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贾环心里也苦。他莫名其妙被人从贾府扔出来, 又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的人都不搭理他,把他扔在一个大院子里,哭爹喊娘也没人应, 但又每顿吃喝不愁、衣食无忧, 像供菩萨一样供着他, 贾环很担心, 他们是不是准备把自己养肥了, 然后某一天就把他宰了祭五脏庙。
为了摆脱这种命运,他牢牢在心中反复念叨晴雯的话,提醒自己是来这里学本领的, 不学成就不能离开,那他学成了应该就可以离开了吧。
那天水靖来看他, 贾环年纪小却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觉得这人不会害自己, 自此除了睡觉时间,他每天天一亮睁开眼睛就开始到处寻找水靖, 找到他后便缠着他不放。偶然又见他在演武场耍大刀,贾环这下彻底被他降服了,一心一意求着水靖收他为徒,也不管水靖心里愿不愿意。
水靖哪里敢自作主张,郡王还未发话, 他能收这小胖墩为徒?开玩笑, 他可是很珍爱自己的小命。
不过这么被纠缠下去也不是好事, 水靖便想了个法子, 把小胖墩引到老王妃跟前, 安排他俩来了个偶遇。小胖墩倒会顺杆爬,老王妃见了他果然大喜, 过后便找了孙子过来问:“你什么时候交了个可人疼的小朋友,怎么不好好招待人家,把他扔在院子里不搭理,你这么做,我可不依。你爹娘在世时,也不是这么教导你的。”
老王妃对着水溶的耳朵念叨个不停。水溶刚下朝,接过湿巾擦了擦手,这才坐下。他看了眼一脸心虚的水靖,想起府里唯一的小朋友莫不是贾环,便温声道:“祖母,您不要吓到他。他以后都长住府里,来日方长,您有的是时间和他多多香亲香亲。”
老王妃也不糊涂,反问道:“长住?人家父母也肯吗?你可别做了什么坏事,拆散人伦。”
“您孙儿是这样的人吗?”水溶一脸无奈,解释道,“是他父母亲自把他交到我手上的,只差说从此后和这孩子断绝关系了。”
“这可怜的孩子,难怪吃得这么胖,可见是伤心过度了。他像你一样,是个没父母缘的孩子,你明天就带了他来,我来安慰安慰他。”老王妃说着便红了眼圈。
水溶瞪了一眼恨不得贴着墙根消失不见的水靖,安抚老王妃道:“祖母,您要是再这样,我保管您再也见不着那小胖墩了。”
“你这孩子,心眼这么小,你倒是也给我生个曾孙玩,我就不稀罕别人家的孩子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这都二十岁的人了,人家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连孙媳妇都没找着。我可听那冯小子说,他房里也有侍妾。你看你,人家比你还小了四五岁,我看,他比你有出息。我不管你在外面有多能耐,有多大本事,我只要你给我生一个曾孙。”老王妃一言不合就闹了起来。
一言不合就逼人凭空弄一个曾孙出来,这技能比瞪谁谁怀孕,还让人受不了。水溶犹如被念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一筹莫展,他就知道不能提起这个话题,祖母接下来会一直念叨曾孙直到她入睡前。
水溶请安后回到自己书房,叫住刚准备脚底抹油偷偷溜走的水靖,沉声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贾环,明天就让他开始上演武场,什么时候他能在场上坚持两个时辰,你再把他带到我面前。”
“爷,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我哪敢背着您喜欢那臭小子呢,您是知道我的,我连要讨厌一个人都会向您提前请示的。您要相信小的,小的万不敢自作主张。”水靖也不等水溶说完,一脸狗腿,扑在他脚边就开始掏心掏肺地表白自己。
水溶笑着踢了他一脚:“我还没追究你的责任,你就开始哭天喊地了,快起来,让老王妃看见了,非得又骂我心眼小。”
水靖笑嘻嘻地爬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谄媚地笑道:“哪能呢,老王妃爱护您尚且来不及了,知道我惹您生气,她一准扒了我的皮。”
“贫嘴,快下去吧,吵得我耳朵疼。”水溶骂了他一句。
水靖一脸不在意地退了出去。
水溶在书房里看了一会锦衣卫各处送来的密报,疲惫地揉了揉眉头,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他不禁回想起之前拿着那幅绣品去拜访大长公主的事情。
当年的案子,大长公主是最重要的当事人,若是她能提供线索,事情就好办了,不会像如今这般大海捞针。圣上几次召唤他,私下也问过此事的进展,水溶如今压力实在颇大。也是因此,他才冒着让晴雯暴露身份的风险,替他绣了这幅观音送子图。
紧闭了十年的公主府大门,因为这幅图被敲开了。大长公主发话,让水溶入府一叙。
“小郡王,请跟老奴进来,还请您一路不要多问,不该看的也请您不要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冷淡地吩咐水溶道。
水溶轻笑:“若是一不小心看见了,又该如何?”
