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建康七年】
索尔哈罕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半梦半醒之间似乎被魏池推了几下。索尔哈罕故意赖着不醒,料她注定心虚,不敢去叫阿尔客依上来帮忙。果然,她嘀咕着埋怨了几句后,自己终于被抱上了床。中原的奢侈是内敛的,索尔哈罕感到自己被绸被淡淡的熏香带入了更深的睡意,所以当魏池问她时,她也不那么想回答了。
只有三天,似乎应该更加努力一些,但是突然又想懒散。
今天就到此吧,索尔哈罕给自己放了个假期……明天,明天再好好收拾。
魏池拉下纱帐前对索尔哈罕做了几个鬼脸,那丫头全然已经睡着,笑得三份得意,七分狡猾。魏池叹了一口气,帮她捏了捏被子——明天再好好收拾。
第二天的早晨,天气似乎因为昨夜的一场雨而转变了夏季该有的样子。魏池的一夜睡得很沉,所以比平常起的还要早些,但等她走上露台的时候,有来通报,说殿下已经院子里喝茶了。
索尔哈罕的手下们似乎和她很默契,丝毫没有常见的奴婢们的那种惶恐和墨迹,索尔哈罕一声令下,所有的手下都消失了,现是换了茶坊的下们伺候着。前来通报的是个南方的小丫鬟,和魏池府上的珠儿一般大小,她说的喝茶,就是早饭,南方都这么说。
“怎么起得这样早。”陈公公都还睡呢,魏池走进小间,小丫鬟赶紧给她布早点。
“也起得挺早的。”索尔哈罕没有回头,看着外面的雨,心情不大好。
魏池夹了一筷子豆腐丝:“可好,可好,玩不成了,们早早回城吧。”
索尔哈罕没有回头搭理她,背依旧挺得很直,魏池被这样冰冷的态度吓了一跳:“生气了?生气了?”
“是的。”索尔哈罕冷冷的回答。
“刚才不过是一句玩笑么,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小气了……”
“不是一句玩笑,只是觉得没有诚意,为何要选雨天带出来?”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魏池托着板凳移过来:“又不是天监司的,要能知道天气昨天还会被淋得跟猴一样?还要把衣裳脱给另一个猴穿?”
“总之,的心情非常不好……”索尔哈罕依旧板着脸。
“是的,是的……”魏池压低声音:“昨天晚上赖床,您嚷嚷着求的时候可以没有心情不好。”
“没有!”索尔哈罕不得不红着脸回过头,制止魏池借着往下说。
看到索尔哈罕紧张的看着那个站屋角的丫鬟,魏池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不曾想,索尔哈罕看到魏池笑,猛的一下站起来,话也不说就往外走。
“哎?哎?”魏池赶紧追出去:“怎么了?”
“……”索尔哈罕别过头。
魏池也忍不住紧张了起来:“是不是谁今早上惹了?”
“……”索尔哈罕顿了一下:“很少考虑的感受,而且也很少考虑作为女的名誉。至少刚才那句话是不该说的。”
“……”魏池没想到索尔哈罕那样意屋角的丫鬟,而祥格纳吉那样的女孩又给了魏池一种误会——塞外的女子不避讳男女之间的交往。不过就此事而言,魏池的做法的确有些过火,赖床的说法的确会让耻笑。
“……,想这里是燕王的地方,要传也就燕王知道,知道,他知道是女的,所以就说岔了。”魏池赶紧解释。
“需要纠正一下那可笑的,作为男的优越感。”索尔哈罕冷冷的说。
这句话弄得魏池有点惴惴不安。
索尔哈罕绕过魏池,快步走上阶梯。
阿尔客依正整理床铺,突然听到门被重重的扣上:“吃过饭了?殿下?”
