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激动得就快要流泪水,慧娘也适时看出他们现在的日子不太好过,抓住机会叹声气:“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叫永宁侯死了以后,就没有主心骨。”
黑衣人抿紧嘴唇,身子微微颤抖,像是历年来受的苦想说出来,又还不能相信对方只能忍下来。慧娘循着他的神色,小心地揣摩着,一句一句地猜测他们现在的处境:“就说我们吧,几千人藏身是小事,吃喝也是小事,就是以后何去何从是件大事情。”
“不!”黑衣人忍不住了,终于开口:“蒇身和吃喝也不是小事。”慧娘装作发怔,心中暗暗好笑。大帅八万多人蒇身都可以,你几千人就无处可去?
这是怎么沦落的?
黑衣人再咬咬牙,似乎下面的苦水不想再往外面倒,咬几下后,只唇上多出来几个印子,话还是倒出来,他苦恼地道:“我们奉主公之命,不能离城镇太远,免得要的时候接济不上,又不能藏入深山。”
“为什么不能?”慧娘道。
黑衣人面上掠过一丝痛苦:“主公不在以后,很多兄弟都想离开,我一个人……真的很难,才过来。”
慧娘心中窃笑,面上是一片同情:“也是,都想过太平日子!”
“可我们的命全是主公的,把命交给他时就没有打算再为自己活!”黑衣人嘶吼,一伸手,闪电般握住萧谨肩头。萧谨闪一闪身子,竟然没有躲开。慧娘才大惊,见萧谨不动声色使个眼色,对黑衣人继续是平静如常。
黑衣人只是随意握住,他还在流泪水:“我们受主公恩德,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魂。小兄弟,你此去关外,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戒备他的慧娘还没想到怎么说,萧谨从容不迫,好像这些话原本就在心里,很自然地道:“当今出身是在玄武军,我这一去,自然是在玄武军中。你来找我时,日落西山,以鸟叫三声为号,我就想法子出营见你,如果当天我不在,第二天你就再来。”
慧娘瞪了儿子一眼,对黑衣人道:“你不如来找我……”把祸水引到儿子身上,慧娘怕萧护真的会着恼。
“父亲!”萧谨打断她,斩钉截铁地道:“我们是一家人。”
黑衣人讪讪,他看出来慧娘是不情愿的。要是这一对父子很情愿的让他去关外,黑衣人还会怀疑怀疑,正是因为慧娘的不情愿太过明显,流露出一个长辈要把小辈过去身世洗干净,很怕有人把他染黑的忧虑,黑衣人对他们说的话更信以为真。
忙牵强地一笑:“这位兄台你放心,我们就是去关外,也不会连累你家小公子。”慧娘仰天长叹:“唉,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这样吧,我也给你一个地址,你去关外以前先来找我。”
萧谨很想对母亲不依,母亲把自己功劳抢走了。可是当着黑衣人在,他只能抿抿嘴唇,还要配合的用力点着头。
天色大亮起来,北风中万道晨光很是明亮,今早又是一个好天气。黑衣人不敢再久留:“怕追捕的人会过来,我要走了。”
去关外和他不是一条路。大家拱手道别,慧娘母子大方的没有问黑衣人住哪里,黑衣人不知道人家等他自己送上门,还以为这父子两个人不把自己藏身处放在心上,这只让他更打消疑心。
孤僻日子久了,人难免是疑心重的。
他飞快离去,身法如北风中一道细细的落叶,随风就不见了。身后,“呼……”萧谨长长出了一口气,又嘻嘻一笑:“母亲,我们追不追?”
“不追,回去告诉你父亲,让他定夺!”慧娘对儿子沉下脸。还没有说,萧谨就双手连摆:“母亲不用说,我知道。不过对儿子来说,宁愿让他们去关外,几十万大军还怕他们两千多人?”又流露出担心:“他们去找母亲,我不在家里才真的担心呢,这仗可怎么能打得好?”
胖团子摇头晃脑,却真情流露。慧娘心头一暖,又想到儿子诓他去关外,也算小有智计,虎父无犬子,自己应该喜欢才是。就无奈地放过他,带着他往城里去,再拿萧护震吓他:“看你父亲会打你的。”
“才不会,父亲怎么舍得打我。”胖团子满不在乎。
没走几步,张家带人来接,慧娘指给他黑衣人离去的路,让本城的人去追捕后,问张家:“陛下好不好?”
