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三公子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地盯着女医官,手脚颤了一阵,却慢慢平息下来。
……想必那太医院使也是个妙人,平心而论,眼光着实不错。
元瑞的目光移到她袖口莹绿的手链间,一颗颗水色饱满的珠子缀在如霜似雪的腕上,连青蓝色的经络都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不由想起春景楼那位弹琴的歆如,一身牛乳似的滑腻肌肤,可就是腕子上粗糙了些,没有身上保养的好,当时还让他扼腕许久。
面前的脱去披风的小娘子倒真正是肌肤如玉,面上虽微带憔悴,却仍铺着层珠贝的光泽,像是龛里供奉着的观音瓷像。那脸庞也精致的很,半轮褐色眼瞳掩在纤长的睫毛底下微微一转,便有说不出的勾人。
元瑞看直了眼,哪里来的胡汉混血的小娘子,要不做御医,放在洛阳的楼里也是了不得的价啊!玉坠儿美则美矣,性子却又尖刻又愚钝,他可吃不消那种话多的女人,都是怕别人说他以后没了指望,才放血买了她四天的。这女医官应该级别不高,否则怎么穿的和他在渝州挑逗过的那些医女一样,除了钏子连个像样的首饰也没有……
他越想越远,最后态度一整,嘿嘿地咧嘴笑道:“那就劳烦大人给本公子看脉了。小翠,把先前那些庸医开的方子都给秦夫人过目。”
婢女不敢看罗敷,一溜烟跑去了厨房,屋里就剩下了两人。
罗敷悠悠闲闲地坐在案前的凳子上,拿起钳子掐灭了香烛,道:“公子现在可以脱了,以便本官检查。”
元瑞瞠目结舌,她说什么?……脱、脱?
“不、不用诊脉么?秦夫人不是说先看脉?”
向来只有他脱人家的,今日头一次叫个女郎占了便宜,太医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渝州那些医女被他碰了一下都要脸红半日,眼前这是个例外么?不过这么奔放的,还真是对他胃口。
罗敷满意道:“那好,随公子的意思,请公子伸右手。”原来只是个逞口舌之利的家伙。
元瑞不甘示弱,从腰带内拿出手道:“我就爱秦夫人这爽利。既然家父已和大人说了本公子的病情,那本公子也没必要遮着了。大人——”他尾音一翘,平举着瘦弱的手腕放到空中,不怀好意地眯着眼。
温凉的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还移了移,那滑滑腻腻嫩豆腐般的指腹让他的三魂一下子飞了两,浑身燥热地正要捉住那两根手指,小指上突如其来的刺痛却让他倏地叫了出来。
罗敷将他的手一扔,“公子暂且忍忍,脉不太好摸,本官节省点时间,直接扎了肾经,对应久病体虚的症状。”
“你……”他不是没针灸过,哪有人摸着脉一针就下去的!元瑞捂着小指,只见一根明晃晃的短银针扎在他的小指末节,还渗出一点血。
扎针扎出了血……他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罗敷善意提醒道:“公子可能也看出来了,本官一个刚提上去的太医院医女,只因师兄照顾才对外宣称御医,实则手法不是那么熟练,真是惭愧。但是陛下最近叫本官勤练针灸,本官想,虽出了点血,但应该还是有用的。”
她认真地垂着眼,在他的手腕上一捏,“神疲乏力精神不振,畏寒怕冷四肢发凉,确实是阳虚啊。”
元瑞又被她这一句激得醒过来,不料她又摇头道:“看这境况……”
他声音带了些狠戾,动作竟极为迅速地扣住了她,“秦夫人不要以为本公子没脑子,本公子不计较你的戏弄,不代表接下来都能宽心。”
罗敷面无表情地抽出腕骨,“本官对戏弄公子没有兴趣。”
元瑞自己拔出了那根针甩在地上,搓了搓手。 丝缎一般柔软的触感还留在手里,他心情大起大落,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
“秦夫人现在是要本公子脱衣服?好啊,大人可别像那些偏僻地儿的小丫头一样上不来台面,连病患都瞅不得。”
罗敷冷笑道:“等公子的婢女回来,本官当着公子的面写药方,若有上不来台面的地方还请公子不吝指教。”
*
正堂里州牧和元郎中谈着朝事。
元乘捋须呵呵笑道:“卞公,老夫如今离京一月,越发感觉还是家里好啊,每晚坐在书房里读书临字之时,都感叹陛□□恤臣下之心。想当年在渝州做个府学先生可没有这么清闲。”
州牧不接话,于是又冷场了,他亲自为州牧斟着茶,问道:
“卞公在南安九年,却不像我等远离故土之人,重归乡里得享天伦之乐,真是叫我等羡慕啊,可见先帝对卞公还是……”
州牧的眼光冷得像冰,执起茶杯晃了晃,清隽面容显出些峻厉来,“郎中逾越了。”
元乘心道他无论说什么,这州牧大人的脸色都越来越差,真不晓得自己是犯了他什么忌讳,明明介绍那位秦夫人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他浸淫官场多年,最会看人脸色,就是窥见对方在御医来后心情有所放松才拉拉家常、扯扯在外贬谪的经历,原来都是徒劳啊!
