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里照例摆晚膳的时辰,墨无痕还在书房里的软塌上躺着。
外边的风越来越大,树叶发出哗哗的声音,如涛声般起伏,渐渐又有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凉风夹着一阵阵的潮气从窗外袭来。
夏季雨水多,说来就来,全不顾各人的心情。
连日的阴天已经让墨无痕身上疼痛难忍,即使终日歪在软塌上,也仍然感觉一阵阵的心慌。这时下起雨来,湿气更盛。墨无痕身上好像有很多把小锯在挫,一阵紧过一阵,几乎要把人切碎。
不过一刻功夫,额头已经渗出一层冷汗。
头昏眼花的,墨无痕丢开手里的书本。从枕边摸出一个翠绿的小玉瓶,拧开瓶盖,倒出一把姜黄色的药丸,一起送进嘴里。
一阵辛辣由舌根直捣心口,冰片的味道冻得墨无痕连打几个冷战。闭上眼忍过一阵药力,这才感觉胸口渐渐松了下来。
再睁开眼,只见房门帘子一动,一个负责传话的小丫头闪身走了进来。
来人来到墨无痕面前,行个万福:“禀先生,世子大人和墨将军都回府了,已经在厅里摆了饭,王爷请您到前院一齐用膳。现在饭菜都备好了,只等您过去。”
墨无痕听是鸿锐和青儿回来了,心里一喜。然而凤目开合,想了想,又躺下去了。“先让他们用吧,我这里还有事。对了,前些天有人送过来的虎尾,不是让膳房今天做了黑椒炝虎尾么?再配上鸭血汤给世子他们端过去。记着,等汤温了再上桌,他们吃饭马虎,别烫着了。”
丫头一一记下,转身出去了。旁边侍候的下人给墨无痕续上茶。墨无痕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正闭目养神,就听见外边风雨声中,青儿的呼唤远远传来。墨无痕狭长的凤目微微睁开,还没有动,墨玉青已经裹着风雨冲进了屋里。“爹,你怎么了?”
外面雨正下得急,他尽管跑得快,但也弄了一身的湿。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越发显得黑黑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小兽一样惊慌。
墨玉青跪在榻边,墨无痕伸手摸摸墨玉青的脸,“别乱想,你爹好着呢!”
墨无痕知道,青儿从小就很怕自己生病。这几年更是,只要自己身体一不好,他就紧张得不行。
墨无痕心里很清楚,甚至比墨玉青还要清楚:丧父之痛,对于一个不到二十的娇生惯养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墨无痕何尝不怕那样的情景出现?!所以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寻找失散的家人,也是为了自己大去之后,青儿可以不必举目无亲。
墨玉青从最初的慌张中清醒过来。趴在塌边小狗一样看着墨无痕,任墨无痕的手掌在自己头上轻抚。“爹爹,你哪里痛啊?我去给你请大夫。……”
“我哪儿都不痛!”墨无痕用手指抹下墨玉青脸颊上的水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一道道的往下流。
鸿锐这时也跟了进来,拿过干净布巾亲手给墨玉青擦头上的水。“我看还是请大夫看看吧。听下人说,您这几天一直不好?”在墨无痕病发时照顾青儿,是鸿锐从小到大干熟了的事。
丹凤眼桃了起来,似笑非笑看看鸿锐,“鸿锐,圣旨都下了,你该叫我什么啊?”鸿锐长大之后一直都很回避对墨无痕的称呼。经常是什么都不叫,但语气一直都很尊重。
鸿锐神色一顿,略一思索,恍然大悟,赶紧抱拳拱手向墨无痕躬身施礼,端端正正一揖到地。“鸿锐拜见爹爹!”
墨无痕展眉舒目,笑得如窗外的雨中芭蕉,柔和清晰的五官显得格外灵秀。
墨玉青有些茫然,抬起头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忽然眉头一拧,满脸怒意:“这是我爹,不许你叫!”
鸿锐一脸错愕,看着小霸王一样的墨玉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墨无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鸿锐,青儿怕你要跟他抢爹呢。”
墨玉青又羞又恼,噘着嘴不依不饶地嘟囔:“就是我爹,就是我爹。不许鸿锐叫!”
鸿锐有些哭笑不得,叫了两声青儿,墨玉青都不理。
鸿锐知道,青儿小的时候喜欢自己的父亲,长大了就很霸他自己的爹。不仅不愿意父亲接近他爹,也不喜欢自己接近他爹。可是眼下自己和他的关系都定下了,不叫爹就不对了。
鸿锐扑上去抱住墨玉青的肩头假装可怜,“青儿,好青儿,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你就让我叫吧,我把我爹也许你叫还不行吗?”
