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玹不在咸阳,他也在大营里,身披铠甲,皮革勒带,腿绑行滕,里着缚絮衣,足蹬单梁长靴,这身像样的装束让他看起来像些样子,扎实的皮革和长靴使他免于受冻,但是他看起来还是很虚弱,两日下来已经消瘦的脱相了,只剩下一双碧色的眼睛埋在额前的碎发下,嵌在发青的眼眶里。
他肩膀上的伤口还没有好,他抬起手臂,肩上的伤口就像是要撕裂。
他被安排秣马,这活很轻松,只需要将马食堆进食槽里。
他看着并在槽前吃食的马,它们的嘴在嚼动,牙齿呼着黄垢,不时喷出腥臭的草沫子,脏极了,声音也是呼哧呼哧的,一匹挨着一匹,屁股挨着屁股,慢腾腾的咀嚼,他以前就是同这些畜生住在一个草圈下的,那时他倒不觉得它们这么脏。
两个秦兵走了过来,他们将手里的火把扔进了釜里,然后牵出了两匹瘦马,一个说:“刚见着一个小姑娘被带进了统将帐里,听口音像是魏女,你说会不会是间谍。”
另一个说:“那魏女不过十岁,谁敢用她当谍,莫提了,这事不准人议论。”
长玹正将怀里的草食往槽间堆放,他听到了这话,统将,那是嬴虔的军职,他像是猜到了什么,抱着干草的手臂紧了紧,他的身子躬着,沉默了片刻,随即将怀里干草扔到了地上。
秦兵鄙夷的看着他,一个奴隶,整日的把脸埋在乱发里,容貌也看不清,现在连秣马的活也不屑做,秦兵张嘴吆喝着说:“捡啊!”啊字没说出来,那个举止怪异的短发奴隶已经走了。
秦兵更怒了,撵上去说:“跟你说话呢!你没长……”
长玹一把的攥住了秦兵的胳膊,指结用力,秦兵便疼的诶呦诶呦的,抬腿去踹他,长玹像是有此预料,左手扔是攥着秦兵的胳膊,右手则扯住了秦兵腰间的革带,他的手臂用力,便将秦兵举到了头顶,然后猛的将他摔在地上。
秦兵的五脏六腑都像是碎开了一样,接着长玹躬腰,又要去提他。
而秦兵呢?他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他看见了长玹的眼睛,原来这个奴隶的眼睛是绿的,像狼一样冷漠凶狠,秦兵哆哆嗦嗦手脚并用的爬着。
“别伤他!”一声高喝,白英捧着碗热乎乎的肉羹跑来,白英看着吐血的秦兵和这一片狼藉,脸吓得煞白,杀人是死罪,尤其是杀军人,白英上下喘着粗气,对长玹喊道:“别伤他。”
长玹抬眼看着他,透过额前凌乱的碎发,四目相触,白英打了个寒颤,他看见了长玹眼里的杀意,真的很吓人,像是要把他们撕碎一样。
白英把肉羹放到了石头上,抬起双手,尽力的安抚长玹说:“别介意…他不会…”
长玹没有理他,转头离开了,身影溶于浓浓夜色中。
……
大帐里,嬴虔居高临下的看着伏地的魏姝,她的身子很小,软踏踏的趴在地上,血蹭了一地,嬴虔不知道她是否断了气,他伸脚踢了踢她,她的身子被踢的晃动,鲜活的生命已经成了具臭皮囊。
嬴虔皱着眉头想:就这么死了,未免太柔弱了,不过死了也就好办了,正好给那个魏时,还有魏王一点颜色看看。
嬴虔算的很好,左右她也是偷跑出来的,找个地方埋了,就当这个魏女自此消失了,谁也说不清,魏时怪不到他们秦人的头上,到时再捉拿了带她出逃的同谋,安插罪名,堵了魏国的口,没人敢非议此事,这事,怪不得别人,只怪她偷跑出宫,想此,他忍不住的笑了,很阴冷。
笑了几声,嬴虔听见帐外传来阵阵的吵闹,接着大帐被一把掀开,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冷着脸进来,是随魏女赴秦的碧眼奴隶。
嬴虔下过令,不准人伤他,所以帐外的秦兵只敢厉声呵斥不敢真的动手,他们不想与长玹有冲突,见长玹手里也没什么利刃,索性就放长玹直闯营帐。
长玹进了大帐,他看着地上的魏姝,一下子就僵了,他发怔的看着她,他看见地上的血,又腥又稠,她的身子软踏踏的趴在血泊里,白袄上,白皙的皮肤上全是血,衣裳被抽烂了。
她是死了?
地上的是一具尸体?
