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过后,风光初霁。天空碧蓝如洗,远远悬绘着一弯晨虹。
慕容素沐浴过后,简单更了常衣,蜷在殿院的藤椅之中休憩。刷洗净了一夜的疲惫与雨迹,此刻所有的神经全然松弛,心底难以言喻的静谧。莫钰一直伴着她,两人却很久不曾说话,这一刻的重逢弥足珍贵,做梦般不复真实,她仍感觉随时可能逝去。
就如……当年一般。
一切那般突然,又那般噩梦般不似真实。
就这般静了很久很久,逐渐开了话头,听他叙起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她在一侧静听,循序问询,耐心等他一点点回答,渐渐绕回了两人最不愿提及,又最需面对的中心。
“……当年我查到了真相,不放心下人谏报,本想亲自入宫禀明,不慎途中遇到伏袭……”
“……那支箭队太盛,足有上百人。我寡不敌众,被淇玥掣肘了。好在他们想通过我知晓辰渊阁的秘密,所以没曾想过杀我……”
“……云州城北处有一处暗牢,位置大抵就在那个驿站的方向,藏的很深。那里有他们潜藏的一处据地,负责藏身和通信。蛛网的大部杀手也在此地……”
……
时隔数年,记忆中那个冷峻疏离的少年如今仿若也变了,星剑眉眼间少了少年时期的凛冽锋锐,变得更加稳重淡漠。她默默地听,隐去了胸口的涩痛,“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是十二救了我。”他苦笑,阖睫掩着眸目,神绪毫无波澜。
“十二?”
“嗯。”他的神情说不出的陈杂,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又无法说出口,“这个说来话长。”
她并不在意,变换了一个姿势,静静等他开口。
“我以前,来自暗厂——”他舒了口气,音容平淡如常,“而暗厂,就是为蛛蛾二网筛选杀手与死士的培训场。”
“蛛网?”她顿时惊诧,一时缓不过神思,“蛛网不是凉国的……”
“没错。”睫眸微阖,莫钰低声道:“蛛网本是李复瑾在荆阳所设的一个秘密□□,大燕宫变的那一天,蛛网也曾倾巢而出,助力厉焰军破城。十二是我同批入暗厂的朋友,我能从暗厂顺利逃脱,便是因为有他相帮。宫变那天,也是他,将我趁乱从暗牢救出的。”
她越听越心感震惊,身体如坠冰窖,一点点变得冰凉,“莫钰……”
“我没事。”他的话音清清淡淡,一如当年一斑语气,足以令她安心。
她沉默了很久,胸口沉甸甸的难过,忍住了泪意,艰涩开口,“那这些年,你都在哪里?”
“我就在云州。”莫钰平声道:“只是我不敢露面,暗中打探,在数月前发现新起的如月亭有辰渊阁的痕迹,又在云山之上发现散星阵,这才与郡主汇合。”
“你已经与梓姐姐见过面了?”
“是。”
她垂首笑了,只是笑容有些虚苍,“姐姐一定很高兴,这一次,终于可以放心了。”
莫钰没有说话,沉默望着她良久,轻轻开口,“公主。”
慕容素抬起睫。
“跟我走吧。”
“……”
幽深的眼瞳神情深浓,他凝眸望了很久,几乎直望进她的心里去,“跟我出宫去吧,好吗?”
心头有一线诧异闪过,慕容素怔忡了片刻,“为什么?”
他轻轻抿唇,尽量找出最适合的理由,“宫中艰险,你的身份暴露。那些朝臣定会谏言致你死地,我……”
顿了顿,心里的话还是脱出,“我不想看到你死。”
她的心隐隐有些乱了,怔怔看了他许久,蓦地瞥开目光,“不行。”
“为什么?”
清丽的素颜微微泛着苍白,慕容素指尖轻蜷,执拗地道:“我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你要做什么?”
“这与你无关。”她的话音一瞬冷如夜雨,瞳眸深寒,一言与他划开了鸿沟。
莫钰一怔。
似是感到自己言止过重,她窒了一下,语气稍柔软了些许,“当年是我识人不淑,才害大燕惨遭灭族,即使我的错,我就要去赎错。”
“这不怪你。”他隐约猜测到了她想要做什么,立即道:“大燕的宫中,有无数宫人侍卫乃蛾网所出,那些人一入宫便是死士,皆是李复瑾的暗桩和眼线。这些有些在他入都前便已存在,有些甚至在魏朝时便入宫。所以即便不是你,该来的,也终是要来。”
她闻言,心中却更加震惊,心中飞快咀嚼,无数困扰的谜团渐渐明晰。
蛾网……死士……
暗桩眼线……
原来……
这一重重的设计,一步步的设局,都是他细腻织缝的一幕密网。无论是她、婚约、入殿、感情……都不过是这网中的一条密线,只待将一切覆裹完全,执于鼓掌,轻轻牵动,便可令一切轰然倒塌,如那一场骤然降临的流火,将一切焚毁殆尽。
她忽地笑了,目光却更加的冷,亦更加的坚定决绝,“既是如此,那我更不能离去。”
“你不该在这里。”莫钰心中暗痛,有无数想劝慰恳求的话想说,滞涩良久,却只能说出这一句。
她笑了,笑得眼泪都滑落出来,“不在这里,那我该在哪里?”清泪染湿了雪白的颊,冷意渗人心魄,“自我懂事起,我便在这皇宫,在这汝坟殿,你告诉我,我该在哪里?”