“那就不是老奴能做主的了,您小心脚下。”老嬷嬷不冷不硬地回了他一个钉子。
水溶不以为忤,一脸和煦跟在她身后,一路目不转睛地暗中观察府中各处的境况。
那宫里出来的老嬷嬷服侍了公主一辈子,早就是个人精,见水溶没有听从她的告诫,既不生气,也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任水溶将这在世人眼中消失了十年的公主府一一收入眼底。水溶一时倒对眼前的迷雾越发感兴趣了。
听闻当年大长公主事发后,遣散了一大部分仆役,只留下贴身从宫里带出来的几个人,这也便能解释眼前景色如此荒凉的缘故了。水溶眼中的公主府实在是太过凋败,若非他确信这里是公主府,他会以为自己来的是一个荒郊野岭的破庙。
没人搭理的花园里,池子里的水早已枯竭,暴露出池底褐色的烂泥,已经被日头晒得干裂,池子旁挂了许多胡乱生长的杂草。往日的繁华盛景早已消失不见,只余满目的野草萋萋。廊道上落满枯枝烂叶,踩踏过去,会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水溶眼尖发现一只青蛙从落叶底下钻出来,蹦得老高落进那干枯的池子里。他头皮一紧,忍不住就想去看自己的脚底。
“怎么竟会这般模样?”水溶忍不住问道。
“这就到了。请小郡王止步,容老奴前去通秉一声。”
两人走了一段路程,约莫有两刻钟,便看见一个稍微干净点的院子,至少这院子外的小路看起来还有人打扫,没有长什么杂草。老嬷嬷便让水溶等在院子外,自己进了院子回禀。
水溶隐隐察觉到四周有刺探他的目光,他不着痕迹地逡巡了一圈。暗中的视线便瞬间消失。
“小郡王,请进来吧。”老嬷嬷一脸刻板地说道。
“公主愿意接见我吗?”水溶还是不死心,期望从她身上刺探出一些东西,他不相信一个人会丝毫不露出任何破绽。
老嬷嬷却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只顾着在前头领路。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们才停下脚步。老嬷嬷上前对着屋里的人轻声道:“公主,人带到了。”
“恩。”这是一个苍老却不失威严的声音。
“给小郡王上茶,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没有礼数。”里面的声音又吩咐道。
老嬷嬷恭敬地应道:“喏。”
隔着一扇门,水溶恭敬地垂首行礼,礼毕才开口说道:“大长公主能否拨冗见我一面?”
里面的人轻笑:“那年见你还是个十岁的娃娃,不过小小年纪就生得一本正经,好生无趣。这么多年没见,花花肠子倒是多了不少,真是个小滑头。”
水溶被她教训得面上发红,忍不住回忆起,自己当时跟母亲到公主府拜访时所见到的盛况。他暗暗思忖,自己当时应该没有出什么纰漏吧,只好忍住了羞愧,继续问大长公主:“公主已经看了我送来的礼物吧。”他的语气十分笃定。
他当年也在公主屋里见过那纪氏一面,她低眉顺目地坐在公主身旁,为人温婉可亲,抱着怀里的小娃同他母亲叙话。两人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亦或是有关几个孩子的小事,却聊得津津有味,一点都不觉得无趣。
只有他被母亲禁锢在身边,无聊得紧,左右乱看中,便在公主的桌上看到一幅精致的绣品,正是幅观音图。
见小孩好奇,大长公主便笑着对他说:“这是你婶娘送给我的寿礼。溶哥儿,今日上门有带贺礼吗?”笑得一脸促狭的老人故意捉弄水溶。
水溶有点奇怪便回答说:“我母亲已经交了贺礼。”
“你母亲是你母亲的,你呢,你便没有了?没带贺礼的人,待会不能吃宴席。”公主又问。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将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水溶自认已经是个大人,便有点不自在,指着那图说:“这观音生得奇怪,怎么和您有几分相似。”
大长公主含笑嗔怪地看了纪氏一眼:“那是你婶娘的孝心,她欺负我老眼昏花,人老脑筋也糊涂了,故意绣成这样逗我开心呢。”
屋里的人便笑作一团,水溶有点糊涂地看自己的母亲,王妃只是把他拉过来,温柔地摸摸他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