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红拂这样想,站在朱漆的高凳上,脖子上挂着三尺白绫,只要两脚一蹬,就会进入虚无的世界。但是站在这凳子上实在不容易,因为人吊死了,会乌珠迸出,舌头会伸出来,脸会憋得乌紫,还会大小便失禁,‘弄’得臭烘烘。要是一般人,也就顾不了那么多。可是作为卫公的妻子,这样死掉有失体面。为了殉夫而死,她已经绝食三天,还请了医生,用原始的办法灌了肠。然后‘花’半天时间化妆,在脸上敷了极厚的粉。然后穿上一身缟素,站到高登上去,叫人用缎带把眼睛勒住,防止它掉出来。再叫人用带子把手脚都捆住,以防‘乱’抓‘乱’蹬,没了体统。做好了这些事,底下人就离开那间屋子,等待高凳翻倒的声音。只要登子倒了,自杀者在概念上就是个死人了。其他人就可以哭丧,分遗产。但是她往往还没有死,为了防止颈骨扭断,官宦人家太太上吊,脖子上要垫上钢条,而绫带又很宽,所以起码要吊三四个小时才断气。有人悬在空中,觉得无聊,就叫家里人拿轿子把‘女’友接来聊天,或者在半空‘荡’来‘荡’去,打起秋千来。这说明想要一蹬‘腿’就进入虚无世界乃是一种梦想。红拂这样想,只是要把自己的处境想得好一点。

红拂殉夫一事,并非没有人劝说过她别这么干。比方说,红拂的‘女’儿就说过:妈,殉夫是老太太的勾当。你这么干是假正经!其实红拂当年也有五十一岁,按大唐的标准算是个老太太了。但是她保养得非常好,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岁的模样,并且美‘艳’绝伦,姿容绝代,所以大家都不觉得她是老太太。这都要归因于她从四十岁起就不吃羊羔‘肉’和水果以外的任何食品,每天做体‘操’,并且从未停止‘性’生活。别人尚未觉得她老,但是她自觉老了。这不但是因为脸上起了鱼尾纹,嘴里有了气味,还因为‘乳’房已经开始下坠。这一点别人看不到,是她自己量出来的:‘乳’头已经偏离了中心位置,并且‘乳’房下面有了很深的纹路。除此之外,她开始忘事,说话颠三倒四,这些她从别人的脸‘色’可以看出来。因此她常说:我老了以后,准是个招人讨厌的老太太。这些小事对于别的‘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有的人还以能招人讨厌为荣。但是我们不要忘了,红拂一直是以美‘艳’著称的,而且她还老觉得自己还不够美‘艳’。她受不了这个,所以她就决定死了。

红拂上吊的场面远比她想象得要壮观。卫公死掉以后,院里搭起了席棚,自从刘公公和魏老婆子来了之后,又把席棚大大地加高,以致好像来了马戏团。红拂想:这也有道理,原来死了一个人,现在马上就是两个了。棚子自然该加高。但是事实证明了她缺乏想象力:棚子里马上就搭起个架子来,有三丈多高,是‘门’形的,用了三根大梁粗细的金丝楠木。红拂见了很诧异,把魏老婆子叫来说:这可是我家的院子,你们要干什么,总要对我说说。这架子是干啥的?那魏老婆子长得像条鲇龟,穿着紧‘腿’‘裤’子,太阳‘穴’上贴着小膏‘药’,声音刺耳地说:您老人家早该来问了。这是送您归天的架子嘛。红拂说:好家伙!把我吊这么高!有没有搞错?我怎么上去?爬梯子吗?魏老婆子说:底下还要搭台子哪。自动升降,就像攻城的云梯一样。红拂说:这么个架子,底下还搭个台子——那不像是‘肉’铺的柜台了吗?我挂在上面,岂不像一口猪?魏老婆子不高兴了,说道:太太,这事情您不明白,还是忙您的去吧。什么‘肉’铺的柜台?这叫皇上的恩典——一点水平都没有,还当什么节烈夫人。红拂就去忙她的,坐上骡车,到温泉去洗澡,进了澡堂,身后还跟了个小太监。这也是魏老婆子的安排,派人盯住红拂,不让她吃东西,因为她正在殉节前的绝食期间。这可把红拂治得够呛,洗完澡出来,小风一吹,她就休克了。

红拂本人的模样,也是非常的壮观。皇上御赐了一道白绫,放到朱漆盘里,如果她出‘门’,就有人手捧着这盘子走在前面。还有御赐的金枷‘玉’锁,随时都要戴着。这是因为皇上知道红拂身手了得,怕她变了主意,突然跑掉了。这道枷真是沉得厉害,要不是红拂有武功,根本扛不动。

