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温荣辗转反侧,天蒙蒙亮了才迷糊睡着,再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温荣发现自己在遗风苑是愈发懒了,绿佩和碧荷也不催她起床。
用过了早膳,温荣抱着花斛去花房选花,五月里大一品蕙兰开得正好,祖母前日里说喜欢蕙兰的香气。
“娘子。”
温荣正拿起花锄,听见声音转头见绿佩捧着一攒盒的樱桃,一路小跑过来。
“娘子,府里……来了客人。”绿佩闪烁其词。
能被祖母请进府的客人,有谁是不能明说的。
温荣垂首小心地将蕙兰装入花斛,集簇丛生的淡黄色蕙兰,配上蔓枝银纹花斛很是好看。
绿佩见娘子不吱声,想起昨日娘子失落的模样,正要再提,却被碧荷拦下……
绿佩在穆合堂里见到了林大郎,仅是匆匆一瞥就将绿佩吓了一跳,原本清俊儒雅的郎君,如今面色憔悴不堪,双眼更布满了血丝。
绿佩从府里小厮听得,说是仆僮卯时开府门洒扫,便看到了一袭素面青缎袍服的林大郎在大门外僵立着。
仆僮不敢擅自做主,立时往穆合堂告诉了老夫人。
谢氏知晓后,摇了摇头,命人将林大郎请了进来,但只安排在穆合堂休息和说话,未遣婢子去寻温荣。
温荣直起身子,将花斛递给了碧荷。
温荣知晓来的人是谁,可他已被赐婚尚主,此时二人再见怕是不妥。祖母既将他作客人迎进,必会好生劝他的。
“走吧。”温荣提起裙裾。往花房外走去。
绿佩本以为娘子是去穆合堂,不想娘子却自花园小路回了左廊厢房。
绿佩终究还是未忍住。“娘子,真的不过去么。”
温荣没有回头,脚下不停地进了厢房。
温荣自橱架取下林大郎送的锦盒,那方烟墨经过春日暖阳的几次晾晒,是能存放许久了。
如今林大郎应该用这管系着同心结的并蒂莲银毫,为丹阳公主作丹青。
“碧荷,你到青阶石亭旁候着,遇见了林大郎,将锦盒交还与他。”温荣吩咐道。
“是。娘子。”碧荷小心接过。
绿佩见娘子落寞的神情,垂首嗫嚅,“不如留着吧,不过是一支银毫。”
温荣怅然一笑,“何必留着凭添烦恼,对了,绿佩,你帮我准备了风炉……”
穆合堂里,林子琛不断抬头。悄悄打量通往内室的侧门。
谢氏轻叹了一声,见林大郎这副模样,她做长辈的亦是心疼,可不论情感上多不舍。也该面对现实。
谢氏面容慈爱,笑着问了些关于婵娘亲事的问题。
林子琛一一回答后,踌躇半晌。“老夫人,荣娘今日可在遗风苑里。”
谢氏颌首。“在。”
若是会出来,自早在眼前了。
谢氏知晓琛郎未死心。琛郎是个痴情孩子,这种事旁人劝了无用,只能等自己想开。
谢氏吩咐婢子伺候林大郎茶汤,不一会却瞧见绿佩捧了茶碟进来。
林子琛知绿佩是温荣的贴身侍婢,晦暗的双眸登时现出几丝光亮。
绿佩蹲身同老夫人道好后,将茶盏捧于林大郎,“是娘子为大郎煮的茶汤。”
林子琛欣喜接过,揭开碗盖却愣住了。
金黄茶膏上飘着两朵含苞未放的蔷薇,蔷薇旁飘着两行小字,‘还将怜旧意,惜取眼前人’。
饱读诗书,自知晓此意。原本勉强支撑的挺拔身子,慢慢地沉了下去。
分明咽不下,可舍不得浪费一点她煮的茶汤。
林子琛第一次见到能在茶膏上点画的人,他本以为能与她携手一生的。
若如意,他是何其幸运,如今不能,当初为何要让他遇见她。
林子琛起身同老夫人告辞。
谢氏见林子琛魂不守舍的模样,吩咐准备车马,并命汀兰送林家大郎出府。
碧荷在石亭旁见汀兰姐也在,犹豫了一会,还是走上前替娘子将锦盒还了,牵扯不清,只会给娘子添麻烦。
拿回锦盒,林子琛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亮,也暗了下去。
……
宫里很快传出消息,二皇子与韩大娘的亲事定在当年十一月,林家大郎与丹阳公主则在转年二月,宫里特赐丹阳公主一座公主府,公主府亦是在中书令府所在的兴宁坊。
婵娘与杜学士的全大礼之日是最早的,在当年十月。
不出半月,圣主又赐婚三皇子和应国公府谢大娘子。
他们每一对的八字,算出来皆是天作之合。
转眼到了盛夏七月,绿佩将刚从庄子上收来的新鲜葡萄和樱桃湃在了井水里,准备放凉了再装给娘子。
这几日温荣回了黎国公府。
闲来无事,温荣搬了张小胡床,坐在枝繁叶茂的槐树下,费劲地摇着团扇,那风吹到脸上都是热的。
温荣望着在烈日下掰莲蓬的绿佩等人,很是佩服,亏她们能耐得住毒辣的日头。
“荣娘。”
温荣远远听见轩郎的声音,执起团扇挡住阳光,才眯眼望过去。
就见轩郎手上提了一只食盒,靛青长衫已被汗浸透了。
轩郎跑到树荫下大口喘着气,温荣忙帮轩郎打扇子,“这是做什么,火急火燎的。”
“荣娘,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保准解暑。”轩郎献宝似地打开了食盒。
竟然是一盒紫红硕大的荔枝。
荔枝在南国常见,可在盛京却极其稀罕,荔枝亦称‘离枝’,一旦离开了树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道也要变了。
这一盒分明水莹新鲜。温荣伸手取出一颗,一丝凉意沁入心脾。原来食盒下还垫了一层冰。
温荣诧异地问道,“哪里来的?”
