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区泽,正值落霞时分,夕照铺满了整个湖面。
微风徐来,原本平滑如镜的湖面泛起了细细的波纹,在阳光下宛如点点金鳞,在湖面上层层铺开。
点点舟影,荡漾在那片金色的海洋中,一声声渔家歌谣远远而来,原本粗犷的声音却在这落日美景下显得格外悠长动听。
远处,在湖的尽头,有苍翠的青山相依,连绵不尽,无边无际。
青山深处,隐隐可以看见一座雪白如玉的神山矗立,山顶高处,有袅袅云烟升起,婀娜直上,直至天高不知处,被霞光一映,宛如仙子起舞,如梦如幻。
几个七八岁光景的孩子,正在湖边的一片草地上嬉笑打闹着,他们大部分都身着最简陋的麻衣,有几个年纪小的连屁股都光着,显然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一个胡子花白、身型微微有些佝偻的老人正呆呆的坐在湖边的青石板上,看着那些玩耍的孩童,愣愣不语。
老人长着一张马脸,脸上满是岁月带来的灰斑,第一眼看去似乎很是丑陋凶恶,但再仔细看看却能发现他的眼神澄净而柔和,只是还带着几分落寞和无奈。
他灰白的头发用一根木棍一样的物事当簪,在脑袋上随意拢了一个发髻,身上穿着一身青袍,腰间挂着一个葫芦,背后则背着一把用麻布包着的兵刃,但看那宽厚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宝剑,而是刀具。
一身衣裳浆洗的倒是干净,只是已经洗的褪色,显然日子过的也不怎样。
看了半天,老人忽然眼睛一亮,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灰扑扑的瓷瓶,用枯槁的手掌紧紧捏着,似乎在犹豫什么。
踌躇了半天,他又仔仔细细看了那些孩童几眼,最终还是哆嗦着手打开了瓷瓶,伸出小指,在瓶壁上刮下了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片药膏,涂在了眼皮上,而后起身,满怀期待的朝着那些孩子走去。
老人名叫刘古,乃是浮玉宗下一个分支的当代堂主。
浮玉宗乃是方圆万里第一仙宗,宗门之下分支无数,以堂为名,刘古所在乃是这些分支中最不起眼也是最没落的一个。
刘古这次下山收徒,宗门所划的地方只有方圆二百里而已,还是就在具区泽周边之地,这点地方,他短短两月便已走遍,就连一个值得使用窥仙膏的娃娃都没见过,又去哪里收徒呢?
想来也是,这地方就在宗门左近,如果有好苗子哪里还轮得到他?
想起在宗门内务堂挨的那些白眼,刘古不由得又叹了口气,按辈分,那些个小辈最少也得喊自己一声师叔,可又有谁把自己放在眼里?
如今整个堂口上上下下也就十来个人,大部分还是和刘古一代的老人,只有二十年前那次,好歹还招到了两个二寸仙苗的孩童,虽然仙胚差了点,但也算有所收获。可惜没过多久,便被旁边的羽山堂给收拢了过去。
从那次至今,已是第三次开宗,金身堂一直一无所获,如果这次还不带一个徒弟回去,等到老人们寿元尽了,只怕这一脉也就要彻底灰飞烟灭了。
但是有道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刘古几乎已经陷入绝望、准备就在这具区泽边找个渔家带自己渡水而归的时候,他忽然又腾起了一丝希望。
在那几个孩子中,竟然有一个看似颇有灵性……
他站在草坪边,涂着窥仙膏的双眼散发着常人难见的幽幽光芒,对着其中一个孩子看去,先是一喜,而后又是一阵失望。
一时间,他也不知心情究竟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
那个男孩确实有仙苗,可只有一寸不到,而且仙胚是那种五花十色混杂不堪的杂胚,最最低等的那种。
叹了口气,他又朝着另外几个孩童看去,反正也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趁着窥仙膏的效力未尽,多看几个。只可惜一个个观察过来,却依旧一无所获,直看到那蹲在地上的孩子他眼睛才微微一亮,但很快又在摇头。
这孩子的仙胚金灿灿的,只有四周有些杂色,但也绝无混杂,泾渭分明的很,分明是极品金系,但仙胚上方空荡荡的,一丝一毫的仙苗也不曾见着。
要知道,自古仙家有言,仙苗三寸三,修道结金丹。仙苗三尺三,渡劫上仙山。
又有云,仙胚易炼,仙苗难长。
刘古出来一个多月,有仙苗的孩子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但是一寸不到,这也太短了些,只是比凡人好上那么一点点而已……
踌躇了半天,刘古还是下定了决心,有总比没有的好,哪怕带个只有一丝仙苗的回去也比空手而归的强!
