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有想到远征乌桓的艰难,只是未能料到竟会如此凶险,长途劳顿几乎拖垮了郭嘉,让他整日整日的感到力不从心。但他知道,此时此刻,谁都可以倒下,惟独他郭奉孝不能。北征乌桓的主张是他提出的,即使军中反对声占到了九成,曹操仍旧力排众议,采纳了他的计策。如今行军百里不得水源,粮饷紧缺,如果自己再倒下了,那便是辜负了曹操的信任与期盼。思及于此,郭嘉心一横,饮尽碗中苦涩的汤药,整了整衣冠,强打精神走出了营帐。
帐外烈日炎炎,干裂的土地上没有丝毫生机,郭嘉向着曹操的营帐走去,心情愈发沉重起来——纵然随性如他,也无法忽视一路上军中将士投来的怨毒眼神,那样的眼神加上不断传来的痛苦呻|吟,无一不在摧残着郭嘉的心智。是的,他的良心难以安宁,为这些枉死的生命。但是,他的内心并未因此动摇,他依然相信自己和曹操图取乌桓的决策是正确的,即使行之不易,那也只是一时的,等到斩获乌桓王蹋顿,抓到袁尚的那一日,他们取得的便远远不止一场战役的胜利,而是整个北方的统一。
略感欣慰地扬了扬唇角,郭嘉想,唯今之计只有坚持,只要能够到达乌桓,一切便可尘埃落定,到时……
“啊——”一声凄厉的哭号倏地破空而来,打断了郭嘉的思绪,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兵趴伏在另一个双目紧闭,脸上了无生机的小兵身上失声痛哭,周围还站着一些兵卒,亦是面露哀戚。
十余日来,这种情形郭嘉已不是初次见到,久而久之,他非但没有麻木,反而更加的沉痛。每看一次,他便觉得自己身上又背负了一条人命,又多了一分压力。讷讷望着死去的小兵被抬走,郭嘉的视线恰好对上那个痛哭的小兵。一瞬间,他从小兵脸上解读出了深深的愤慨与彻底的仇恨,这些情绪融合在一起,化作了利箭,射向郭嘉,不留情面。
电光石火,众人尚且来不及反应,小兵已冲到郭嘉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吼道:“是你!郭嘉!你害死了我弟弟,他才十七岁!他才十七岁啊!”
“刚才那是……你弟弟?”酸涩地开口,郭嘉闪躲着小兵刀锋般的目光。
“是,我弟弟,就在刚才,他死了,活活饿死了!我弟弟,再也没有了!你……”情绪再度失控,小兵抓着郭嘉的衣服跪倒在地,落下的眼泪很快便□□燥高热的土地吸收,了无痕迹。
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郭嘉心里如同压了块巨石,良久,他无力道:“战乱之中生死有命,你节哀顺变。”
哭声戛然而止,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一下。而后小兵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嘴里发出怪异的笑声。郭嘉低头看着他抖得越来越厉害的身体,心中不免有些害怕,无奈衣服被小兵抓得紧紧的,无法脱身。
“生死有命?节哀顺变?”缓缓站起身,小兵低头重复着郭嘉的话,语气有如死水,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小兵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郭祭酒,如果你不一意孤行,我们全军上下根本不会陷入现在这种艰难的境地!如果你听了夏侯将军的话不北征乌桓,我们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兄弟枉送性命?我弟弟又怎么会被活活饿死?啊?你回答我!你居然敢说什么生死有命,节哀顺变!你怎么敢!”越说越激动,小兵一拳便挥在了郭嘉脸上,打得他头一偏,踉跄地向后退去。
抬手擦擦嘴角的血迹,冷静地扫视了一下不远处袖手旁观的人群,郭嘉站直身体顿觉无限悲凉,将目光锁定在眼前带着怒意发怔的小兵身上,他字句清晰道:“你可以打我,为了你弟弟和死去的同胞。但你绝不能质疑我和将军的决策,如果你一定要怀疑,那我无话可说,唯有最后的胜利能证明北征乌桓的意义。你们恨我有好,怨我也罢,最后都可以报应在我身上,可在这之前,谁也不许忘记自己身为士兵的责任。”
郭嘉说话的声音不算大,却是掷地有声,足够让在场的人听清楚,见他们半天没有动作,郭嘉深深呼了口气,迈开脚步继续向曹操的营帐走去。
“我现在就要让报应落在你身上!”被失去弟弟的悲伤冲昏了头脑的小兵向着郭嘉的背影扑去,一把扼住他的颈项,手上暗暗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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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扑倒在地,郭嘉双手扒住小兵的手,眼里闪过一丝震惊。随后,缺氧的感觉渐渐席卷而来,耳边的嘈杂声不再清晰,仿佛都化作了细小的蜂鸣声。不!我还不能死!在心里大声地呐喊着,郭嘉用残存的力气努力抗争着。
