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阴沉多日了,曹丕坐在自己房里的案几边发着呆,他至今仍不能相信,自己的长兄曹昂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死在了战场上。
生于乱世之中,本该对生离死别这种事看得很淡,但年方十岁的曹丕却做不到,他固执地难过着,不断回想曾经那些与长兄一起度过的时光,日复一日。忍着颊边还隐隐泛着的痛,他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从今以后,这个冰冷的家族里,再也不会有人像长兄那样对他了。
一道闪电倏地自天际划过,映得曹丕本就少有血色的脸更加苍白,紧接着,一声炸雷响起,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曹丕也还是被吓了一跳。不悦地蹙起眉,他起身向内室走去。
脱了鞋袜,曹丕一头钻进被子,将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他记得以前每逢这种雷雨天气,自己都会偷偷溜去长兄的房里,缠着他哄自己睡觉——曹丕觉得,下雨的时候就该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当然,向来宠爱这个弟弟的曹昂也从未拒绝这样的要求,似乎还很乐此不疲。每逢下雨打雷,无论多晚,他都会吩咐下人留好门,方便自己那个猫似的弟弟造访。如此看来,对其他家人都不冷不热的曹丕为何独独那么依恋曹昂这个并非一母同胞的长兄,似乎也就不那么令人费解了。
紧了紧裹在身上的锦被,曹丕蜷在床榻的内侧,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露在被子外面,不时眨两下,活像一只受了委屈的猫。
又是一声炸雷,在天上积压了多时的云便化为雨水哗啦啦地向地面袭来。曹丕恹恹地听着雨点敲击在屋顶上的声音,渐渐就不那么清醒了,有意无意地便想起以前发生的一些琐碎小事,想着,眼尾略微上扬的眸便轻轻阖了起来。
天朗气清,正是适宜游猎的日子,曹操带着一众随从和曹昂、曹丕、曹彰和曹植兄弟几个外出狩猎。这事儿要是放到平时,曹丕自然是高兴都来不及,但是今日,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致。从出发到现在,他的脸上如同结了层冰一般,好在素日里,他便是一副谨小慎微、不苟言笑的样子,所以旁人也没看出什么不妥。不过,一直与他并驾前行又留了心的曹昂可是把这一切全部看在了眼里。抬眼望了望抱着年幼的曹植骑马走在最前面的父亲以及跟随在后的曹彰,他便领会了个大概。不动声色地弯弯唇角,曹昂倾身一把拉过曹丕手里捏着的缰绳,使力往后拽了拽。
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有些迷茫,曹丕转过头,方才一直未见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诧异,“长兄?”
让自己□□的马放慢速度,曹昂用刚好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在想什么?闷闷不乐了一路。”
叹口气将目光投向前方,曹丕别扭了一会儿才闷声闷气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被父亲拎着去学骑射了,他倒好,被说成什么‘年岁尚幼,不宜骑射’,还真是云泥之别。”
听他说得幽怨,曹昂反而忍不住笑出声来,“闹了半天,阿丕是在介怀这个啊,这醋劲儿可真不小。”歪头故作思考地顿了顿,又语带戏谑道:“不如,为兄抱你同骑可好?”
“长兄!”知道他是在调笑自己,曹丕不满地将头扭向一边,白净的脸上竟出现了几分酡色,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早知道长兄这样不正经,阿丕就不跟你讲了,省得你笑话。”
对这个弟弟的心性了如指掌的曹昂见状也不忙着哄,只是爽朗地笑了几声,便松开曹丕马上的缰绳,一扬手,策马赶去了队伍前方。
只觉得身边一阵风刮过,曹丕惊异的发现,这次自己的兄长居然没有像以前那样耐心地对自己又哄又劝,反倒是跑去了父亲和曹植那里,这心里的失落不由又多了几分。到底只是八九岁的孩子,不说也就算了,这一说起来心里的委屈也好、怨怼也罢就一股脑儿地都涌出来了。但毕竟出门在外,身边有一大群人看着,再不开心,曹丕也不能摔桌子踹凳子,何况一向自觉言行持重的他万万做不出这么失仪的事来。这不,情绪上来了也只能往回憋,愣是把眼圈都憋红了,一副好不可怜的小样子。
驾马跑回曹丕身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曹昂就被他那一脸的泫然欲泣给惊住了,“阿丕,阿丕,你怎么哭了?”一边询问,一边抬手示意后面的人马跟上去,曹昂则拉着曹丕的马一起骑到了队伍外面。
生生把快流出来的眼泪给忍了回去,曹丕敛起之前有些任性、伤心的神色,摇头道:“没事,我们快跟上吧,不然父亲又要训斥了。”说完,一夹马肚就要往前赶。
一听这话,曹昂心里是又心疼又无奈,索性伸手抓住曹丕的胳臂挡了他的去路,“你这个样子还说什么没事,我都怕一会儿真打起猎来你从马上摔下去。”
见他白着小脸,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丝毫没有要接话的样子,曹昂继续道:“难不成阿丕以为我方才是到前面去逗阿植了吗?”