“在生气。”张家黑着脸闷声声回答,慧娘和萧谨都伸伸舌头。快到城门时,慧娘受不了张家闷声不响,只能拿几句好话哄他:“不是我不和你商议,这不是需要一个人在上面接应我?再说不商议你不是也去了?你擅自主张,我都没有生气,你又生的什么气?”
张家:“嗯。”继续黑他的脸。他生气,皇后也哄不好,就对儿子求援地看看。萧谨会意,对张家笑嘻嘻:“张家叔叔,等下父亲要打我,你记得帮我拦着。”慧娘讨好他:“也帮我拦着。”母子都是一张笑脸儿,张家也不能不理会,其实张家很想三、五天不理皇后娘娘最好。可是太子殿下对自己一笑,张家什么气也没有了。
先对萧谨躬身:“小爷小小年纪,有勇有谋,身入险地,陛下夸您还来不及,怎么会打您。至于娘娘,”张家余怒未息:“我只负责帮您赶老鼠,别的我不管!”
慧娘恍然大悟:“你跟我下去是帮我撵老鼠的?”张家讽刺道:“微臣是想到娘娘你没有坐过牢,肯定没想到,我不得不跟下去。”
“哈哈,你真是好心啊。”慧娘打个哈哈,张家理也不理,让皇后娘娘碰一个大钉子。娘娘实在气馁,正想拿出十三少的脾气抱怨几句,见客店到了,涌出来一堆的人,萧西也在这里,惊喜交集过来跪下:“您总算回来了,”再看萧谨,萧西就快哭了:“小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
萧谨摆出知错就改的面色,心里嘀咕,贺太师的口头语怎么到了西大叔嘴里?找一找,却不见小蛋子,就知道有事情,忙问:“北大叔也在?”
“在,正在教训他儿子。”萧西对着皇后母子还是惊魂未定:“回来就好,外面风大,赶快进来。”
听到小蛋子受罚,萧谨什么也顾不得了,这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和兄弟一样。心里急,又素日教养得当,跑不雅观,就大步流星往里走得飞快,后面一堆人跟着:“小爷仔细摔着。”萧谨也不理,心里还好笑,我就要去当兵,哪里就能摔着,有那么娇嫩。
在院门上,就能看到小蛋子跪在北风里,面上有红红的巴掌印子,萧北倒不在旁边。萧谨冲上去,命小蛋子:“起来,是我自己要去的,不关你的事。”
正房里走出萧北,廊下行礼,再认认真真道:“请小爷不要为他说情,他跟着小爷,小爷去的地方,哪些该去,哪些不该去,是他的职责!”
萧谨让呛得有些难过,又见萧北恭恭敬敬垂头候着自己,胖团子干巴巴地解释:“是我怕他拦着,我没告诉他,他后来也找去了,陪我呆了一夜…。”
说到一半,越说越慌乱,父亲难道也在生气?
“进来!”正房里传出萧护的声音。萧谨答应一声,急忙往里去。慧娘在院子里犹豫一下,小声问张家:“你听着像在生气吗?”
张家很严肃地回答:“依我看,还有板子在!”
慧娘瞪瞪他:“知道和你说不中用!”往台阶上走,见三团四团走出来,笑靥如花:“母亲。”三团穿一件杏黄?色锦袄,抱着一个小手炉;四团穿一件桃红色锦袄,抱着暖手套,都是花团锦簇一样。
慧娘的心马上化了,上前去蹲下来凑上自己面颊:“三团亲一个,四团亲两个好不好?”三团本来要亲,听到母亲说话,想一想:“为什么四团要亲两个?”三团凑上去亲了两个。慧娘心花怒放:“那四团也亲两个好不好?”
四团拧拧身子:“姐姐亲两个,四团要亲四个。”亲得慧娘欢声:“真是好宝贝儿。”
萧护在房里听到,本来就不生气的他,更是有了笑容。
本来他是很想生气的,后来想想自己带儿子出来,又路上走得这么慢,人物风情全看过来,就是让儿子长见识。十三带儿子去大狱,也同样是磨练。他想着不生气时,又很想把母子两个人训上一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都忘记不成?
