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菱福从梦中艰难地将自己抽身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是暗暗沉沉的一片。
淋漓的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没入了中衣的领口里,薄薄的夏衫已经被汗水浸湿黏在了身上,凸出了已经很明显隆起了小腹,让人感觉极其的不舒服。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梦让情绪波动太大,花菱福觉得自己心悸得很厉害,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收到了压迫,微微绞痛起来。
花菱福有些慌张了,急忙喊了一声“来人”,但是干涩的喉咙发出的只是细微的气音。
她猛地想起自从那次宫女刺伤她之后,天仪帝就已经下令让所有宫人尽量不离她太近,尤其是就寝的时候,原本住在内殿伺候的宫人都被遣了出去不能靠近,唯独准了影卫画眉和白鸥鸟——也就是陈盛华可以随意进出,不过端宁皇后看着白鸥鸟在面前晃悠实在烦心,就发了火让他别随便出现在自己面前,连画眉都遭了秧。
腹部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应该是过于剧烈的纷乱起伏的情绪动了胎气,花菱福有些着急了,撑起身子想要走出去一些叫随时在外面伺候着的宫人进来。
不仅是天仪帝在意这个已经成形的小生命,她也很在意!
但是没等她多做动作,身侧已经风声一动,有人将她稳稳扶住。
花菱福愣了愣,看向身侧,恰能看到白鸥鸟慌张的眼神。
“小菱……娘娘,你怎么了???”白鸥鸟扶住了她的身子,才骤然察觉她的满身冷汗,微微失措起来。
花菱福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孩子……我的孩子……”
嗓子干涩得很严重,她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被沙子一遍一遍磨过了喉咙,她都觉得自己已经闻到了喉咙里的血腥气,几乎不能完整地表述出字句来。
白鸥鸟却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反握住她的手替她把起脉来,嘴里笨拙地安慰道:“没事的,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他重伤毁容之后被巨门中人收留,那位影卫就是一个医术高手,他在那里养伤了很长一段时间,耳渲目染,倒也是会上一些医术,这也是他当初会在选来护卫怀孕的端宁皇后的影卫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
幸好花菱福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因为心情起伏太大动了胎气而已,白鸥鸟又轻声细语地安慰了她一会儿,一边用掌心抵住她的后背给她输了一些真气,让她的胎动渐渐缓了下来。
花菱福这才觉得小腹没那么痛了,立刻大松了一口气,珍惜地抚摸自己腹部微凸的弧线。
白鸥鸟看了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晃神了好片刻才想起收回手来,竖起枕头扶着她靠坐在床上,然后起身去给她倒些水。
一连喝了数杯,总算将喉咙里的那种艰涩感咽了下去,端宁皇后将茶杯递还给拿着茶壶站在旁边的一衣暗红打扮的巨门影卫,这才给了他这些时日来唯一的一个好脸色,“谢谢。”
她这般轻声地道,依稀能够找到当年青梅廊前竹马枝头时的温柔可人,但是取而代之的却更多的是一种母仪天下的高贵大方……以及即将身为人母的温暖光辉。
白鸥鸟看得几乎怔愣,在花菱福疑惑的眼神中近乎狼狈地接过杯子将东西都放回原处。
时间原来已经走过了那么久了……
白鸥鸟恍惚地想到这里,那种能够凝滞呼吸的感觉就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堵得他几乎鼻头发酸。
是啊,时间怎么可能还停留在当初最美好的岁月里呢?他深爱的女子都已经嫁做人妻,即将身为人母,而他……还是未能走出那段他这一生最眷恋的时光里。
那么花菱福真的走出来了吗?
不……当然不,就在刚才的梦境里,花菱福清晰地记得自己又梦回了当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无忧无虑,小小的简陋的绣楼,承载了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年华。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她几乎沉醉在里面不愿醒来。
但是一眨眼,绣楼已空,木簪子被折断,绣了鸳鸯的红荷包掉在了地上被蛮横的士兵踩成碎布,她爱的人被她从来不曾谋面的父亲追杀殆尽,她被强行扭上了花轿……时而又梦见她的父亲,用厉鬼一样的面孔扑向她……
那些美好和噩梦,从未在她短短二十余年的生命里褪色过!
