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破旧的牛车从荒野里驶来, 赶车的正是魏扬,车上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黑衣长者。
日已当午,魏扬将车赶进一个山坳, 停了下来, 关切的问:“周大人, 身子还吃得消吧?”
老者扶着魏扬的手下了牛车, 在一块石头上坐了, 含笑道:“壮士,多亏你了,老夫身子还好, 倒是你,背上被阉狗砍了一刀, 要不要再帮你上点药?”
魏扬摸了下腰间已空了的伤药瓶子, 淡然一笑, 说道:“周大人无须担心,我年轻力壮, 这点伤不算什么的,再说都好的差不多了。”说着从身上解下包袱,取出干粮与水交给了周大人,“再有半日就到了,大人先吃点。”
周大人接过魏扬递过去的食物, 拿在手中出了会神, 感慨道:“看到你们, 老夫就看见大明的希望了。真是天佑我大明啊!”说着眼中泛起了泪花。
魏扬也不禁有些动容, 恳切的说道:“大人一生为百姓尽心尽力, 才是天下苍生之幸,小人也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 怎当得起大人如此的赞誉。”
周大人叹了口气,道:“壮士,你们还年轻,大明需要的正是你们这样的热血青年,我不过是一把老骨头了,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做不了多少事了,你们真不该冒着生命来救我。”
魏扬默然片刻,岔开话题,道:“过了江湖路,大人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
周大人略点了点头,抬起浑浊的双目朝玉门关的方向眺望了一眼,转过脸,低声诵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话音中充满无尽感慨!
魏扬随着周大人的目光也望向了玉门关的方向,“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先父在时,也常以文正公这篇《岳阳楼记》教导在下,只是那时年幼,还体会不了个中深意。”
两人又聊了几句,都是满腔悒郁,吃了些面饼清水,便又上路了。
日暮十分,魏扬与周大人才赶到江湖路。
伙计引着二人进了店堂,抹了把桌椅,道:“两位爷吃点什么?小店二十年陈的烧刀子远近闻名,爷不可不尝啊,小店的厨子更是蜚声关外,连宫里的御厨也做不出那味道。”
周大人呵呵一笑,道:“瞧这小哥,好一张利口。”
伙计陪笑道:“多谢爷夸奖,小的这就去交代厨房做几道招牌菜送上来。”
魏扬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先回来。”
伙计又转回身来,满脸是笑,“爷还有什么吩咐?”
魏扬将解下的斗笠放在桌上,撸了撸袖子,道:“跟你打听个事,这两天可有什么人来投宿的?”
伙计微微一怔,遂又是一脸笑意,“爷得说明白点,小店南来北方的客商无数,投宿的人嘛,倒是不少,只是不知爷要找的是那一个。”伙计常年在此,见惯了江湖恩怨仇杀,倒也有些见识,一进门就看出魏扬是练家子,故也答的不慌不忙。
魏扬含笑又在伙计肩头拍了两下,“跟你年龄不相上下,一男一女。女的着青衣,带了把长剑,男的,倒也没什么特长。”
伙计有紧不慢的擦着桌子,听说,神色一怔,忙又笑道:“没有,爷说的这两位倒是没有。小的给两位爷拿吃的去了。”说着便要走。
魏扬早从他神色间瞅出异样,淡然一笑,道:“且慢,我们还有事,不用太麻烦,一壶清水,两碗阳春面就好了。”
伙计脚步微微一顿,小声嘀咕道:“原来是老江湖。”随即朗声应道:“好咧,两位爷稍等。”
魏扬将包袱推至周大人面前,“大人坐一下,我出去瞧瞧。”
周大人早也看出这客栈非同一般,嘱咐道:“小心。”
魏扬道:“大人放心。”
魏扬径直走出店堂,门口旗杆上的灯笼恰恰亮了,碧莹莹的光照出来,映得江湖路那几个字透着一片阴森之气。
魏扬折身向客栈后头走去,刚迈开步子,一眼瞥见窗台下柴禾中一物,被那莹莹绿光一照,也泛着碧光,十分醒目,魏扬心中一动,走上去扒开柴草,拾了起来,却是一个荷包上的玉坠,魏扬认得,正是木青秋日常佩戴的,抽开荷包,里面是他手绘的地图,因窗下堆着好大一堆柴草,荷包缠绞在其中,日间倒也不容易发现的了。此刻也是借了那灯笼的绿光,才如此醒目。
魏扬心里寻思,看来青秋已经到了,糟了,我忘了叮嘱他们这店里的规矩,伙计含糊其辞,莫非是打劫了他们?想到此处,将荷包揣进怀里,复又向店堂里走去。
两碗清汤面已好,魏扬与周大人吃了,走到柜台前,向那伙计道:“要一间客房。”将一块碎银子递给了伙计。
伙计在手里掂量了下银子的份量,看这两人身上实在也榨不出什么油水,爱搭不理的道:“两个大老爷们住一间房,真是会过日子啊,若都照你们这样,我们开店的岂不是要饿死了。上了楼右手第一间,店里规矩,晚上外面不管发生什么事,一概不要过问,否则发生任何事情,本店概不负责。”果然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周大人久在京中做官,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店家,叹了口气,道:“小哥,你们开店也是与人方便,怎么这样说话呢?”
