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初穿上拖鞋, 一步一步踏在地毯上,软绵无声。客厅里面亮了一盏落地灯,并非伸手不见五指, 但是却空无一人。她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往上走, 乔正谚的书房门口传出微不可见的亮光, 书房门没有关严实。她在门口站立片刻, 没有敲门, 直接推门进去,里面只亮一盏书桌上的台灯,光线里是烟雾缭绕。他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烟, 烟头的星光一闪一闪。他穿着一件宽大睡袍,露出坚实的胸膛。
即便因着烟雾迷蒙,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此情此景自然而然让他散发出一种忧郁而悲伤的气质。玉初甚至想, 此刻她有一架相机的话,拍下来直接可以上杂志封面, 烟雾里男人忧伤的眼神如此迷人而令人心疼。
乔正谚发现站在门口的她,将烟在水晶烟灰缸中弹几下,捻灭。也许他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积极向上一些,但听在她耳里依旧是低沉,甚至带着一点沙哑, 他说, “我睡不着, 抽根烟。”
玉初已经走到他的身边, 她瞥一眼书桌上的烟灰缸, 零零落落的烟头,不该说是抽根烟, 应该说是抽包烟,她记得他以前是不抽烟的。
他伸出手来握她的手,她的手小,可以完好地包裹在掌心内,十分的温暖。有时候她也希望自己能够被他包围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面,除了他以外谁也看不见,眼不见为净,哪怕自欺欺人也要理直气壮一些。但命运总是无法让人活得这样单纯,它安排她认识乔正谚,却偏偏又让她见到了孟靖远。它让她和佟星成为那么好的朋友,却偏偏又让她看到赵磊与乔墨的结婚喜帖。
那张喜帖此刻正在乔正谚的书桌上,喜庆的红,是低调而奢华的设计,上面印有新郎新娘的结婚照。在这张照片里,赵磊由原先那个清秀俊逸的大男孩变成一个稳重内敛的男人,而乔墨已然收起平日里精明锐利的眼神,笑得甜蜜端庄如一朵水芙蓉。
她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在佟师傅家的院子里,海棠花开了,奶糖仰着头看她泡茶,佟星和赵磊在一旁踢鸡毛毽子。赵磊压根就不会踢,被佟星欺负得天怒人怨,可他还是笑得一副傻兮兮的样子。那天她几乎发挥了自己泡茶的最高水平,清甜可口,看着赵磊与佟星,她真心欢喜。
如果说之前她还可以将自己的头埋在沙子里面,催眠自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话,那么现在这张喜帖对于她而言就像是一场雷阵雨,冲刷开盖在她头顶的沙子,让她彻底暴露,一道雷直劈下来,刚好击中她的天灵盖。在这样的疼痛中,她突然就有了一种不管死活的勇气,将手乔正谚的手心里抽出来,一把拿起桌上的喜帖,开门见山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乔正谚的脸色突然就暗了一下,也许他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会出自她之口,又或者是他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直接。她的眼神这样清明,清明到让他觉得在她面前藏污纳垢像个小丑,所以开诚布公,“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紧绷的一颗心落下,却是无比失望,“在这之前,我是猜的,现在,证实了。”她在书房的沙发上坐下,仿佛回忆一般,“我第一次见到赵磊和乔墨在一起是在医院里,他仿佛并不想让乔墨知道我与他是认识的。后来再见是在妈的葬礼上,我以前一直觉得赵磊的神态有些熟悉,那天见他与赵琪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我才发现类似的神态我在赵琪脸上是见过的。”
玉初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乔正谚,却并未发现他有任何神色闪躲,她继续说,“我问过佟星,她说赵磊是个孤儿,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无父无母,也无兄弟姐妹。你跟我说一句实话,赵磊和赵琪是否有关系,我猜错了吗?”
