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莹从牢里被救出来时已经不成人样了,黑色的长发没有光泽,一缕一缕的黏在一起,脸色惨白,嘴唇干燥,身上被浸染出一股阴森森的凉气,还散发着令人掩鼻的恶臭。
智姚命人准备了热水衣物,等换洗完,已经从中午到了傍晚。
天色暗下,楼莹坐在矮案边吃炙肉,她实在是太饿了,顾不得自己吃相是否得体,徒手抓起炙肉一口一口的往嘴里塞,狼狈不堪。
楼莹吃了几口,便见魏姝从门外进来,便把手里的炙肉扔回了盂里,冷冷的看着魏姝。
屋里昏暗,只点了一盏长檠灯。
魏姝非常不喜欢楼莹,同她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讲,只平淡地说:“今后你就住在智姚的府上,若是无事便不可随意动。”
楼莹一愣,接着便又露出了那副凶狠的眼神,说:“你这是要软禁我?”
魏姝没说话,事实上她连看都没看楼莹。
楼莹猛的从矮案边起身,几步冲到魏姝面前,面容狰狞,愤恨的说:“你凭什么软禁我,你当你自己……”
楼莹话没说完,便听啪的一声,自己的左脸火烧般的疼,连喉咙都是腥甜的。
魏姝打了楼莹一巴掌,狠狠地,没留一点力气。
楼莹被打愣了,她看着魏姝冰冷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你竟然敢……”
魏姝没等她说完,伸出手又撤了楼莹一个嘴巴子,楼莹的脸上留着她的指印,非常的清晰,原本苍白的脸颊被打得红肿了起来。
智姚在一旁俨然看傻眼了,他从来没在魏姝脸上,看到过这么冰冷的神情,更不明白魏姝今日为何会这么大的火气,想劝,但又不知劝什么,索性在一旁作壁上观。
魏姝看着她通红愤怒的眼睛,笑了笑,纤细的手指怼了怼楼莹的胸口,缓慢地说:“你的命都是我救的,我打你两个巴掌又如何?”看着楼莹咬牙切齿,眼中充血的样子,魏姝又笑道:“怎么?不甘心,那你大可同先生,同田吉将军说去,你看看,他们到底会不会动我。”
楼莹气极了,伸出手便要来抓她,被智姚的家仆给拦下了,楼莹不甘心,嘴里骂道:“你这个毒妇,你凭什么□□我!”
魏姝只是笑了笑,冷漠的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口齿不清的疯婆子。
智姚说:“天色不早了,我送大人回宫”
魏姝说:“好”
这个时候,天上已经是星罗棋布,银月高悬,春天的夜里还有些冷,风一吹,把衣裳都打透了。
魏姝刚刚打楼莹那两巴掌,确实用了不小的力气,连她自己的手掌都打红了。
魏姝用纤细的手指摸了摸火烧般通红的手掌,随着智姚在空旷的府路上走了一会儿,平淡地说:“楼莹不是个安分的人,今日打她,不过是为了在她面前立威,此后,你还要对她严加看管。”
智姚笑道:“诺”
魏姝说:“还有,我要知道所有与她有联络的齐国线人,今后,她在我这里,再不能有半点秘密。”
智姚说:“好”
魏姝长叹了一口气,转而看向他,说:“这事儿,君上知道了。”
智姚一怔,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魏姝说:“大人不必担心,这次君上没有为难我们的打算,也不打算与我计较。”
智姚说:“君上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年纪不大,倒深谙君王权术。”又说:“不过,我听闻,卫秧也知道了此事。”
魏姝叹了口气,说:“罢了,卫秧是何等精明,本也没想能瞒过他,他知道就知道吧,以我与他现在的关系,也不差这一件事,现在只是尚为到时候,日后终归都要与他撕破脸的。”
智姚说:“大人可曾后悔?”
魏姝笑道:“后悔什么?”