他欲哭无泪,可州牧是三品大员,他一个小小的五品官怎敢抱有怨言,只能走一步看一半,少说为妙了。
“州牧若是不嫌弃寒舍鄙陋,就请留下用午膳吧?”
州牧晃了半天茶水,就是不喝,听到这话将银茶盏随手一扬,里面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就箭似的射到了地毯上。
元乘瞪大了眼睛,哑口无言,这……这也太张狂了吧!他想起昨日管家说的话,卞公在外多年,性子应圆滑不少——圆滑个屁啊!就差没把剑架到他脖子上了!
他气得拿不稳杯子,“大人何意?如今陛下眼里老夫也算勤勤恳恳殚精竭虑,大人就这般看不惯老夫?即使大人贵为副都御使,但老夫也和大人同朝为官,大人便一定要与老夫闹得不可收场?老夫读了几十年圣贤书,虽不是什么寒士,但这点骨气还是有的!卞公,你莫要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州牧一哂,“本官在翰林院供职的时候,可没见你们元家人读什么圣贤书。”
“你!你……”
元乘强撑着八仙桌站起身,感到天旋地转,“大人慢走!老夫不送了!”
州牧却用手指轻抵着下巴,“元大人恕罪了,在下只因放不下当年的执念,看不得元相将恩师一家搬到天牢里去,这才忍不住出言不逊。大人年事已高,别跟在下这个晚辈计较。”
元乘又噎住了,这方继变脸和翻书似的!他到底、究竟要说什么?
他心中冷笑,不管方继态度如何,他总有陛下这个靠山,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是陛下不是旁人。今上登基不过五年,根基还不牢,需要有自己一手培植的亲臣,他既被选中,就没有理由怕这刚考满回京的副都御使!
官大一级压死人,元乘拂袖,深吸一口气,“老夫确实年事已高,身体不适,卞公若有兴致就由下人带着在花园里走走吧,老夫回房了。”
他佝偻着身形蹒跚而去,这时才真正像一位耳顺之年的老者。
王放见目的达到,唇角微勾,将桌上的杯子好生洗了一番,手法娴熟地斟水润了润嗓子。
而后,他不理会门口家丁的阻拦,举步往后院走去。
元府的花园在西面,将两进院落连在了一起。游廊上视野颇佳,然而此时已经入冬,池塘水不丰,松柏也不好看,他更无心赏景。
王放演了一场自家先生,觉得脸上这层面具碍事得很,想尽快出府解下来,可在这之前还有事要做。
脚程不知不觉地加快,他寻了名婢女温言询问,那小丫头羞红了脸,伸出一根细细的指头指向月亮门里,脚底抹油般跑了。他乐得清静,一路无人守着,轻而易举就来到元家公子的卧房外。
这间屋子窗户皆开,里面的情景也就格外分明,他无声地驻足在窗口,连影子也没露半点,凝神静气。
书架旁是一张软榻,榻前有一方长椅,此时那长椅上懒懒地躺着个纨绔,软榻前从容地站了个女郎。
他从前未曾后悔过什么,但这两天这种情绪似乎水落石出,就如现在,他时间掐的准来得正好,要是晚上一步,他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前厅元乘问他:秦夫人去,州牧不放心吗?难道这位陛下钦点的御医还会有问题?
他答:秦夫人既去,有什么不放心的。
有什么不放心的,王放默默地想,全部都不放心。
只是没有其他知根底又信得过的医师随他一道,他信任她,反而像吊着块石头在心上,放不下了。
真是奇怪。
榻前那女郎仿佛是听了什么难听话,姣好的眉一锁,却依旧大大方方道:“这有什么。公子不必再推脱,我见过的经脉图扎过的铜人保证比公子梳栊过的美人还多,不差公子这一回。”
他听得僵立了半晌,越发忍不住推门而入的冲动。
罗敷换了自称,平静异常地等元三公子脱外衣。她有很大把握揣测元瑞这种人脱脱上衣是行的,叫他把腰带松一松给医师们看下面,简直比登天还难。一个不举还往家里领粉头的纨绔,把面子看得比谁都重,管他在勾栏里睡过多少张床,因为这种难言之疾脱裤子,不是奇耻大辱是什么。
元瑞阴沉地盯了她许久,三角眼闪过一丝尴尬,却扯起脸皮朗声大笑:“小娘子莫急,本公子这就脱,这就脱。”
罗敷瞟了眼水漏,那小婢女去的也太久了,不过也罢,她跟着她师父见过的奇葩多了去,哪能败在这一回。不就是个好色之徒,还能欺压到他老子的上峰头上?就是那爪子似的眼神太闹心了,她连说话都恨不得眼不睁为净。
元瑞坐到榻上,将那薄薄的床帘打下,罗敷只闻悉悉索索褪衣物的轻响。不一会儿帘子再打开时,那副光溜溜的孱弱身躯就出现在面前,想是纵欲过度夜夜笙歌,肋骨微凸,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青白。
还不如看叠云峰药庐里的经脉图洗洗眼睛,罗敷由衷佩服自己的定力。
元瑞脱得只剩一条长裤,得意道:“小娘子且近前来,这望闻问切四字本公子这个外行人也晓得些,来来来,坐这儿给本公子好好看看——”一把眼疾手快地将她另一根针夺去,涎着脸问:“如何啊?比起你看过的那些个图如何?”