况且要真是个天才苗子只怕到最后还是帮别人做嫁衣的份,还不如就找这样的,反正金身堂也是以练体修身为主,这仙苗只是附带的而已。
至于那极品仙胚的孩子,其实和金身堂早先的那种炼体修身的功夫极为契合,倒也不是不能考虑,但是按浮玉宗如今开宗收徒的要求,收为正式弟子只怕是连入宗评定一关都过不了,但以杂役的名目收了倒也不是不可。
……
项杨一手抱着脑袋一手缩在怀里蹲在了地上,任凭旁边的孩童们踢打也不还手,他是咬定了主意不会将手中的东西交给项先那小霸王的。
他乃是孤儿,是村里一个孤寡老人捡来的孩子,前几年老人去世时项杨才五岁,而后就靠着混百家饭过日子。
幸好这小渔村民风淳朴,旁边的具区泽又水产丰富,虽然发不了啥财,但是口粮不缺,那些渔民也不在乎家里偶尔多双碗筷,这一混就是四年。
在他身边,那个身穿棉布衣裳一脸跋扈模样的男孩便是项先。
项先家虽然原先也就是一渔民,但是他姑姑却嫁到了瞿父城里,当年婆家彩礼给的极厚。项先的父亲精明能干,以此起家,如今家里有了几条渔船雇了不少渔民,在村东头还开了个客栈,虽然和城里的那些富人没法相比,但在这小渔村里,也是数得着的富庶人家了,地位颇高。
项先性子随了他父亲,自小聪明伶俐,五六岁光景就会用一些米糕之类的收买人心,平日里身后常跟着几个孩童,还有个大他五岁的哥哥帮着,是村里孩子中的小霸王,而项杨这种无父无母的孤儿,自然一直是他欺凌的对象。
方才项杨在岸边玩耍的时候,捡到了一块鹅卵石,小半个巴掌大小,上面有着金色的花纹,看上去倒像是一条蜿蜒的飞龙,很是精致。他正坐在草地上把玩却被项先看见,直接就要夺走,项杨虽然是个孤儿,但生性脾气就犟,自然不肯,于是便被项先指挥着一群孩子围殴了起来。
感觉落在身上的拳脚忽然停了,项杨颇为好奇的从指缝里看着莫名其妙出现在孩童中间的一个青衣老头。
那老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瓷瓶来,打开瓶塞凑在了项先面前,笑的慈眉善目:“乖儿,可愿拜我为师?这筑基丹就是为师的见面礼!”
“煮鸡蛋?”项先咂巴了一下嘴,一根手指含在嘴里,伸着脖子盯着葫芦口看着,里面有一缕淡淡幽幽的奇香飘出,闻一口便浑身舒坦了不少,显然是真的有好东西。
可八九岁的孩子哪懂这个?怎么看那么小的口子也不像能塞进一个鸡蛋的样子,又看看那老头的模样,怎么都和说书先生口中的高人联系不起来,觉得自己受了骗,不由得怒了,指着老头便大骂:“骗子!骗子!”
刘古有些尴尬,这瓶子里确实是不是什么筑基丹,只是他把葫芦里的东西倒了一点进去而已,但这几岁的孩子怎知道自己是在哄骗他?难道这还真是个灵觉敏锐的天才不成?
几艘渔船从远处划来,停在了岸边,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略有些虚胖的中年人听到了孩子的叫嚷,急匆匆跳下船赶了过来,老远就在那呼喝道:“兀那老头,你想对我家孩子做什么?”
刘古皱了皱眉头,又将瓷瓶塞住,转身看去。
只是这一瞬间,他方才的落魄样忽然一扫而空,整个人高大了起来,就连脸上的褶子也都不翼而飞了,面容大变,肌肤泛着一层暗暗的铜光,再配上那颌下的一缕长须,如果不是那一身青袍实在太过破旧,那张马脸也实在难看了些,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本尊乃浮玉宗门下,此次下山乃为收徒而来,我观这小娃生有几分仙缘,正准备点化他入门。”
“仙缘?”那中年人乃是项先的父亲项由,此时已经奔到近处,看了看此人的模样,刚为那马脸而皱了皱眉头,眼睛却掠到了他青袍边角处一个小小的圆形徽章。
他妹妹出嫁那天他也去了瞿父城,在瞿家的祖祠外远远的见过这个标记,也知道这代表了什么,顿时大惊,连忙拜伏在地,口称仙师。
刘古这才松了口气,反手指了指背后的孩童:“这小娃是你何人?”
项由不敢抬头:“正是我家幼子!”
