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北深冬,大雪封山之时,积雪达数尺,可没小儿圆髻。
疆北原住民都知晓,这时候千万不能进山林深处,雪之厚可令人马寸步难行。白茫茫一片,也极容易迷失方向。不惜性命进山深处之人,多半在来年的化雪春日,被游牧民捡回早已僵化的尸骨……
琳娘言信在路上堵了大半月,如此耽搁的时间加上路途时间,晟郎和哥哥已经失踪近两月了。
温荣隐约听见身旁有人在安慰她,言南贤王并非寻常人,言圣主已命更多兵士去寻人了,言进山的牧民还是有许多平安出来的……
温荣恍惚轻笑,进山后安然无恙出来的人是有多幸运?晟郎、轩郎那些个不怕死的,竟是骑马追进的雪山,纵是名马皎雪骢、飞霞骠又如何,哒哒马蹄声易引发雪崩,待到马蹄陷入深雪之中,他们如何逃开?
许是太悲观了些,温荣刚要强令自己往好了的想,那宫婢就不知为何忽然打开隔门,冷不丁一股寒风灌进温荣胸腔,冻的温荣面色青白,牙齿打颤,垂首间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温荣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南贤王府的,人软软地躺在箱床上,泪水不知不觉地顺绞胎圆枕百福如意纹滑下,濡湿一片软褥。
&娘,厨里做了水晶糕,多少吃点儿。”林瑶娘沿床榻坐下,拧了条干净帕子,将温荣眼角脸颊上的泪水轻轻擦去,“皇后都说了。王爷、表哥可能已经平安无事,只报平安的信还堵在路上未进京。”
在皇宫,温荣听到晟郎和哥哥一起失踪、至今生死未卜的消息。一瞬间就垮了。
琳娘和丹阳着实担心,本想让温荣留在宫里休息,无奈温荣执意回府。现在她二人都必须带孩子,不可能十二个时辰陪着温荣,琳娘原先打算命内侍去温府接茹娘到南贤王府,可李晟、温景轩的消息送至温府后,温府上上下下都大乱起来。平日遇事冷静的谢氏、温世珩等人也都陷入恐慌和不安当中。
丹阳干脆送封信到中书令府,林瑶娘接到信立即冒雪赶到南贤王府,在大门处顶着寒风。巴巴儿地等温荣回来。自温荣下马车,便寸步不离守在温荣身边。
温荣曲肘撑起身子,朝瑶娘感激地笑了笑,“瑶娘放心。不过心口一下堵得慌。也吃不下东西罢了,其实无事的。丹阳还小题大做请你过来陪我,实是过意不去,现在时辰晚了,瑶娘在府里将就歇一晚吧。”
瑶娘见温荣面色愈发青白,整个人无半分神采憔悴不堪,很是难过。她平日大大咧咧惯了,这会也不知该说甚安慰的话。温荣口中言无事,却又不吃东西。任由温荣这般耗下去。没两日身子就要撑不住的,瑶娘愁眉不解,气馁地将碗碟顿至一旁。
温荣令碧荷替瑶娘准备房间,瑶娘执意不肯离开,要在温荣厢房的矮榻上对付一晚。
温荣本就没有精神疲累不堪,见拗不过瑶娘,也就随瑶娘了,只让多垫层褥子,千万别着凉。
二进院子厢房里的灯火亮了一晚上。
靠在床榻上、一整夜水米未进的温荣,好不容易熬到卯时,硬睁开又红又肿的眼睛,酸胀的眼皮子动一动就能落下泪来。
温荣出神地盯住格窗,迷糊间她似乎看见了北疆,看到茫茫无尽的雪原、雪山与天际线连成一片,随箭刻流沙,皑皑积雪逐渐将漆黑的天际线染上了阴沉的灰白色……
瑶娘迷迷糊糊醒过来,揉揉眼睛朝床榻望去,床榻上整整齐齐叠放着锦衾,哪里还有温荣的身影。
瑶娘打一个激灵,暗道声不好,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厢房里炭炉子烧的正旺,瑶娘圆脸红彤彤的,紧张地穿上绣鞋,就要冲出去寻温荣时,听到厢房宝石帘被人撩了起来。
瑶娘回头看到温荣正带碧荷走进来。
瑶娘松了一口气,人一歪又靠回矮榻上,刚才起太急,她气都还未喘过来呢。
温荣眼睛难受,正吩咐碧荷去准备菊花水,一会替她敷眼睛,看到瑶娘醒了,温荣抿唇勉强笑问道,“瑶娘醒了,昨夜在矮榻上定没睡好,瑶娘有甚想吃的,我吩咐厨房去做。”
瑶娘怔怔地摇摇头,虽然可以看出温荣是强打的精神,可这状态仍旧转变得太快,难道在她熟睡时,又有新消息进京,言已经找到南贤王和温轩郎了,而且他们皆平安无事么?