见索尔哈罕一言不发,阿尔客依也没有追问,只是走出房间,站露台上向院子里张望了一番,回来说:“可怜的魏大,还不知所措的站院子里呢。”
索尔哈罕听到阿尔客依关门的声音后才站起来,推来了刚才被她关好的窗户,细雨夹着微冷的风吹了进来,远望京城只见一片烟雨绵绵,而连珠山上的牡丹也只剩下昏昏的红色,让看不真切。这不是该下雨的季节啊!索尔哈罕倍感沮丧,早想好的艳阳,早想好的出游都已经化为了泡影,似乎老天就这样开了一个玩笑,让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天不得不变得沉闷难捱。
而这个臭丫头呢,居然还不知道察言观色,自己本来就心情不快,她还跟捡了钱似的乐着!想到这里,索尔哈罕不由得更加丧气,只觉得魏池不止讨厌,连这几天的行程也安排得滑稽可笑——说是连珠山,其实就是个小土丘,至于牡丹花,也是末尾没开谢的那几朵,又下着雨……还安排自己住燕王的院子……这真是糟得无话可说了。
索尔哈罕拔下头上那些汉的发钗,扔回梳妆台的桌面,沉重的发钗发出叮当的响声,有几颗琉璃珠子拉断了金线,滚进了梳妆台的角落里。索尔哈罕毫不理会,气鼓鼓的坐回了梳妆台前的长凳。
坐了许久,终于觉得有些冷了,索尔哈罕缩了缩肩膀,准备去加一件外衣,刚起身就愣住了——魏池?
魏池平静的笑了笑:“的侍女似乎不大习惯插门栓。”
这次轮到索尔哈罕不知所措,印象中名叫魏池的这个的本性其实敏感而又易怒,刚才自己对她的苛责按理早就超出了她忍耐的范畴,这会儿她应该傲慢又冷漠才对。
但魏池的确只是平静的笑了笑,然后拿了外衣过来,递给索尔哈罕,然后挨着她坐梳妆台前的凳子上:“正准备进来和说理,但是刚才满脸怨恨的看着窗外的样子,让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发现们可以这么像。”
索尔哈罕笨拙的把自己裹进绸外套里:“……”
“多么凶狠的表情啊,跟要吃一样。”魏池笑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索尔哈罕一面说,一面偷偷的把脚边的那颗琉璃珠子踢进箱柜的角落里。
“书院里,有个笨拙的学生,他的动作似乎总比别迟缓,所以总是受到责罚。的老师,是一个有学问的,但是准确的说却不算一个好老师,他偏爱聪慧的学生,对于这种拖后腿的笨蛋,他总是表现得不耐烦,斥责的时候总会加上一些难听的话。想当时的不知不觉的染上了他的坏毛病,所以书院里总是独来独往。的头发还没有留长,书院的学生们还没有见识背书考试的本事以前,简直就是大家最不想遇到的。也不想理会他们,心中自有的想法,所以常一个躲书阁里看书,看累了就睡觉。那位笨拙的,总因为背不下一些东西而被老师罚到书阁打扫。有一天,看累了书,于是爬窗上远眺,等觉得冷了,回头的时候,发现他杵着扫帚呆呆的看着。然后他对说:魏池,的脸看起来不是太愉快。”
索尔哈罕忍不住抿了一下嘴:“的确是个笨拙的话题。”
“那天们第一次谈话,”魏池接着说:“他是第一个虔诚的说出以德报怨这几个字的,也许永远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想法,但是那天这个笨拙的面前无以辩驳。他学习不好,但是有很好的修养,可惜那个混蛋老师永远都不知道重视这方面。学院里那么多,也许他是唯一知心的朋友,别面前,感受到的是的才华,还有那份自信,和他一起的时候,才感到自己他的映衬下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多么的凶狠叛逆,多么的令伤心。”
“想说什么?”
“想说很欣赏他,很多年后来到京城,四处碰壁之后得益于他教导的宁静的心,这狰狞的小才能勉强愉快的生活着,并且认识您。”魏池顿了一下:“刚才的态度把气得半死,走后去小间喝了整整一碗茶,酝酿了大概够一个时辰的说辞准备和大吵一顿,但是进来之后,突然想起了他,于是决定放过,可要好好谢谢他。”
“完全可以和大吵一架,这样更符合的风度,用不着给说以德报怨。”
“殿下真的要剩下的几天中花一天的时间来和魏大犟嘴么?”
索尔哈罕确定魏池不是讽刺后,心安理得的甩掉了魏池主动搭过来的善意的手:“外面这么大雨,不屋里面吵架,还有何别的事情可做?”