于是,白鸥鸟回转过身的时候,正好和床上抬起头来的花菱福视线相交。
一瞬间,两人都能从彼此的眼里捕捉到了痛苦的痕迹,犹如揽镜自照,如出一辙。
他们这才骤然发觉,岁月流逝,留在两个人身上和心上的伤痕都太多了,宛若一条巨大的鸿沟,将两个人划分为天各一方。
白鸥鸟怔怔地走到她面前,半跪下去,微微用力抓紧她的手,仰头看着她,“小菱……你……这些年,陛下对你可还好?”
花菱福动了动手指,但是最后还是没有挣脱,“陛下……很好。”可惜不是她的良人,而且,天仪帝能给她可以是天下女子都艳羡的无上荣光,也可以是知己一般的相知相惜的友情,却惟独不能给她一个家的感觉。
白鸥鸟岂能读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嘴中苦涩又重了一分,“是我对不起你。”
花菱福闻言,眼神微微一冷,“事到如今,你再来说这句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鸥鸟看着她的表情,不如从何而来的勇气,突然起身抱住了她,不用力,却锢得很紧,像是就这么拥抱着,再也不分开了,“小菱,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找个机会,远走高飞好不好?!……我们一起走,离开玉衡,去一个再也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他的语气迫切,那么患得患失的惶恐,带着深深的希望又带着深深的绝望,似乎只要花菱福一个摇头,就能毁掉他信念的支柱。
花菱福眼神恍惚了一瞬,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意念早已动摇,“如果……如果事情都能结束……”
她没有再说下去,尾音虚无地碎在了空气里。
……
三天的时候,不长也不短。
宿天门那边没有送来过一次催促,似乎已经笃定刹魂魔教这边不会爽约。
而事实上魔教大院这里确实也早已在严阵以待。
临出门前,阜怀尧还在书房里和连晋以及几个影卫头子商议事情,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连晋听着有些心惊肉跳,总觉得天仪帝似乎觉得自己这一去要去很久的时间似的,不禁强烈要求要随身而去——他是被安排在魔教大院里镇住辰州和边疆的场子的。
但是阜怀尧轻描淡写地驳回了他的提议,只道让他别想太多,兵马大元帅跟着他到处乱跑算什么。
连晋只好无奈答应。
走出书房的时候,刹魂魔教这边的人已经在等着了,一众弟子均是高手,穿着雪朔山庄的打扮掩人耳目,着实英姿飒爽,魔教右使谢步御、六指女魔蜚语和听枫都在这一行中,苏日暮一身书生袍背着画轴百无聊赖地站在队列前面,一头微卷长发披散着,一眼望去,倒是让人想不到把他和武林大会上那个形容张扬剑法妖异的素剑门少主素望苍联系在一起。
而倚在红木柱子上的青年王侯正在一遍遍耐心地擦拭着自己的银白长剑,剑身折射着微薄的白光,在他乌黑的眸子里留下了一片片旋转的铂金沉淀,清风拂动皎蓝衣摆,长发微垂,掩住一分锐利俊美的凌厉,他就这么端然靠在那里,眉眼温然,气质萧疏,惊为天人。
听到开门的动静,他抬眸看去,目光在接触到那抹霜冷白影时,周身凌劲瞬间化作绕指柔。
跟着天仪帝后面的甄侦看了苏日暮好几眼,注意到他的站位是已经完全把自己归类到刹魂魔教那边,眉头扬了扬。
不过他倒也没有说什么,默默走了过去,和他站到了一起,一个不和刹魂魔教并列,却和他足够亲密的位置,低声道:“我有事,先走一步,自己小心。”
苏日暮歪了歪头,“你不去铭萝庄?”
“去,不和你们一起而已。”甄侦简单地交代了原因,然后嘱咐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苏日暮盯着他带着影卫离开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微微撇嘴,收回视线。
听枫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见甄侦走了,才把注意力放在自家主子那边。
苏日暮不解地瞥了他一眼,他老是觉得这个孩子的眼神怪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魔教怪人太多了。
另一边,阜远舟已然收剑还鞘,站直身子,走向在阳光下华贵雍然的白衣帝王,嘴角弯出一汪如水笑意,几乎能把灼灼夏光变作三月春风拂过,“皇兄。”
他站定在了阜怀尧面前,挡住了在早晨已经显得刺眼的阳光,阜怀尧逆光看着他几乎没有瑕疵的俊美轮廓,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半晌之后,才缓缓应了一声,“恩,走吧。”
“好。”阜远舟也不在意他是快还是慢的回应,心甘情愿地等在那里,闻言,脸色微微正了正,牵住了他的手,看向一众魔教众人,淡淡道:“我们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