“阿植阿植……你倒是叫的亲切。”虽然曹丕嘀咕的声音并不大,但曹昂仍是听得一字不落。
抬手轻轻一刮他的鼻子,曹昂笑骂道,“阿植也是我的弟弟,我总不能太生疏了他不是?你啊,真是没良心,平时我对哪个弟弟最上心大家都知道,你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虽说曹丕的胸怀不见得有多宽广,但也绝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听他这么说,终是有一丝笑容没藏住,偷偷溜到了嘴边,但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死要面子,“长兄说的跟真的一样……”瞄了眼曹昂脸上明显的笑意,曹丕捏捏缰绳,终于松了口,“我们这样在后面磨蹭,父亲真的不会生气吗?”
“反正我们又不跟去,父亲气什么?”毫不意外看到他脸上露出的惊讶表情,曹昂掉转马头,向着西边慢慢走去。
曹丕是个何等聪明的孩子,马上便明白了刚刚曹昂是去找父亲做了什么,于是也放下心策马跟了上去,“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你前几天练剑的时候不是不小心伤到腿了吗?左右去打猎也不能尽兴,倒不如就这么四处看看,权当散心好了。”
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腿,曹丕眯眼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了长兄,一点小伤而已。”
“这下你总不能还说我不疼你了吧?”稍稍回过头,曹昂笑得狡黠。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啊,长兄真是爱计较。”手指翻绞着缰绳,曹丕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就这么一路说说笑笑,不多时便到了一座小山坡下,曹昂喝住马,翻身下地,“走吧,我们上去看看。”
抬头打量了一下面前不算太高的山包,曹丕仍旧骑在马上,“我以前都没来过这里。”将手搭上曹昂伸过来的手上,曹丕轻巧地跳下马,却还是牵动了腿上尚未好全的伤口,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又道:“这座山叫什么山啊?”
牵着他慢慢往山上走去,曹昂看着周遭长得郁郁葱葱的青草心情很是不错,“我也是偶然随父亲出去行军路过这里时发现的这座山,它大概没有名字吧,不过,我私下里叫它小首阳。”
伸手试图去抓一只从身边飞过的蝴蝶,曹丕仰头看向兄长,“是洛阳那个首阳山吗?”
“阿丕知道?”低头回看他,曹昂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欣喜。
“嗯。”点点头,曹丕答道:“我在书上看过伯夷、叔齐的故事,首阳山是有先贤气节的山。长兄觉得,这座山也是那样吗?”
曹昂笑而不语,只是拉着他一路到了山顶,向西望去,“你看阿丕,那边是洛阳的方向,那里曾经是最繁华的国都,有最安乐的日子,君臣百姓相敬相爱。那里还有真正的首阳山,每年秋天,八月春开得漫山遍野,很是好看。”
“那洛阳现在怎么样了?首阳山呢?”曹丕看着面前这个面露些许忧郁的兄长,突然觉得很陌生。印象里,长兄是个很温柔的人,每当自己难过时,最先发现的总是他。而每当父亲要出征时,一身戎装的长兄又是那么英气逼人,即使最厚重的甲胄也挡不住他的身上散发出的威武傲岸的气息。但今天这样的长兄,曹丕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让他感到些许的不安。
“阿丕这么想知道的话,为何不亲自去看看呢?”
“长兄真是的,好好的又卖起关子了。”
“哪里,因为我也不知道啊。”笑着看向曹丕发现自己被愚弄后露出的不服气的表情,曹昂在心里叹息着——他知道,现在的洛阳,残破得令人不忍提及,那里发生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堪回首。但他不想告诉曹丕这一切,他不想让这个孩子眼里的光芒过早地被战争的烽火所焚烧,所以他微笑着对曹丕说:“等到那一天阿丕长大了,就可以去洛阳看一看,那里有恢弘的宫殿,和开满八月春的首阳山。”
“真的吗?”天真的曹丕就这样轻易地相信自家兄长的话。
重重点了下头,曹昂连忙将目光投向远方。
“那等我长大了,也要像长兄一样随父亲出征,亲自到洛阳去。”
听到这样的憧憬,曹昂一时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只是伸手将曹丕拉到身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好。”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个“好”字,说得有多么苦涩。
彼时的曹昂也并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善意的谎言,竟让自己的弟弟用了一生去实现。后来,黄初元年的迁都洛阳,原来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就种下了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