“我才不要你爹呢,那么凶!”墨玉青有些害羞,长睫毛使劲扇着,赌气的样子可爱得不行。
鸿锐用头去抵墨玉青的头,一边蹭着一边笑着央告。“要吧要吧,青儿,我爹还帮你递过折子呢!……”
墨无痕已经笑得缩成了一团,歪倒在靠枕里上气不接下气。
脸色比锅底还黑的庆王爷就在这时走进了房门。正看见这里一派嬉笑热闹的情景。不觉脸上更黑了些。
刚才在饭厅里,一听说墨无痕有事不来一起用膳。墨玉青跳起来就往外冲,一句话不说,风一样的跑进了雨里。
鸿锐好歹是自己的儿子,可是也没心思吃饭,把饭碗看了又看。最后告诉自己也要过来看看,一溜烟也没了影。留下自己一个人清锅冷灶的看着一大桌子饭菜,哪还有吃饭的心情。
想过来看看这里怎么个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期期艾艾的可怜劲。谁知道这里倒是一片笑逐颜开鸟语花香。
原来只有自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家都活得快活自在。可怜自己这些日子忙得头破血流到头来却还没人念自己的好,一个个都跟躲瘟神一样躲着自己。怎能不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庆王爷踱着方步走到窗前,自己找个椅子坐下来。看看塌上的墨无痕,和地上闹成一团的两个小的。有些悻悻的,没有说话。
“青儿,去,跟鸿锐吃饭去。今儿晚上有你爱吃的黑椒炝虎尾,你多吃点。”墨无痕给鸿锐使了个眼色,鸿锐拉着墨玉青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墨无痕缩在塌上看着软枕上的花纹,庆王爷凝视着墨无痕,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窗外,雨打梧桐,沙沙声格外清晰。
“这下,你可满意了?”还是庆王爷先开了口,语气里还有些没有遣散的怨气。
墨无痕不语,唇角勾起,嫣然一笑,丹凤眼里宝光流转。
一翻身从塌上下了地,也不穿鞋,光脚踏过梨木地板,来到庆王爷面前。
只这两步路,就似乎让房间里所有的空气都舞动了起来。
白皙的脚骨踏过深色的地面。薄薄的浅色丝绸衣裤随着脚步飘飘荡起,衣摆翻飞,仿佛乘风而来的游仙,举手投足间尽洒华贵清峻。一如仙鹤的羽翼在面前展开。
仙风扫过,就连庆王爷也有些失神。
墨无痕趁庆王爷呆坐之际,勾住庆王爷的脖子,一扭身,坐进了庆王爷的怀里。“我当然满意了。鸿锐又能干又善良,我家青儿跟着他,将来有了依靠,不愁吃不愁穿。我死了,能有个放心的人照顾青儿,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墨无痕依偎进庆王爷的怀里,一派病中托孤的凄婉哀凉。
庆王爷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明知道墨无痕说这些是故意要气自己的,可是听他这么说,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墨无痕身体不好,病情时好时坏。发作得厉害的时候,几乎就要撒手去了。
心里有所顾忌,就更不爱听墨无痕说什么死啊活的。平日都不许他说,好像他一说就是真的,没准儿明天就要走了似的。今天听他又说起这话,庆王爷不由有些恼火,绷紧了脸,轻叱墨无痕,“别胡说,什么死啊活的。你不祸害人,阎王爷不会找你去的!”虽是斥责的话,却也把真心表露无遗。
墨无痕看庆王爷是真的顾忌自己的身体,心里偷偷的高兴,丹凤眼里转过万千柔情,拍拍庆王爷的胸口,感恩戴德地称颂:“说来说去,还是你疼我啊!”
庆王爷不为所动,这些年上墨无痕的当上得够多了,听话风也听熟了。见墨无痕这么说,就知道他狐狸尾巴又在摇了。
但到底是禁不住他这份魅力十足的诱惑,庆王爷鼻子里哼了一声,面上虽不买账,心里还是先软了三分。
墨无痕故意低头贴上庆王爷的脸颊,似嗔还怨地逗弄他,“今天舍得来看我了?” 因为折子的事,这几天庆王爷都气着,不肯进西院一步,每天晚上只自己睡在书房里。
墨无痕知道自己理亏,也不吵也不闹,每天乖乖缩在画室里,静等着庆王爷消气。这不,到底还是来了。
庆王爷看看坐在自己怀里的墨无痕,面色变了几变。本来想义正词严地教训他,结果被他这么一撒娇一耍赖给推挡得没了气氛,让人发作不得。
庆王爷咬咬牙,咽下了一肚子的话,可恨这个人吃透了自己。
墨无痕丹凤眼一瞟,就把庆王爷的心思看了个透。适时靠上庆王爷的耳畔,放软了身子轻声说:“浑身疼死了,你也不管我!”
