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天要早起, 早已养成了天没亮就醒的习惯。今天也不例外，可能还更早了些。
醒来的时候，我故意没先去睁开眼睛。一是因为觉得昨天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 怎么就着了道, 被勾引去了。二是……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华逖呼在我眼睛上的热气, 缓缓地一下一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醒着, 不知道是不是能接受自己一睁开眼睛, 就对上那双碧色的眼睛。
好吧，还是要看看的。于是我睁开眼，坠入他的那汪深泉。昨晚的涟漪乃至波涛自然已经退去, 而他的瞳色变得更为深邃，透亮了一些。
“早安, 夭夭。”华逖用近乎呢喃的语调对我说道, 那里面几乎不带他惯有的冰凉的气息。
我还处于早起的朦胧状态中, 凡事都凭第一反应。我并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转过身体, 缩成一团。
当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么傻的事情之际，正是华逖从后拥住我之时。猛然靠上他□□的胸膛，再度感受到他贴近的体温时，我不得不再次害羞一下。
“师父……”挣脱未果。
华逖声音慢悠悠地落在我的耳边：“怎么？后悔了？来不及了……”
“我……只是很不习惯……”
华逖没多说什么，只是埋首于我的颈间, 似乎在寻找某种慰藉。我们两人之间一度沉寂, 只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半晌, 华逖好似终于醒来一般, 离开了我。这让我觉得突然冷了下来。而他体贴地用被子把我裹好, 静静地穿戴。我估摸着他差不多穿戴地能看的时候，抱着被子回过头去看他。
他背对着我, 似乎在扣前面的扣子。晨间的阳光并没有照射进来，今天看来是个阴天。
华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东风生气了。”
“恩？什么？”我疑惑地问道。
华逖轻侧了一下头，看了我一眼，转回了床边坐下，说道：“你看这天气如何？”
我看了看窗外，其实看不到什么东西，至多看到院子里模糊的景物。于是回答道：“不太好，也不算太坏。”
“再仔细看看？”华逖随意抬抬手，窗户轰地开了开来。
这下我看清楚了。外面虽然阴沉沉的，可是繁花突然长得异常地大，叶子碧绿，大地和碗口一样。我瞠目结舌地看了眼华逖，问道：“怎么回事？”
华逖捏捏我的脸，亲昵地说道：“东风余生气了啊。”
我拍掉他作怪的手，瞪视了他一眼，华逖把手移开，搭在我的腰上，闲闲说道：“只要你不关心的东西，比如未央殿，比如无极宫，你当真是不会探究分毫啊。”
我仔细思考他几句话之间的含义，但是愣是没有理出头绪，抓住他的手问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里四季如春，实则是因为东风占春格，又神力卓绝，渐渐就逆了天行。所以无极山头只有春天。”华逖反握住我的手，整个人也略略顷了过来，说道，“懂了？”
“他生气了，所以神力一没控制好，导致那些花花草草一夜暴长？”
“恩，是这样。”华逖点头，却仍然注视着我。
我转过头去不看他，继续说道：“他生气关我什么事情，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华逖却是突然就着外面一圈被子，把我给抱进了他的怀里。此时，虽然窝在他的怀中，我却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这种不安并不是来自我的身体之中，而是来自他，华逖。并且渐渐传染给了我。
为什么永远冷然却自信掌控着一切的华逖也会觉得不安？
我不敢问，可是不得不问，因为直觉告诉我那与我有关。我随意地揣测，并且故作轻松地问道：“我们这样不合礼数，东风余会生气，而你又打不过他，所以你不开心？”
华逖抱着我的手紧了一紧，却又颓然松开，只是虚虚地拢着我，“东风余，是个老顽固不错。”然后就将我放回了床上。
紧接着，他的唇轻轻点上了我的额头，并且一直贴近着我的额头说道：“再多睡一会吧，夭夭。”
我迷迷蒙蒙地说了声“好”，便沉睡过去。朦胧中觉得他在我身边又静默了一会，便毅然决然地走了。
我是不是应该好好研究一下昨夜欢腾时他隐忍克制的那句话？
他说：“夭夭，今天让我拥有完整的你，不管以后怎么样……”
思绪徘徊，止步于相当关键的一个地方。我只知道哪里不太对。
――――――