智姚说:“后悔当初把卫秧引荐给君上”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她是很认真的在思索这个问题,然后说:“不后悔,虽然是我搬起的这块石头,但绝不会让它砸在自己的脚上,等到他没了用处,自然会有法子除掉他,他不是宗室,在秦国没有那么深的根,有什么可担忧的。”
卸磨杀驴,这种事做来并不难。
智姚笑道:“好,不过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是脊背发凉。”
魏姝也笑了,说:“大人同卫秧是不同的,凡事还要多多仰仗大人才是。”
卫秧的眼里向来是容不得沙子的,而魏姝就是一颗沙子。
如今变法快成了,她就要着手除去他。
她拿他当什么了?蠢货吗?
卫秧只觉得可笑,她跟他耍心机,她凭什么?
就凭她跟在赵灵身后当过几天婢子?
这未免也太小看他卫秧了。
她并无功绩,深居秦宫,却屡屡把手伸向了朝堂,用着那些可笑的,不堪一击的手段,她有什么资格?
还不就是仗着秦公的宠爱。
卫秧蔑视她,厌恶她,秦国是他一步步亲手经营起来的,秦国的强大也全都是他的功劳,她魏姝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一颗老鼠屎,一条臭鱼,他光想想就感觉恶心,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想亲手把她给了结掉。
他坐在矮案前,手攥成了一团,指结发白,他觉得愤怒,觉得窝囊。
而魏娈在门外静静地看着他,她不敢进去,心里觉得卫秧已经变了,变得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魏国中庶子了,曾经的潇洒不羁的他已一去不返,权力真的是可以改变掉一个人的。
当他站的越高,变得就会越多。
但是她却还是爱着他,这爱早在几年前就在心底扎了根,并一天天的枝繁叶茂了起来,到如今怎么可能轻易的就拔除掉呢?即便是狠心拔除,也还会在心底留下一个硕大的窟窿。
她手里端着一碗热羹,犹豫了许久,迈进了屋去。
卫秧看见她,心里又想起了魏姝,不免又有些烦躁,却还是耐着性子,说:“怎么还未睡?”
魏娈坐在他对面,柔声说:“见你晚上未用膳,熬了碗清淡的羹汤。”
卫秧没动,说:“我会用的,天色不早了,你还是早些休息。”
魏娈本来是该走的,可是她却没动,沉默了好一阵子,轻轻地开口说:“你跟姐姐,真的就到了势如水火,你死我亡的地步了吗?”她的声音在颤抖,非常的难过和悲伤。
卫秧怔了一下,转而微笑道:“谁同你说的,别胡思乱想。”
魏娈眼圈泛红,激动地说:“我听到的!那日我听到的!”她的声音微微平稳了一些,又说:“那日我听到那人跟你说,百姓闹事,宗室劝君上诛你,这些都是姐姐在私下授意的。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卫秧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魏娈。
他不能让魏娈因为这事去跟魏姝吵闹去,因为他还不想和魏姝撕破脸,这时候撕破脸对他没有一点好处,反而会打乱他所有的筹谋,他必须要安稳住魏娈。
于是他笑了,说:“你想听实话?”
魏娈红着眼睛,说:“想”
卫秧眼眸垂了垂,又抬眼看向她,说:“实话就是那日你听到的一切,都是宗室们的离间之计,意在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说的非常坦然,神色无半点不妥。
魏娈显然没想到是这种答案,愣了愣神,说:“当真?”
卫秧展袖笑道:“我为何要骗你?”又斟了杯热茶,说:“这朝堂之上,本就是风云变换,真假难辨,有些话可信,然不可尽信。”
魏娈说:“那你……”
卫秧坦然笑道:“我不过是忧心而已,我为秦国殚精竭虑,不想最终落得个吴起那般凄惶的结局。”他见魏娈仍是犹犹豫豫,有口难开的样子,笑道:“还有什么想说的?”
