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谏年纪不大,口才极好,胆量也极大。
何三才很敬重这个后生,他被刘从谏的一句话打动了。
刘从谏说:“你占据沂州,我们要攻城,你多守一日,军士们的怒气便盛一日。沂州位置在淄青腹地,你能坚守几日?这城早晚是要破的,岂不是连累阖城百姓遭殃?倒不如现在献城,攻城将士未受大损失,一个个理智尚存,尚且能保全城中百姓。你是个明理的人,挑头造反难道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吗,不就是为授课受难的穷苦百姓争个出路吗?”
这话说到了何三才的心坎,何三才挑头造反正初始的原因就是为了追随他的弟兄们有口饭吃,后来越闹越大,他心里却越来越没底,接受了宣武的资助占据了沂州城后,他心中的惶恐日甚一日。
官军对盗匪一向心狠手辣,绝不留情,刘从谏说的不错,沂州城晚一天被攻破,士卒的怒气就积攒一日,到了城破之日,阖城百姓只怕难逃灭顶之灾、
他想起刚攻占沂州城那会儿,阖城百姓箪食壶浆以迎大军,那股热情劲儿,一闭上眼就能梦见,每回都会在梦中笑醒。自己起兵真不是为了一己富贵,自己起兵就是为了穷苦饥饿的百姓有口饭吃,能熬过荒年,现在只要自己献了城,百姓就有饭吃,至于自己,刘从谏也承诺了,不杀,只是充军丰州去戍边。
这个结局也算不错吧。
何三才提出了自己的条件,献城之后,一切罪责归于他一人,他可以领受千刀万剐,但不要伤及他的弟兄,他们只是没饭吃才出来造反,杀官是因为被官欺压太深,除了杀官,他们并不曾害民。
刘从谏很坦率地说他不敢官府保证一个不杀,那些亲手杀官的人一旦罪证坐实,势必难逃罪责,这是郓州的底线,但他可以保证其他的人不受牵连。
杀人偿命,这话放到哪都是至理,何三才做出了让步,那些曾经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已用他们的疯狂举动标明他们不配为人,杀了也好,恶人不除,好人难出头,这个世界就永远没有太平之日。
这是经历了连番兄弟背叛和各种算计之后,何三才才想明白的一个道理。
何三才不动声色地把几个闹的最厉害的老弟兄以商议军事为名唤入军帐,来一个杀一个,一刀毙命,绝不给他们说话求情的机会。然后他召集追随自己的生死弟兄,跟他们开诚布公地说了自己的计划。
“城中闹的太不像话了,咱们是人不是畜生,不能再这么干了。我打算把城交给刘都头。万千罪责归我一人,宁可受那千刀万剐之刑,也绝不能连累弟兄们都没活路。”
何三才说完,虎目环视左右,忽然扯开衣裳露出胸膛,大声说道:“若嫌我这个大哥没种,就上来捅我一刀,以后各走各路,兄弟情分自此一刀两断。谁也不欠谁的。”
众兄弟异口同声说;“大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是咱们结义时的誓言,一辈子也不能忘,你说咋办就咋办,咱们全听你的。”
有了兄弟支持,何三才胆量顿壮,连夜捆了何麻子,开城降了刘悟。
刘家父子还算公道,他们进城后杀了不少人,但这些人在何三才看来都是可杀之人,没几个是冤枉的。
他虽然挨千刀的准备,刘悟却没有杀他,反而以礼相待,将他留在营中好酒好菜招待。并向郓州上表为他求情。
郓州那帮人却是翻脸无情,执意要他的命,若非刘家父子百般维护,他早在营中就被人刺了。几番交涉,最后定了他一个充军之罪,发配去丰州戍边。
对这个结果,何三才心服口服,他对几个试图营救他出去的生死弟兄说:“刘都头待咱不薄,不可让他为难。哥哥我双手沾满了血,这血有的是罪有应得,却也有无辜人的血,这罪过唯有借西北疆场的风沙才能洗刷干净。你们谁也不可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境。”
说服了众兄弟,何三才含笑上路。
谁曾想路过曹州时,郓州忽然变了卦,非得要他的命。他被收入曹州大牢,从郓州来了一个姓周的判官主持审讯,严刑拷打他,要他交代与刘悟父子之间的阴谋,哪有什么阴谋,何三才据实称述,姓周的判官信了,其他的人却不信。
于是他三天两头受刑挨打,身上的伤刚刚愈合又绽开,反反复复,层层叠叠,以至于全身溃烂流脓,不剩一处好皮肉。