她早已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没有了生存之地。天地茫茫,更不知该在哪里……
莫钰有些茫然,不由自主踏前了一步,想要抚住她的肩膀,“公……”
然而还不及他靠近,她已然身影一翩,避开了他的掌心。
猝然一声铮响——如水的锋锐犹如一道流光,在他眼前闪过。凛冽的寒刃光滑如旧,堪堪停在他胸前微毫。
莫钰刹那停住脚步。
在她手中的赫然是淬锋刀。
只是此刻那刀刃所指的,却是他的方向——
难以置信的神情一闪而过,莫钰完全怔住了,僵定了片刻,怔愕转化为一片难以言喻的伤恸,静静凝视着她。
“你要用我的刀杀我?”默然了良久,莫钰静静启口,神情黯淡而含混不清。
慕容素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持刀的手却未偏分毫。她的眉目颤了,慢慢闭上眼。
“我不想杀你。”睁开眼,所有的隐忍痛楚又一瞬逝去,她目光决绝,“你不要逼我。”
“……”
冷滞的静默缓缓蔓延,僵得刺人心扉,亦如冰雪般凉寒。
倏地他伸出手,以极快的速度扣按住刀背,同一瞬移步上前,硬生生用胸膛撞上利刃。
空气中只问一声轻微的破碎,鲜红的血刹那流出,沿着刀脊缓缓滑落。
慕容素惊怔,一瞬间握刀的手突然颤了,震骇松开,寒刀落地“哐当”一声坠响。
血,一滴滴淌落。
“现在,可以了吗?”他不动声色,绯红的血映着脸颊,异样的苍白,眼神凝含着痛色。
她的心绪瞬间混乱了,大脑一片空白。鲜红血映进眼帘,如染了绯血的利针,直直刺痛了胸臆。
她紧紧握住手,忍住了汹涌的愧意,冷冷撇开目光。
“你走吧!”冷淡的音线没有丝毫感情,她决然背过身,“我不会和你走。”
心中的难过一重压过一重,她再待不下去,逃一般疾步走回寝殿。
静静凝视着她的背影,莫钰长久站着。绚烂的日光将他拖成一道孤独的暗影。他站了很久很久,慢慢阖上眼。
心痛似刀搅。
·
“今晨辰时,左相大人启奏,定国公主身份异殊,望陛下顾及大局,依法论处。”
“大理寺卿穆愠,内阁首辅郑远鑫,镇远将军孙震毓,联名请奏陛下严处前朝定国公主。”
“太尉林铮未时请奏,白昭仪冒充他人,谋刺众臣,蓄意谋害,其罪可诛,望陛下依令处之。”
“尚书令宋煜奏请,前朝余孽,后患无穷,望陛下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
御居殿内,李复瑾凝神静听着侯平一一的禀述,眉宇深刻蹙痕。
见侯平的话音略有停顿,他叹息着抬起眼,轻柔额穴,尽量挥散神思的疲惫,“还有么?”
侯平静了一静道:“还有一些下臣的启奏,大抵都同白昭仪相关,内容无二。”
他叹了口气,舒展眉目,定声命令道:“把这些奏折,都拿去烧了。”
侯平怔了一下,冷不丁入耳,竟以为自己听错,壮着胆问了一遍,“什么?”
“烧了!”李复瑾的声音骤然厉了,猛一甩袖,摔碎了一块墨砚,漠声命令,“以后这样的启奏,不用再拿给朕看。”
“是。”侯平心头顿凛,心知他此刻心绪差到极点,再不敢多出半句余言。
“侯平。”努力沉定了少顷,李复瑾叹息,“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朕该杀了她。”
侯平一怔。
他不曾直接回答,但终归自幼跟随李复瑾,还算了解他的性情。暗思片瞬,恭敬回道:“侯平不敢,侯平只当听从陛下之令,不敢妄加揣测。”
顿了一顿,他的胸臆话语辗转,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脱出口去,“但侯平希望,陛下不会后悔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决定。”
李复瑾沉默了。
不会……后悔吗?
曾几何时,他也曾如此劝建自己,人生如棋,自己的每一步都必须完全正确。所以他每走一步,每一个决定,必须细细斟酌,反复思量,决不能令自己做出后悔的事情。他得到了许多,放弃了更多。但是他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后悔,也绝不后悔——
那时的他本有无数的选择,有无数条道路,亦有无数种可能摆在自己面前。可他终究是选了最无回路、最决绝的一种。许多次他提醒自己,失去了一个慕容素又如何?他有丽姬,有阮美人。只要他想要,他可以得到无数个“慕容素”。午夜梦回,每当她悄声入梦,他都暗中告诫自己,他不后悔,他走了那么漫长的路,经过那般多坚毅的处境才得到如今这一切,他怎么会后悔?
可是当他看到“白芷”,看到那一舞斩雀,他又总是希望那是她,又不愿是她。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更不想日夜思慕怀念,而今终于摸索到的,却只是一个完全不识的陌生人。
当他终于愿意敞开心房,愿意去接受这一切,却赫然发觉,原来这一切都是错的。兜兜转转,原来一切,都不过老天给他的一个笑话。
或许……
他早已后悔了吧!
早在他望见废墟余烬下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骨,早在宫宴之上,看见那张清丽如旧的面容。
可是……
长久凝望着案上静躺的一柄浅金短剑,李复瑾涩涩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