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祭灶天,二十四写对联,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蒸馒头,二十九去打酒,年三十儿水点心……”
青瑰唱着这年节歌,和着拍儿,拍打着刚堆起来的雪人儿。小爪子已经冻得红彤彤,雪水化在手上,冒着丝丝热气,把爪子往棉袄上抹一抹,跑篱笆外的地上扒拉出三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子,嵌出雪人的一张嘴巴两个眼,就成了。
青瑰扑扑褂子上的雪沫子,跑进屋里,卷进去一阵凉风。白狐正舒舒服服盘腿坐在热炕上打盹,入定了一般,青瑰轻手轻脚过去,刚想把冰凉爪子插进白狐衣领里,白狐猛然睁开眼,眼眸中金光一闪,黑瞳变成了金瞳,瞪着青瑰呢。青瑰笑嘻嘻凑过去,不敢再偷袭,自己搓着手,道:“又唬我?”
白狐拉过他来,挪出一块被子角,包住他双手给他暖和,教训道:“就知道玩,年年玩,不厌吗?都腊月二十三了,灶君老爷都要上天去,这年你也不着急置办。”
青瑰听了,立马满面愁容,嘟囔道:“怎么不急,我等着货郎担呢!咱家的鸡毛攒了不少,若是货郎担来了,跟他换点物件。去年跟挑担的老大爷讲好了,今年年关一定要过来。可这眼看着大雪封了路,八成来不了。怎么办,换不着糖,可怎么糊住灶君老爷的嘴。”
白狐捏着青瑰两片红嘴唇,把他捏成扁嘴鸭子似的,笑道:“我看你是想吃糖糊自己嘴了吧。”
青瑰嘿嘿笑着,脱了鞋袜,也钻到炕上的暖和被窝里,使劲贴着白狐,干燥暖和得打了个颤儿。白狐捏着青瑰腮帮子玩,想了会,道:
“待会带上砍刀,咱去砍棵桃树,给你做个桃符。”
青瑰蹭着白狐,把凉脚丫插进小白腿间,可真是暖和,笑道:“好,再暖和会。小白,待会出门你变成狐狸吧,我把你围在脖子上,指定暖和!”
白狐眯着眼睛瞅他,然后把青瑰摁倒在床上,一下一下啄着青瑰嫩嫩凉凉的两半唇,说着:“那我就先勒死你,再吃了你,连骨头都不剩。”
青瑰被他亲了一会,脸有点红,推开白狐跳下炕,嘴里还嚷着:“你别亲我。”脸上却还是笑意盈盈。
找出砍刀,白狐背着要上山砍,青瑰想起河水结了冰,想去溜冰玩,便央求着去砍河边的桃树,白狐依了他,道:“要不砍了桃花姨在的那棵?”
青瑰瞪大眼睛连摇头,说着:“不行不行,那可是桃花姨的栖身之所,咱可千万别动,对了,正好去瞧瞧桃花姨,过年也给她烧点纸钱。”
河水结了厚厚一层冰,青瑰蹲在冰面上伸着两只爪子递到白狐眼前,白狐无奈摇摇头,做起了拉车的,拉着青瑰在冰面上跑起来,青瑰乐得哈哈大笑,还被风呛咳嗽了,一边咳嗽一边笑,说着小白再快点,跑到桃花姨家去!
到了桃花树那里才停下,青瑰站起来看看自己鞋底板子,喘着粗气道:“小白,鞋底板快磨破了!”
白狐给他搓搓手,道:“叫你贪玩!”
青瑰眼睛亮晶晶,说着:“反正快破了,再拉我一次吧。”
白狐不累也不喘,点着头打量起四周,看了会,道:“待会拉你回家。快跟你桃花姨打个招呼,咱去前面砍桃木去。”
青瑰跑到桃花树前,对着那些光秃秃的枝干作揖道:“给桃花姨拜早年了,桃花姨安好啊!”
桃花树后飘荡着的女鬼还是空洞着两眼,面朝着南方念着:“留留留。”
青瑰知道桃花姨是笃定了听不到,心里有点难过,攥着小白衣袖道:“桃花姨做人的时候,肯定挺漂亮。小白,以后咱要是去了京城,帮桃花姨寻寻夫君吧。”
白狐冷笑道:“又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京城哪能寻得到,要去阴曹地府不成?”
青瑰听了不服气,本想反驳白狐几句,嘴巴刚张开一半,听见风声中传来拨浪鼓的声音,夹在风中“布隆咚——布隆咚——布隆咚”,大雪后沉闷闷的村庄在这波浪鼓声中一下子活了过来。
青瑰两眼放光,也没心思管白狐和桃花姨了,拔腿就朝着村里跑,果不其然,跑到村中远远就瞧见大姑娘小媳妇围着货郎担子里三层外三层,那货郎淹没在人群中,一边摇着鼓一边唱着:“快来挑,快来选,便宜好看不显眼。”
青瑰扒拉开人群,凑进摊子问着:“可有糖?”
