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夜

第一夜

——深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一)

提及仁安城的楚家,什么“墨香名门”“簪缨世家”的溢美之词全都用上也不为过,楚家老爷是当朝正二品的内阁次辅,穿的是蟒袍玉带,住的是重堂叠楼,当朝元老,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说到楚家的三位少爷,大少和二少皆是文武双全,能文善武,是多少名门显赫的商贾贵胄求之不得的乘龙快婿。等掰着指头从老说到少,从大说到小,最后提到楚家的老幺——楚三少时,多少令人有些扼腕叹息,拍着大腿,有的痛惜不足惋惜有余,有的索性带着鄙夷之色:沉迷美色的有他楚少,朝三暮四的有他楚少,不务正业的也有他楚少。顶着一张俊美到让女人嫉妒的脸在风月场里和那一帮酒肉朋友夜夜笙歌的,还有他楚少。

罽袍公子樽前觉,锦帐佳人梦里知。干得出在花楼中“掷千金求美人笑”的是他撒漫的楚家的富少爷,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他两个兄长在上头顶着,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只负责尽情地风花雪月。到最后不过归结为一句话:楚家的三少爷——楚幼安,可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纨绔子弟呐…

三言四语地暗相讥讽后,闲磕牙的人堆里才有一两个依稀记起风流的楚少身后常年跟着一张不变的脸孔。

“哦,替楚少收拾烂摊子的那个人啊,他啊,叫…叫什么来着…?”

连通皇宫的十里天街永远是仁安的不夜城,哪怕夜至五鼓,依然有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连深坊小巷也家家灯火。灯火通明的花街更是昼夜的奢靡至晓不绝,处处是赏不禁的灯红酒绿,时时是说不了的纸醉金迷。

怀中搂着美人的楚少在一片笑语喧阗中推开格窗,外头的寒风成股地翻卷进来,楼底下五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分清楚,还有卖唱女人柔艳的歌声。他探头向连绵数里的花街上窥望,欲从来往于花楼的人潮中寻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谁料片刻功夫,怀中的姑娘伸出细腻如玉的玉臂勾过楚少的脖颈嗔道:“楚少怎么这么不专心?”楚幼安闻言,笑吟吟地抬手用折扇挑起美人尖俏的下巴,娇滴滴的美人顺势阖上双眼,期待中的吻却迟迟未落,复又睁眼,只见楚少眯着上挑的桃花眼玩味地看着她。美人睁眼的一瞬,那一吻终于落了下来,留得俏丽佳人诧异地睁大眼睛与他相吻,“这样够专心么?”楚少装作一脸认真的模样问,每诨一笑,须宴中哄堂,其中一个起身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你楚幼安为人多情风流,仁安城内外有哪个不知的?若是有朝一日听闻楚少忽然浪子回头,愿意娶妻生子并且安家立业,我谢某愿在十里天街上学犬吠供来往的游人观看。” 楚少闻言,啪的一声将折扇抖开抵在下巴尖上,不以为意,嘴角扬起轻浮的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楚幼安何错之有?”说得坦坦荡荡,说得心安理得。勾人的媚眼里满满是风月场里习以为常的笑,轻佻,放浪且不羁。

熙春楼是花楼,亦是通宵达旦的赌坊,推下牌九时哗啦哗啦的响声就算在吆五喝六的喧哗声中依旧分外明显,骰子落桌时当啷当啷的脆响与之相应。

“快,快!接牌!”楚幼安兴致高昂,赢得个热火朝天。

“楚少又通杀了!”

“哎呦喂,楚少这几日真是手气确实旺得要命。”

楚少连庄,又一局和牌,赢到手里的银票都能铺床用了。光影交错间,游人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身影投射在窗户纸上,酒桌上的行酒令更是一声比一声高。直至鸡鸣时分,众人也终于意兴阑珊,花街尽头的天色已经渐渐泛出鱼肚白,楚幼安才与众人勾肩搭背地跌跌撞撞走出花楼,手里还不忘拎着个酒壶。

“劳烦各位公子,之后小的来照顾少爷就好,请诸位公子放心。”

跟着楚幼安混的没人不知道眼前这个人,说好听了是忠心耿耿照顾楚幼安的侍从,说难听了是为奴为仆替楚少收拾烂摊子的下人。

“我没醉…不要你们扶,”楚幼安趔开身子,挣脱周围人的束缚:“看本少爷给你们走个直道儿!”说着就歪歪斜斜地往旁边的包子摊儿一头扎去。

“哎哎哎!小心!”众人惊呼。

那人眼疾手快,一伸臂迅速将楚少拽了回来,满身酒气接着扑面而来。

“景恒啊…”楚幼安口齿不清地叫着那人的名字。

“是,少爷,马车一会儿就到。”

“我冷……”话刚一出口,楚幼安紧接着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呕”的一声从口中吐出了好些乱七八糟的污秽之物,摊了一地。松散的发丝自玉冠下滑落。他迷离着双眼,只觉得轻松不少,复用袖子将嘴一抹之后,兀自软绵绵地靠在景恒的怀里再也懒得动弹了。景恒早已习以为常,面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冷静与从容的,面不改色且驾轻就熟地半搀半搂着烂醉如泥的少爷。

“真是……也就只有景恒你能受得了他这副醉态了。”

“这么忠心的仆人,我怎么就没这缘分呢?景恒,来我谢家怎么样?”

众人的调侃和揶揄也并非一天两天了,说这么个性情温敛的人跟着他,也是摊上了劳碌命。把一个武科出身的堂堂七尺男儿当做贴身的丫鬟使,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地走哪儿带哪儿,这种事也只有他楚幼安做得来。

衣服上沾满了酒渍和呕吐的秽物,真是可惜了这上好的绫绸绢缎和清水好棉。等替他换下了干净的衣裳,一番折腾好容易将楚幼安搁上了床榻,谁知他又拽着景恒的衣袖不放手。

翌日清晨,楚少酒醒。

“少爷感觉好些了么?”

“昨夜不过薄醉而已,不打紧的,”楚幼安扶额,思索了半晌继续道:“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事。”

“少爷不妨说来听听。”坚毅的面上只有在面对楚幼安时才会浮现隐约的笑意。

“我每次宿醉睡着后,都特别暖和。”

是,抱着个大活人睡肯定暖和。

楚少口中的“薄醉”的程度和他自己一样不靠谱,等真到了时候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像楚少这样的登徒浪子当街耍起流氓来的方式是非比寻常的,醉后的楚少也不知从何而来的过人力气,自顾自地说一声“我冷”,之后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不由分说地兀自将景恒反扑在地。周围放着那么多的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姑娘他楚幼安不扑,非要每次只对景恒下手,昨日那般丢人现眼的德性算是收敛许多了。

真是,说好的“薄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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