魏娈抬头看他,他生的俊美,眼眸勾人,她光是看着他,心就在胸中怦怦的跳,嘴唇翕动,最后脸一红,起身说:“没事,你把羹喝了,早些休息吧。”说完看也不看他,快步的走开了。
回到屋子,把门一掩,魏娈靠在门扉上,她看着未点灯,一片漆黑的屋子,胸口上下的起伏,呼呼的喘息,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手是冰的,脸是烫的。
她说不出那种话来,女孩子家终归面子薄,怎么能开口问男子“愿不愿意娶她”这种问题。
万一被拒绝了怎么办,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卫秧年纪比她长十岁,他若是喜欢她,早就说了,怎会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表态,没有表态,就说明还是不够喜欢。
魏娈在心里这么一想,就暗暗的庆幸,庆幸自己刚刚没有说出那句话来。
魏姝回到华昭殿时已经非常晚了,宫里没有多少人,宫灯都熄了不少。
燕宛没有睡,一直在华昭殿等她,现下见她回来了,燕宛迎上来,说:“姑娘”样子神神秘秘。
魏姝说:“何事?”
燕宛说:“这段时日来,蟠殿那头鬼鬼祟祟的,这两日派人去盯着,果然有些问题。”
魏姝看着燕宛紧张的样子,竟然想笑,说:“有什么问题?”
燕宛拿出一包白布,打开说:“蟠殿每日都扔出许多的药渣来,也没听田氏夫人生病,况且寻常,谁会在自己寝殿里熬药。”
这话说的有道理,魏姝也起了疑心,把白布打开,里面是熬剩的药渣,带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光是闻,就觉得苦的胃都缩紧在了一起。
魏姝拧了拧眉头,说:“这是什么药?可派人去查?”
燕宛说:“查了,据说是调养身体的,喝了这个,就更容易受孕,怀上孩子。”
魏姝笑了,转头看着铜镜,把耳瑱摘下,放进小玉奁里,漫不经心地说:“我当是什么鬼方子,这药当年魏娈的母亲也喝过,没什么稀奇的。”
燕宛说:“姑娘,您长点心,她喝着药是为了怀君上的孩子,这还不拼了命的想法子往君上床上爬。”她话说完,嬴渠就进来了,燕宛看见他,脸忽就被吓的惨白,她太口无遮拦了,田湘就是不得宠,也不是她能嚼舌根子的。
魏姝见他,却笑了,也不隐藏,仍坐在铜镜前,拿着木栉梳头发,笑道:“君上听见了,田氏夫人可真是努力呢。”
嬴渠挥了挥手,燕宛如获大赦的离开。
他看了看桌上包着的药渣,说:“这药有用?”
魏姝说:“不知,或许有”
嬴渠说:“明日派人去熬些”
魏姝转过身,笑说:“太苦了,不想喝”
嬴虔皱了皱眉头。
魏姝又笑道:“不过若是能怀上君上的子嗣,就是刀子也得咽。”
嬴渠看着她一脸讨好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他走到她身边,抽开她的衣带,一件件的解开,魏姝按着他的手,笑说:“君上不去蟠殿看看?”
嬴渠看着她的凤眸,竟然松开了她,笑道:“是该去看看”他说着竟然往外走。
魏姝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然后气呼呼地嚷道:“君上去吧!去吧!”