他见过很多的尸体,有刚死蝇附的,有腐臭生蛆的,有烂至白骨斑斑的,却没有一具像她的尸体一样,让他感到惊慌失措,他盯着她的身子看了很久。
嬴虔也没打扰,指腹敲打着腰间的勾带看热闹。
长玹走到了魏姝的身边,他的身子在抖,每一寸的肌肉都紧绷着,他俯下身从血泊里抱起了她的身子,他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因这动作被扯裂了,也流出了血,脑子是一胀一胀,他的目光没有神,很涣散,直的发愣。
他抱着她,走的很慢,一步一步的,像是脚踝拴着沉重的锁链,不等他将魏姝报出营帐,就听嬴虔在他身后说:“把魏女放下,我可不记你私闯大帐之过。”
长玹笑了,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一声冷嗤,很清晰,充满了嘲讽。
看看这一切,满地的鲜血,残破的躯体,竟还想让他对他感恩戴德,是感谢他的仁善?还是感谢他的大度?
嬴虔怔了下,这个奴隶是会发出声音的,不知怎么的,他就怕了,那声阴冷的笑,让他错愕恐惧,立刻的喊道:“来人,把他给我杀了!”
嬴虔恍然发觉,这个奴隶不是烈犬,也不是野狼,而是个驯服不化的凶恶猛兽,不会为人臣服,这个奴隶迟早会将锋利的爪牙刺入他的脖颈,他知道,长玹恨他,一旦这种恨意在心中萌,即便没有灌溉,也会如荼疯长,既然如此,嬴虔就留不得了,即便他心里很惋惜。
秦兵们得到号令,掀开帐子蜂蛹而至,将长玹层层围住,铁戟辉辉,如同林立。
长玹一只手抱着魏姝的身体,一只手握住的迎面刺来的长戈,身影一侧,借力贯穿了身体后方的秦兵,长玹没有经过系统艰苦的训练,但他很聪明,很灵敏,力气也很大。
很快的,围剿变成了浑战,厮杀声在秦营里蔓延开来。
嬴虔没有即刻的剿杀掉长玹,反正魏女已经死了,木已成舟,他没什么可担忧的了,此刻他倒想看看,这个奴隶有多大的能耐。
长玹逃不出去,即便他是个凶猛的野兽,也无法与如洪的秦兵抗衡,他身上被刺出了血窟窿,甲衣的革带也被割断了,样子很是狼狈,而他那双凶狠的碧色眼眸也迟早会因疲惫而满布绝望,绝望的死,悲壮又凄美,嬴虔很想看到这一幕,因而,他只是抱着剑,做壁上观,由着火焰在釜中翻腾。
“住手”
围攻的秦兵听见了呵斥,彼此间看了一眼,啷当的收了兵器。
长玹也没有再反抗,他太累了,浑身步伤,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
长玹抬眼,看见了一个披着貉子披风的白衣少年。
因是养尊处优的缘故,少年的皮肤很白皙,长的算不得俊美却很清秀,身材修长,脊背挺拔,他没有看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没看,也不屑于看。
而他的脸上也并没有因这动乱而显露出半点的慌忙,很沉稳,很冷静,足够配的上公子两字。
诸侯之子,当有此仪。
嬴渠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是很震慑,他眼眸冷冷的一扫,那些秦兵的头就都垂下了,他们怕公子渠,怕这个看似温和好脾气的少年。
嬴渠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冲天的火光照的每个人的脸都狰狞猩红,血迹斑斑,他看见了地上东倒西斜的尸体,他还看见了长玹,那个碎发的奴隶。
长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女孩,那女孩浑身是血,身体软绵绵的,像是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看起来也很轻,像是飘絮。
嬴渠知道,那个女孩是魏姝,没有错愕和悲伤,只是那么扫了一眼,他很淡薄,经历过太多的死别后,生命的陨落对他来说不是稀罕之事,他看见她穿着件白袄子,此前没见过,应该是新的,却染了猩红的血,很讽刺。
接着,嬴渠的目光落在那个奴隶的手上,奴隶的手正紧紧的搂着魏姝,嬴渠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那奴隶也感受到了他神情的变化,搂着魏姝尸体的手更紧了,骨结都泛白,眼里很防备,像是一头拼死护崽的猛兽。
嬴渠看着他们,只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那是很久远的事情。
多年前他同君父在西戎边陲冬狩,那年他应是十一岁,他遇到了一种异兽,似麟无角,正黄,有髯耏,君父说那是虥,很凶猛,食虎豹。他遇到的那只是幼虥,若是成年的公虥,是很难对付的。他动了心思,用力的撑开了角弓,一箭穿喉,杀了那只幼虥,那是他猎到的第一头猎物,不等他下马取回猎物,一只成年的公虥窜了出来,它先是徘徊在幼虥的身边,舔舐它,用头顶它,蓦地,公虥发出了如啸的悲鸣,那是野兽的哀嚎,然后他看见它的眼里流出了泪,它将那只冰冷的幼虥轻咬在嘴里不肯放下。
