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酒向来不上脸,越喝脸越白,似是真的醉了,他往后退了两步,靠在院子里的梅树下,整个人都淹没在了风灯照不见的黑暗角落里,让他怎么相信呢,他捧在手心里的稀世珍宝,他心尖儿上的可人儿,却被别人践踏进了泥沼之中,弃如敝履,糟蹋成了那副样子,让他怎么相信,曾经那么骄傲厉害的姑娘,成了如今那副战战兢兢的卑微模样,她那么心狠,那么尖锐,怎么就变成了那副样子了呢?
心痛的无法呼吸,在酒精催发的作用下愈发疼痛难忍,肝肠寸断不过如此滋味,只单单想起她颤抖的蹲在角落里害怕见人的样子,心便碎了一地,怎么就成那样了呢?
似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靠在梅花树下,栖身在阴影之中,说,“妈,你没看到她那个样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那个人为什么不好好待她,为什么不善待她啊,她给他生了儿子,为了他不惜跟我刀剑相向,甚至为了保护他开枪打我,可是那个人却待她不好,糟蹋她,作贱她,你没有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蒋老夫人听着他心碎的声音,晓得他是伤极了,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这样示弱过,他向来愈是受伤,外表愈是强硬,在外人看来仿佛坚不可摧,实则是个闷葫芦,不懂得表达自己,遇强则强。
蒋老夫人心疼的唇角微微颤抖,微微抬起下颚,她说,“那就让她回来,你好好善待她。”
“她不回来。”蒋寒洲靠在树下,脸笼在明灭不定的风灯光影里,低喃,“她的心,她的人都不愿回来,她不回来……她不肯回来……”
蒋老夫人用力将手中的酒坛子砸在地上,“哗”地一声碎响,溅起晶莹的水花,厉声道:“那就把她抢回来!我的儿子什么时候这么讲道理了!喜欢就去给我抢!抢不到就给我打!谁敢伤害她!就给我往死里打!没人敢接近她!她自然是我儿子的!”
大树下的阴影里,蒋寒洲沉默了许久,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他单手扶额,笑的肩头耸动,笑的不明意味,是啊,他什么时候开始讲道理了,什么时候开始在乎她的感受了。
甜甜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内跑了出来,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她怯怯的来到大树下的阴影之中,奶声奶气的牵住了蒋寒洲的手,仔细去看他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梅花树下斑驳的空隙中有风灯的光影,让他俊朗的容颜笼在朦胧的影子里,辨不真切,她无辜的问,“小姨夫,你跟小姨是不是吵架了呀。”
茹璃听见动静,赶紧跑出来,呵斥道:“艾甜甜,你个小兔崽子,给我……”
不等她说完,蒋老夫人拦住了她。
于是茹璃闭上了嘴。
蒋寒洲忽然止了笑声,沉默了下去。
艾甜甜像是攀爬一棵大树那般,手脚并用,爬上了蒋寒洲的身体,挂在他的颈项上,“小姨夫,小姨可好了,她给甜甜做糯米丸子吃,还给甜甜连夜织毛衣,她还给甜甜讲故事,她可好可好了,你不要欺负她呀,我夜里没睡着,看到她一边给我织毛衣一边掉眼泪呢,你一定要对她好呀,你看我妈妈都胖成啥样了,沈叔叔还每天给她拿肉吃,你多给小姨肉吃呀,小姨比甜甜都瘦,甜甜最喜欢吃肉了。”
蒋寒洲沉默了许久,缓缓将艾甜甜拥入了怀中,他抱的那么紧那么沉那么深,许久,低声说了一个字,“好。”
赵子龙来接他离开的时候,他醉的几乎走不成路,最后无奈将他扶进了厢房里安置睡下了,沈必钢跟了进来,关上门问道:“督统怎么了?好些年没看他喝醉过了,他一向很有自制力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赵子龙沉默了一会儿,皱眉,“这些日子你没回军部?”