咦?这像是三姑丈常说的话。皇帝自己想起来这口头禅是贺太师的,又见到萧谨进来,神采飞扬,毫无狱中一夜睡不好的受苦受难模样,萧护就只喜欢起来。
又有两个小公主出去迎接,和十三絮语来去的,萧护含笑,命儿子:“喊你母亲进来,外面呆久了着了凉,可不给她吃的。”
萧谨还没有出来,听到的慧娘带着小公主们进来,先笑容可掬:“夫君这一夜独自带着女儿们,让十三羡慕得不行。”
萧护呵呵笑了两声,手指着慧娘点了几点:“我本来还想和你生一回气,不过你这句话正说在我心里,可不是你昨夜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带着女儿们好不快活,十三,今夜你也别处去吧。”
“今夜我才不走。”慧娘见萧护不计较,自然有了喜悦。又逗女儿们:“昨天晚上想不想母亲?”三团颦眉:“嗯,不想。”四团说在姐姐后面,就很干脆:“不想。”
萧护放声大笑。
慧娘颇觉受到伤害,手抚在胸口上,继续逗女儿:“为什么不想想母亲?”三团很认真的回答:“父亲说,母亲不在,床上地方大,三团可以翻跟斗。”四团急急跟上:“就是呀,母亲不在,四团可以睡父亲怀里。”
慧娘的脸腾在红了。
当着奴才们还在,这是什么话?难道母亲在,父亲怀里就是母亲强占了?慧娘本来是哄女儿们玩,现在觉得要说清楚,蹲下来对着四团公主扮伤心:“宝贝儿,母亲在,父亲怀里也是你睡对不对?”
母女为这个也要争上一出,萧护更是忍俊不禁,萧谨见父亲笑了,也笑容满面。就是新来的丫头小青也觉得有趣,支起耳朵也来听四团公主怎么回话。
四团公主瞅母亲一眼:“母亲要是在,四团又想贴着母亲,又想贴着父亲,多不容易啊。母亲不在,四团睡父亲怀里,姐姐也睡父亲怀里。”
原来是这样一个睡父亲怀里,不是当母亲的抢四团父亲的怀抱。慧娘松了一口气,在四团面上轻轻拧一把,忍不住笑:“宝贝儿说的很清楚。”
习惯性对回身对萧护一笑,萧护挑挑眉头,也轻轻笑着:“你们母子把衣服换下来,再过来。”慧娘答应一声,走进房中。萧谨先不走,走到父亲身边求他:“您让北大叔不要饶过小蛋子吧,这件事他本来就不知道。”
萧护轻抬抬手,萧北往外面去。到院子里,对着小蛋子又是两巴掌,打过骂道:“好奴才,小爷为你求情,这一回饶了你,再有下次,我不要你了!”
当老子的打儿子,别的人都没有什么,独小青年纪小,为好奇往外面看,就吓得腿一软,就快站不稳。
萧护要听儿子和十三回话,就挥手:“都出去吧。”只留萧西萧北在这里,张家也在外面站着,正和小螺儿轻声不知道说什么。张家是一脸坏笑,小螺儿就捶他:“你少欺负我。”张家低语笑:“一夜没回来,真的不想我?”
封安和水兰走过去,对着他们悄悄地笑。小青心里才慢慢的好过来,这里还是很好呆的地方。当丫头的,最怕的就是主人打骂。
她是让萧北吓着了。
小蛋子去侍候萧谨换衣服,萧谨安慰他几句,小蛋子借机苦着脸:“小爷你到了军中,可不能再这样了,再这样,我爹就不要我了。”
萧谨好笑:“去了以后,你也少管我。最多我答应你,我去哪你就去哪。萧北大叔就是再要打你,也得先问问我。”
“啊?小爷您还想干什么?”小蛋子瞪大眼睛。萧谨扬起眉头,对着窗外道:“我呀,我得干出一番事情来,才是我呢。”抬腿走了,去见父亲。
小蛋子摸着还在疼的脸:“啊?”