嬴渠转头看她,她也在看着他,两人对视一会儿,不由的一起笑了。
嬴渠将她抱到了床上,说:“不去了,寡人今日乏了,哪里都不想去了。”
魏姝笑道:“好”
……
齐国临淄
齐公其实对放庞淙归魏一事一直不甚满意,因为庞淙归魏后,第一件事便是继续攻打赵国,并且攻下了邯郸。
不过齐公觉得既然赵灵如此为之,定然有更深的用意,今日他把赵灵诏进宫来,便是商讨抑魏之事。
赵灵的状态依旧不好,他患了病,病未愈,因而总是轻轻的咳嗽,脸色也白的吓人,不过就算是这幅样子,也叫人挑不出丑的地方来,他生的实在是俊美,俊美又不阴柔,眉眼鼻唇,每一处都生的恰到好处,若不是落下残疾,身子骨不好,追他的女子定趋之若鹜。
侧殿里,齐公特意加了炭火,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其实没有必要准备这炭火,但齐公生怕赵灵身子骨受不住,并且还叫人备了热奶。
齐公关切的说:“这热奶是赵国的,据说胡人以此果腹,因而体魄强健,先生先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赵灵确实生病了,不过只是风寒,不至于如此,盛情难却,他喝了一口,就递给了一旁守着的乐野。
齐公说:“桂陵一战非但没煞魏威风,那魏国反倒更嚣张跋扈了,旬月前借口伐宋,侵我即墨。”
赵灵说:“列国之中,任意一国都不足以与魏为敌,为今之计,只有连他国以弱魏。”
齐公叹道:“寡人知道,不过连哪一国?赵韩为魏国马首,自保尚且不易,楚国贪婪善变,随时有倒戈的危险。”
赵灵见齐公愁眉不展,笑道:“秦国”
“秦国?”齐公声音略微惊讶,然后思忖着说:“秦国倒是不错,魏国自文侯以来,侵占了秦国大片土地,就连函谷关都让魏国给占领了,秦国恨魏国,可谓是恨的牙痒。”又笑道:“对了!湘儿在秦国,还是国后,齐秦是姻亲,以后这秦国的国君,还要叫寡人一声舅公”
赵灵也笑了,然后平淡地说:“秦国自变法以来,国力大增,开阡陌,广良田,铁戟尖锐,兵卒好战,其强弓劲弩不逊于韩魏。虽不足以迎战庞淙的大军,却足可以拖住魏国河西的戍卒。”
齐公说:“寡人听闻不久前秦国灭了大荔,如此看来,确实不同于往昔,联盟,或可一试。但秦国毕竟弱小,与其盟约攻魏,恐还是不托底”
赵灵笑了,平淡地说:“还有楚国”又说:“楚国虽然善变,但便宜到时,不会不占。”
齐公道:“善,那便与秦楚两国盟约攻魏,然不知于哪国会盟?”
赵灵说:“楚国”又道:“既然楚国善变,那就于楚国订盟。”
刀架在了楚国的脖子上,即便倒时是想变,这心里也得掂量几分。
齐公赞道:“善!”又说:“赴楚与秦楚订盟之时就烦劳先生了,届时先生就同田吉将军跑一趟楚国。”
赵灵笑了笑,说:“臣定不负君上所托”
交谈完,乐野推着赵灵出来,走在临淄的大路上,周围是熙攘的行人。
自出了齐宫后,赵灵就一直没有说话,虽然他寻常话也不多,但此刻他像是在想着什么,心神也不在这里,不过他看起来仍是非常冷淡,与以往也没什么不同。
三国订盟,届时他会命她代秦国赴楚国一同签盟。
自魏国一别,已经过去三年多了,太久了,但他还清楚的记着她的样貌。
其实他寻常是不会去想她的,也不会总去惦记她,现下可能是要在楚国会盟的缘故,他这心里总是会浮现她的影子,扰得他心悸,同时又有些欢喜,有些急切。
不过是去见她一面,有什么可这么欢喜急切的?
他想不通,更是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想,他已经二十七了,都一把年纪,也见过不少风浪,怎么现在反倒像是个要见情人的小伙子,真够没出息的。
他在心中如此一想,只觉得更加烦躁,眼眸也更加阴沉。
乐野叫他道:“先生?”
赵灵没看他,平淡的说:“何事”
乐野见他依旧是那副淡漠阴沉的样子,吞了下口水,说:“没事”心里却想:这是在想什么呢?
赵灵说:“过会儿会写封信简,派人即刻送去秦国”
乐野说:“诺”
赵灵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齐国有什么东西是秦国没有的?”
乐野被问迷糊了,说:“这就多了,齐国依东海,物产之丰饶唯有楚国能比。秦国吗?虽然近年来富硕了不少,但归根结底还是穷僻之地。”
赵灵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子,又突然说:“女子喜欢什么?”他的声音倒是非常冷淡。
乐野被问的心惊肉跳,暗暗的想:他们先生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只说:“多了,胭脂口脂,珠钗玉器。”
赵灵冷淡地说:“秦国不缺这些”况且他已经送过她珠宝了,不止珠宝,连千芝膏也送过了,现下他竟有些犯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