罗敷亟需找点新鲜空气,面朝窗口呼吸了几下,眸色忽然一滞。
分明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愣了片刻,这情景看在元瑞眼里却是她扭头不敢直视。元瑞暗自大喜,原来这位分低的小娘子也和那些医女一样嘛,他稍微逗上一逗挑上一挑,就慌得不知所措了,甚好甚好!
他“哎哟”了一声,“我的乖乖,小爷都等不及了,你还在这里欲擒故纵……”说着将人狠劲一拉,却没拉得动,自己反倒移出几寸。
罗敷快要爆发了,刚才那么一晃神,不知怎么就作死地想起王放的吩咐,觉得自己真是太没有原则,这时候还能顾着他的好戏。
她硬生生压下胸中浊气,道:“公子躺好罢,本官又不会食言。”
见女医官面上薄怒,那清丽秀雅的容貌却丝毫不减光彩,元瑞转转眼珠,耐心稍长。谅她也跑不了,把她勾到手不是难事,太医院最近才进了一批人,还缺这一个有名无实的医女?她又是个学医的,也许那房中秘术也略通一点,能解他燃眉之急?元瑞顿觉前途一片光明,他求父亲把她要到就成了!父亲近来备受今上荣宠,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还能不答应!
他按捺着莫名的兴奋,目光灼灼地躺下来,只见女医官果真走近榻边,整理药箱的动作看似不迫,却着实有些僵硬。
罗敷道:“精神、寒热、面色已观过,舌头伸出来我看一眼。”
元瑞乖乖照做,又感到两根戴了手套的纤细手指按着自己的肋下一路滑到腹腔,神魂都要离体了。
“精神萎靡是阳气不足,心神无力;畏寒肢冷,阳虚不能温煦肌肤;面色白,头目眩晕由于气血运行无力,不能上荣于清窍;舌淡胖苔白,脉沉弱而迟,均为阳虚之证。若是极虚,面色应是黧黑,可见公子还不是没救的。”
元瑞满意道:“本公子那滋补的物事吃了那许多,怎能没点底子?小娘子看好了?要不要将裤子也褪了?”
罗敷轻轻一笑:“ ‘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公子要是真有心无力,还是可挽回的,我这就为公子开药方。”
窗口经过婢女匆匆的身形,罗敷心下一松,转身就去铺好纸笔的桌上写字。她洒然写了一气,全然不知自己在写什么鬼,尽心等着婢女进来。然而药名凑了一半,仍不闻婢女敲门,她蹙了眉头,笔尖不由停了一瞬。
从榻上悄悄起身的元瑞还在不依不挠地追问:“要褪裤子么?小娘子是在等着小翠回来?哈哈,你放心,没人敢来打搅咱们的……”
罗敷执笔不理,脖子后突然冒出一缕湿热呼吸,她吓了一跳,头也不回地把笔往后利落砸去,整个人往旁边踉跄了一步。
地上铺了地毯,走起路来当真是一点也听不见,背后有人来竟也不能防。她暗道低估了这软绵绵没骨头的人,从腰带上一摸,指缝夹了枚极小的银针状似无意地往他虎口拂去。
元瑞哪愿意再吃一次亏,以夺了十几年骰子的功夫劈手夺过银针,转了个身将她逼到墙角里,“小娘子这样就不乖了,陪爷到那边榻上去,刚才那春楼的头牌给了本公子一个泡了药的羊眼圈儿,那可是好东西……”他猥琐地低笑着,“咱两来试试,说不定本公子的病就好了呢。”
他元瑞是谁,青楼楚馆中阅女无数的财神爷,眼光老辣无比,一看这就是个未经人事的,今次若不是身体抱恙,早施展出万般手段了将她困在卧房里了,憋了这么久,总算有地方发泄,就是不举又如何,他照样有十个八个法子。
罗敷袖口一动,一柄修指甲的小刀不露痕迹地从袖袋落到掌心里,这个角度正好对着窗,她鬼使神差地犹疑了一下。
真的看花眼了吧。她忽然反应过来,在想什么呢!
“都这样了还装什么,本公子会好好疼你的……”
罗敷来不及动刀子,手肘向左侧击去,不料刚一动便是撕裂的剧痛,她的伤又裂开了。
元瑞俯下头,嗅着发间幽香,被砸出的笔抵上她的腰慢慢下滑,手臂也环了上来。
“小娘子就从了我吧,那太医院有什么好回的,等明日本公子托人给你师兄送封信上份礼,他保准也让你……”
话音未落,他蓦地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罗敷喘息着抹去额上的汗,一眼也不看门口凭空出现的人,大步朝外走去。
王放在擦身时攥紧她的右手,低声道:“抱歉。”
罗敷狠命地想甩脱,颤声说了句放开,还没开口,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接住一滴温热,把她揽到怀里,又说了声对不住。
罗敷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