乔正谚终于又从香烟盒子里面抽出一根烟来,他似乎忘记绅士风度,也不管还有女士在场,拿起打火机来点燃一根烟,烟雾飘飘渺渺地从他口中出来,他微眯了眼睛,“他们是姐弟。
因为早已猜到,所以并没有多惊讶,只是赵磊与赵琪的关系已成为一个秘密许久,说明乔正谚很早之前就已经想好要将赵磊安排进入乔氏,而且计划成功,乔启琛十分信任他,甚至要将乔墨嫁给他。如此地处心积虑,她说,“那你这个老板做得十分不容易,能让这姐弟两为你如此卖命。”相爱的人可以从此不相见,婚姻也可以是一个幌子,可不就是卖命。
烟熏得她的眼睛酸涩难耐,她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将他手里的烟夺过来,扔进了烟灰缸里,只是不够用力,没有捻灭,让那点小火星在满满的烟灰里面徒劳挣扎,一闪暗过一闪,最后依然逃不过被熄灭的命运。
她一手撑在桌沿上,就这样站着跟他说,“佟星认识你们的时间比我久,我能够猜的出来,她未必一点都不察觉。只是那天她喝醉了酒,问我,是不是当初她太过高看赵磊。她宁愿相信是赵磊为了权势名利辜负她,也不肯揣度这件事情其实是你主导。因为她一直将你当成大哥,亲大哥。”
她一直知道乔正谚恨透乔家的人,可只有到现在,她才明白这种恨意如何刻骨,甚至可以以自己最亲近的人的幸福作为代价。
其实郑玉初第一次见到乔正谚的时候,并不十分喜欢他,那时候的他即便是笑也总透着冷漠,全身上下是无法放下的戒备。如果只有那次,她未必会相信他就是当年遇上那个笑起来阳光灿烂的男孩子,让她肯定自己想法的其实是他带她去佟师傅家里吃饭的那一次。
在佟师傅饭馆里,在面对佟星的时候,他的眼神是温和的,身体是放松的,那个时候的他让她深信他是一个好人,而平时的那种冷漠,或者说是狠励只是他不得不的一种伪装。于是她相信他就是那个男孩子,曾经是如此的深信。可是从今以后,也许他们再也无法踏进佟师傅的饭馆,佟星是否还会像以前一样,如此亲切地喊他乔大哥。也许他正在一条路上越走越远,而她站在原地,无能为力,因为他不肯等待,也不肯回头看一眼,而她根本追不上。
灯光下,他的眼睛深邃地像没有星星的夜空,或者是黑洞,因为她什么也看不清。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了一句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话,“前几天,爷爷不是说想你了,让你回去住几天,你回去吧,不然老人家会不高兴。”
也许是吸了太久的二手烟,她觉得脑袋昏昏涨涨的,疲累极了,突然什么也不想再说。她的意志没有那么坚定,不想与他就这样撕破脸,因为还没做好分别的准备,她总觉得也许,也许他们还有走下去的可能,比如说她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比如说听他的话回老爷子那里去,能避一阵是一阵。
乔正谚将她的手往下一拉,她就顺势坐到了他的腿上,他将揽到怀里。他说,“等过了这段时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什么都听你的。”他的声音在出自胸腔,并非玩笑,她甚至听见他的心跳,每一下都是如此有力。那时她想到了几天以前他在餐桌上说的一句话“我当老板你当厨师”,她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向往,可是“这一段时间”到底是多久。
郑玉初是第二天早上回的郑家,是小谢送她回去,她坐在后座,出门前无意中触碰到一点冰凉,低头才发现是一颗耳钉,略有一些眼熟,但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将它递还给小谢,顺势就开了一句玩笑,“是你的情人还是你老板的情人?”
她的确是无意,可小谢却怔了一下,连脸色也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扯出一抹笑容来,“是佟星的,昨天我顺路送她去学校。”
玉初点了点头,“那你早点还给她,这东西不便宜,她该着急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如果是以往,郑老爷子说不准早就在公司里开了两场会议,可今天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她进门,见到他正安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看报。
看到她回来,老爷子并没有表现地多么地高兴,或者是露出慈祥的笑容热烈欢迎她回家,这些事情只有吴妈才会做。有些人的感情是比较内敛的,每次在老爷子那里受到冷遇的时候,她都是这样告诉自己。
“我们家公司倒闭了吗?”她十分不解地问吴妈,很好奇作为劳动模范的老爷子怎么可能在工作日呆在家里,这种概率简直比奶糖三顿不吃饭还不吭一声(除非它已经饿死),比孟思敏披头散发,素面朝天地去逛街,又或者是比一觉醒来,乔正谚突然放下心结还要低的。可这的的确确是发生了,这是不是预示着那些概率稍微高出一点点的事情也有可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