伙计一甩手巾,道:“本店几十年来都是这规矩,看着你老天拔地的,不过白嘱咐一句。尊驾爱住不住,小店向来没有隔夜的空房,倒也不愁你这一两银子的借宿钱。”说着便走出柜台,去招呼别人。
魏扬道:“周大人,算了。”转眼向门口望去,只见四个汉子鱼贯而入,伙计满脸堆笑的招呼那四人。
魏扬在为首那人身上扫了一眼,心中一凛,扯了扯周大人的衣袖,周大人会意,两人忙向楼上走去。
两人进了房间,魏扬低声道:“那四人是东厂的。”
周大人皱眉道:“你那些朋友不是把他们引开了吗?”
魏扬道:“我也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与大人赶来了这里,好在我对这里还算熟悉,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暂避一时,大人请跟我来。”
周大人道:“好。”
魏扬径直走到床前,这屋子里一应用具多是石头黄土砌就,这床也不例外,当下揭开床上被褥,连那床板也是石板铺就的,他轻轻在床板上敲了一下,面上露出喜色,手上用力,将那石板搬起,果然下面露出一条精铁铸就的锁链,魏扬挽起铁链,交到周大人手中,“大人抓紧了。”
周大人会意,走到洞口,紧紧抓住铁链,魏扬一点点将他送了下去,周大人下到底端,轻轻扯了下链子,魏扬听到声响,一溜滑了下去。
底下一片漆黑,魏扬扶着周大人抹黑向前走去,在地底曲折走了良久,才见到光亮,也极黯淡,原来这地底直通附近一个山洞,他们所见的光亮是外面的星光。
魏扬扶周大人坐下,将身上包袱交给了他,“这里一般没有人会来,大人暂且在这里休息一会,我有两个朋友陷在了那店里,我要上去看一下。”
周大人点头道:“有东厂的人在,你多加小心。”
魏扬含笑道:“大人放心。”说罢便沿着原路返回了客店。重新将被褥铺好,刚走到门口,只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魏扬凑在门缝前往外一张,却是方才那四人由伙计引着上到了二楼,几人径直走到了左首第一间客房前,伙计敲了下门,便开了,那四人匆匆走了进去,伙计左右扫了几眼,忙关好门向楼下走去。
魏扬轻手轻脚的走到那间客房门口。
只听见里面一人惊慌的道:“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另外一人笑道:“张大人别来无恙啊。刘公公让张大人出来办事,大人却躲到了这里来,刘公公挂念大人的紧,就让弟兄们来瞧瞧,找个把人,对于我们东厂来说可不是难事,这个想必张大人也知道。”
魏扬听出先那说话之人正是先前与木青秋在驿馆中劫持的张建业,当下好生惊奇,他被木青秋用匕首刺伤,又遭遇偌大风沙,竟然没死。听他们谈话内容,心想,莫非这四人并不是冲着他救出的周大人而来?