等我再次醒来，仍然是那样的一个早晨。天气阴沉，辨不出光景。我窝在华逖的被子里，突然有种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的感觉。而他被子上的清香若有似无，仿佛瞬间蒸发了一大半。我开始恐慌。
我穿上皱巴巴的衣服，推门而出。庭中高大的树公在阴沉的天空下静默，挡住了更多的光芒。哪里不太对。我上前去用手抚摸它的树干，试图从中摄取它的灵气来告诉我一些我需要知道的信息。我一直有很好的感知能力，我虽然不能像华逖那样随意地探知别人的心魂，可是在几年里琢磨出了一些套路。仿佛我生来就会，只是使用地不太熟练，并且很不精深。
树公告诉我，我睡了五天。
我被我得出的结论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耳畔响起一道恭敬的声音，实则是有些有气无力，西风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对我说道：“叶小姐，是否要用早餐。”
我怔怔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我垂眸弯腰的西风。他怎么会突然对我那么恭敬了。而且即使要让我补上五天的食物，又何必劳他大驾。我试探地问道：“我怎么会睡那么久的……？”
西风回答道：“叶小姐，那是上神的旨意。你要吃点什么吗？我让巫雨薇准备了许多。你需要补补的。”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西风？”我顾不得唇干舌燥，问道。
西风仍然很恭敬，却是似乎很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回答道：“上神要我如对待主人一般对待你，叶小姐。你的问话我不敢不回答。可是上神也吩咐，不要告诉你。”
而后，却是巫雨薇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她不复往日那种浑然天成的雅致，镇定，额前落下了几缕发丝，倒显得有些颓败，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哭了很长时间导致，“西风护法，华先生只是让我们先照顾好她，再慢慢告诉她。而不是不告诉她。”
这话虽然说得很淡定，又好似无懈可击，可是那语气搭配上她的表情却让我觉得有些寒冷，她似乎压抑着一股怨恨。
面对淡然而强大的巫雨薇，我也变得镇静起来，只是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移向西风，坚定地问道：“西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西风并未过多踌躇，答道：“请叶小姐移步溶仙洞，自当见分晓。”
溶仙洞？那不是关押叶秦墨的地方？我惊异地倒退几步，靠到了树公厚实粗糙的树干上，并且不受控制地滑落于地。
许多事情开始繁杂地涌入我的脑海，我无法抽丝剥茧地将他们整理清楚。此刻，那曾经的三十六天里最后几日的场景出现在我的心中，墨绿的妖玉，妖异的光芒……
……以及一脸不再玩笑的莫既忧。
莫既忧翩然落至鬼府的庭院门口。得知他的到来，西风和巫雨薇默契地各自一侧身，让他的身影能够无碍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他穿着黑色的衣袍，或许这是他最认真时的装束，配上他此时不再嬉笑的脸庞，变转眼成了一个冷酷的杀手。
我克制住尖叫的欲望，用尽所有的力量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边走边问道：“莫既忧，带我去溶仙洞。我要阻止他们！”
莫既忧一手提着他细长的刀，一手背在身后，淡淡地说道：“哪有‘他们’，只有‘他’。”
“什么？”我听不懂！我也不要听懂！听懂意味着再一次，我在幸福的最高点摔落，并且体无完肤。
莫既忧重复道：“哪有‘他们’，只有‘他’——师父。”
“不要说好不好，不要说……”我泪流满面也不自知，仍然在前行也不自知，直到踏出鬼府，我才因为内外气场的变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莫既忧看似是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拉起我就走。他走地不急，边走边说：“你本就不应该来这里的，叶秦夭。所以该回去哪里，就回到哪里。”他带着我来到的是未央殿。
未央殿大门紧闭，我们离它越来越近。莫既忧又说道：“时间紧迫。你趁几大护法都在华逖那里的时候，趁乱快走吧。要脱离未央殿只需要通过未央池的考验。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只要解决那些废物就能走了，懂不懂？”
不懂啊，怎么会懂。