“你才是最该死的!最后的胜利都是你编造的谎话,我怕在那之前我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郭嘉,郭嘉!你呃……”
喷涌的鲜血飞溅在郭嘉的脸上,卡在脖颈上的力气渐渐小了,空气重新涌进鼻间,周围的一切声音又清晰起来,惊呼,愤怒,咒骂,哭泣随着热风重新传到了郭嘉耳中。抬手摸了下喷溅在自己脸上的温热液体,他将手缓缓举到眼前,只见满手的猩红。大口喘着气,郭嘉惊恐地摇着头,飞快地抬手扶住身体即将往旁边倒去的小兵,“喂!你……”
低头看了看从前胸穿出的箭尖,小兵又咳出几口鲜血,无比嘲讽地一笑,断断续续道:“你……良心何在!”话音一落,他便身体一软,干脆而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是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郭嘉,带着无尽的怨恨与不甘。
死人的眼睛是无法对焦的,所以他们的眼神大都是涣散的,可是郭嘉却觉得,眼前这个死去小兵的眼神直直穿透了自己的□□,望进了灵魂之中,成为再也无法消失的诅咒,时刻提醒着他自己的罪孽与背负的亡魂。
让小兵的尸体平躺在地,郭嘉抖着手帮他合上双眼,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除去恐惧,更多的是震撼与敬畏,他终于知道,有时,死亡代表的并非彻底的消失,而是永远的铭刻,比如,这个小兵留给他的一辈子无法洗脱的良心的责问。
郭嘉呆呆望着小兵苍白僵硬的面容,突然有些羡慕起他来,至少,他是真的解脱了,不是吗?
远远望着那在地上呆坐着不愿起身的人,张颌收好弓箭目光凌厉地扫过方才一个个都选择袖手旁观的兵卒,声音冰冷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杀他?”
被张颌身上散发出的威严所震慑,众人偷偷看了看彼此,纷纷摇头,只有一个年轻的小兵回道:“因为他出言不逊、以下犯上……”
“错!”看到将士们以及身边的荀攸露出的诧异表情,张颌英气的眼里透出几分严厉,“你们都听好,我杀他,是因为他扰乱军心,存有异心。北征乌桓之事我虽不甚赞同,但只要是将军的决策,作为下属,我便忠心不二地去执行,即使是死。但他,尚未到弹尽粮绝的地步就开始说什么等不到最后的胜利这种话,当诛。以后再让我碰到今天这种情况,你们的下场就都跟他一样。”扬手指向方才被他亲手射死的小兵的方向,张颌脸上是绝对的认真,“你们服不服郭祭酒我不管,但他有一句话你们都要给我用心记下。胜利之前,谁也不许忘记自己身为士兵的责任。”
“诺!”众口一声的回答,不敢再有半分质疑,毕竟,谁都不愿意以生命开玩笑。
扬手示意众人散去,各归各位,张颌站在原地向着郭嘉所在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并没有要上前表示什么的意思。荀攸打量了他一阵,终于忍不住道:“帮他解了围,不去说点什么?”
瞥他一眼,张颌修眉一挑,“我方才说了,我并不主张进军乌桓,郭奉孝既然偏要兵行险招,以全军上下的性命为赌注,那现在的一切就都是他应受的。我刚才之所以要那么做,不过是尽自己的职责,而不是存心帮他。”言罢,留荀攸一人在原地,张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知道他就是嘴硬,荀攸笑着摇摇头,把目光重新放到郭嘉身上,却只看到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影。一直到尸体被抬走,荀攸见郭嘉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连忙上前查看,“奉孝?奉孝?”
仿佛回魂一般,郭嘉身体猛的一震,而后头也不抬地低低应道:“公达……”
将他从地上扶起,荀攸叹口气道:“行军艰苦,将士们难免心浮气躁,你要看开些。”
轻哼一声,郭嘉抬眼看向他,脸上丝毫看不出受伤的表情,比起以往,甚至更为不羁,“我当然看得开,是他们不懂,他们什么都不懂!公达,你和他们不同,你总该知道北征乌桓的意义吧?”
点点头,荀攸回道:“是,我知道,可是奉孝,这一次行动确实有不妥之处,仓促不说,光是朔方险恶的环境,就足够消磨军士的意志了。”
痴痴笑开,郭嘉紧紧抓着荀攸的手臂,眼里流露出一丝难以解读的情绪,“不,太慢了,对我和将军来说,这种速度远远不够!我……咳咳……”
许是急火攻心,长久的行军操劳带给郭嘉的伤害在一瞬间爆发出来,荀攸看着那些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涌出的鲜血成股落向地面,染就朵朵血花,不禁一阵心惊,“奉孝!你怎么了?奉孝?军医——”
视线模糊地向荀攸身上栽去,郭嘉突然很是难过。
还是到了吗?为什么人的极限那么容易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