又听张建业道:“有劳几位兄弟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张某实在是有愧刘公公厚望,本来事情都办妥了,不想半道上遇见了锦衣卫的人,遭了他们的暗算,兄弟们都,都遭了他们毒手,就连大人要的人,也被他们救走了。张某实在是无颜面见大人了。”
那四人互相递了个眼色,似乎是在分析张建业所说的可信度。
张建业见状,忙掀开头上罩的斗篷,将面具揭下,露出那张布满疤痕的脸来,“就连张某这张面皮,都被锦衣卫的人给毁了。”话音中充满悲声,不知何时已从怀里掏摸出一叠银票来,顺势塞进了为首那人手中,“还望几位兄弟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多多帮衬张某。”
那四人看了,眼中都是震惊之色,先那人扫了眼张建业奉上的银票面额,脸上露出笑意,又与另外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几人神色都缓和了些,先前那人在张建业肩头拍了下,意示亲近,道:“张大人对刘公公的忠心,实在是天人可鉴,虽然这次事情没办妥,可是张大人伤成这样,没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刘公公必然也不会见责,眼下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张大人若是与我等将这件事办好了,可又是大功一件。不愁没有加官进爵的机会”
张建业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擦了把泪,便拜了下去,“刘公公面前,还有劳四位兄弟多多美言,张某一定竭尽全力,帮着几位大人办好眼下这件事,只是不知道是何事?”
那人将张建业扶起,向桌旁走去,“这件事,坐下来慢慢说。”
张建业忙倒了几杯茶水,捧给那四人,“四位兄弟但请吩咐。”
那人笑吟吟的道:“素闻张大人有些手段,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刘公公这次派弟兄们出来,要的是周君正的首级。”
张建业略微迟疑,道:“不知道周君正现在人在何处?”
那人道:“那老匹夫命大,被人救了,据线子报,就在这客栈里等候接应,迟则便会被送出塞外。”
张建业又愣了下,呵呵一笑,道:“弟兄们远来辛苦了,张某这里还有些稀罕物事,送给几位兄弟,至于周君正的人头嘛,四位大人尽管放心,都着落在张某身上了,不瞒四位说,这家客栈原是家黑店,能藏的了人的去处,也就那么一两处,全在掌握中。”
那四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呵呵笑了起来,“张大人太客气了。”
张建业转身向土榻前走去,从被窝底下拿出一个木盒,小心捧了上来,缓缓揭开盒盖,道:“四位大人请看。”
魏扬趴在门缝中,只见张建业面上肌肉一阵抽搐,嘴角露出一丝阴冷的笑,袍袖陡然一扬,从那盒子中抓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当先两人的脖颈已被隔断,血花飞溅中,张建业一击得手,再不迟疑,不及另外两人反抗,便又刺了出去。
这些人都是东厂训练有素的厂卫,若不是掉以轻心,张建业倒也不会如此容易就得手,此刻已料理了两个,剩下两个,便好对付了些。
当下张建业又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左突右刺。
其中一人拔出腰刀格挡,喝道:“原来你是真的投靠了赵王。”
张建业嘿嘿冷笑道:“不错。”
另外一人脚步一个趔趄,猛然醒悟,道:“你竟然在茶里下药。”
张建业又是一阵冷笑,“不错。可惜你知道的太晚了。”
那人又惊又怒,脚步又是一个踉跄,手中大刀脱掌而出,人也倒了下去。
另一人并没有喝茶水,可是眼见同来的三人都着了张建业的道,不禁气势上便弱了些,张建业步步紧逼,两人功夫本不相上下,只是那人心虚,拆过十余招,一个不妨,肩膀上便被刺了一刀,当下奋力挥出一刀,逼退张建业,便欲夺门而逃,张建业被他刀风逼退几步,勉强扶着桌角才不致摔倒,情急之下,急掷出匕首,匕首直朝那人后心飞出。
那人侧身躲开张建业掷出的匕首,又去拉门,张建业趁机纵身跃了过去,门一时没有拉开,张建业的另一把匕首却已刺到面前,那人忙举刀来挡,却已迟了,手腕上又被刺了一刀,登时血如泉涌,张建业趁着那人分神的瞬间,反手又是一刀,正中那人胸口,那人背靠着门,双目圆睁,瞪着张建业,身子却渐渐软倒下去,血顺着匕首雪白的刀刃滴落下来。
魏扬在门外看到这一幕,定了下神,匆忙回到房中,心里不免感叹,张建业竟是个如此工于心计,阴狠歹毒的角色。留着他势必为祸,只是此刻还有诸多事情要料理,却也无暇他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