沈必钢怔了一下,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回,只是回的少,常参谋接管了,苏运那个老家伙现在跟常参谋混的风生水起,我也懒得操那份心,督统让我多注意余爱国动向,时机成熟的时候,这个人还有利用价值,毕竟是多年的兄弟了。”
赵子龙点了点头,“二姨太出事了,被山田下了大狱。”
沈必钢惊讶道:“二姨太怎么会被抓,不是被督统藏起来了吗?”
赵子龙意味深长的看着沈必钢,“是被督统亲自抓获的……”
沈必钢愣了一下,失声道:“为什么?”
赵子龙摇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迟疑了一下,他说,“你不觉得督统做的事情有点奇怪吗?就算不把二姨太交给山田,随便抓个红匪也能蒙混过关,可是他还是把二姨太交给山田了,山田是什么人?二姨太到他手上还能有活路?”
沈必钢的脸色有些难看,“督统对二姨太一往情深,不会这么做吧。”
赵子龙扔给沈必钢一支烟,两人走了出去,在院子门口抽了起来,赵子龙蹙眉很久,“必钢,你觉得督统把二姨太交给山田是为了什么?”
沈必钢皱眉沉思,狠狠抽了口烟,“我想不出来,要是让茹璃知道了,那火爆性格还不跟督统拼命了。”
赵子龙说,“督统在山田的控制下,一直如履薄冰,做什么都会被怀疑,剿的匪再多,也还是被怀疑,山田一直对二姨太有意思,苦寻无果。若是这个时候把二姨太交给山田,你觉得山田会怎么样?”
沈必钢在门口一块大石头上坐下,闷头抽烟,许久,“会对督统亲睐有加吧,锦县的人都知道督统跟二姨太的事情,若是把二姨太交给山田,山田一定会高兴,对督统的防范就会减弱。”
“你也觉得督统在讨山田欢心么?”赵子龙问。
沈必钢缓缓点头。
赵子龙皱眉,“督统是这样的性格么?”
“不是。”沈必钢斩钉截铁。
“可是他这样做了。”赵子龙说,“督统对二姨太一往情深,可是他做的事情,却是将二姨太往火坑里推,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要是二姨太这次折山田手里了,就算得到山田欢心,又有什么意义呢?”
“督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沈必钢憋了很久,终于憋出了这句话,可是他也想不通这一点,茹璃怕是还不知道妹子落日本人手里了,他狠狠又抽了一口烟,猛的站了起来,“督统是不是还有其他打算?”
赵子龙缓缓摇头,“我没接到什么消息……”
两人在雪夜里站了很久,跟了蒋寒洲这么多年,上刀山下油锅,什么没做过,当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是他们对蒋寒洲似乎并不是那么了解,对他的一些行为不是太理解,比如做督统的时候,他虽然治军有方,让那一堆散兵有了纪律,不敢轻易烧杀抢夺得犯罪,锦县的治安也太平安稳,但总感觉没那么尽心尽力,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他纵容刘大炮手底下的兵崽子内讧,以至于现在常参谋接手了军队,军队依然军心不统一,一半追随蒋寒洲,一半追随赵子龙和沈必钢,一半独立自治,一半追随常参谋,还有少数人追随余爱国。
四分五裂,他似乎有意导致这种情况,不让军权集中在某一人手中,这样以来,山田哪怕控制了伪军,也控制不了四分五裂的内部矛盾,这样以来,便会横生出许多枝节,也便于行很多的事。
再比如,这些年,对上面下达的剿红匪的指令消极应对,这些年锦县红匪盛行,督统只是定期派人扫一圈,从未下过狠手。
若是依蒋寒洲的性格,真想剿匪,锦县早就剿的鸡犬不宁,一个不留了。
赵子龙心神不宁的想了很久,丢掉了手中的烟说,“若是督统真跟了山田,咱们怎么办?”
沈必钢脸红脖子粗的说,“没有这种可能!”
“若真是这样呢?”赵子龙问。
沈必钢闷了许久,咬牙说,“跟!”