那货郎担埋着脑袋在两个笸箩里翻弄两下,掏出白纸包着的一小包糖,手举着那包糖,抬头道:“哟,就剩一小点了。”
说完才抬眼看清了青瑰,然后惊愕地睁圆眼睛,蹭站起身来,那包糖摔到地上,滚了一地。青瑰呀一声忙蹲下身子,捡起落到雪地中的那几粒糖,可惜得哎哎呀呀,道:“你这货郎咋冒冒失失的,我还想买呢糖呢!这摔了地上可得便宜给我。”
货郎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凑到青瑰眼前左瞅右瞅,然后摸摸自己胸口,道:“不是不是,可吓丢我的魂了,世上竟有这般相像的人,吓煞我也!吓煞我也啊!”
青瑰问道:“你见过与我相像之人?”
货郎捋着笸箩里的针头线脑,摇头笑道:“哟,没没没,看走眼了!快瞧瞧我这笸箩里还有可心的没?”
青瑰见他神神叨叨自言自语,遂也不放在心上,就蹲在两个笸箩中间,还真仔细挑拣起来。可别瞧着笸箩不大,里面东西倒不少,麻花黑枣、胭脂头巾、纸张笔墨、花样布头、手帕木梳。青瑰翻翻拣拣挑了点布头,还有一小包麻花,道:
“给我留着,可别被别人拿走了。我这就回去拿东西换,鸡毛收不收?还有猪皮。”
货郎笑嘻嘻道:“不用不用,若是想要就送给你,晚上留我住一宿就行,可好?天晚了怕今儿走不到下个村儿了。可好?”
青瑰一听可得了便宜,当然答应,道:“好,那我去一旁等会。”
青瑰说完抱着自己挑好的物件钻出人群,挑出一块糖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嚼起来,嚼了会,糖开始软绵绵黏牙,青瑰舔着粘在牙后跟上的糖,笑眯眯看着那卖货郎。
白狐不知道啥时候站到了青瑰身后,拎过他手中的纸包,也掂出一块糖扔嘴里,道:“你又稀里糊涂应了别人吧?那卖货郎瞧着很有问题,你瞧他的手。”
青瑰踮起脚望去,问着:“手怎么了?”
白狐敲了他脑门一下,道:“风餐露宿的人,怎会把手包养得那般好。”
青瑰也仔细打量着那货郎,不仅手细皮嫩肉,脸皮也包养得好哩,皮儿瞧着就细,怎么看都跟以前那挑货的大爷不是一路人,青瑰心里开始觉得不稳妥,心虚地问小白道:“那怎么办?已经吃了他的糖,也允了他借宿……”
白狐笑着掰了小块麻花,道:“有我在,怕啥,咱不是刚砍了桃木嘛,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幺蛾子。”
围着货郎的人慢慢散去,货郎笸箩里也没剩下多少物件,轻轻巧巧挑起那八股绳,朝青瑰快步走过来,看见了白狐,笑道:“一个两个还都是好模样。”
白狐没理他,转身朝家走去,青瑰看看白狐,又看看货郎,道:“先去家里暖和暖和吧。”
货郎拿衣袖擦擦冻出来的鼻涕,道:“还是小哥好心肠!这可真冷。”
货郎跟着青瑰回家,进屋喝了青瑰给烧的一大碗姜汤水,暖和过来,顺了顺笸箩里剩下的东西,都划拉划拉送给了青瑰。青瑰瞧着他不像歹人,倒像是大户人家落了难的公子,就算是脸皮儿细,手也嫩,可手上耳朵上也生了冻疮,言语行动倒也磊落。
青瑰心里一动,切下块腊肉剁成沫,抱出棵舍不得吃的大白菜,剜出一勺猪油,滑进锅里,瞬间那香味溢满了屋,听见围在锅灶旁的白狐跟货郎咕咚咽了下口水,白狐撇嘴道:“浪费!”货郎舔着嘴唇道:“破费!”
白花花的油块化开烧热,腊肉末下了锅,青瑰翻炒着,那香味哟,把人都要熏得升仙了。肉炒出香味,白菜下了锅,满满当当一大锅,青瑰把着勺子翻来翻去,那两人眼都直了,青瑰自己也偷偷咽了下口水,故作镇定道:“小白,去把后窗上冻着的鸡汤拿过来。”
小白颠儿颠儿去捧来一小盆冻鸡汤,青瑰小心珍重地舀出一勺,想了想,又勺进去半勺,然后让小白把剩下的冻鸡汤再放回后窗台。
货郎觉得自己都眼泪汪汪了,自打从京城跑出来,就没吃过油花了!更没吃过肉末末!