小爷只想立功不听劝,那自己这脸上不是还要让自己爹打?萧谨出去的房门在北风里忽闪好几下,小蛋子才梦醒一般往外面去跟上。
慧娘已经在萧护身边坐着,萧谨进来,母子们一起把话回给萧护,萧护沉吟不语。孔道夫是个文人,他夸口说桃李满天下也的确不假。正因为门生众多,萧护才把他重重的勾在重点防范的名单里。
文人有口有笔,素来是能掀文墨巨浪。萧护心想先帝不在后数年动乱,自己的功绩不敢说尽人皆知,也不怕一些人背后胡说。
此时是说不到防民之口这话,不过看来是自己怕他们乱说话,显得气量小了一些。想到这一层,萧护主意已定,抬头往外正要喊人,萧谨走上来一步:“父亲,我为孔道夫求情。父亲数年治理京都,卫护先帝旧人,这是百姓们都知道的事,不怕别人说才是。请父亲放出孔道夫,假以时日,世事自然能够感化与他。”
“说得好。”萧护见儿子也能想到这一层上,还能拿出来劝自己,心中一喜,对孔道夫的厌恶之心又去了许多。
不想娇纵儿子,面上还是淡淡的夸奖一句,这就吩咐萧墨:“这里是三爷的地方,拟信给他,让他下令,放了孔道夫,归还旧宅。哼,我不怕他乱说话!”
萧护只在最后一句话里,还有着对先帝的忿忿,不过也淡得快没有。天下已经是他的,虽然还不完整,但江山在握,和一个死人还气什么?
说也奇怪,说过放人以后,萧护觉得自己心里平静不少。等萧墨写好信,萧护看过发出,这才吩咐:“我们走吧,去看看这帮孔道夫的人知道他放出来,又是个什么说话?”
慧娘张张嘴想劝,又闭上。
萧护瞅瞅她:“要说就说。”
“夫君肯亲自去看看,我想说好。”慧娘嫣然。萧护聪明过人,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就道:“我去看看,不是要用他们。”
慧娘轻轻地笑:“能用,又何必放他们闲呆着?”萧护哼了一声,阴阳怪气:“不是我不用,是他们不肯。”
“夫君英雄过人,用哪一个人,他敢不来?”慧娘还是笑:“记得我初见过夫君时,那时候的少帅好威风。”
萧护哑然而笑:“你激将我也没有用……”还想说上几句狠话,又见到十三只是憨笑,笑得萧护自觉得再赌气也没有意思,站起来:“走了,喊女儿们过来。”
在院子里把小公主们喊回来,换上暖和的行衣,让人退了客店,出门上马,往一直试图营救孔道夫的左闻人那里去。
上路没多久,下起雪来。原来的旧马车虽然大,萧护还说不好,就在雪中吩咐人:“换个再大些的马车,里面可以放火盆那种。”
小青和小公主们熟悉,就跟在公主车里。见到这马车已经很好,面对面的有座位,上铺的全是锦垫,虽然不能放火盆,却摆着十数个汤婆子手炉脚炉,并不显冷。心想,哪里还有更好的去?
第二天,正和三团四团趴在窗户上看外面雪景。那时没有玻璃,要看雪景就只能打开窗户。看一眼,冷风进来,三团和四团打一个寒噤,哈哈大笑,再把窗户关上。
正玩得开心,车外萧护敲几声:“换马车了。”
车子停下,小青和六么先下去。见到路边上那个庞然大物,小青张大嘴,吹进一嘴风雪也没想到合上。
这是马车?还是房子?
要不是下面有车轮,前面有四匹极神骏的马,那应该是个房子才对。
车身,比旧的马车长上一倍不止,宽也大了不少。满庭打开车门,萧护和慧娘用雪衣把女儿头脸全盖住,一人抱一个到新车上。三团还记得正和小青玩,喊她:“小青过来。”六么忙推小青让她快上去。
上去后,小青再次呆住。
这车,还应该叫房子才对。
没有座位,里面全铺设的是锦绣牡丹的褥子,可以睡可以坐。车身中间,有两个铁盖子,下面红红的燃烧着火炭,上面还可以放茶水暖着。
铁盖子上面有关卡,人就是趴在上面,也只会薰到热气,而不会被烧到。又有放茶碗盘碟的地方,也是固定的,不会受路上颠覆而摔落。
几个大迎枕,有姜色大花的,有真红绣蝶的。三团四团正一个抱住一个,在马车里拖来拖去。
萧护张开手,满面含笑在女儿身后,大有她们要摔倒就接住的意思。慧娘解下自己外衣,和萧护的外衣一起放在火盆上烤烤,又告诉三团四团:“坐下来玩,下雪路不好,摔在车里也是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