赵子龙怔了一下,忽然笑了,“嗯,跟。”
这年头,无论哪支军队,恐怕都找不到蒋寒洲这么好的兄弟了,他和必钢都是穷人家的出身,若不是督统,也不会有今天这么好的家世背景,他曾经为了他们流的血,拼的命,伸出的援手,散的财,值得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的追了。
雪下了一夜,第二日便又晴空万里,骄阳从窗漏里散了进来,洒在蒋寒洲沉睡英俊的脸上,火辣辣的烁感,这份温热将他从宿醉中拉了回来,他缓缓睁开眼,便见一张水灵的小脸近在咫尺的瞪着他,四脚八叉的趴在他的身上。
他眯了眯眼,猛的从床上坐起。
艾甜甜尖叫一声忽的被他这起身的动作,给震了出去,从他身上弹开,往床底下掉了下去。
蒋寒洲本能的伸手,一把薅住了她的后衣领,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提至自己面前,眉梢一扬,“甜甜?”
艾甜甜被这一惊一乍的瞬间惹的咯咯直笑,笑声爽朗极了,她儒儒的说,“小姨夫。”
似乎还没搞清楚现状,他看了一圈所处的房间,满墙的动物骸骨装饰,似乎终于认出了这里是桃花寨子,他皱了皱眉,头痛欲裂,拍了拍头,昨夜的一切都想不起来了,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子龙听见动静,推门而入,“督统,你醒了?”
蒋寒洲皱眉,“我怎么会在这里?”
赵子龙怔了一下,“昨晚您说不回府,要来桃花寨子看看……”
蒋寒洲眉头皱的更紧了,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只记得跟山田喝酒,然后提前离席,之后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
赵子龙唏嘘道:“督统,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昨晚我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蒋寒洲一脸严肃的问道。
赵子龙摇头。
艾甜甜清脆的声音传来,“小姨夫,你昨晚抱甜甜啦,你说要带甜甜去看小姨呢!还说给小姨买肉吃呢!”
蒋寒洲的长眉扬的更高了,他会抱这个人小鬼大的小丫头?他每回来不都是拎着她的后衣领吗?若是她想靠近他,他便拎着她像是拎着一件不乖的獾子,在寨子里走动吗?
蒋寒洲沉默了一会儿,“这么说,我在桃花寨子过夜了?”
赵子龙颔首。
蒋寒洲从床上一跃而起,拎着艾甜甜的后衣领便走了出去,走近院子里,随手将艾甜甜丢给了坐在石桌边上一边嗑瓜子一边与沈必钢的妹妹沈敏热聊的茹璃,大步流星的离开了,连句话都顾不得跟她们说,神色严肃。
“督统这是怎么了?”沈必钢连忙问。
赵子龙诧异道:“好像忘记昨晚发生的事情了,连怎么来桃花寨子的都不知道。”他惊讶地张了张嘴,“恐怕在军部都已经喝醉了……”他竟然一点也没查出来,只是觉得督统从军部出来就异常沉默,难道那个时候,就已经是醉酒状态了?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沈必钢也怔了一下,随后闷出了一句话,“果然督统的酒量不是盖的。”
赵子龙赶紧追上蒋寒洲,飞快的下山了,若说喝酒,他记得以前督统是不喜烟酒的,至于什么时候喝上了抽上了,倒是记不清了。
蒋老夫人默默的站在屋檐下,目送蒋寒洲离开。
蒋寒洲的车行至蒋府门口,远远的看见小梁焦急地原地踱步,发现蒋寒洲回来了,小梁不等蒋寒洲下车,便先一步跨上车说,“督统,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一夜!出事了!”
蒋寒洲面色冷峻,“什么事。”
小梁先催促赵子龙开车回军部,后说,“听说二姨太在狱中什么都不肯吃,一开始狱卒为了不让二姨太饿死,强行给她喂米汤,后来吃什么吐什么,昨夜听说不省人事了,连夜有人给少佐汇报这个事情,少佐被茉莉缠的昏睡不醒,最后小卒找了百合,百合本来找了医生去狱中给看,说是情况不好,又连夜派人把二姨太送去了医院抢救……”
他喘了一口气说,“说是早上二姨太才清醒,但是一大早山田听说此事,赶到了医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二姨太惹怒了山田,山田就把二姨太拽回了军部,回到军部没多久,二姨太就从山田的卧房爬上了窗户,要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