见瑶娘一脸惊讶,温荣又说道,“现在哥哥一起失踪了,祖母、阿爷、阿娘他们一定十分担心难过,茹娘还小,府里的事情指不上她,我要去一趟温府,祖母她们好歹还肯听我的话。一会瑶娘可要一起去,或者我令马车送瑶娘回中书令府。”
轩郎是温家长房的独苗,长辈本就不同意他从武。自从轩郎出征,阿娘都是跟着祖母修佛茹素,就是为了替轩郎、南贤王积福,现在突闻噩耗……
温荣明白,如果她垮了,整个温府可能也就跟着一起垮了。
绿佩帮瑶娘换好衫裙小袄。瑶娘在妆镜前坐定,一边撸手腕上的玉珠串,一边焦急地说道,“我也去,说不定能帮上忙,如果帮不上我就在旁安静地站着,绝不会给荣娘添麻烦的。”
温荣走上前,拿起篦子亲自替瑶娘篦发,看到瑶娘眼圈下的黑影子,心疼地说道,“哪里是担心瑶娘添麻烦,就是怕你累着。”
按照温荣交代,厨房为瑶娘准备了热羹汤、一小碗添了精制鹿松和鱼松的馎饦汤,再便是瑶娘喜欢的水晶芙蓉糕和荷月酥。
梳好发髻,瑶娘看到食案上摆的精致吃食直咽口水。她在府里都不曾吃到如此合胃口的早膳。
本以为温荣会与她一同吃,可温荣已经闭上眼睛靠回箱床。碧荷将泡过水的菊花用小银漏勺捞起,菊花上水稍稍沥干,裹在素白绢帕里,敷在温荣的眼睛上。
瑶娘巴巴地说道,“我等荣娘敷好眼睛,一块用早膳。”
绿佩在旁替瑶娘摆好碗箸,“王妃一早用过早膳的,这些都是为娘子准备的,一会娘子吃完就能陪王妃去温府了。”
温荣眼睛上敷着菊花包,只小心地点点头。瑶娘松一口气,她先才担心温荣不肯吃饭,现在安心了一个人在食案前大快朵熙。
……
温荣还未到穆和堂就听说祖母昨日一口气喘不过来晕倒了,太皇太后派了宫里最好的几名医官下来。
温荣面色凝重,脚下步子更加快起来。
温老夫人厢房里燃着淡淡禅香。温荣一进厢房就看到卢瑞娘坐在面如金纸的祖母身边,手捻银针,一脸严肃地摁准了穴位,小心扎下。
阿爷、阿娘、茹娘皆守着祖母,阿娘和茹娘双眼也哭肿了。
卢瑞娘将银针抽起,很快祖母重重咳嗽起来,喉咙里隆隆痰音,温荣快步到祖母床前,红了眼睛问道,“瑞娘,我祖母她怎样了。”
卢瑞娘见到温荣,眼里不免闪过一丝心痛之色,安慰温荣道,“老夫人是一时急火攻心导致痰壅,好在平日养身得当,不至伤及根本,施过针后就会缓过来的。”
温荣接过痰盒侍奉祖母,谢氏双眼布满红血丝,艰难地握住温荣的手,喘着气说道,“南贤王和你哥哥都会没事的,荣娘不必担心,我这是年纪大了,身体不由人咯。”
温荣本已做好安慰家人的准备,不想祖母在如此虚弱时还是想着她。一股酸涩上涌,温荣再也忍不住,搂着祖母哭出来。
……
为了更好陪家人,还有令丹阳她们放心,温荣暂且住回了温府。逢初一、十五,林氏会带温荣和温茹到南郊明光寺求平安。
不过十日又有边疆消息进京,可惜仍未寻到李晟等人。
这日逢初一,温荣一大早随阿娘去明光寺。
上香又捐了经书后,温荣扶林氏前往供香客休息的雅间。
刚到雅间门口,温荣就听见有女香客在讨论边疆战事,听着听着温荣忍不住蹙紧眉头。
女香客中有一人是中书省官员罗舍人的夫人,其嫡长子同林子琛和李晟关系颇好,是坦荡的人。在前次校练场后被定为正六品武将,一直跟随李晟。此次罗大郎同李晟一道出征,又一同追逐突厥大将,失踪在了茫茫雪山中。
罗夫人今日亦是进香为其子求福的,这会儿在雅间安安静静休息,不想平白惹到晦气。
就听见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妄言边疆将士生死,“唉哟,你们是不知道那雪山有多凶险,随时雪崩落石不说,还有比人都高的雪狼呢。化雪之后牧民能捡到的不过是辨不出的零碎尸骨,整个人都叫雪狼吃了七七八八……”
这边声音未停,就有人跟着起哄,“哟,这不是罗夫人吗,罗夫人是个有福气的。你家罗大郎跟对了主子,五皇子升为南贤王后,罗大郎一下就得了正六品官职,比我家那孩子辛辛苦苦考进士试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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