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三个人,苏铮都认识。
站在最前面,浑不畏冷地穿着春日灰褐色短褐,身材矮壮敦实的青年是隔壁家的钱德宝,就是钱老夫妻的独子。
后面两人,十六七岁神色亲热激动的人正是一月未见的阿吉,旁边穿着得体,戴着镇上店铺掌柜账房那些人都会戴的毛边绒帽的中年人,却是以前见过的杜仲,庚溪镇永年分店的掌柜。
杜仲笑着问:“苏姑娘,船上一别近来可好?”
阿吉见上司发了话,也迫不及待地道:“苏姑娘你住得可真偏僻,可叫我们好找,要不是凑巧遇到了钱家大哥,我和掌柜的这会儿还在乱撞呢。”
苏铮看着这两人,心里第一个念头是麻烦上门了。不够转念一想,如果尹家或者丁家要对自己怎么样,也不应该是这两个人来啊。
她不由得看向钱德宝。
钱德宝在镇上的工作直到元宵节之后,别的伙计都回来了,才稍微变得清闲,这些日他回家得多了,苏铮自然而然就和他熟悉了,平时都是钱大哥钱大哥的叫,这是一个很地道淳朴的老实人,孝敬父母,疼爱妻女,苏铮很庆幸自己邻居一家都是好人。
钱德宝也在观察杜仲两人,见他们果然和苏铮是认识的,便放下心来,路上偶然碰到就说要到人家家里拜访,要不是自己实在不敢得罪人家,就不会带过来,刚才要是苏铮说不认识他们,他准要把他们请回去。
这么想着,钱德宝笑着解释说:“今儿个轮休,本来要上街给你嫂嫂买点肉做肉团子吃,没想到刚出巷子就看见杜掌柜他们,杜掌柜和我们安贵作坊的掌柜偶尔有生意来往。我想着都是知根底的人,就给领过来了。”
一个偶尔,其实在说他也不熟悉这两个人,只是碍于面上。
苏铮点点头,微笑着请杜仲和阿吉进来,对院子里喊:“婉约,我们瓦罐里还有开水没?要是没了烧点水送来给客人们喝。”
又对杜仲道:“家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杜掌柜不要嫌弃,堂屋里坐。”
她故意和钱德宝走在最后,低声问他:“钱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事情还得从昨天说起。”钱德宝留心注意前面两人,指指杜仲后背。也压着声音,“昨儿个他来我们作坊做客,和我们掌柜说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到日月陶坊那档子事,接着提到我们陶坊今年招人的事。我们掌柜就提到了你。又说是我推荐过去的,杜掌柜便说苏铮这个名字倒是熟悉,和我打听了两句,知道你家情况后说是有八九就是之前有个交情的那个。我哪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没搭腔,这事也就完了。谁知道他居然找上门来。就在巷子口不远处碰到,我都说过知道你家在哪儿,这时哪能推脱不给带路。小苏,真是对不住啊。”
“那有的事,我确实是见过这个杜掌柜一二次,看他们这态度也不像挑事的,他们有没有说找我做什么?”
“这倒没有。”
杜仲走在前头。四下打量着这个院子,转头说:“苏姑娘。你这院子又大气敞净,又不乏生气,没少花功夫吧?”
苏铮上前两步走到他身边,也望着收拾得井井有条地院子,笑着说:“买来就差不多是这个样子,而且花力气的活都是朋友帮忙干的,我自己倒是没怎么出力。”
杜仲又指着菜园子里孤零零地立着的人形架子:“你这是要种菜?”
“是啊,院子这么大空着也是浪费,而且这里离菜市场远了些,就想种些日常小菜,不图能卖钱,只求方便吃到新鲜蔬菜。杜掌柜,里面坐。”
她一面暗暗地瞧了一旁的阿吉一眼,阿吉给了她一个神秘兮兮的笑,苏铮看着觉得应该没有什么危机,不过大家好歹是共过患难的伙伴,这人却连个暗示都不给,真是不够意思。
几人到堂屋坐了,椅子正好就有四把,其实家里本来就有很多椅子凳子,不过苏铮嫌多又不实用,便收在东厢,本来想要将堂屋里的这四把再收一半起来,幸好还没来得实施。
杜仲坐下去问:“听阿吉说,后来你们还遇到不少事,要不是有苏姑娘你照拂,这个笨小子只怕小命就要交代在那里了,对此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苏铮摆摆手:“我也是帮自己,大家在那种情况下本来就要团结互助的,况且阿吉也帮了我们很多。”
“哦?是吗?”杜仲不大相信地看了阿吉一眼,“这小子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么大了也没个正行,要不是看在他很小就跟在我身边,早早打发出去了,他没给苏姑娘你们添乱就不错了吧?”