不露出獠牙,那它便不是令人丧胆的恶虥 ,而只是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最终,它死了,被他君父三箭射杀,他记得它的眼睛,凶狠又绝望,久久的萦绕在他的眼前。
此后的很久,他都想不明白,那只公虥为何不放下那只死了的幼虥,独自逃脱,它是可以如此选择的,这样它就会活下来。
他不懂,为什么明知是不归路,却甘愿自毁爪牙,自断手足。
他想或许因为虥是野兽,不是人,所以才会这么的深情,深情的愚蠢,而人呢?人是薄幸的,是自私的,纵使有爱,也很脆弱,树倒猢狲散,林毁众鸟飞,然而他却没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这样的景象:公虥和幼虥,奴隶和魏姝,原来人也是会这样的。
“你若想救他,就把所有的罪名担下。”
……
“好,我担下”
他想起了那日魏姝的决绝,他淡淡的看着他们,这对垂死挣扎犹如困兽的主奴。那个奴隶抱着满身血污的魏姝,就像魏姝曾紧紧的抱着这濒死的奴隶一样,她甚至为了这个奴隶的性命视他为死敌,决绝赴死。
嬴渠知道生死人的气是件愚蠢的事,很愚蠢。
乱离瘼矣,生死弗弃。
这样的深情,能拥有的,也不过是凤毛麟角。他冷淡的说:“都退下”
秦兵们看看嬴渠,看看嬴虔,犹豫不决。
到了此时,嬴虔也看够了,他走过来,龙骧虎步,有些得意,像是炫耀,笑着说:“嬴渠,这奴隶反了,留不得。”
深情的野兽,冷漠的猎人。
嬴渠没有看他,冷声说:“够了”
嬴虔说:“这等……”
“嬴虔!”嬴渠打断了嬴虔,他没有唤嬴虔兄长,而是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冷冽。
嬴虔怔了怔,笑容僵硬的挂在脸上。
嬴渠生气了,他说:“兄长究竟要闹至何地步才肯罢休,死了这么多的秦国勇士,还不够满足兄长的戏谑之心!”
嬴虔不可思议的高声说:“你说我是故意为之!故意看热闹!当玩笑!”
“不是吗?”嬴渠反问,拂袖转身,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冷风割面,如刀切肤。
他听见嬴虔在身后叫嚷,他没有理会,也懒的理会,他走到了长玹身边,扫了眼长玹,没有公子对奴隶的蔑视,但是很冷漠,他的目光落在长玹紧紧搂着魏姝的手上,很冰冷,他说:“随我走,将她安葬了。”
长玹抱着她的身子,步履蹒跚踉跄。
嬴渠走了一会儿,突然的转头看着魏姝的身体,沉默不语,他觉得她是死了,但他看了有一会儿,暗暗的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一把拉过她垂落的手腕,指腹搭在她的脉搏上,她的皮肤冰凉,白的像雪,片刻,他面色骤变,说:“她还有气,将她送去我的营帐。”她还活着,只是气若游丝。
急步的回到了营帐,长玹将魏姝小心的置于床榻上,嬴渠则吩咐副将子车罟说:“速去召疡医来!”
子车罟回:“嗨!”转身快步离开。
医师分食,疾,疡,兽,四类,各司其职,因为秦国连年征战的缘故,疡医十分精湛,魏姝伤在皮肉,只要尚有一口气掉着,或许就能医回来。
子车罟离开后,嬴渠从木箱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玉奁,他取出了里面雪白的膏丸喂到魏姝嘴里。
这膏丸是楚国的,不需吞咽,会自行在口中融化,相传是取白鹿心血而制,调以亀脊膏,可吊人性命,不过嬴渠也不敢笃定这药一定有效,只是能多撑一时便是一时。
他看着昏迷的魏姝,皱着眉头,他很担忧,不然也不会毫不犹豫的将这膏丸喂给她,他身体不好,这膏丸是嬴师隰特意给他以备有恙的。但他不觉得给她用有多么可惜,他脑中的风涎已经有五年了,不是一颗膏丸就能治好的。
子车罟人未进帐,声音却已经传来了:“公子,张先生到了!”
嬴渠随手将空玉奁放在了一叠被褥里,若让子车罟知道他将这药给魏姝服了,一定又会多话,他不想多费唇舌。
子车罟带着一个身着黑色曲裾衣,脚踏方口履的男子进来,是疡医。
长玹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四肢不再灵活,很僵硬,已经快不受自己的控制,旧伤新伤叠加,使得他筋疲力竭。他失了太多的血,脸色惨白,干净的衣裳又被血染的猩红肮脏,看样子和床上半死的魏姝不相上下,眼珠子也变得越来越浑浊涣散,他艰难的维持着清明,直到他听见子车罟的声音,意识才彻底的抽离。
嬴渠说:“带他下去医治。”
子车罟看长玹那样子,失了那么多的血,猜想八成是活不了,躬身行礼,利落的说:“嗨!”然后将长玹扶在肩上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