刘古撸了撸颔下的胡须:“那你可愿让他跟我上山?”
“什么?仙长的意思是要收我家小儿为徒嘛?”项由此时才听明白了,顿时喜出望外,在那磕头不迭:“愿意愿意!”
生活在这具区泽旁边的渔家哪个不知道,在具区泽的那头的青山之中生活着一群神仙,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要是谁家子弟被他们看上了,那简直就是一步登天的大好事,这种仙缘,哪能不愿?
刘古拂须笑道:“善!你有此佳儿也是前世福缘所化,如今你家娃儿跟我前去,我也不能亏了你等。嗯,不过本道此次来的匆忙,那份仙礼却不曾带在身上,你这离我宗门倒也不远,回头等你孩子修炼有成了,再让他给你们送来如何?”
浮玉宗收徒,一来讲究一个缘字,二来也讲究一个情字,往往收到了一个好苗子后就会给其父母些好处,基本都是些延年益寿的丹药,也算是帮徒儿了却尘缘的礼物,但是如今的刘古,又哪里掏得出这些东西来?
项由不知这位仙长乃是彻头彻脑的穷光蛋,全凭着一张嘴在那忽悠,听他如此一说哪里敢说个不字?自然也是应承不暇。
……
当夜,整个小渔村成了一片喧闹的乐土。
村中央的泥地上,摆上了一溜的酒席,正中燃着一堆堆的篝火,篝火上烤着一条条数尺长的大鱼,蜡黄色的鱼油滴落在下面的火堆上发出嗞啦嗞啦的爆响,一阵阵浓郁的香味随之飘散。全村人都坐在酒席上,就连还在吃奶的娃娃都被抱了出来,说是也要沾沾仙气,整个场面喜气洋洋,一片欢声笑语。
一个村子里能有一个孩童被仙门看上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项家村祖辈从远方大泽迁徙而来,栖息在这具区泽畔也有了上千年,却还从未遇到过这等好事。如果那项先娃娃日后真成了仙人,那整个村子皆能沾光。
数百里外的瞿父城,那不就是千年前瞿家村出了一个仙人之后从一个小村落发展起来的嘛?
刘古撸着胡须笑眯眯的坐在主桌上,身旁坐着项先和他的父母还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那是项先的哥哥,就连村长都在其他桌上不敢同台。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今日起,项先一家在村子里的地位便扶摇直上,就连村长见着也得低着头走路。
项杨孤零零的蹲在一堆篝火旁,一脸热切的看着火堆上的烤鱼,鼻翼不停的抽动着,一股股鱼油和树脂混合的香味直沁心脾,旁边的喧嚣似乎和他丝毫无关。
想来也是,那项先一天到晚欺凌与他,最是讨厌不过,这种家伙竟然能成为仙人子弟?项杨郁闷还来不及,又哪里高兴的起来。
那条二尺来长的乌梭一面已经金黄,项杨伸手转动了一下烤鱼的叉子将它翻了个面,继续等着。
具区泽内最好的鱼便是这乌梭了,肉质厚实紧致,就连那鱼皮烤了之后也是不可多得的佳肴,平时都是卖给鱼贩的,项杨自小在这小渔村里长大也不过吃过一回而已,但那美味至今难忘。
他眼巴巴的看着鱼皮渐渐泛黄,口水都快随着那鱼油滴下来了,刚伸出手却被人扯着耳朵拎了起来,都不用回头,只凭着耳边那双素手上传来的淡淡皂角味,他便能知道是谁,哭丧着脸说道:“妦姨,你就不能等这乌梭熟了嘛……”
一个二十来岁、身着青布衣裳的女子扯着他耳朵笑吟吟的朝旁边的一桌酒席走去:“杨子啊,姨平时也没少疼你吧,怎么这么好的事情也不和姨说?”
“什么事?”项杨有些茫然的抬头看了看她,而后又朝着那酒席上坐着的一个高大汉子点了点头,汉子身前的桌角上,坐着一个正咿呀咿呀指着他拍掌的女娃娃。
项渠和成妦夫妇乃是这村子里对他最好的人,在孤寡老人去世后,项杨倒有一半时间是在他们家寻的食,成妦更是拿他当自己孩子看待,项杨身上的这件麻衣便是她亲手缝制的。
他们两人年岁在渔村来说也不小了,但一年前才生了一个女娃,坐在桌角的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便是了。
“什么事?村长都说了,老仙长要收你去山里当杂役哩!下午你不是和项先在一起的嘛?你会不知?”
“啊?”项杨这下是真的吃了一惊,这种好事能轮得到自己?他抬头往主桌看去,正好看见那位老仙人正对自己含笑颔首,心中顿时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