“公主,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叫伞的东西……”
魏池尽量把两打理暖和之后,拿着一把绘了香草的伞下楼来。掌柜的赶紧命准备了两双雨天穿的木屐鞋,魏池看了看:“两双都拿男的。”掌柜这才想起异邦公主是没有裹脚的,赶紧又重新命找了一双。换了鞋子后,又练习着走了几步,这才出了‘庆春坊’的院门。才走了不几步,魏池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索尔哈罕走得不稳。
“咳!”魏池故作严肃:“夫妻才能共伞呢……作为女的名誉……”
索尔哈罕就着顺手狠狠的拧了魏池一下:“不说话的嘴会痛么?”
索尔哈罕的随行们都一间专用的房间里玩牌游戏,大家的注意力突然被巴勒的一声大喊吸引了过去。
“殿下出门了!”趴窗边吃炒黄豆的巴勒大叫起来。
阿尔客依扔掉手上才赢过来的钱赶到窗边。
“阿尔,说的不准啊……”巴勒嚼着黄豆。
阿尔客依看着走青石板路上的两个背影:“……”
“们去跟着。”
“不用了。”阿尔客依缩了回来,关上窗户。
出了‘庆春坊’半里地不到,路一下子窄了起来,雨后的青石板很滑,索尔哈罕感到脚上的绣鞋似乎很难和那个笨重的木屐鞋步调一致。这次魏池自觉地挽过了她的手臂:“自己也要好好走,不要赖着。”
索尔哈罕立刻就赖了上来,魏池只得叹了一口气。
连珠山从山下到山上仅需要两个时辰,坡道也很缓,透着柔和的绿色。和京城周边那些原野不同,这里似乎有了那么一点江南的秀气,所以这里少有的没有香火而又许多更有趣的东西。
路旁的树下,有个撑伞的小媳妇拎着一把菖蒲卖。因为天色尚早,菖蒲上凝结的似乎是露水而不是雨水,那种清透的绿色令欣喜。小媳妇一手撑着伞,一手铺陈着她的小摊,藕色的衣袖会因为她举起手臂而一直滑到肘部。她的手腕上是一枚由玉珠串成的手镯,若隐若现的闪着豆绿的光。
小媳妇见索尔哈罕好奇的看着她,于是招呼起来:“这位娘子,给您家官请个菖蒲吧,很吉利的!”
没想到魏池并非危言耸听,此刻真被误成了官娘子之类,索尔哈罕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唯恐脸红会让魏池耻笑,只好不这称谓上做文章。
“娘子过来看看吧,清早五更才采来的咧!娘子的官瞧就是个状元的模样,图个吉利就更好得嘞!”小媳妇热情的招呼起来,索尔哈罕不通市井,当真走过去看。
魏池小声笑道:“不过一个铜钱一个,买来玩吧。”
索尔哈罕摸出魏池给她的那个装铜钱的小袋,像个抠门的当家一样,摸了一文递给那村妇:“那就买一个吧!”
村妇笑嘻嘻的接过钱,谢了,拿手抽出一根菖蒲挽成了个草结递给索尔哈罕,魏池教她怎样把这个草结系自己的衣带上。
“今天的牡丹还有能看的么?”
“哪有不能看的?”村妇往南边指了指:“公子若是看到哪家不开院子那才是怪事了呢,这会儿客虽少些,但哪有关园子的道理?公子若是瞧见哪家没开,只管来找。”
谢过了村妇,两慢慢往南边下山。索尔哈罕好奇的玩着魏池衣带上的草结:“这个是什么意思?”
魏池忍笑到:“这是石菖蒲,醒志用的,进京赶考的弄个这个图个吉利。”
索尔哈罕这才想起,大齐这会儿正好赶上学子们赶考,怪不得这个村妇满嘴的吉利话呢。索尔哈罕撅起嘴:“哼!都考上了还用这个做啥,怎么不早说?害花了一文钱!”