有关绝食的事,魏老婆子说:这是绝对重要的,起码要绝食十天,否则肠子里有东西,很快就会烂,更不要说吊起来时大便失禁,糟糕得很。卫公夫人奉旨归天,没准儿吊上去了皇上还要来看,可不能出一点岔子。因此到了最后几天,她叫红拂吃棉‘花’,用棉‘花’把肠子擦干净。除此之外,还让她喝藏红‘花’熬的汤,直到红拂出了红汗。这两种东西无比的难下咽,尤其是没吃饱的时候,这时候吃莫名其妙的东西会犯恶心。红拂感到十分痛苦,就把刘公公找来,提出抗议:难道咱们要殉节的人,就没有一点人权?红‘花’汤里起码可以放点糖嘛。而刘公公说:不可以,这是古代的验方,方子里没有糖。至于人权,那是没有的。这是因为红拂是奉旨归天,只有光荣,没有人权。所以吃饭睡觉全要听专家安排。

红拂上吊那天,皇上赐了一桌酒宴,红拂吃得好不开心。谁知乐极生悲,吃完了还得喝‘肥’皂水,把它完全吐出来。而说到睡觉,红拂苦笑一声,魏老婆子根本就不让她睡觉。回到家里,刚想在炕上歪一歪,魏老婆子就叫来一群小太监,把红拂倒吊起来。这里的道理是:她将来是要吊死的,死时五官、‘乳’房等等,都会下坠。趁着现在有气儿,赶紧倒吊,可以起校正作用。红拂的‘女’儿去看她妈,只见她倒悬在梁上,面红耳赤,眼前是个小太监,捧着一本倒着的书。‘女’儿就说:叫你别殉节你不听,现在难受了吧?告诉你,吊起来的滋味更糟!红拂就说:咳!咱不是没事,想找点事干嘛。你也别闲着,给我‘揉’‘揉’‘腿’,都吊麻了!

魏老婆子说,伺候过多少上吊的,没见过像李夫人这么调皮的。比方说,官宦人家的小姐,被人家始‘乱’终弃,坏了名节,成天哭哭啼啼,乖乖地叫干啥就干啥。或者是七十岁的老太太,躺在‘床’上像个木乃伊,怎么摆布都可以。可这李夫人,好不容易给她‘弄’得里外都干净,可以上吊了,她却还要到外面去兜风。从任何方面来看,她不像个想死的人。但是她也承认,李夫人非常大方,今天一锭金,明天一锭银,都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支出,办这档事可没少挣钱。魏老婆子对以下事实印象深刻:最后那天晚上,李夫人躺在帐子里洗蒸气浴,她端了一大盆水去给她灌肠。这是很痛苦的事。但是卫公夫人毫不抱怨,她像一匹马一样趴着,把‘臀’部高高撅起来。

李夫人的话魏婆子记了不少,后来她出了《节烈夫人殉节语录》一书,可挣了不少钱。兹在此摘录若干:

那天晚上,我和卫公干好事,就是这个姿势。——灌肠时的谈话

过一会儿就见着李靖了。那天晚上说,歇会再干,他可别忘了。——临终时的自言自语

将来你嫁人,可得找个岁数小的。干事之前一定要给他号号脉。——对‘女’儿的赠言

等会儿我吊起来,要是勒出屁来,你们可别笑话我。——对众人的临终赠言

这本书除了语录,还有不少‘花’絮,其中谈到了李夫人的最后一天晚上,须要举行净身仪式,把身上的汗‘毛’都刮光。干这件事的是一群小太监。面对李夫人如‘花’似‘玉’的‘肉’体,太监都动了心,个个魂不附体。李夫人就屈起中指,一指弹去,登时就是个紫疙瘩。等到净身完成,红拂就说:‘毛’都煺完了?现在是蒸还是烤?

据目击者说,李卫公夫人殉节时,一身缟素,脸上施了淡妆,显得美丽非常。她从卧室出来,身穿白‘色’睡袍,身后跟了两个小太监,捧着她的三尺青丝,走得非常快,径直上了平台。那平台上有不少伺候的人,底下的人摇动绞车,平台升了起来。那时虽是午夜,但是四下里灯火通明。席棚里人山人海,这是因为大唐卫公夫人殉节,各同使节都来观礼。红拂说,这么多人来看,真不好意思。也不知招待得好不好。刘公公说,这事不劳节烈夫人‘操’心——您老人家的任务,就是死掉。说话之间,他就掏出了御赐的白绫,在红拂脖子上绕了三匝。这时红拂斜眼看了一下铁钩和横梁,说道:我怎么看怎么像吊猪的。说话之间,台子四周搭起了黑纱帐,院子里的人就看不见他们了。然后的事情相当复杂,等到一切停当,刘公公问道:节烈夫人,您老人家有什么遗言?红拂答道:我‘操’你妈,快点吧!

关于这件事,有不少细节要补充。比方说,一上了台子,红拂就找板凳,因为她以为,上吊一定要有板凳,但是那台子上并没有板凳。经过询问才知道,在她的事里不会有板凳出现,这是因为她不必在绳子套在脖上时跳起来,把板凳蹬翻。魏老婆子说,那方法不好,经常把人吊得歪歪倒倒。改进的方法是红拂用手来拉一根绳子,以此发动机械,使脚下的平台降下去。这是一项新发明,当然也就出乎红拂的意料。红拂拿着绳子试了试,觉得很没气氛。于是她说: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问问我。我一直以为是蹬登子呢,老在想怎么蹬!