温景轩挠了挠耳朵,“嗯,是同窗与我的。”
“胡说。”温荣瞪了轩郎一眼,自南国千里迢迢运过来,还能这般新鲜,只能是皇家连枝带树、快马自驿站而来。
见瞒不了荣娘,温景轩无奈地说道,“是五皇子命侍卫送到国子监的。五皇子不喜欢吃荔枝。”
温荣笑道,“有机会见到五皇子,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如今五皇子出宫次数少了许多,听闻是尊了圣命,要时常出入御书房。
温荣自轩郎手里接过食盒,二人各自回了厢房,碧荷将荔枝一颗颗地剥在小簇花纹银盖碗里,按温荣吩咐送去了夫人和茹娘房里。
“娘子,夫人交代去嘉怡园用晚膳。可要更衣。”碧荷自林氏厢房回来后,传话道。
温荣颦眉问道,“如何又要过去。”
“听彩云说,大房又得圣主赏赐了。是一套龙凤改银碗和双耳赤金瓶。”碧荷自彩云那听到了许多消息。
大伯母方氏的兄长是西州交河城节度使,早年高昌王本已向圣朝俯首称臣的,乾德十一年。高昌王更亲自至盛京觐见睿宗圣主。
不想前月传来边城急报,急报称高昌王依附了西突厥。不但多次阻遏西域各国通其境进贡,更发兵袭扰内附各国。
如今西州交河城一带。极不太平。
大伯母长兄方成利数次领兵击退突厥,圣主知晓后大喜,方成利获圣主重视,连带姻亲黎国公府也连连得赏。
温荣知晓有此段事件,可记忆里高昌国并非由方成利击溃,最后亲赴战场的是兵部尚书应国公。
晚膳时无非是听大伯母高谈阔论,反反复复地说那西州一带如何荒凉艰苦,其长兄又是怎样为圣主效忠。
一遍两遍就罢了,温荣兴致索然,面前的珍馐美馔都没有滋味。
好不容易捱到回西苑,温荣扯过轩郎问道,“轩郎,明日里可有事?”
温景轩略想了片刻,才回道,“荣娘有何事?”
温荣如实说道,“遗风苑里的老部曲生病了,如今伯祖母府里好些部曲僮仆,皆是年龄偏长。明日遗风苑的陈部曲和汀兰要去西市口市,看看是否有合适的人奴,这两日我无事,打算一道跟着去,轩郎可得空?”
温景轩听言满是兴味,“那西市口市,我还不曾去过,明日趁旬假,正好去长见识。”
西市与安兴坊有一段距离,次日温荣和温景轩辰时初刻便出门了。
西市相较东市更多是自丝绸之路过来的、胡人经营的珠宝行和邸舍酒肆。
口市在西市三进巷子里,温景轩翻身下马,将马辔交与仆僮,温荣亦带上幂篱,扶着绿佩落马车。
巷子里皆是被绑缚的,跪在地上任人挑拣的人奴。明显异族的男、女奴要更受欢迎些。
“我叫你们跑,叫你们跑,一群没有文牒的贱奴,还想跑到哪里去。”
不远处传来恶声恶气的斥骂声,只见一位黝黑的商贾正狠狠地鞭打数位挤在一处的人奴。
绿佩第一次瞧见这番景象,又惊又惧,“娘子,那人好生蛮横。”
那些人奴虽被鞭打得浑身血痕,却是一声不吭,非但不开口求饶,更敢狠狠地瞪商贾,丝毫不恐惧和妥协。
“我们过去看看。”温荣边说边往前走去,温景轩连忙快走两步挡在荣娘面前,好护胞妹周全。
商贾见来了生意,忙收起鞭子讨好地笑道,“郎君、娘子,可是来买仆僮,这几个人奴是西州交河城一带的战俘,最是孔武有力,买回府做重活再好不过了。”
说罢那商贾还捏起人奴的面庞,强摆过来与温荣相看。
温荣听言是西州交河城的战俘,很是讶异,仔细地打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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