后来他得知,刘悟父子举兵造反,杀了节度使李师古,这才牵连到他。
何三才在心里为刘家父子叫好,这样的节度使死一万回也不解恨,最好是挫骨扬灰,天灵盖上钉桃木桩,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才好。
但这也只能想想了,人家是死了,弟弟却继续作威作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说的不对,王侯将相就是天生的,受苦的百姓却永无翻身之日,只能一世一世的轮回下去。
这世道好欺负人。
何三才闭上了眼睛,身上的苦痛被酒精麻醉,暂时感觉不到,这次他没有做常做的那个梦,而是做了另一个梦,梦里阎王可怜他,让他转世为人,并投生在帝王之家。
“哈哈,老子当皇帝了,老子弄死你们。”
……
曹州新任刺史黄吉来这一夜都没睡踏实,一只该死的猫站在他寝室窗外叫了一晚上。猫叫春应该是开春以后的事,这只猫也不知吃了什么补药,大冬天的也叫,整宿整宿地叫,光叫也就罢了,它还学花腔,学其他动物的叫声,更可恶的竟学初生婴儿腔调,那一声声啼哭真是瘆的人骨头缝子里都发冷。
黄吉来遣人去驱逐那只可恶的猫,结果却不如人意,三名家奴一人被树根绊倒,磕掉了两颗门牙,一人掉进了荷花池里差点淹死,还有一人竟然在自家后花园里迷了路,怎么也转不出来。
诡异,太诡异了,怎么会出现这么诡异的事。
黄吉来不敢再派人去骚扰那只可恶的猫,只能硬着头皮熬了一晚上。
早晨起来,他双眼通红,头晕沉沉的人发懵,若在往日自可多睡一会,反正在曹州他就是天,天想干什么,用不着去看人和地的脸色。
但今日不行,今日他要监斩一个人,整个淄青都大名鼎鼎的人,盗匪何三才。
日期是早就定好的,告示也贴出去了,自己若不出席,还不定被人怎么嚼舌头呢。
黄吉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卧室,四周寂静的怕人。
“都死绝了,来人,来人呐。”
这话刚骂完,他就看到了一只黑猫,一只全身黑透,唯有眼珠子黄灿灿的黑猫。
一股不祥的预感迅速流遍全身,黄吉来寒噤噤地打了个冷战。
恐惧驱使着他奔还寝室,从墙壁上摘下青钢佩剑,冲出去找那只该死的猫算账,门口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怪了,我眼睛花了?”
黄吉来提着佩剑往外走,边走边叫人,偌大的宅院里空无回声,死寂的像个坟场。
什么都没有,不要说人,那只黑猫也不见个踪影。
“人都死哪去了呢?”
黄吉来很快找到了答案,一股冷风吹来一股血腥味,风是从正堂吹来的,此刻正堂应该是关闭门窗的,哪来的穿堂风?
黄吉来提剑跳入前堂,眼前的一幕让他肝胆俱碎,他一家二十三口人此刻全部躺在前堂冰冷的青砖地上,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个已经不流血的血窟窿。
曹州刺史黄吉来家被人一夜间灭了门。
事情还没完,戒备森严的曹州大牢里,昨晚忽然发生了牢啸,一群死囚疯了一般造反来,互相撕咬,形状十分恐怖,牢头不得不调集人手前往该监区戒备。
待得天明时分事态平息,却发现另一个监区的重要犯人何三才不翼而飞,不见了。
重犯何三才半夜越狱,刺史一家被灭门。
两桩事情纠缠到一起,顿时使曹州城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惊慌失措的黄吉来急忙与曹州团练使张栓商议戒严,又派亲信向曹州附近的驻军求援,声称曹州城危在旦夕,若不增援,随时有被盗匪攻陷的可能。
新任孤山镇镇扼使毛成飞第一个相应,他急调所部精锐七百人紧急开赴曹州城。
毛成飞是毛雄的堂兄,经毛雄保举做了镇扼使,却一直施展不开手脚。军人讲究资历,毛成飞最大的官只当过税吏,带三五个无赖下乡收税是把好手,做镇扼使嘛,还嫩了点。
出兵曹州是个好机会,可以借助军事行动清除异己,树立威信。
但毛税吏忽视了一个问题,大军出征在外,后方空虚,正给了有心人以可趁之机,这个道理并不深,但税吏看不透,看透的人一大把,却谁也不告诉他。
毛成飞率领孤山军刚刚进入曹州城,身后就传来了孤山镇守军哗变的消息。