莫既忧看我没有反应，只得停下来，扳着我的肩，一字一句地说道：“走，听到没有？小夭，走！”
不懂，还是不懂，我仍然只是说道：“我要去溶仙洞，我要阻止他……们。”
莫既忧看着我的时候，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他似乎对我留恋，想推我离开却又舍不得，最后，他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直起腰不再看我，沉重地说道：“随你。”然后消失不见。
我只愣了一小会，便展开手脚向西门走去。西风已然在门口等候，我并没有多看他一眼，便冲出了大门。
这次，通向悬崖的道路异常地短，一路落至洞口的仙障也异常单薄。我疾步向内里跑去，大喊叶秦墨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深深的恐惧袭来，混有不好的预感。
里面很黑，却在我踏至某一步的时候突然暴亮。
如果时间能够回转那该多好，那我们能改变一些东西。如果时间可以停滞那也不错，我们可以永远守住一些东西。如果时间能被切断也不错，那我们永远可以不用知道未来而及时行乐。
可是时间，却是如此决绝地向前行进。
我看见的，是华逖倒在血泊之中，仰面而卧，见我来了，挣扎着把上身靠在了石床高起上。
他的眼神昏暗，不复往日透彻，仿佛在宣告他的生命也在不断流逝。
“华逖……那是我哥哥的血么？”
华逖不答，或许是喘不上气，答不出话。
“华逖，不是的，是不是？那叶秦墨那？秦墨呢？”我跌倒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华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然后嘶哑地说道：“对不起。”
石室之中的白光已经暗淡了下来，我才发现那来自于我们头顶上的一块墨绿色的宝石。它通体透亮，散发着绿色的荧光。虽然它的里面没有一丝丝白色的裂痕，可是那不正是传说中的妖玉，未央殿里的秦墨玉吗？
“你对他做了什么？”我已心灰意懒，自知回天乏术，但华逖欠我一个解释，我欠他一个了断。
华逖抚着胸口，他的仙气也正在慢慢耗尽。本是干净的衣袍上，渐渐染上了地上的血丝。之前，因为那血液不是他的，所以他的仙气才能将他们屏蔽在外。我早该知道了，我何苦刚才多此一问。
华逖虚弱地回答我，语气里没有任何神采，倒也像是心灰意懒：“对不起，我不能停。神谕指明了方向，却没有告诉我方法。”
“但你现在找到了，并且成功了对吗？”我看着幽幽悬于上方的妖玉，问道，“他还活着吗？”
“活着，他的魂被锁在妖玉之中了。”
“他只自由自在地活了十几岁，然后是多年的石室里的生活，然后是一辈子的禁锢。”我默默地说道。
“对不起。”
“你难道不怕我杀了你吗？华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够那么平静地和他说话。或许只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我便已知道了这样的下场。
“那就动手吧。”华逖眼中的精光亮了一亮，便随着他眼睛的闭合瞬间消失。
有一瞬我以为，他死了。
我想我是绝望了，对着软软瘫倒在地，狼狈不堪的华逖大喊一声：“我生生世世恨你！”既然你是讲究魂不灭的神仙，那我就也姑且信你最后一回，如果真的有来生来世，我恨你，并且永远恨你！
我召唤来那妖玉，带着它一路向外逃去。在我刚刚踏出山洞的那一刻，还未挣扎，便已被一股仙障带上了悬崖。我的确动过直接逃走的心思，但是看来是不行了。
怀揣着妖玉，我一路向西门跑去。叶秦墨，或许我们可以离开的，打过未央池里那些废物不就可以了么？他们都是古板的人，不是一定会按照他们设定的千百年的章程，完完全全去执行的吗？那我们就可以走了，叶秦墨。
我被突如其来的遭遇打击地心神恍惚。这在我事后想起，才觉得自己有多可笑。
我一路几乎是跌进了西门，然后不管不顾向未央殿走去。未央殿大门没有锁，我便直接推门而入，一切都是那么地轻松。
我快跳进池子里的那一瞬间，被人从后面拉住了。
莫既忧对着我的脸面大吼：“叶秦夭！你疯了！”
我思维混乱，竟然回道：“是你让我来的，我来了。不要阻止我，我要走，我要带着秦墨走。”
莫既忧一怔，我早已读不出任何人的任何表情了，推开他，就往未央池跌去。莫既忧却紧抓着我不放，对我说道：“你这样的状态，跳下去就摔死了。你清醒着吗？小夭？”
我不清醒吗？我哪里不清醒了。我有执念，那就是走，走，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是一种类似于回光返照般的爆发，我不知从哪里得到的能量，仿佛瞬间畅达全身，让我轻而易举炼出一道仙障，将莫既忧甩到了一边。
然后，我毅然决然地纵身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