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烈日正当头,但曹府中的气氛却低沉得叫人感到不适,原本已决定于几日之内向洛阳进发的计划也意外的耽搁下来。
荀彧从马车上下来便碰到曹昂立于府门口,二人相互行礼后,曹昂低声道:“荀先生来的正好,去看看父亲吧。”
微微欠身表示领会,荀彧整了整衣冠,快步向着曹操的房间去了。
在曹操房门前停住脚步,荀彧盘桓片刻,见房里悄无声息,便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曹操背向房门,坐在一方矮几边,说不出的孤寂落寞。
慢慢走进屋内,回身将门掩好,荀彧在心里整理着思绪——效忠曹公多年,他尚未见过曹操这样低落,也许有过,但也是许多年前了吧。
“文若,你来了。”头也不抬,曹操低低唤道。
“是,曹公好耳力。”被他这么一叫,荀彧才收了神思,走到曹操身边跪坐下来。
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曹操回道:“不是我耳力好,是你身上的香气重。”缓缓抬起头望着被自己称为“吾之子房”的谋士那张儒雅沉静的面孔,曹操突然抬手扣住他的后脑,让他的脸面向自己,而后语带凄切道:“文若啊,他就那么去了,我失去了一个人才啊。”
荀彧当然知道曹操说的是谁,当年,便是他举荐的戏志才,却没有想到,那人英年早逝,把无限的憾恨留给了别人。若要说荀彧不难过,那是假的,毕竟,再怎么说他与戏志才也是同僚一场,只是他的难过比起曹操来说,可能不太一样。
抬起一直垂着的深邃眼眸,荀彧轻声道:“曹公节哀。”
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曹操哂笑一声,将搭在荀彧身上的手抽了回来,“痛失良才,你让我怎么节哀?何时起,文若也开始说这等台面上的话了?”将脸转向另一边,曹操抚额长叹道:“谁能代替志才为我图谋啊!”
眉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荀彧依旧是不温不火的样子,“曹公不必如此难过,普天之下人才济济,您又求贤若渴,何愁不得良士?彧也定当竭尽全力为您图谋,另觅良才。”
曹操闻言,自觉方才的话似是伤了身边人的心,于是回身握住荀彧那双一看便是文士的纤瘦的手,“得文若,乃吾之大幸!”
轻轻浅浅地笑了笑,荀彧望着曹操,道:“曹公言重,彧不过尽人事罢了。志才早卒是无法控制的事,但‘奉天子’收天下心,却是曹公必须把握在手里的事。”见曹操脸上已无方才的凄凄切切,荀彧继续道:“若想彻底扳倒袁绍之众,单凭武力我们不是对手,但我们若能率先到达洛阳迎奉天子,便成功了一半。”
拍拍他的手,曹操颔首道:“说下去。”
“想取得真正的胜利,便要举大略、扬大德。曹公迎奉天子便是顺应民意,如此则弘扬了正义,那么贤士自当投于麾下,海纳百川,大公无私,何愁不能降服四方豪杰?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去洛阳迎奉皇帝。还望曹公三思,早做定夺。”
“文若所言极是,甚合我心。只是,那日我与你说,董昭写了封信就说服杨奉与我们合作,还让他举荐我为镇东将军,承袭父爵,这其中,岂不蹊跷?”
“曹公多虑了。”荀彧突然笑开,如碧波荡漾,就连他身上的香气都悠扬起来,仿佛方那种沉静得有些死板的状态只是人的幻觉,“那日我听闻这一消息时,亦是觉得似有不妥,但回去后仔细想了想,便觉可以无忧矣。曹公试想,如果董昭无心帮助我们,早在您派使者前往长安,被张杨拦截时,就可以坐视不理。他在信里与杨奉说了什么我虽不知道,却也可以想出个大概。”
松开荀彧的手,曹操习惯性地轻轻点着桌面,“说来听听。”
“拦我们的是董承与袁术,而董昭选择了找杨奉借力。这是为何?因为杨奉实力强,根基浅,迫切地希望得到外援。想来,董昭八成是在信里替您表了个态,说您愿意与杨将军相辅相成吧。”一番话,纵然只是猜想也是说得有理有据,而且,董昭确确实实如荀彧所想,在信上替曹操表了态。所以说,荀彧这曹魏“第一谋士”的名号,绝非浪得。
半眯起眼睛,曹操沉吟道:“如此看来,我们的时机已然成熟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看着荀彧那一板一眼的样子,曹操大笑,伸手帮他整了整起了些褶皱的衣襟,道:“那就快些安排下去吧,我的荀司马。两日之内,发兵洛阳。”
“曹公英明,彧这就去办。”得到期望中的结果,一抹喜色爬上荀彧的眉梢,映得那双深潭般的眼也仿佛起了涟漪。
点点头,曹操重新握住荀彧的手,凝视着他,良久,曹操感慨道:“文若,志才早卒,我悲痛不已。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给我好好活着。”
温顺地欠欠身,荀彧淡笑道:“诺,彧要一直看着曹公举大业,平四海,兴汉室。”
望着从房中走出,面带欢愉之色的两人,陪曹丕在树荫下练剑的曹昂不禁叹道:“荀先生到底是荀先生,不过半个时辰,就让父亲的情绪好转了许多。”
循着兄长的目光望去,曹丕只看到陪在父亲身边那一抹脱尘的背影。对荀彧本人,他是没有什么印象的,毕竟荀彧来时,曹丕只有四五岁,而荀彧每一次造访都是与曹操商讨军事,他是没什么机会接触的。可能曹丕对荀彧唯一的印象,就是他身上的馥郁之气,即使人已离去,也是座上留香。
曹昂一回头,就看见曹丕不知在想什么很是出神的样子,恶作剧似的抬起手中的木剑轻轻一敲他的头,“人都走了还在看什么?快练剑。”
“啊,是。”举起手中的木剑,重新摆好架势,曹丕的嘴却没闲着,“可是长兄,为什么我总觉得,父亲对荀先生跟对别的士卒不太一样呢?”