“好小气!”魏池看索尔哈罕紧紧的捏着她的小钱袋。
“是小气!刚才数过了,这袋子里只有二十个钱,就给这么一点点……可恶。”索尔哈罕认真的琢磨着自己的十九文钱:“刚才那一文白花了,而且这辈子是中不了状元了……唉……”
路旁的草丛里,有些野种的牡丹,可惜昨夜的风不小,这花又娇贵,几乎都不全了,倒是路边冒出了许多叫不上名的小红果,上头结一层蒙蒙的绒毛,像樱桃糖。索尔哈罕称是有毒,魏池表示半信半疑,两个又就这个无聊的问题争执了一番,可叹背药书不是魏池擅长的,最后被索尔哈罕逼到绝处,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之后,就拿这些小红果撒气,把能踩碎的都踩碎了。溅起的水花落了索尔哈罕的裙子上,气得她想魏池脸上画王八。
往南再走几步,到了稍显平缓的地段,这里就是连绵的牡丹园。
中原将都城订南边的时候,多喜欢些典雅的植物,可一旦到了北边,就特别钟爱这种富贵的花卉。连珠山也是三十年前才开始有牡丹,最先是卖给宫里,然后是卖给坊间,最终将这生意越做越大,整座山都劈成了牡丹园。每年牡丹最盛的时候,便要开园评花,虽然不必挣个一二,但来年的大单生意就全靠此刻订下了。所以正如那村妇所言:即便是已经到了季末,又下着雨,花农们还是愿意开着花庄敬候佳音。
索尔哈罕边走边看,但却下不了决心要进哪家院子。魏池告诉她这进去了也不一定要买的,而且院院相同,可以随便选一间进去,一会儿再走出来便罢。索尔哈罕执拗的不听:“走得慢,选一家好的进去坐坐就是了,哪能有功夫每家都看?真像那么说,反而把好的都错过了。”
“以前见过牡丹么?”魏池记得索尔哈罕的院子里没有。
“见过,不过是画上。”
“哦……那喜欢么?”
“似乎有点太大了。”
“喜欢……”魏池不好意思的说。
“哦?中原不是讲究低调和内敛么?这个读书怎么这么俗气。”
“是吧,是吧……不过真的觉得好看呢,上次来是是三年前,才进京。”
索尔哈罕想到魏池裹着方巾,背着囊书的口袋风尘仆仆的赶到京城,然后畏畏缩缩的来这里看花的样子,觉得异常的好笑:“三年前,大给自己买菖蒲了么?”
“那个不能自己买,要妻子赠给丈夫,弟妹赠给兄长,再次的也要老师相赠,没有自己买的道理。一个来的,最后也没中状元,所以保住了的一文钱,啧……今天还是被花出去了。”
“已经把钱给了,那是的钱!”
“是是是……”魏池赶紧点头:“祁祁格,做公主做啥?该去做财主,大斗进小斗出。”
“哼!很大方了,二十文钱就花了一文身上。”
索尔哈罕正要就这一分钱展开论调的时候,旁边的岔口突然缓缓走出了一群骡子,铜铃摇得当当响,一个老汉和一个年轻左右吆喝着。
魏池赶紧拉索尔哈罕避到一旁。
老汉笑道:“公子哥,骡子不走石头路,您好好走的。”
魏池点点头正拉起索尔哈罕要走,这却对这一群骡子好奇起来:“大伯,大雨天要去山上做什么啊?”
老汉整了整蓑衣:“小夫好,前几天上山解了些木板,再等下去水要把它沤烂了,这不运下来么?”
一共三头骡子,蹄子上全是泥。
“大伯家也有牡丹么?”
老汉一听这话,高兴了:“哪能没有呢?小夫是来看花的吧?这么早就出门了,还没买到?没买到就上家来瞧瞧吧!”
大家顾着说话,没留意那骡子一口把魏池衣带上的菖蒲嚼了!小青年偷偷瞧索尔哈罕时恰巧发现,赶紧叫了起来。魏池往后一退,草环已经散了。
魏池说:“哎哟,好可惜了的一文钱啊!这骡子可是要中状元呐!”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于是又不得不返回上山的路,幸好不过几里路,进了一个岔口就是这个老伯的院子,老伯姓单,今年六十五,这个小青年是他的孙子,他的儿子媳妇都京城里,他喜欢花,舍不得走。
园口有几只奶羊,似乎认得那些骡子,纷纷张着鼻孔往这边嗅。
“哟哟!”一个小姑娘招呼着自己的羊:“爷爷!哥哥!们回来啦?”
“这是家的小孙女!”老伯笑道:“有客来,快去,快去!”
小姑娘十五岁的模样,一笑有一对好看的酒窝,听了老伯的招呼,赶紧把羊拴院墙旁的栅栏上,进园去招呼了。
魏池偷偷凑到索尔哈罕耳旁:“瞧,那个小姑娘和长得有几分相像呢。”
魏池:路人甲,你退下吧。
巴勒:好幸福,这一个镜头都有名字……这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