说话间,有个小太监走过来说:节烈夫人,请您老人家‘玉’手。红拂问:干什么?那人说:恕无礼,要把您老人家捆起来。红拂说:你们怕我跑了吗?魏老婆子就来打圆场说:不是的。呆会儿您老升天时,要是‘乱’抓‘乱’挠,那多不好。何况谁都知道,您是一位功夫家,手上力气大,抓一把不得了。就请您受点委屈吧。好在您是要死的人,也不在乎这了。说话间小太监就把红拂捆了起来,捆成个五‘花’大绑,动作十分熟练。红拂说道:你好像经常捆人。在哪儿学的?太监说:就为您的事儿,到衙‘门’里学了三天。红拂说:可真难为你,赏你十两银子,找魏大娘要吧。魏大娘,咱们的银子还有吧?

魏老婆子苦笑了一下说道:有,有,您老人家尽管用。这事的原委是这样的:红拂的‘私’房钱,除了给‘女’儿的,都放在魏老婆子这里,讲好了红拂一死,就归魏老婆子。这时用得越多,最后剩得越少。所以难怪她有意见,又敢怒不敢言。小太监得了赏赐,非常高兴,说道:我是向徐哥学的。每回衙‘门’里出人,都是徐哥主捆。这里好大的学问!捆男人,捆‘女’人,捆贵人,捆强盗,都有不同。捆您老人家,是捆贵人的捆法。您看,捆得多艺术!她低头一养,果然不同凡响。首先,捆住她的是一条大红缎带,这就和麻绳不一样。其次,这根绑绳上打了很多蝴蝶结,挂在腋前、腹下等等地方。‘胸’前是一个大‘花’结,像牡丹‘花’的样子。就是不上吊,也是蛮好看的。红拂笑了起来,说道:你要不说,我绝想不到是从刽子手那里学来的。我准以为皇上是个虐待狂,这是捆皇后的手法哪。

等把红拂捆绑停当,又有人拿来一条黑缎带,说道:请您老人家闭眼。红拂说:这是干什么?要把我眼睛‘蒙’上?难道怕我看见哈?魏老婆子说道:这您就外行了。要是不拿带子把眼睛捆上,吊起来后乌珠迸出,有说不出的难看。红拂说:啊呀,真是麻烦!我是自己要死,又不是死给谁看!魏老婆子大惊道:您是饿晕了吧!寡‘妇’殉节,谁不是死给别人看!

红拂的眼睛‘蒙’上了。一团漆黑之中,有人说道:给您老人家挂绳子了。请您直直腰,再直腰,好了。您老人家晃晃头)——怎么样?正不正?

红拂说:正正,快把那根绳子给我吧。魏老婆子说,这可使不得,早着哪。现在把绳子往上紧。您老人家踮脚尖一好,再紧紧。于是把红拂笔直地勒起在半空。红拂说:咱们能不能快点?我非常不舒服。魏老婆子说:这可没办法。想舒服,您老人家别死呀。如此调整了有半个时辰,红拂觉得脚尖都发麻了。搞好以后,魏老婆子说:都好了,可以撤帐子了。于是听见撤掉帐子的声音。外面的风吹进来,十分清新。但是红拂想吸一点进肺,却办不到。红拂听见底下的人声,一片赞美羡慕之声。红拂说:好了,大家都见到了,把那绳子头给我,我可等不及了。

红拂那时头脑十分清醒,虽然被捆得像铺盖卷一样,眼前漆黑一团,但还记着动作要领,那就是临断气时,要猛绷脚尖,千万别死踡踡了。还有绳套勒脖子时,要把脖子伸直。这一点十分重要。有些人稀里糊涂地‘乱’来,结果是挂在半空时也‘乱’七八糟。有人吊得向左或向右,把颈骨扭断了,死得非常快,但是死了以后像棵歪脖树,难看得很。有人吊的位太靠后,悬在空中像个被提住脖子的鸭子。这些不好的死相,都会被人耻笑。最糟的是套子的正面勒到了后面,人在空中仰着脖子,像个卧在沙滩上的大头鱼。因为没勒到地方,老也不死。别人也不敢把她放下来,因为放下来之后,她再也不肯试第二遭。因此只好十天半月地挂着。红拂想,我一定成功,因为年轻时习过武,身手矫健,这些体‘操’要领难不住我。她把魏婆子叫过来说:咱们这是等的什么?魏老婆子说:皇恩浩‘荡’呀,节烈夫人。皇上和皇后都要来看您。趁这工夫我也得吃点东西了。

如前所述,红拂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等死,这一刻非常的长。在一团漆黑中,她等待和死亡会面,死亡似乎是最伟大的情人。这是因为它非常陌生。她的心越跳越历害,禁不住挪动起屁股来。魏老婆子说:节烈夫人,您的样子不好看了。台下那么多人看着呢。

红拂以为死亡是最伟大的情人,故此心里慌‘乱’起来。不但脸上发红,手也抖了起来。魏老婆子安慰她说:您老人家不要慌,到了这个时候,人人都这样。这时候红拂觉得魏老婆子真讨厌。生命完结的快乐,她一点体验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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