“因为荀先生与一般的士卒不同,值得父亲在他身上投入精力。”从那一晚之后,曹昂就在有意无意地向曹丕渗透着某种观念,即使,他最想给出的回答也许并非如此,“所以说,阿丕,要想别人对你另眼相看,就要有值得别人另眼相看的地方。”
“阿丕知道了。”一丝不苟地练习着剑法套路,曹丕默默记下了兄长的话。
曹昂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只见一个家奴匆匆跑来,恭恭敬敬道:“长公子,将军说,要您速去军营。”
“我知道了。”将视线投到曹丕身上,曹昂叮嘱道:“你自己练,不要偷懒。”
“好,长兄快去吧,别让父亲等急了。”
看他懂事,曹昂心里喜欢,顺手帮他擦擦额上的汗水,笑道:“我去去就回,若是晚了,你自己去把我给你挑出来的书给看了,有什么不明白,记下来。”
“好。”
目送自家兄长离去,曹丕果真老老实实地继续练剑,丝毫没有倦怠之嫌。他十步之外,就是曹植的房间,房内卞夫人哄逗欢笑的声音隐约可闻,但曹丕权当没有听见,面上亦未见异色。如果说,曹丕以往的持重,只是小儿故作老成,而内心未必持重,那么,这些日子,他的表现则是从内到外的了谨慎起来。
剑气所及,落花成雨,当真至美,不可方物。
颍川阳翟,山明水秀间的一方茅舍外,一个身着青衫的玉面青年坐在溪水边饮酒纳凉,颀长的身材在青衫的包裹之下更显匀称。许是早秋的日头还太毒,即使双腿都浸在溪水之中,青年还是倦怠地打起了呵欠,懒懒地躺倒在地,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可惜,总有些扰人清梦的东西在,这不,刚合眼,一只白鸽就扑棱着翅膀落在了青年身上。
勉强撑起眼皮,青年抓起鸽子从它腿上取下存信的小竹筒,随后给白鸽理了理毛,让它飞走了。
坐起身,青年展开信纸,刚一看到信上的字迹,脸上就露出了清隽的笑容,欣喜地喃喃自语道:“文若?”
往下把信读完,青年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甚至带上了些张狂。把腿从溪水中抽回,青年连鞋也顾不得穿,踩着石板路就跑回了茅舍,留下风似的清冽。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这只在乡野蛰伏数年的凤凰,终于听闻远方有自己向往不已的梧桐树,其喜悦程度,不言而喻。
是了,青年名叫郭嘉,字奉孝。十六七岁时便因才识非凡而小有名气,二十有一时,曾在好友的介绍下,投奔袁绍帐下,并被厚待。只是,在袁绍那里呆了不过十日,这个独具慧眼的少年就看清了袁绍的本质,料定他非成事之人,于是不顾挽留,毅然离去。鲜少有人明白他为何做出如此选择,要知道,当时袁绍可是被称为“天下英雄”的大人物。素性狂傲的郭嘉也懒得解释,只是找来同自己一样也在寻觅良主的荀彧通宵达旦地喝了场酒,然后就安安心心跑回了老家颍川。而这一隐居,就是六年之久,昔日的少年成了青年,却是轻狂不减。
适时,前往洛阳途中的曹操尚且不知,在不久的将来,他就要迎来自己生命中最为重要,日后也最让他痛心怀念的谋士。那个被后世称为动无遗策的鬼才军师祭酒,郭奉孝。而此刻伴在曹操左右的荀彧也未能料到,自己的这封信,招来的不只是个奇才,还有日后的种种纠葛。
谁敢说,一切命数不是早就注定的呢?否则,为何后来的魏王忘却了曾经的袖手余香,亦不记当年明月心?为何鬼才看破世情,手起子落唱燕歌,独栖曹魏遗计山河?又是为何即使有人翻面无情,也难移荀令磐石不悔心?
青山绿水,人杰地灵,这个乱世,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