马,一路回京,为的是见最后一面,略尽君臣之义。容若是因误食山参而死,皇上因此对参十分忌讳……”李煦低头说完,轻声叹了口气。
手中丝丝的疼痛,握紧了,便疼的紧;张开了,便疼的弱;指尖上的口子,用指甲一拨,那一瞬惊痛直入心扉,我不经意的坐直了身子,说道:“去了,也是福气。”
李煦再不多言,只躬身答应声“是”,便即告退。
丝络命人送他出去,自己拿了棉布与白药来,“贵主儿怎么这样不小心。”说着就去拿我的手。我不耐烦的拨开她,饶有兴致的举手平平按在白布上。微微疼痛之后,竟然印了一个殷红的完整手印。
丝络默然不语,用力拿住了我的手,厚厚的撒上了白药。
“何必要告诉我这个?”我由得她给我包扎,不经意似的问道。
丝络的手稍稍停顿,随即又恢复了平常,含笑道:“贵主儿说什么?”
“你主子为什么叫李煦来告诉我这些?”我脸上也含了笑意。
丝络眼睛一动,随即笑道:“奴才们都是奉命行事,一言一行不敢自专。可奴才私心猜度,主子的一切都是为您好。与其您和主子这样相互猜忌,徒然伤了当年的情分,不如一切都说开,各自平安。”随即包好了伤口,收拾东西出去了。
容若临终时吐血是因为参汤?我痛苦的闭上眼睛!暗红的参汤研着墨色的丸药,他像口渴饮露一般喝下。饮药之前,那温暖的笑容,寥落的神色,轻柔的话语,“晚儿,过来,让我吻你一下……”一吻的温柔仍在唇畔。
你都明了,你是故意,容若,你好狠的心!
第二日,内务府分派各宫腊月的衣料事物,更换宫内冬日陈设。丝络匆匆而去,临走嘱咐几个大宫女近身服侍我。
整日无事,我在榻上歪着,众人围在身旁伺候茶水,与我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我说道:“前些日子内务府送来的人参还有么?”
一人陪笑道:“有。平常贵主儿的药都是官中的,这个是咱们宫里自有的,还没动呢。”
我笑道:“我这两日身上虚,正想着用一用,不知道是不是好的,拿来看看。”
这个忙笑道:“不知道丝络姑姑放到哪了?”
那一个打圆场,“就在后殿小螺钿柜子里收着呢,我同你找去。”两个人拉着手去了,半日捧来个凤纹梨木长匣,打开给我看。
一支人参上系着红绸,有小儿手臂般大小,已成人型,“这样大的还有一个,没都拿出来。剩下手指粗细一包,估么着有两斤。”
我点头笑道:“这样好参得着不易,全都要内务府下来的才能用。如今外头铺子里买卖的,都不是真的。但凡有一根全枝,都拆做三四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搀匀了卖,看不得粗细。”
众人都附和,“可不是,哪里有比宫里好的东西呢?”
我笑道:“去叫小厨房,将这个吊碗汤来给我。”有小宫女捧着下去。
用过午膳不久,宫人捧上青花莲纹药盏,里面浓浓的一碗独参汤。另一个接过来,轻轻吹着,含笑道:“娘娘趁热用。”
我接过来,细细吹着,喝了一口,苦的,回味却又有些甘甜。喝完这一碗,我笑道:“还有么,再去盛一碗。”
小宫女忙忙的去了,有人笑道:“贵主儿,这参吃多了容易上火。”我冷冷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众人都闭了口。
正喝着第二碗,忽见丝络走进来,上前含笑:“贵主儿怎么想起喝这个来了?”
我轻轻吹着,笑道:“身上难受,想起来这个来。都说是包治百病嘛。内务府忙完了?”
丝络向四周一看,含笑道:“是,奴才回来时候遇见荣、德二位主子与小佟主子。她们都要来给您请安,奴才回说贵主儿身上不好,要清净歇歇,让几位主子不必过来,等忙过了年下再说。”
我只顾饮着参汤,其余浑不在意。
丝络命人道:“内务府的东西都送来了,你们去后殿看着收拾收拾,都过去吧。”众人都答应着去了。
我叫住一个小宫女,笑道:“先去给我再盛一碗。”
丝络面色一动,终于没说话,缓步退出。
喝着第三碗,口鼻唇舌咽喉中都是苦涩,此时的身上阵阵发热,勉强咽下药汤。容若,喝这个就能死?我喝了这么多,怎么不让我死?
“胡闹。”容若的声音响起在耳边。我的嘴角不由得翘起来,含着满脸笑意,又去喝着,我就是胡闹了,偏喝给你看!我有了自残自尽的心,就让纳兰容若永堕地狱!怎么样,看你是不是真的能应誓!眼中渐渐模糊,将剩下的参汤缓缓泼在地上。
晚间,康熙竟然在景仁宫中用晚膳。只他坐在餐桌前,丝络手捧漱盂侍立在旁,我持调羹与捧碟侍膳,并无别人。不一时,鼻子又开始不住流血。
“参汤未必能喝死。”康熙举着筷子,冷冷说道,他吃的津津有味。丝络慌忙搀扶我坐在一边,用冰敷额头给我止血。腥甜的血水,从鼻子里呛到口中,擦都擦不尽。
“想死就去寻个一刀两断,何必如此?”康熙伸筷夹了一片葱椒鸭子放在口中,低头并不看我。
丝络用丝绵塞住我的鼻孔,我亦是冷笑,“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我不想死,皇上也不用想着能逼死我。”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空洞悠远,似乎不是出自我的口,不禁抬头看了看。
康熙喝了一口粥,冷笑道:“好啊!果真是心坚志定!”冷笑了几声,将空饭碗往桌上一放,道:“添饭!”
丝络忙过去捧碗,康熙用手一挡,瞥了我一眼,淡然道:“皇贵妃,给朕添半碗饭来。”我亦是冷笑着,上去端了碗,盛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