那天晚上,三个人一人一大碗猪油肉末鸡汤白菜,一人一个玉米小窝窝,好几个红瓤大地瓜,,一个个吃得满头大汗,喟叹连连。
货郎饭后摸着肚皮瘫在热乎乎炕头上,道:“终于吃顿暖和饱饭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日若能回京,快马来拉你们去京城,尝遍想云楼一百一十八道菜!”
青瑰枕在白狐腿上,白狐给他按着肚子,青瑰问道:“你果真是京城落难来的?”
货郎咂咂嘴,道:“可不是,一路连跑带逃,也没带钱粮,正巧在个破庙里遇着个老货郎油尽灯枯,我陪了他几日,他将家什物件送与我,我就挑着挣口饭吃。”
青瑰又问:“那京城里可热闹?都是金紫银绯的贵人吧?想云楼有多好吃?”
货郎摇摇头,道:“热闹是热闹,就是皇帝老子是个糊涂,就知道炼丹修仙,那条老命让他自个儿糟蹋去一半儿,啥事儿不管不说,还缺德着呢。好在朝里面有几个能管事儿的,那个首辅知道吧?首辅杨应杨大人,亏得他呢,不然,早败咯。想云楼,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吃法,那烧羊肉,那贵妃鸡,那鸭心卷儿……不成不成,再想晚上就睡不成喽。”
货郎大概又困又累,睡着说着兀自睡了过去。小白见他占了自己跟青青的床,把他蹬到靠墙那侧,遂也吹了灯,抱着青青睡下。
次日清晨,货郎一大早喝了两大碗青瑰煮的地瓜粥,很是不舍地跟他们告别,说着若是能在这种静谧地方住一辈子也是修来的福气。他挑着八股绳的笸箩走出了柴门,想了想又跑回来,站在青瑰面前,从手腕上褪下来一圈红绳,绳子上拴着一只木刻的小兔子,货郎道:“这是以前故人相赠,大概遇见你也是注定,便赠与你吧,桃木刻的,驱鬼辟邪。”
货郎说完转身跑开,挑起笸箩,挥手道:“可记好了,我是宋文,货郎宋文!”
青瑰也朝他挥手,小白则若有所思地瞧着那个桃木手链,琢磨了会,给青瑰带上,道:“这东西倒是难得,你以后要带好。”说完见青瑰还是眼睛直勾勾看着货郎挑着担的身影,不满道:“才认识了一天就拔不出眼了?出息!”
青瑰笑着收了视线跟白狐进屋。不过,晌午青瑰去灶台时,发现那冒冒失失的货郎把他的拨浪鼓落下了,青瑰笑嘻嘻打量着这拨浪鼓,铜锣在上,鼓面朝下,中间穿着根木棒,顶端绑着红缨球,两侧也用线拴着两小珠子,怪不得摆弄的时候锣鼓齐鸣呢。
青瑰摇着拨浪鼓去找白狐,刚踏进院子里,骤然听见马蹄声四起,眨眼间,几十匹骏马风一般出现在青瑰面前,将小小院落团团围住。
白狐已经戒备地站在院中,此刻挡在了青瑰身前,颇为冷静地喝问:“来者何人?”
青瑰没见过这么多骏马,有些好奇地在白狐后面探头探脑,瞅见了最前面白马上的男人,好一个气宇轩昂。那男人看见探出头来的青瑰,眼中满是震惊,立刻翻身下马,大步迈到青瑰面前,白狐寸步不让,紧紧护着青瑰,青瑰还是探着半个脑袋瞧着高大的陌生男子。
男子锁着眉头看青瑰,神情中竟带上几分悲切,末了轻声叹气,对白狐与青瑰作揖道:
“在下杨应,寻人至此。”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个帛布画轴,展开给青瑰白狐看,青瑰一瞧,可不就是昨日那货郎。青瑰疑惑,看看杨应,杨应杨应,名字也耳熟,白狐突然道:“可是首辅杨大人?”
青瑰哦了一声,可不就是那个叫杨应的。
杨应颔首,白狐道:“京城来的宋文不曾见过,不过,货郎宋文倒是见过,大人还是快些追去吧。”
青瑰没想到白狐会卖了宋文,不满道:“小白,你怎么告诉他了?”
白狐对着杨大人也做了一个揖,算是回礼了,道:“若是朝廷钦犯,自有官兵去寻,年关还能劳烦杨大人亲自寻的人,怕不是一般人吧。”
杨应收起画卷,几分苦意地笑笑,道:“宋文因在下的过错漂流异乡,在下只想早日寻到他,好生偿还。”
青瑰听得几分明白,几分糊涂,将手里的拨浪鼓寄给杨应道:
“那就快些去找吧,他昨天夜里还说杨大人是好官呢。这是他落下的拨浪鼓,帮我还给他也好。”
杨大人看着青瑰,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利落地翻身上马,调转了马头,终是忍住满腔的话,策马扬鞭,几十飞骑踏起漫天飞雪,远去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