这话正说到庆王爷的刀尖上,递了话柄给庆王爷出气。
庆王爷果然没好气的重重“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手里揽住了墨无痕的腰,嘴里讥讽道:“你若是肯少用点心眼,身子也早就好了!” 仔细看看墨无痕有些苍白的脸。无奈中又有些心痛,只怕这几天他也不好过。
шωш★Tтkǎ n★¢o
终于弄得庆王爷肯开口说话了,墨无痕的心彻底放进了肚子里。
把白皙的双脚跷在椅子扶手上,把玩着庆王爷的头发,墨无痕似乎颇有委屈地说:“我这也是成全你儿子啊,鸿锐可是亲自来找我,说他想要我家青儿的。”
庆王爷最受不了墨无痕这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一把拉开墨无痕的手,虎目圆睁,瞪着墨无痕恨恨地说:“为我儿子?让皇上把堂堂王爷许给你墨家就是为他好?”
墨无痕不吭声了。
“是你提醒鸿锐大了,让我给他招亲的,也是你提醒我鸿锐心里有人了,别乱点鸳鸯的,还是你,编排了这么一出好戏。让我那傻儿子乖乖进了你家门还高兴得忙前扑后帮你收拾!……你就是这么对我的?!”面对罪魁祸首,庆王爷终于把胸口憋闷多时的怨气发泄出来了。
墨无痕忍住笑,丹凤眼转啊转,努力扮演一脸的无辜。“没有啊,他们俩从小就互相喜欢,谁进谁的门还不都是一样!”
庆王爷脸都绿了,冷着脸看墨无痕。“这种事能儿戏么,就算是他们从小一起玩大,感情深厚想在一起,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昭告天下啊!”庆王爷气的是墨无痕。
墨无痕笑了出来。抱住庆王爷的肩头耍赖,“怎么不行啊,你当年还说过要发贴子娶我呢!”
“当年那是……”庆王爷卡在那里说不下去了。
“当年怎么样?”墨无痕假装无知,一派纯良地循声追问。
当年的事说不得,说下去自己肯定输得更惨。庆王爷明白这个道理,恨恨哼了一声,不再跟墨无痕强辩。手上一用力,托起墨无痕,三两步走到塌边,把墨无痕往软塌里一扔,扭头就走。
本来是来兴师问罪的,结果却差点被人家问了罪。庆王爷铩羽而归,心里愤愤不平,出门的时候,狠狠地摔上门扇,“哐当”一声,震得窗户纸瑟瑟发抖。
看着负气出走的庆王爷,墨无痕从软塌里直起身子,渐渐收敛了笑意。若不是为了青儿,自己怎么会提起当年的事。
鸿锐从小喜欢青儿,长大了更粘青儿。他对青儿的心思有目共睹,连自己都觉得感动。
青儿虽不说喜欢鸿锐,却也事事依赖鸿锐,对他言听计从,根本离不开他。鸿锐招亲的时候,青儿烦恼得食不知味坐立不安。而青儿出了事,鸿锐更是方寸大乱。
青儿之前看不清自己的心意,不承认自己喜欢鸿锐,那也是因为拐不过自己和庆王爷这道弯,更何况庆王父子皇亲国戚,地位尊贵无双。青儿丢不起这个脸,便不肯让鸿锐靠近。惹得鸿锐也是苦恼又困惑。
就是为了让青儿早些放下顾虑,认清自己的感情。所以自己才在青儿的府里住了那么久,把心里的事都告诉了他。
弹琴间隙,细细问清了青儿的苦恼,为他解答诸多疑问,领他设身处地分析别人的心思。直到最后,青儿怕鸿锐变卦似的央告自己一定要想办法圈住鸿锐。
哪个父亲不愿意完成儿子的心愿呢?
设计来访的庆王爷,诱他跟自己去沐浴,在床上一遍遍索取。缠住他不让下床,再暗示伺候的下人装傻充愣耽误时间。让早有准备的青儿等在大门口在庆王爷急得不行的时候递上早准备好的奏折,……终于演了这出奉旨同居的好戏。让青儿名正言顺的拥有了鸿锐。
青儿满意了,自己就高兴。虽然鸿锐吃点亏,可也没什么,他是什么身份地位?谁敢说他的半句闲话!
整件事看下来,也只是有些对不起自己的这个枕边人。让他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自己算计得晕头转向狼狈不堪。又要抵挡太后国舅的攻击,又要给同族解释缘由。又要规劝发了疯的皇帝,又要挽回皇族的颜面,……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怎么做的。那些人可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墨无痕抱着软枕靠在塌上,看看空荡荡的大门。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有凉爽的微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屋里。十分舒爽。
好在他能干,这些事都被他摆平了。
墨无痕放下抱枕,扭身穿鞋下地。事已至此,他不高兴也没有办法!过两天想通了也就气消了。到时候让青儿多叫他两声爹,看他高兴不高兴。
一天没动窝,下地的时候有些头重脚轻。身上又开始痛,墨无痕想着还是要先去泡个澡再用膳。随手抓过外衣披在肩上,抬脚就往外走。
才走了两步,还没到门口,突然眼前一朵黑云袭来。四周的景物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墨无痕甚至来不及喊声“来人”,就一头栽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