阿吉满脸委屈:“掌柜的哪有你这样说自己人的?苏姑娘你快给说说,在船上我可是很厉害的对不对?”
苏铮赶紧说:“阿吉很好,很机灵,的确帮了我们很多忙。”
阿吉这才骄傲昂头。
苏铮又问杜仲:“当日小船出事后杜掌柜就和我们失散了,原来是先来桃溪镇了?”
“是啊。”杜仲微微眯起眼,感慨道,“本来以为死定了,幸好水性不错,找了个浮木扒着,醒过来时居然被过往一只小船救了,后来浑浑噩噩来了桃溪镇,就想要赶紧报官,没想到那赵家的姐妹先了一步。”
说话间婉约烧好了白开水,装在碗里送过来,白开水本来没滋没味的,不过家里用来吃的说不是水井里挑来的,而是苏铮到林子东面那条小溪的上游挑来,沉淀一个晚上,舀了上层澄清部分收集到特定的水缸里。
古代的溪河都是很干净的,而且因为住在这一带的人不是如梅甲鹤那样有涵养有身份的,就是如钱家那样人口简单家底殷实的,便就几乎没有人会往溪边跑,那条及膝高的小溪干净得不得了,煮出来的水比起井水也多了一份别样的甘甜。
杜仲几人喝了都颇为惊奇,苏铮见寒暄得差不多了,放下碗问:“不知今日杜掌柜到我这里来是……”
杜仲呵呵一笑,这女孩子还是这么直来直往,也不懂得多拐几个弯,要是遇到要紧事少不得要吃亏。
他又看看钱德宝,只见其脸上微含警惕,好像生怕他会怎么样似的。
他不禁又想,苏铮来到这里不足一个月,就交上了这样关心她的邻居,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为人处事有一套,不过她的果决和行动能力自己确实是亲眼见识过的,也听阿吉反反复复地夸赞过不少,希望自己这次不会做错。
他斟酌了一下,道:“昨日听说安贵陶坊的邢掌柜说,你要去他们家做杂工?这镇上点多事多,如今开春很多外乡人回去过年也不一定回不回来真是缺人手的时候,如苏姑娘这般何愁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差事,怎么独独挑上了紫砂陶作坊,莫非苏姑娘对紫砂业有兴趣?”
苏铮怔了怔,看着杜仲的双眼,发现他好像不是随便问问,而是比较认真地等待着答案。
“杜掌柜问这个的目的是?”
“没什么目的,只是来之前少爷反复叮嘱,提正事前一定要问清楚苏姑娘的意思,不然自作主张了可不好。”
苏铮一凛,少爷?难道是尹都?
杜仲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道:“是我们东家十二少爷。”
尹琪?
他搞什么鬼?
杜仲看了钱德宝一眼:“钱兄弟,杜某有些私事想跟苏姑娘说,可否请你回避一下?”
钱德宝看看苏铮,苏铮点点头:“钱大哥今日麻烦你了,我送你吧。”
“嘿,一点小事妨碍什么?”走出院子钱德宝做贼似地望里面探头,“小苏,真的不要紧吗?”
苏铮只叫他放心,在原地寻思了一会,回到堂屋就问杜仲:“是尹琪让你来的?他想做什么?”
杜仲摇摇头,反道:“姑娘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否真的对紫砂一道感兴趣?”
苏铮看了他一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紫砂魅力很大啊,来到紫砂之乡而能不被它吸引的人大概很少吧?”
“可是瑰丽神奇的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辛苦,这也不要紧?”杜仲紧接着问。
苏铮失笑:“杜掌柜你这样问,我会误会你在考验我够不够当你徒弟。”
杜仲也笑:“我只是一个和钱打叫道的俗人,梅先生曾说过,紫砂往深了说可是一门艺术,。”
他这样坦率了,苏铮想了想也说:“我也是个俗人,至今为止我看待紫砂并未将它当做什么艺术,只是觉得把这个当做一门差事来干,比其他的兴许要有意思一点。你看看这里便知道了,我因祸得福,如今手上尚有余粮,尚未被生活所迫,所以我还有的选,便想挑着喜欢的事先做做看,要是最后证明真的行不通,再转行不迟。”
“早知道你有这种想法,我就该早点来找你了。”杜掌柜叹了口气,望着苏铮诚恳地道,“杜某此次来是邀请你去永年当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